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沉玄租下了春山隔壁的空房子,除了每日夜裏仍會悄無聲息地處理一些心懷不軌前來的鬼妖,他的日子變得與普通人無異。
春山辭了夜工,每日傍晚按時回家。當飯菜的香味飄到他的鼻尖,他總能聽見她溫柔的聲音:“沉玄道長,今天做了你喜歡吃的醋魚哦。”
她將春日新開的初櫻製成幹花,插在瓷瓶裏擺滿了他的房間,讓他時刻都能聞到清幽花香。
這日她下工回來時,爐灶竟已生了火,而灰頭土臉的沉玄站在灶台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她沒忍住,笑出了聲,掏出絲絹踮著腳替他擦淨鼻尖的黑灰。
“沉玄道長,你這是在做什麽啊?”少女的笑聲,像二月鶯語,婉轉動聽。
他垂下眼睛:“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想給你煮碗長壽麵。”
滿目狼藉的灶台上,瓷碗靜靜散發著熱氣,帶著麵香飄到她鼻尖。她低下頭,好像在哭,可嗓音卻帶著笑意:“這是第一次有人給我慶生呢。”
端著麵碗走到屋內坐下,她眼角泛紅,眼睛卻亮晶晶的,將麵推到他麵前:“吃了它可以長命百歲的話,沉玄道長你吃吧。”
他望著她,眼睛一點點染上感動的笑意。真是個傻姑娘。
“要壽星吃了才能長命百歲。”
她眨眨眼,狀似思索一番,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麵,輕聲道:“吃了麵就可以許願了。我許願沉玄道長能長命百歲,一生無傷。”
真是一個美妙的夜晚。過完這個生辰,她便十八歲了,真希望今後每一年的生辰,沉玄道長還能陪她一起慶生。
春雨連綿,這幾日的夜裏都下起細密的雨,聽著雨聲似乎能更好地入眠,沉玄卻有些心煩意亂。近日來鎮上出現了幾起命案,捕快忙裏忙外地查找線索,他也去看過屍首,傷口處有妖氣殘留。
房門被輕輕叩響,打斷了他的思緒,春山端著茶餅站在門口,彎起的嘴角兩邊有淺淺梨窩。茶是新茶,有清心明目的功效,前幾日他隻是稍微說了句有些心煩,她便記在了心裏。
“鞋子濕,我就不進來了,道長你早些休息吧,你最近臉色不太好呢。”
他走過去接過茶餅放在案幾上,腰間佩的彎刀發出碰撞聲。
春山看了佩刀一眼,愣了一下:“這麽晚了,還要出去嗎?”
他“嗯”了一聲,拿過屏風上的披風搭在她肩上,掩了門走到房簷下:“命案頻繁,城裏估計來了我不知道的鬼妖,我去查探一番,你回屋去吧,有結界在,不用害怕。”
她應了聲往外走了兩步,鼓起勇氣似的回頭:“沉玄道長,等城裏的事情都解決好了,你帶我去外麵看看吧。你說的那個蜀山,真的比天還高嗎?”
夜雨朦朧,她的眼睛卻像落滿了星光月色,亮得刺眼。
他握緊佩刀,點了點頭。
雨,下得更大了。
春山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照進窗口,青色道袍鋪在床邊,她伸手就觸到他冰冷的手腕。她一下驚醒過來,翻身坐起,沉玄就坐在床邊,背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她想起自己還未梳洗打扮,“唰”地一下紅了臉,結結巴巴道:“沉……沉玄道長,你怎麽在我房裏?”
他動了動唇,好半天,突然笑了一聲,喑啞嗓音從喉間飄出來:“春山,你不是想去外麵看看嗎?我們今晚就走吧。”
“今晚?”她瞪大了眼,訝然之後,喜悅漸漸盈滿眼簾,她握住他的手腕,笑得可人,“好啊。”
他反手將她握住,手腕處的鈴鐺丁零作響:“你在家等我,我先去處理一些事情。”
晨風吹進來,帶著初起花香。
一日很快過去,那個溫柔的姑娘大概已在家收拾好細軟,等著他來帶她離開。他加快步伐回到家中,春山家房門半開,門口幹花碎了滿地。
夜色漸漸漫下來,他祭出彎刀奪門而出。夜裏起了濃霧,四周一片朦朧,她本可以用來求救的鈴鐺聲並沒有響起,她一定是連搖動鈴鐺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該留下她一個人,他明明知道……
黑鷹自深夜盤旋而下,鷹聲撕破夜空,他望向鷹聲響起的方向,一路飛馳而去。在這樣萬籟俱寂的深夜,突然響起的幽幽鈴聲仿佛來自地獄,斷斷續續地響在夜色之中。
是她!她搖動鈴鐺了!
沉玄順著鈴音一路追尋而去,竟來到落霞神廟。他拾階而上,夜幕裏的神廟仿佛吃人的妖怪,張著嘴等他自投羅網。
可這裏沒有妖氣,隻有帶著恐怖與絕望的鈴音,催命一般響在他的耳邊。他幾乎可以想象柔弱的姑娘哭著搖動鈴鐺,在絕望中抱著一絲希望等待他的到來。
祭出彎刀劈開門鎖,沉玄循音而去,穿過壁畫後的甬道,一座燃著火光的石室出現在眼前。
石室裏躺著十具屍體,遍地鮮血,令人作嘔。而晦暗的陰影裏,白衫姑娘縮在牆角,一邊哭一邊搖動著鈴鐺,周身卻有紅霧繚繞。那霧比那一夜在蘆葦**時還要深,夾著血腥味,透出暗色的紅。
他走近她,有些沙啞的嗓音響起:“春山……”
她猛地抬頭,看見他時終於放聲大哭,撲到了他懷裏。他輕撫她的後背,像春風一樣的嗓音響起:“別怕,我帶你回家。”
她點點頭,緊緊拽著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帶著她繞過屍體踏出石室,走出甬道時,他還是忍不住問她:“春山,這些人……是你殺的嗎?”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我不知道……我醒過來,他們已經死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們剛走出神社,四周漸有火光人聲,有人追了過來。黑鷹俯衝而下,他抱著她翻身而上,直奔河岸。黑鷹飛至河岸,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阻擋而無法再飛躍。沉玄抱著她跳到棧道上,回身望了一眼漸近的火光,輕聲問她:“春山,我帶你走好不好?”
眼角還殘留淚珠,她仰頭問他:“去哪兒?”
“隨便哪兒,我都陪著你。”
她彎起嘴角,露出那樣溫柔又期待的笑容:“好。”
夜裏的蘆葦像黑夜的影子,他將渡河的船拉近,率先跳上船,對她伸出手。她握住那雙手,抬步要上船,卻發現身前似有一道屏障將她阻擋,她無論如何也前進不了。
火光漸漸近了,沉玄的手有些僵硬,但他仍舊對她笑了一下,翻身跳上岸來。
河風吹起蘆葦香,他微微俯身,頭一次這樣親密又溫柔地擁抱了她:“春山,壞人追過來了,我要先去把他們趕走。你在這裏等我,等我回來,我們一起離開。”
她緊緊環住他的腰,默默地點點頭。後頸疼了一下,她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溫柔的聲音像是催眠,一遍遍響在她耳邊。
“等你醒來,你會看見一座橋。你要走過這座橋,走到橋的對麵,再也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