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沒有親眼看到過破譯出來的視頻,但現任組長艾瑞已經詳細向他描述過了。那是長達34個地球年的視頻,視角紛繁雜亂,不斷變換著的鏡頭裏,三葉蟲似的生物在紅色的海洋中遊弋著。這是不是忒休斯人,發送視頻的目的是什麽?所有看過視頻的研究者都毫無頭緒。

假設這些蟲子就是忒休斯的主人,其實比較容易理解。因為現代人也有這樣的視頻,智能眼鏡可以記錄佩戴者每天經曆的所有事情,林一平也開啟了這樣的功能,偶爾記不起鑰匙扔哪兒了,會翻一下當天的全時視頻記錄。但這些外星人花費如此大的能量就為了發射這些鬼玩意兒?總得有個合理理由吧?艾瑞說這可能是一種自拍行為,在一些直播平台上單純直播自己的一天,不巧這直播信號被人類捕捉到了。

“嘀嘀嘀”的急促響聲,把他拉了回來。

心髒監視器上一條熒光線不斷跳動著,猶如一條亢奮的小蚯蚓抑揚頓挫地不斷蹦跳著。轉去的浪潮醫院沒有用來蘇水消毒,但仍有嗆人的味道衝擊著他腦子裏處理味覺的腦皮層,讓他偏頭疼更加嚴重了。好消息是,事情有了轉機。數年前與父親有過合作、現在已經聞名世界的腦科學家廖森願意伸出援助之手,而且帶來了新的治療方式,不過這種療法很可能會讓父親直接死在手術台上。

現在唯一讓林一平坐在這裏聽廖森和老同學彭坦講治療方案的原因,大概是他曾經有一顆從醫的心—雖然不能讓早亡的母親回來,卻可以救更多的人,而不是救躺在**那個拋妻棄子的家夥。這次的治療方案讓他想起讀過的一本科幻小說,書中講過一條關於大腦與運動控製的理論。當身體開始運動時,大腦會借助小腦,在指令還未通過神經係統傳遞到肌肉之前,已經對運動做了預測,然後與真實的觸感相結合,以修正大腦對身體總體控製的精度,達到最小的能量消耗。其實大腦並沒有完全控製身體,大部分無意識的呼吸和動作並不全由大腦全權指揮。直到今天,他才發現這個理論真實地存在著,也與父親的治療方案有關。

植物人並非腦死亡,眼皮可以睜開,眼球能轉動,甚至還會打哈欠,但醒不來。聽到這兒,他又走神了,小時候幻想過宇宙每一顆星球都是個神經細胞、節點,有的死了,有的活著,有的跳動著,有的迸發著電光,宇宙這巨人的身體也許一直在衰敗,但遠未到死去的程度,隻是處於植物人狀態罷了。林一平搖搖頭,盯著彭坦上下翻飛的厚嘴唇。

前三個月是治療的關鍵期,一旦超過6個月,醒來的概率就更低了。想扭轉父親的植物人狀態,時間並不寬裕。治療方案有兩套:第一套方案是開顱,把電極插入大腦皮層進行微電流刺激,促進恢複,這項在以前看起來另類的治療方案,已經推廣成了常規做法;另一套方案是彭坦剛才提到的理論—既然大腦沉睡了,身體的其他機能依然健在,控製著呼吸、心跳、肌肉收縮,找個大腦“思考”的替代物即可。廖森的方案是植入一台仿生腦計算機—微腦,其中運行的程式完全模擬人腦。倘若成功,病人可以跟正常人一樣生活。

聽到廖森這個名字,讓他有些意外,這個一直被掛在大學榮譽室裏的傑出校友,隻聞其名,未見真人。當年他學醫的想法也是受了廖森的影響。這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矮小中年人坐在沙發上,林一平進來時並未多看他一眼,隻是覺得眼熟,沒與世界腦機權威的名號聯係起來。

“你們父子很像。”廖森站起來身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實驗性的治療如果成功,有可能改變世界,乃至宇宙。”

