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猶如清水般透亮,光子逃離太陽表麵穿越1.5億公裏的虛無空間,打在身上變得暖烘烘的。初夏的青龍峽水庫反射著陽光,一片波光粼粼,與林一平沉浸在父親記憶中的景象很相似。他更改了瀏覽模式,無數記憶平鋪在地麵,漫過他的腰,如同海浪一般不斷地湧動著。他漫步在流光溢彩的記憶之海中,仔細辨認著那些不同顏色的記憶體。

暖黃色的記憶體裏邊是一些對自己強烈認同的記憶,帶著自豪和快感。記憶中,老爺子取得了一項研究上的突破,但並沒有開瓶紅酒慶祝,也沒有跟研究員們出去大吃一頓,而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嘴邊的皺紋微微向上彎曲,手裏捏著妻子的相框,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奇怪的是這些溫暖而有深刻的記憶大部分在自己那次車禍之後,也許隻是概率問題?畢竟28年的記憶量太大了,因此他隻象征性地選了幾個。

林一平的母親在他出生後沒多久就病故了,他一直跟姥姥生活,與父親相處的時光加起來也沒有幾天。再次見到母親,是在一團稍大的暖黃色記憶體中,父親的背影出現在一條牆麵已經發黃的走廊上,雙肩輕微地抖動著,雙手似乎捧著什麽。他調整視角,父親手裏抱著一個繈褓,嬰兒隻露出一張沾滿了胎血的臉,濕漉漉、油膩膩的頭發貼在額頭上。“好醜啊。”這句話剛在林一平腦海裏閃過,他身上立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醜家夥是自己!父親臉上卻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這大概就是那個人高興時的模樣吧。他想起小魚兒出生的時候,自己大概也是這副模樣?遺傳的威力還真強大。

下一個暖黃色記憶體裏的場景,起初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和彭坦站在教導主任辦公室門口,耷拉著頭,始終盯著自己已經被雪花覆蓋的腳尖。臨時從實驗室奔出來的父親,沒有板著臉,倒是一副林一平出生時掛著的笑容。混蛋父親在賠笑,這是他的第一反應。記憶中明明是寒冬,但父親的記憶裏卻是暖烘烘的,根據以往的經驗,父親這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那一次應該是跟彭坦回家時,被學校裏的大腦袋截住收保護費,彭坦剛拿到老媽打零工辛苦攢起來的一個月的餐費。看著叼著煙,數著皺巴巴的零錢罵罵咧咧的大腦袋,他腦子裏騰起一陣火焰,從路邊撿了塊磚頭,衝上去跳起給他開了個醬油鋪。為什麽我打人父親反而高興呢?他一直教導自己努力學習,做一個好學生,將來繼承自己的衣缽,救回母親。等等,是記憶掃描器出了問題?應該是告慰母親才對吧。

“丁零零”的電話聲將他從回想中拖了回來,是妻子的電話,她要加班,讓他去幼兒園接小魚兒。

不知是因為最近用腦過度,還是因為沉浸在虛擬空間的時間太久了,頭疼一浪接著一浪。他看著副駕駛座上的兒子,想伸手打開自動駕駛,這樣更安全一些,但還沒轉換過來,一個黑影便衝了過來,他最後一刻的記憶是臉被一團白色的東西狠狠地揍了。

“你是孩子的父親?”

“對。”

“孩子沒事,看行車記錄儀是你把胳膊伸了過去,擋住了彈出的氣囊,才讓他免於受傷。否則孩子的脖子可能會被氣囊彈斷,代價是你的右手臂斷成了三節。”一位留著寸頭的年輕醫生始終睜大眼睛盯著他的頭。

林一平半躺在**,抬起已經打了石膏的右手:“什麽時候能走?”

“現在你可能有點麻煩,還不能走。”

“什麽?”

“等您愛人到了,我會跟她說。”寸頭終於把目光收了回去,盯著自己的鞋又道,“你一直都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可以走了嗎?”妻子與彭坦一起走過來,他從沒有見過妻子這副模樣,眉毛擰在了一起,眼裏閃著淚光,走到他跟前也沒有看他,隻是用手帕蹭了蹭眼淚。

“出什麽事了?”林一平道。

妻子抽了兩下鼻子道:“隻是看你胳膊斷成了三節,醫生說如果沒有你的手擋那一下,兒子恐怕現在已經不在了,我隻是—隻是太害怕了。”

林一平沒有再追問,他看得出妻子在隱瞞什麽,在兒子蹦蹦跳跳跑過來時,他才放下心來。

“沒事了。”他想伸手去拉妻子的手,但妻子躲開了。

“醫生說,你到明天才能出院,怕你—怕你腦—腦震**。”妻子極其不自然地伸手去拉正要爬上病床的小魚兒,“別打擾爸爸休息,先回去吧。”

目送著妻子和兒子出了病房,他剛想閉上眼睛睡一小會兒,彭坦把頭伸進了病房。

“還活著?”

“承你吉言。”林一平沒好氣地哼了一句。

“老爺子微腦已經接上了中樞神經,掌握了身體的控製權,但一女不事二夫。我聽說過……”彭坦坐了過來繼續道。

“植入微腦失敗的病人,大都發了瘋,身體不由自主地動起來,身體收到兩邊的指令,不知該聽哪邊的,最後有跳樓的、有撞牆的。有些處於植物人狀態的病人,其實啥都明白,隻是醒不來,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微腦控製,所以……”

聽到這句,林一平剛想說出口的那句“把原來的大腦拿掉不就行了”又咽了回去。沒有腦子算不算一個人,在謀殺一個活著的靈魂麵前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啊。明說了吧。”彭坦繼續道,“老爺子的大腦開始衰竭了,要麽現在拿掉,要麽眼睜睜看著他腦子萎縮掉。”

“我知道。”林一平用左手搓了搓臉,翻身裝睡。

彭坦走出病房的一瞬間,開始懷念兒時那個話多得恨不得堵上去的林一平,懷念那個剛上大學就拿著望遠鏡瞄女生宿舍,苦練半年技術去登雪山的林一平。他從什麽時候變得像是他那個渾身散發著黑色陰鬱氣息的父親的呢?彭坦搖了搖頭,點了根煙,吸了起來。是那次車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