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初秋,百草穀外的紫薇花仍開得明豔,戲雨亭內蹲著一個布衣小童正在把玩九連環。寒鴉上前說明來意,小童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將九連環遞給她。

“你幫我解開這個,我就幫你通報。”

寒鴉以前沒玩過九連環,在戲雨亭待到天黑也沒能解開。布衣小童早已離開,夜風吹落一地秋花,風聲呼嘯的山穀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曆代藥聖的脾氣都十分古怪,這是世外高人通用的特點。寒鴉未得允許不敢擅闖,怕惹怒了藥聖求不到解藥,屆時雲深便隻有死路一條。

戲雨亭外兩棵流蘇樹落光了葉子,月光透過枯枝灑進來,她抬頭看了會兒夜幕星辰,將腦袋埋進膝蓋,整個人都縮到陰影裏。

翌日一早,布衣小童拿著已解開的九連環在她耳邊搖晃,丁零零的聲音將她從夢中驚醒,她揉揉眼,聽見小童道:“你沒有我師父聰明。師父說了,沒有他聰明的人不可以進穀,你走吧。”

晨露從戲雨亭的四角滴下來,她掬了一把清露洗臉,從懷中掏出一隻模樣已經十分老舊的銀狐麵具。

“持故人之物來見,還望通傳。”

小童好奇打量,歪著頭道:“那你等著吧。”

不一會兒,小童從落滿秋花的幽穀中跑出來:“師父請你進去。”

百草穀作為曆代藥聖居住之地,傳聞四季如春,藥香如霧,奇花異草不計其數,光是在這裏住上一年便可延年益壽。寒鴉卻沒多少心思欣賞這人間仙境,腳步匆匆穿過大片五色花木,來到了藥聖的木廬。

銀發黑眸的男子有一張異常俊美年輕的臉,手裏拿著那張破舊的銀狐麵具,寒鴉朝他拱手行禮:“東方先生。”

他漫不經心地抬眸看著她:“你來找我求藥,卻連我的姓名都不清楚。”

小童在一旁接話:“我師父叫涼無心。”

藥聖不姓東方,寒鴉還是第一次聽說。涼無心揮手令小童退下,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百年前的故人之物,於我而言並無意義。不過看在師尊的麵子上,我願意給你一個交易的機會。”

他撐著額頭緩緩看過來:“一命換一命,如何?”

寒鴉站在原地,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在腦子裏走馬觀花地閃過,良久,她輕輕開口:“好。”

身後木門“嘎吱”一聲,涼無心從軟榻上坐起來,定定地看著門外。寒鴉轉過身,本來視死如歸的神情突然變得生動。

一襲黑衣的雲深就站在門口那株矮櫻旁,飄落的櫻花鋪在他腳下,像一場盛邀的春宴。他目光深邃而悠遠,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漠:“我的命,還用不著你拿命去換。”

他說出這句話,拿不準到底有沒有生氣。她有些不知所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底蔓過冰涼,仍勉強扯出笑容:“是我多管……”

她的話沒說完,她被他伸手扯到身後。她從來不知道他的力氣可以這麽大,令她絲毫掙脫不開。他看著涼無心,話卻是對著她說:“你救了我那麽多次,若是最後連自己的命都搭上,我就真的還不清了。”

她仰頭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他原本該在千裏之外的關嶺。他的麵容有連日趕路的憔悴,眉眼卻越發好看,她聞見他身上熟悉的幽香,感覺像夢一樣不真實。

涼無心坐直了身子,銀發掠在嘴角,似有笑意:“千墓之毒?”

