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同昨夜夢裏那片波浪高聳的海一樣藍,表麵滑潤的浪潮之間飄著一隻紅色的氣球,飄向遠方。林一平搖搖頭,醒來以後夢中的內容居然還記得,這對他來說很不容易。記憶裏一首老歌裏有句氣球的歌詞,念了幾句歌詞後,智能眼鏡推薦了這首歌。他還沒來得及關上音樂,鏡片便發出一陣蜂鳴,半透明的歌詞字幕上方彈出一條訂閱新聞推送,敲開。

重大新聞:

國際宇航聯盟已經破解FAST接收到的X磁暴,據初步解析為一段視頻,攝有異星風光。此高能量X磁暴來自5.7光年之外的一顆處於宜居帶,代號忒休斯的行星,遺憾的是尚無宇航員可以執行探訪任務,以人類最快的飛船,抵達對方星球需要800年之久。

林一平抬起右手,橫著做了個拉動的手勢,關上智能眼鏡的視網膜投影,摘下眼鏡,眯著眼望著遠處噴出無數晶瑩水珠的音樂噴泉,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暫離FAST破譯工作組回到北京已有半年了,雖然每日他都會把分配來的工作按時做完並及時溝通,今天的新聞稿也發給他讓他過目,但此時仍然有一種距離感。

“該死的老爹。”偏偏在這時候通過自己的人脈關係把他強製調離了工作組。這並不是第一次。大一那年,18年裏很少出現的老爹在收拾了車禍的爛攤子之後,強製更換了他的專業,讓他走上了天文學這條路。12年後,混蛋老爹又一次出現,再一次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水滴被下沉廣場的風吹過來,偶爾能瞥到一絲閃過的彩虹。孩子們尖細高低起伏的叫喊聲不斷傳過來。回味著剛才耳朵裏翻騰的老歌,輕哼了一句:“等著爸爸他帶你去尋找?”記憶裏,那個隻認實驗室的父親幾乎未出現在他的人生裏,更別提陪自己逛一次遊樂場了。即使18歲那場嚴重的車禍,父親也是最後一個趕到現場,眼神飄忽,蹲下確定他還活著後,馬上站起來跑去與救援隊分析事故原因。

有“榜樣”在前,即使再忙,他每個月也會倒休幾天飛回北京陪兒子小魚兒玩。不遠處的噴泉裏,穿著紅色T恤的兒子揮動著肉肉的小手,大笑著在水花中穿梭。重新戴上眼鏡,鏡片上彈出來電提示,父親帶著黑眼眶一臉陰鬱的頭像在顫動,接通,是一個陌生的聲音,略顯急促地說著什麽。

掛上電話,林一平手裏拽著的飄在藍色天空中的紅色氣球,在不經意間飄走了。

一直在音樂噴泉裏蹦跳的兒子,帶著水花奔過來,抱住他的大腿,大聲叫著:“爸爸,爸爸,氣球飛走了!爸爸!”

林一平不再像平時那樣皺著鼻子,試圖把病房裏的消毒水的味道擋在外邊。他忍著半年前開始、時不時發作的劇烈偏頭疼,恨不得把鼻孔撐到最大,好讓更多的空氣進來,讓麻木的大腦盡快恢複。

隔著ICU的玻璃窗他看到了赤條條躺在病**的父親,雙腳擺著個八字,被分得很開,隻蓋著一條薄得幾乎透明的白色被單,許多管子從裏邊伸出來接著不同的儀器。

小時候,姥姥曾帶他去實驗室見過幾次父親。他很期待父親能快步走出來,滿臉的笑容,用溫暖的雙手抱他起來轉圈笑道:“小瓶子來看爸爸了啊!”

這種隻有出現在電視劇裏的場景從來都沒有發生在他們父子之間。每次去研究所,迎接他的隻有頂著黑眼圈,一頭雞窩似的頭發,戴著膠皮手套的父親,伸過手來,又停在空中,然後跟姥姥輕聲歎息道:“回去吧。”

父親對他來說,永遠是實驗床邊上圍著屍體打轉轉的高大身影,如今父親躺在了那張冷冰冰的**。

但令他驚訝的是,從揪著頭發的雙手指縫裏竟然露出了一絲悲傷。如果真的有悲傷、有惋惜,那也是因為這個世上僅存的與母親有聯係的人也遠去了吧。

一定是這樣。

研究所主任李安琦甩了甩胳膊,走過來,拍著他肩膀解釋說父親病得很突然,腦皮層出血,深夜倒在了實驗室,第二天早上才被發現,已經進入重度昏迷狀態。主任大且厚的手掌一直握著他的手,嘮叨了半天言外之意:父親對研究所、對國內的學術圈,甚至於對國家很重要,希望他別放棄,一定要把他父親救治下來,說不定會有奇跡發生。

車禍那天,父親的確來了,但從那天起他一直昏迷了32天才醒來。死黨彭坦一邊擼著大肉串一邊講著這一切:他昏迷之後與消防員探討破拆方案的父親慌了,嘴裏一直念著“我怎麽向你媽交代啊”。等到破拆完畢送到醫院,即使進入了植物人狀態,父親也並沒有放棄,一直在找各方麵的關係醫治。如今情形反過來了。想了想過往的那些歲月,林一平捏緊了拳頭,苦笑了起來,其實他內心已經做了決定,否則也不會如此猶豫不決了,人類大致都有這個臭毛病。

不讓父親死,至少在沒弄明白心裏那份不舍的原因之前,還得讓這混蛋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