“宇宙?”林一平不由對眼前的廖森產生了懷疑。

廖森沒有回答,隻是點了點頭,掀門而出。

“這條路不好走。”作為父親的主治醫師彭坦也參加了這個項目,此時他塞過來一個紐扣大的存儲器,“這裏是鳩巢療法的全部資料和方案,接在眼鏡上,但不要試圖上傳,資料會自動損毀。”

彭坦壓抑著輕快的腳步,衝他眨著眼睛。

林一平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指尖,明白這家夥的激動,這次合作對他的職業生涯影響非常大。

接過存儲器,在手心裏掂了掂,比想象中的要重,黑色玻璃般的表麵上刻著“21g”的字樣。

與廖森合作有兩個好處:父親參加實驗的安慰金可以抵消一部分傳統的治療費用;另一方麵,新的方案增加了父親治愈的可能,或者直接結束他的生命。

開顱手術與鳩巢計劃同時進行,但手術並不對外開放。林一平隻能在腦海裏尋找實習時參與過的開顱手術的記憶,他能想象出那些金色的微小電極刺激下的大腦正在**著。

廖森實驗室做出來的微腦已經連續運行了12年,世界上第一顆植入顱內的微腦至今還在運行,甚至沒有一次宕機。微腦的替代治療方案曾經喚醒過幾個病例,雖然如一個人肉機器人一般與親人、愛人生活在一起,卻不能說話,沒有意識,隻是一具行屍走肉。不過,今天的實驗,即將把這個實驗往前再推動一步。

“微腦已經接上了,深度掃描也完成。”彭坦走出滑動的不鏽鋼手術室的門,摘下了口罩,抖了抖貼在胸前的無菌服繼續道:“在24小時後就能站起來,自主活動。這之後你要做一些選擇。”

“嗯?”最近林一平因為頭疼病犯了,所以他很少說話,但他顧不上做檢查,此刻特別想把自己的腦袋也換成鐵腦殼兒,煩躁的時候直接關掉。

“老林的記憶並沒有全部掃出來,事實上也無法做到百分百掃出。微腦的存儲空間有限製,你必須挑選一部分記憶存進去。”廖森額頭上沒有一滴汗水,雙手撕扯著套在前臂上的手術手套,扯下後扔進一旁的醫用廢物箱,“世界很奇妙,你手裏的21g存儲器是你父親研究出的超大存儲空間設備,沒想到用在了自己身上。”隨後他走進了一旁的休息室,再也沒有出來。

“又該你做選擇了。”彭坦也摘下手術手套並扮了個鬼臉。

“隻有24小時?”林一平的聲音依然不緊不慢。他料定彭坦猜不到他在想什麽。於是饒有興趣地望著眼前這個一副按捺著激動的大男孩。

“嗯……”彭坦清了清嗓子,“時間有的是,但我不推薦在錄入記憶之前見老爺子,那狀態你不會願意看到的。另外,記憶隻能保留完整的一半,甚至更少。選擇記憶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我知道。”林一平右手拋著另一個21g存儲器,這裏是從父親腦袋裏能掃出來的所有記憶了。如果一個人的記憶代表他的靈魂,那麽現在他手裏就握著父親的一半靈魂,大概隻有10.5g。

全球最大的浪潮腦科醫院門口正處於早高峰,湧入了無盡人潮,每當有急救車駛入,人流便裂開一個小缺口,然後又在車尾悄無聲息地合流。電子警衛的不遠處,有賣水果、賣備用電池甚至有賣壽衣的移動攤位。林一平看到妻子正和一個拉著一堆五顏六色氣球的商販交談著,幾分鍾後,小魚兒從五彩的氣球中拉出了一個紅色的氣球,攀在媽媽身上,朝門口擠來,衝他揮舞著氣球。林一平奮力推開人流,但被剛駛入的急救車帶來的人浪又推遠了。

從父親的視角看他的記憶,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此時他迫不及待想查看那些記憶,想弄明白父親為什麽不喜歡他,對他如此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