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天上的牛奶打翻了嗎?”小魚兒頭枕在媽媽緩慢起伏的肚子上,張大嘴問道。

林一平摘下插有21g的智能眼鏡,使勁捏住鼻根揉了兩下,盯著夜幕上那條似乎由無數銀色細沙組成的白色綢帶道:“那是銀河係,有超級多的恒星,你現在能看到的每一顆沙粒大小的星星,都比太陽要大。喏,這就是模擬圖。”

兒子一把抓過薄如蟬翼的半透明平板,仔細瞄著上邊畫有四個旋臂緩慢旋轉的銀河係。

“銀河係很像爺爺啊。”

“嗯?”來到廖森借給他的位於青龍峽水庫邊上的別墅後,他一直都在逃避自己的任務。“怎麽會像爺爺?”父親每次見到小魚兒都會眉開眼笑,變成他不認識的父親,或許父親對母親也曾經是這樣的表情。

“媽媽說這就是爺爺。”

林一平看到兒子調出來的圖,是一張有著四個旋臂的星圖,這是放在父親腦袋裏的納米顆粒構成的微腦。妻子帶著歉意朝他笑了笑。

“你會把爺爺找回來嗎?”

“也許吧。”

“銀河遠嗎?我們能去嗎?”

林一平想起了艾瑞的話,頓了頓道:“現在還不能。”

可能以後也不行,如果人類不能接近光速飛行,因為宇宙太大了。艾瑞那邊的進展突飛猛進,已經有了眉目,這是一個共生體的記憶,或者說是幾個外星人視角的混剪,也許是人類的解碼方式不對,他們隻看到外星人眼睛裏的記憶,並不是他們的思想。但也許正是這些記憶構成了外星人的主要意識?這樣就跟廖森的觀點接近了。林一平現在正在篩選父親的記憶,把他找回來。

“這是今天的進展,老爺子已經可以站起來,扭轉頭部了。目前微腦可以正常控製他的身體,做常規的動作。”

“你圖什麽?”妻子搶了一句道,她最近有點弄不明白身邊的這個男人在想什麽。“廖森博士已經警告你,不要在輸入記憶之前喚醒爸爸,你偏要這麽做。”

“但這樣不是更像他老人家嗎?”林一平回過頭問道,“他以前就是這幅該死的樣子,行屍走肉般對實驗室之外的事與人不聞不問,我隻是恢複了他的日常生活啊。你知道21g的典故嗎?”

“靈魂的重量?”

“這是個至今都沒有被證實的實驗,雖然有好事者聲稱已經做過精確的測量,病人從彌留之際到徹底死硬,會減少21g,但你相信嗎?”

妻子搖了搖頭。

“如果沒有輸入記憶數據,他依然會與外界接觸,就如同一個嬰兒初識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的靈魂呢?我想看一看,這該死的家夥是不是打小時候起就是一副鐵石心腸!”林一平越說越激動,甚至連他的身體都開始顫抖了。

妻子湊過來,輕撫著他的胸口,柔聲道:“我聽說廖森博士是拿出了壓箱底的技術,到底怎麽樣呢?”她知道丈夫的喜好,這麽多年一直沒念完醫學院是他的痛,也是他們父子徹底決裂的原因。

“他這技術其實也不難懂,微腦技術就跟電腦最基本的操作係統一個樣兒,需要來個人操作,或者製作一個有靈魂的程序操作這台電腦。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這個‘程序’,做法是從掃描出來的記憶,選取一部分,進行分析後生成一個人格,輸入微腦。這技術12年前突破記憶掃描技術,但直到去年才經過一次成功實驗,讀取並向微腦灌入了一部分記憶。”

“但這樣爸爸就不是原來的爸爸了,隻是一堆數據模擬出來的人。”

林一平沒有直接回應妻子,而是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繼續說道:“其實理論上最簡單的方法是把掃描出的全時記憶全都原封不動地輸入微腦,如此腦功能幾乎替換完成。”

