為父親挑選記憶以塑造人格的項目進程已達到了30%,性格重塑程序已經可以塑造最簡單的性格,至少與人能對話、生活能自理。但剛才醫院的語音電話打斷了他的“工作”。

“到底有什麽問題?”檢查結果可以直接由醫生通過網絡發到他的眼鏡上,被叫來意味出了問題。以前負責他的主任醫師不在,看著麵前這個年輕人,他有點不耐煩。

年輕醫生繃了繃嘴唇說道:“您先看一看這張超透視的片子,這跟以前的核磁共振成像的效果差不多,您看頭部這裏……”

“結果出了問題嗎?”

“您先看一看片子。”

他對著這張超透視的片子看了又看,上邊的腦成像圖有點說不上來的奇怪,但看起來沒什麽太大的問題啊。

“您看出問題了嗎?”

林一平抬起頭道:“這隻有一部分啊,是不是網絡出了問題,沒發過來?”

“不,這就是全部。”

“可這張圖裏隻有一部分腦袋的成像,就是跟中樞神經鏈接的部位,上邊的部分呢?”

“這就是全部。”年輕人往後縮了縮,眼睛不敢湊上去與他對視。

“你是說……”林一平的腦海裏此時亮起一道閃電,照亮了顱腦裏的一切。那裏空空****,隻有一些黏液,還有一些指甲蓋大小的銀色物質,足有100多個,猶如銀河係的四條旋臂分布在中央。

太陽越升越高,水汽也被蒸了起來,開始悶熱了。林一平想起那次車禍後的暫時失憶,開始有點明白了。他顧不得越發厲害的偏頭疼,搖搖晃晃從石凳上站起來,叫了一輛車,直奔浪潮腦科研究院。

父親一直醒著,隻是還沒有裝“軟件”,像是幀數不夠的定格動畫一般,動起來抑揚頓挫,他左手端著特百惠的飯盒,右手略有呆滯地拿著勺子往嘴裏塞米飯。林一平推開門,手放在門把手上,看到這一幕,呆在那裏。

“我有件事情想知道,你一定得說實話。”

父親仍然自顧自地往嘴裏塞著飯菜,把平時一定會挑出來的青椒一同塞了進去,卻沒有抬頭。父親不吃青椒的習慣與林一平相同,這也是選擇記憶時他發現的。

“爸!”

回應他的隻有旁邊心跳監視器的“嘀嗒”聲。

“老林現在是微腦模式。”廖森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從昨天開始他可以做到自己吃飯了,他很努力。”

“12年前我是不是也是這副模樣?”

廖森的聲調沒有一絲變化,很平穩:“我並沒有打算隱瞞,你自己能明白是最好不過的了。你是全世界第一例成功的微腦植入,並且活了12年的病人。”

“12年前?真的是那次車禍?”

廖森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盯著他的眼睛。

“我昏迷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大概能猜到,為什麽自己的記憶和父親的記憶裏的情形不同,但此時他無比希望從別人嘴裏聽到這隻是愚人節的一個玩笑。

“這要問你父親,21g裏應該有這一段。”

“你們對我的腦子做了什麽?”

“它還在,隻是不在你的顱腔內。”廖森挑著眉毛,“不過,從理論上來講,它已經進入快速萎縮期了。你要做出選擇。”

“我有點不理解,你們為什麽要做這項研究?生老病死不是正常的事嗎?為什麽要做這些額外的事情?”

“國際宇航聯合會破譯忒休斯星球磁暴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

“它們之間有什麽關係?”

“他們向我谘詢過一些事情。在這個光速是上限的宇宙中,生命是悲哀的,或許忒休斯比我們更早意識到這些事情,於是他們把自己的記憶轉換成了電信號,在星際間旅行。”

“為了星際旅行耗費如此大的能量?”

“所以他們不是一個單體,而是一團生命體,人類至今都不能做到互相理解,但忒休斯人做到了。現在你明白了嗎?人類的未來發展或許也如此。現在覺得微腦的發明是不是有意義了?”廖森站起來,“你的時間不多了,抓緊做決定吧。”

林一平沒有答話,他沒有心思理會忒休斯星球的事情,現在需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進入記憶之海,他想知道車禍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仍然是黑色的記憶。場景的色調猶如黑白電影一般,狹小的房間裏隻有一張雙人床,鏡頭在不住地搖晃著。固定在牆壁上的床頭櫃上,母親遺像下擺著一支玫瑰,父親抱著一個用布包著的匣子,身子隨著鏡頭不斷地搖晃著。畫麵似乎是卡住了,或者在沒完沒了地循環。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輕叩房門的聲音:“林先生,到位置了。其他乘客已經在船尾準備舉行儀式了。”

父親搖搖晃晃打開了房門,穿過逼仄的通道,踏上台階,一道陽光射在地麵上,空中的灰塵上上下下翻騰著。船尾聚集的人都捧著一個匣子,不約而同地將眼睛埋了進去。

“可以開始了。”一個留著大胡子的船員大聲道。

父親打開匣子,將與花瓣摻和在一起的骨灰,輕撒進輕湧的海水中。

林一平浮了上來,聽姥姥說過,公共墓地裏隻是媽媽的衣冠塚,骨灰撒進了太平洋,那是她與父親相識的地方。

再次下潛。一片漆黑,傳入他耳朵的是粗重的喘氣聲,緊接著是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管映入眼中。他隨著父親的視線看到了一具幹瘦的身體,隻蓋著一層白色的床單,各種管子從裏邊伸出來,接到周圍的儀器上。

“老林,你守在這裏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回去休息吧。”廖森出現了,端著一個白色的馬克杯放在床頭道。

“成功了嗎?”

“已經是極限了,隻能掃描出大部分深刻的記憶。”廖森找了把椅子也坐了下來,“現在的技術和手段,即使能掃出全部全時記憶,也沒有係統將這些記憶分門別類,做個目錄歸類存儲,更何況沒有這樣小巧的存儲器。我認為已經可以執行鳩巢計劃了,是時候了。”

“能保留一平的大腦嗎?”

“你這是何苦呢,現在的技術無法恢複這個大腦了。”

“未來說不定可以,我相信。”

“唉,明天手術,你別守著了,回去吧。”

“我答應了琴,但沒做到……”

“老林,把琴的大腦帶去該去的地方吧。明天微腦接入成功後,你得幫兒子選取、注入記憶了。”

“我知道。”

人類之間無法完全互相理解,但通過這次的微腦實驗,此時林一平能理解父親了。車禍現場,父親踉蹌著衝向救援人員時的背影,讓他做出了最後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