雲深漆黑的眸子裏冰冷一片:“什麽毒都不勞藥聖費心。”

寒鴉被他扯著往外走,身後響起涼無心慢悠悠的聲音:“千墓之毒,非千年陵墓中的肉靈芝不可解,就算我想費心也費不上。”

寒鴉還想問什麽,他已經拖著她踏出房門。一直走到戲雨亭外,他終於將她鬆開,向來淡漠的神色顯得他越發沒有情緒:“我以為你應當明白性命的可貴。”

她雪白的雙唇鬆了又抿,平靜的哭腔從唇間溢出來:“我隻是不想你死……”

他垂眸定定地看著她,良久,俯身為她拂去發間的落花,輕輕的一聲歎息響起:“寒鴉,我給不了你什麽。我是將死之人,唯一能給你的承諾便是為你報仇。”

她緊緊拽著他腰間的玉帶,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著。”

他搖了搖頭,溫熱的手掌撫過她因哭泣而顫動的後背,仍是沉著的嗓音:“好了,別哭了。”他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裏,唇畔幾乎貼著她的耳畔,那樣深情的姿勢,卻隻能說出無情的話來,“寒鴉,你的命要留著用來為你的兄弟報仇,再帶著他們的期盼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浪費在我這個將死之人身上,那不值得。”

她哭得更加厲害,小聲顫抖著:“值得的。”

他深邃的目光看向遠處青山黛巒,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

離開百草穀時,寒鴉仍與雲深同乘一匹馬,她想起他們第一次同乘時,還是她準備收贖金送他下山,誰又能料到今後的日子會彼此糾纏。

趕路的方向仍是關嶺,之前他所說的事情迫在眉睫,卻是為了她半路返回,單槍匹馬闖進百草穀。她縮在他懷裏,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半道上,寒鴉見到了劫持雲深那一日趕車的護衛,喚作西寧。他從飛馳而來的馬背上翻身而下,跪在雲深麵前:“公子,你沒事吧?”他又抬頭看了寒鴉一眼,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繼續道,“前幾日公子匆忙離開,兄弟們都很擔心。”

雲深搖搖頭:“我交代你們的事情可辦好了?”

“一切按公子的要求都已準備齊全。”

他掉轉馬頭:“走吧。”

卻不是前往關嶺的方向,寒鴉感到奇怪:“去哪兒?”

他微微低頭,趴在她耳邊道:“去給你報仇。”

之後每日都有護衛加入他們的隊伍。前幾日夜晚他們仍能宿在客棧,她整晚整晚做噩夢,依舊不能安眠。半夜的時候住在隔壁的雲深果然又來敲她的窗戶,他未束發,隨意披了件外裳,像夜裏來赴佳人的幽約。

這仿佛是他們之間的小秘密,在寂靜的深夜推窗賞月,她心底有許多問題想問他,比如:“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卻隻是望著夜裏朦朧的月:“知道越多越危險,寒鴉,我不想你有事。”

漸漸地,他們遠離城鎮,所行之路越來越荒蕪,再也沒有客棧夜宿。半夜在林間露宿,她靠著樹幹久久不能安眠。火堆“啪”地跳起一點火星,雲深踩著火光走到她麵前。

他微微俯身,問她:“害怕嗎?”

她咬著嘴唇沒有回答,下一刻已被他抱在懷裏。他的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頂,手臂環過她的腰,幾乎是保護的姿勢。

“別怕,睡覺吧。”

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身子卻在微微發抖。

寒鴉已經不記得他們趕了多少日的路,當她停下來的時候,眼前是一座連綿起伏的高山。她從未見過如此高大巍峨的山嶺,她扯了扯身邊雲深的袖子,輕聲問:“這是哪兒?”

他深邃的眸子望著遠處,良久,淡淡道:“秦陵。”

前秦皇陵,埋葬大秦曆朝曆代的皇帝,其陪葬品羅列天下珍寶,兵器金銀不計其數。天下人無一不想入秦陵,可沒有任何人知道該如何進入。

雲深是守陵人。

當年秦朝覆滅,一支名為蒼鷹的秦軍成為秦陵的忠誠守衛,其後代代相傳,至死方休。守陵軍的首領知道進入秦陵的方法,雲深便是這一代守陵軍的首領。

寒鴉想起秀才從送風閣求來的那封書信。一方是前秦舊臣妄圖複秦,一方是秦陵守衛,守護著富可敵國的金銀。複秦需要大量的錢財,理所當然想要從秦陵獲取,可雲深不同意。天下太平,前秦已覆百餘年,何必再起烽煙,令百姓受罪。

所以,他才會被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