“記憶等於靈魂?”妻子沒有抬頭,把臉埋在丈夫的胸口道。

“這現在是唯一可以救他的辦法。”林一平聲音低了下去,“可現在的問題是,即使是由老頭子主持設計的、最優秀的存儲介質也無法存下如此海量的全時記憶。”

“全時記憶,是指一個人從嬰兒時期記憶功能開始上線,由五感進入腦部的所有被記錄下來的記憶,哪怕是睡覺時做的夢都會被記錄在案,這個存儲量是十分龐大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全時記憶的確可以被認為是這個人的靈魂。”

“那人腦能存多少全時記憶?”妻子又低聲道。

“大約150年的全時記憶,是理論值。”

“爸爸今年57歲了,隻掃出來28年的記憶?”

林一平盯著漫天的星辰,“廖森博士也無法挑選出有用的記憶。現在需要我挑一些重要的記憶,或者說可以代表他性格的部分記憶,放進微腦的存儲器中,再由最新的分析器綜合起來算出性格。這項工作隻能交給至親來做。”

至親?林一平又道:“你說這事兒可樂嗎?老爺子唯一的至親居然是我?他也配?為了他的研究拋妻棄子。他當初娶我母親,生下我,難道隻是有一天躺下之後,留給醫生簽字的?”

妻子幽幽地歎了口氣:“別想這些了。你選了多少了?其實廖森博士給我打過電話了,在這件事上他自作主張,把掃描深度做了校正,掃出來的隻有爸爸57年來記憶裏最深刻的部分,也許……”

“跟樹的年輪一樣,隻選取了年輪裏變化最劇烈的部分?為什麽沒跟我說?”林一平睜大眼睛問道,忽然推開妻子,站起來,“你先睡吧,我還有事情要忙。”

他走進了沒有開空調悶生生的書房,坐在沙發上,剛要把存儲器插在腦後的接口,妻子的聲音就在屋子外響起來:“廖森博士說全時記憶大部分沒用,心理學家和腦科的專家也都是這麽認為的,人類性格的形成大部分是因為那些影響深刻的事件,所以在條件受到限製時,他們團隊通過了這個方案。他還說,如果反過來,爸爸會做一樣的選擇來救你。”

林一平沒有再說話,也沒有質疑,或許是因為他覺得廖森教授大概比他還了解他的父親。父親的選擇?他大部分的選擇隻是放棄與自己相處,把所有時間都給了實驗室,但研究出來的存儲器居然連自己的記憶都放不下。

他沉進了意識之海,父親被掃出來的記憶被擬物化,一個又一個記憶像拖著光尾巴的螢火蟲,在他的虛擬形象前如同流光一般亂竄著,將身體包了個嚴嚴實實。他用手抓住眼前一團藍色的光芒。

讀取過程設計得非常人性化,就如同遊戲裏的上帝視角一般,他俯瞰著這段記憶。幼兒園舉行了“翻山越嶺”的親子遊戲,站在終點附近的白襯衫父親,正在掐著秒表,看著翻倒在沙包上、嘴裏往外吐著沙土的自己,擰著眉毛默默地搖著頭。

“不是!”林一平鬆開這段記憶,又揮手薅住了另一團光。

“怎麽回事兒?車壞了嗎?”白襯衫父親像一頭奔過來的雄獅,衝著卡丁車卡在草垛死角裏的林一平咆哮著。

“沒……”瘦弱的他,領口鬆垮的白灰色T恤蹭著卡丁車油膩的方向盤,露出一半肩膀,身體縮得更小了。

“也不是!可惡!到底是哪一個?!”

突然,智能眼鏡被摘了下來,瞳孔裏映出妻子驚恐的臉。

“你襯衫都濕透了。”

“沒什麽,我在選記憶。”林一平齜著牙坐起來,背後無數荊棘紮著他,“我去外邊透口氣。”

不知是因為雲雨遮住了月亮,還是因為夜晚的林子裏濕氣太重,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偏頭痛如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

一個人一輩子不可能一直順風順水,有嚴格要求的父親,可能也有軟弱無助時候的父親。他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他真正想找的是父親守在車禍旁時的記憶,是父親對母親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