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春,純陽積雪不化。蟄伏了一個冬季的雪狐會在此時出來覓食,純白皮毛在冰天雪地間是最好的掩飾。銀月高懸,沉眠於黑夜中的純陽宮寂靜無聲,白日裏開山收徒的熱鬧已褪去,露出原本嚴肅冷清的姿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打破靜謐夜色,素衣墨發的少女在冷雪中飛奔,追趕前方逃跑的雪狐。山門已閉,本以為能將它逼到陷阱中,不料雪狐鑽進密林,竟還有一條通往山外的小路。少女一路追趕,抬眸時已身在山門之外,雪狐不知所蹤。

她有些懊惱地跺腳,轉眼卻看見山門前的石階上跪著一個人。

落雪將他覆蓋,隻能看見小小的、瑟瑟發抖的一團。她走過去,似乎怕嚇到他,將嗓音放得極輕。“這麽晚了,你跪在這裏做什麽?”沒想到依舊嚇到他。他猛地抬頭,落雪窸窣而落,讓她看清那雙明朗清澈的眼睛。是個八九歲大的男孩,雙頰被凍得通紅,說話都在發抖。“你…你是純陽…宮的……人嗎?”她指了指身上素白道袍:“當然了。”男孩猛地朝她磕頭,顫抖著哭音:“求你帶我進山。”他白日裏因事耽誤了行程,趕過來的時候已錯過了開山收徒的時辰,隻能在這裏下跪企圖以真心感動對方,結果一跪就跪到半夜,差點被凍死。她在他麵前蹲下,拂去他發間白雪,輕聲詢問:“你為何想入純陽呢?”他咬著牙,明明是這麽小的孩子,話語卻無比堅決:“我想除惡揚善,成為人人敬重的大俠!”

她將他扶起來,取下白色鬥篷給他披上,帶著少女獨有的溫暖。他尚未從這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她已經牽起他的手。那雙手可真涼啊,就像她的嗓音,明明如寒雪冰冷,偏偏柔軟得不像話。

“我可以帶你入純陽,但你要答應我,三年之後拜師大會,你要拜我為師。”

飛雪染著冷月銀光,擦過她的袖口有細微清響,他隻到她肩膀位置,還需仰頭看她。她朝他露出一個明豔的笑,讓他想起山下簇簇盛開的灼麗桃花。四周該是無香,他卻恍惚聞到桃花味道。

他抿緊唇,伸出三根手指:“我答應你。”像一潭星光落進她眸裏,明亮得幾乎刺眼,那裏麵有他不能理解的欣喜。她牽著他從雪狐逃跑的那條小路回去,窸窣腳步聲在空寂天地回**,他朝她靠得更近些。她笑問:“害怕嗎?”他搖搖頭,問她:“你為什麽會半夜跑出來?”她歎了聲氣:“我想要抓一隻雪狐,可惜那東西太狡猾,這麽多年了都沒抓到。”他有些不解:“抓雪狐做什麽?”她腳步頓了一下,月光在雪地投下她單薄身影,清冷寒意像自腳底生長,他偏著頭能看見她微抬的下頜,良久,聽見她冰涼卻柔軟的嗓音。“因為,我太孤獨了。”那時候,他並不明白那句話意味著什麽。

她將他帶到新入山的弟子外院,明日才會製作新弟子名冊,倒不擔心他會被發現。她拿著鬥篷離開,積雪濕了素白鞋邊。他叫住她:“喂,你叫什麽名字?”她回過頭,唇角有淺淺梨渦:“硯今。筆墨紙硯的硯,今不如昔的今。”

寅時天未亮,新入山的弟子已經被帶到太極廣場接受修道之禮,他背脊挺得筆直,一張臉因激動而泛紅。這一批入門弟子是明字輩,他被賜道號明裏。去三清殿拜了師祖,掌教引了內教弟子為他們講課,硯今赫然在其中。純陽掌門自十年前雲遊至今了無音信,掌教君毓無權任命純陽弟子成為內教弟子,如今已有的八名內教弟子皆是掌門在任時親自任命。硯今年齡不過十四,竟是其中之一。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她朝他眨眨眼,唇角泛出笑意。散了早課,幾名內教弟子結伴離開,獨獨將硯今晾在一邊。他坐在蒲團上偷偷回頭,看見她一個人走在雪地上,同門間的談笑都與她無關。

半天時間他便聽完了全部因果。聽說她是被掌門友人帶上純陽的孤兒,掌門顧及友人情誼,雲遊之前將不過四歲大的她提為內教弟子。若是爭氣也便罷了,可天生經脈受損,劍術不精,白白占了內教名額,不僅沒有為師門爭半分光,幾次下山任務時還拖了後腿。

同門開始疏遠她,連掌教似乎都對她不喜,少見悅色。明裏將饅頭塞進嘴裏,有些食不知味。她說她很孤獨,他似乎有些理解了。可自己已經答應三年後拜她為師,難道,真的要拜這樣一個人為師嗎?

他抱著道書回去的路上看見論劍台圍了一圈人,硯今手持長劍站在上麵,風雪纏繞素白衣袍,袖口卻點綴殷紅血跡,像冰天雪地裏一株桃花豔豔開放。“小師妹,你又輸了,我記得你上次怎麽說得來著?定會苦練劍術不負師門名聲,可你連我十招都接不了,有什麽臉提及師門?”

她垂著眸,仿佛已經習慣了這嘲笑戲謔,待周圍人都散去才用手捏住手臂傷口跳下論劍台。天寒失血,她的嘴唇已然泛白,步履有些踉蹌。明裏將道書丟在腳下,跑過去扶住她。

她偏頭問他:“你都看見了?”他不說話,扶著她往前走,她卻自顧開口。“師父說她是在桃花樹下撿到了還是嬰兒的我,那個冬天桃林一片枯萎,唯有那棵桃花樹像成了精一樣熬過了冬雪寒風。師父生性灑脫,她說帶著我不便她在江湖闖**,便將我送到純陽,讓我在這裏等她。掌門和師父是摯友,他雲遊前怕我受欺負,才給了我內教弟子的身份。我知道他們都希望我能離開,那場寒冬凍傷我的經脈,我這輩子也不可能有

忘川 硯今111

作為了。可師父讓我在這裏等她啊,我怎麽能離開。”所以,情願忍受嘲諷和欺負,忍受無盡的孤獨。隻因那個在寒冬中將她撿起抱在懷裏的女子,給了她記憶裏唯一一絲溫暖。她住的院子前有一顆枯萎的桃樹,積雪壓滿枯枝,似乎下一刻便會承受不起而斷裂。

她輕輕抖落積雪,眉眼間皆是期望。“這是師父幫我種的,她說,等桃花開了,她就會回來。”他一腳將地上的石頭踢開:“這顆桃花樹永遠也不會開。”你的師父永遠也不會回來。十年了,她早就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