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今劍術不精,琴畫的造詣卻十分高,她曾冒雪進山采集珍貴藥草,用換的銀子買了一把古琴,她的雙手舞不出淩厲劍法,卻能手指生花彈出淙淙妙音。

明裏常在她的琴聲中練劍,那些嫋娜的調子從她指尖汩汩流出,像銀河天水傾落凡塵。他收了劍回頭看她,涼風碎雪中她容色清麗,四周有淺淡雪霧,而她坐姿優雅,白衣入畫,白雪覆在她的發間,融在他的心上。

內教弟子經過恰好遇上,少不了諷刺幾句。“青樓裏的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看你該去那裏,而不是賴在純陽。”琴聲依舊嫋嫋,明裏卻先她動氣,抓了一團雪球直直砸在對方臉上。對方怒不可遏,拔了劍便要過來教訓他,硯今抱著琴擋在他麵前,是微笑模樣,語氣卻冰冷。“論劍台之外若傷同門則受重罰,師兄想必比我清楚吧。”對方冷哼,瞪了明裏一眼,威脅一句“下次別讓我逮到你”轉身離開。他抿著唇,一掌將她推開,大吼:“他們那樣罵你,你也不生氣,活該被欺負!”她卻笑著揉他的頭,被他避開也不惱:“他們做不到把我趕出純陽,若是言語上都不能出出氣,恐怕會憋到內傷,我同他們置氣做什麽。”他憤怒瞪了她一眼,轉身跑了。他自小夢想名揚天下,並不是白日做夢,幼時偶遇高人,便讚他骨骼清奇,是練武奇才。如今在入門弟子中果然表現出極高的天賦,脫穎而出,連掌教君毓都讚不絕口。但因他和硯今走得近,似乎也被孤立起來。

山下花開花落,冬去春來,山上依舊是終年不變白雪皚皚,今年春天那棵桃樹還是沒有開花。舊年的衣服再穿不得,她做了新衣服給他拿去。他在常青樹下練劍,劍氣凜冽震得碎雪簌簌而落,雖依舊是少年模樣,但已能看出眉目間淩厲氣勢。

他其實和她不算親近,甚至有時候散了早課和同門一起回去的路上遇到她,連招呼都不會打。但比起其他人一年內都不會和她說上一句話,他和她的接觸便算得上極多了。她原本不想打擾他練劍,將衣服放下便離開,他卻突然收了劍,將地上的新衣服一腳踢遠。硯今愣在原地,他擰著眉大吼。“你不就是害怕我明年會違背承諾不拜你為師才對我好嗎!假惺惺!”她彎腰將衣服撿起來,拍幹淨沾上的細雪,嗓音放得極輕:“你沒必要因為那個承諾為難,我早就忘了。”他氣紅了臉,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無論他如何冷言相對,她始終溫暖如一。無論受了多大的委屈與嘲諷,她始終會微笑,可是那樣的笑容,像裹了冰雪的桃花,明明開得豔麗,卻冷到極致。

拜師大會那天明裏成為熱門,他練武天賦極高,小小年紀便將純陽劍法參透,假以時日必定大有作為。不僅幾名內教弟子,連君毓都有意收他為徒。然而他最終選擇了硯今。雖然眾人皆知他和她親近,可沒有人料到會親近到這個地步,硯今什麽也教不了他,什麽都給不了他。他站在她麵前,三年前她撿到他時,他還需仰頭看她,如今卻已比肩。她動了動嘴唇,嗓音輕得他幾乎聽不見:“明裏,你沒必要做到這樣。”他沒有回應她,君毓似有不解詢問:“你為何要拜硯今為師?你可知她修為極淺,於你沒有半分好處。”他麵無表情:“除她之外,其他師兄師姐都有徒弟相伴,弟子覺得她很可憐。”無論是為了遵守承諾還是出於憐憫,她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她看著他,那個在山門外瑟瑟發抖的男孩已經逐漸長大,而她於他,是累贅吧。

他住在距她極遠的偏院內,她常常會撐一把素白骨傘,踏過半個純陽宮去找他。別的師父可以指導徒弟劍法,傳授他們使劍技巧,而她隻能把所有的關心和愛護都給他用以彌補。

隻是他不領情。他不願意穿她做的衣服,吃她花心思做出來的食物,她去求了師兄很久才拿到一本劍法秘籍,而他轉身便扔進火爐。

她微微偏頭看他,神色永遠無奈又溫柔。他回身一劍挑斷枯枝,有飛雪紛揚。“師父,這幾年都不見你去抓雪狐了。”她想為他拂去肩頭落雪,被他避開,若無其事地放下手:“因為有你了啊。”一時沉默,周圍隻有飛雪冷香,良久,聽見他冷淡嗓音。“也對,無論是雪狐還是我,都隻是你為了不孤獨而禁錮起來的寵物罷了。”她一向溫和的麵容此時終於有些僵硬,眼裏透出難以置信,連聲音都在顫抖:“明裏,你說這樣的話……”被他憤怒地打斷:“難道不是嗎?費盡心思地對我好,不過是怕沒有人陪你說話。可為什麽要我為你的孤獨付出代價?”他想名揚天下,她一直都知道。她勉強扯開一抹笑:“我們可以斷絕師徒關係的,明裏。”他將長劍插進雪地,甩袖離開,帶起冷風刺進她的眼:“我不做背信棄義之人。”像是被抽幹力氣,她終於支撐不住跪倒在地,整個身體都在發抖,她朝他的背影伸出手,眼淚無聲滴落。明裏。她終究沒有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