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茶肆掩映在大片野薔薇之中,輕紗罩麵的綠衣姑娘將馬栓好後要了一杯清茶,身後是半山綠樹,一輪夕陽,她端著茶盞凝視片刻,唇角一抹冷笑,將茶潑在了草間。“如此簡陋的茶攤,居然用得起京窯燒出來的白釉茶盞。”正忙忙碌碌的夥計停下來,眼底一抹冷光:“江臨!你背叛監察司,刺殺右相,還不束手就擒,回京領罪!”無數捕衛從四麵八方圍過來,為首的,是多日未見的連褚。

她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一動不動看著他緩步走近,往日溫柔深情的麵孔,如今痛心疾

首望著她:“師妹,跟我回去。”“回去?”她低笑一聲,“回不去了。師兄,我不能要求你們看清世間黑白善惡,但起碼我能讓自己無愧於心。”她深吸一口氣,手指緊緊握住劍柄,指骨泛白,目光卻堅定:“如果你能殺了我,就帶著我的屍體回去吧。”殘血般的夕陽映著她清眸麗顏,連褚死死看著她,深眸似海,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動手的命令。老樹下的馬嘶鳴一聲,驚起花間蜂蝶,薔薇叢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微風拂過臉頰,一襲紫衣的柳若歡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邊,攬著她後退出連褚的攻擊範圍。

“殺你?小江臨,誰也不能殺你,放心好了。”柳若歡望了眼大驚失色的連褚,慢悠悠道,“江臨已加入九冥堂,你們若傷她,就是對九冥堂宣戰。監察司若想攪入江湖恩怨,盡管動手。”

“師妹!”連褚持劍而至,被柳若歡兩三招打退,氣急敗壞道,“九冥堂是什麽樣的地方你不知道嗎!你做錯了事,跟我回去好好跟師父道歉,他一定會原諒你……”“我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冷聲打斷,看著他投過來失望又氣憤的目光,仿佛疲憊地閉上眼睛,“師兄,我不會跟你回去的。”薔薇花叢中不知何時冒出無數麵無表情的人,他們都是江湖上談之色變的殺手,這些京中捕衛根本不是對手。連褚隻能眼睜睜看著柳若歡帶著江臨離開,她的身影在他眼前漸漸消失,隻留下一地破碎殘陽。他上前兩步,大喊:“師妹!我絕不相信你加入了九冥堂,我會等你回來!”柳若歡朝後瞟了眼,嗤笑:“天真。”被江臨狠狠瞪了一眼。

這些天她一直東躲西藏,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其實身子早已是強弩之末,沒走幾步就暈倒在柳若歡懷裏。他抱著她掂了掂,感歎:“真輕啊。”卻仍小心翼翼將她抱上馬車,以最快卻平穩的速度趕了回去。她醒過來的時候傷口都已被包紮,換了幹淨的衣裙,躺在錦被銀紗的床榻上。柳若歡就坐在三步之遙的藤椅上,手指支額似在小憩,熟睡後的容顏沒有醒著時的傲慢,愈發賞心悅目。這個人,她第一眼見到他,就驚為天人。

以前她聽人說,豔極必衰,女子美成這個樣子,不是什麽好事,遑論是個男人,可他

似乎活得很好,隨心所欲,自在逍遙。

她輕輕歎了口氣,他卻挑起唇角:“小江臨,是不是特嫉妒師叔長得比你好看?”他睜開秋水桃花似的一雙眼,對上她的視線,“別難過,這世上又不止你一人沒我好看,你已經比很多人好看了。”

她偏過頭,看著窗邊一扇翠屏,上有冷月池光。

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九冥堂的掛牌殺手,完成刺殺任務,領取委托獎勵,亂世中不少人曾以此謀生,可江臨想獲得九冥堂的庇護,就不能隻成為掛牌殺手這麽簡單。闖九冥獄,過生死門,方能入九冥堂,成為九冥鬼殺。柳若歡是九冥堂的分堂主,他領著江臨去拜見了冥主蕭何,獲得了九冥牌,隻要江臨能通過試驗便是九冥之人,今後朝廷再想動她,也不得不顧忌九冥堂的勢力。踏入殺伐地時,柳若歡一襲紫衣站在枯樹藤蔓之下,依舊是笑意晏晏的模樣,眼底卻流露擔憂。當年他入九冥堂時,和如今的江臨是何其相似,相似到,幾乎令他心疼。他在枯藤下等了三天,江臨出來時滿身的血,隻是麵容愈冷。他伸手扶她,被她微微避開,殷紅的血似綠衣開出紅花,她淡淡道:“不是我的血。”九冥獄,殺伐地不過是第一層獄,一日一日,那個溫柔的姑娘眼神一點點冰冷,他開始有些後悔。

從血池出來時,她用長劍撐著地麵才沒有倒下去。他撲過去抱住她,濃鬱血腥味幾乎熏得他頭疼。九冥獄一開始本就是為了滅絕人性將殺手訓練為隻知殺戮的工具而存在,她還是這樣小的一個姑娘,卻要經受如此折磨。

那張永遠帶著笑意的臉,頭一次笑不出來。“放棄吧,小江臨,我們不入九冥堂了,我可以保護你。”她將被鮮血濕透的單衣褪下來,捂住依舊血流不止的手臂,挑了挑眉梢,一抹冷笑:

“靠你一個人,和整個監察司作對嗎?”將傷藥灑在傷口上,唇角疼得發白,眉眼卻如舊,“我還不想死。”

闖過九冥獄那一日,天空落下細雪,她從紛揚白雪中持劍而來,綠衣不沾半點血色,襯著鋒利美貌。他叫出她的名字:“江臨。”她回過頭,彎著唇角笑了笑,眼底卻一片冰冷。

蕭何很滿意她的表現,將一卷竹簡遞到她麵前。闖過九冥獄,隻差最後一道生死門,這卷竹簡,就是生死門。

刺殺委托:藏雲山莊大公子葉宿白。地點:祁山道觀。

這是她成為鬼殺前,最後一道測試,也是她成為鬼殺後,第一個刺殺任務。這同她作為監察使查案不同,那時她的劍,隻對準大惡大凶之人,可如今,她要對一個年僅十歲的無辜男孩下手,原因僅僅是有人想要他死。柳若歡看見她接過委托竹簡時纖細手指在微微發抖,可她依舊接了過來,沒有半分猶豫。離開九冥堂時,他按住她的手,難得鄭重:“你接下這個委托,殺掉那個孩子,從今以後就再也不能回頭了。”她抬眼看了他一會兒,好笑的語氣:“我變成如今這樣,不正是你當初所期望的嗎?”起初他隻是覺得她好玩,想將她留在身邊,可後來發生那些事,一切都再無挽回的餘地,入九冥或者死,這似乎不需要選擇。他望著她的背影,極輕的三個字:“對不起。”可她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