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葉慕離開那天,天空下起了細雨,他的墨靴被雨水打濕,撐傘的背影卻修長筆直:“真的不和我回南境嗎?”
她看了眼那些曾被東方淳塞到她麵前的醫書,彎起嘴角朝葉慕招招手:“葉慕,再見啦。”
百草穀內幾度春秋,紫薇花生出新芽攀上屋閣,當沉浸醫術的東方兮終於打算出穀時,穀外已硝煙四起。
雲南王葉慕率南境大軍舉兵起義,以渭水為界,與暴秦分庭抗禮。
東方兮一路行來,流民遍地,越是接近南境狀況越嚴重,不少村莊爆出瘟疫,民不聊生。
葉慕接到消息趕過來時,看見在一派慘淡光景的破廟外忙忙碌碌的黃衫姑娘。原本令人束手無策的瘟疫已經被控製下來,她小小的身影站在巨大的藥鍋前,一邊奮力煎著草藥,一邊提高嗓音喊:“是葉王爺派我來給大家治病的,一人一碗藥,吃了藥病就好啦。”
她的麵容隱在嫋嫋藥霧中,嗓音卻清晰而熟悉。
她在薄薄霧色中抬頭,雙眸落滿綠影,看見他時黑瞳驀地睜大,然後笑出了聲:“哎呀,葉慕。”
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裏,他的眉目仍是這般好看。
如今的南境守衛森嚴,葉慕陳兵渭水河畔,與秦兵一河之隔遙遙相望,隻要渡過渭水,大秦千裏疆土便等同收入囊中。
東方兮望著對岸黑壓壓的秦兵,扯了扯葉慕的衣角,小聲問:“葉慕啊,你……為什麽要起兵呢?”
多危險啊。
他眸色深遠,河岸蘆葦覆在他頭上,像頃刻白了發:“不起兵,我就會死。”
暴君暴政,不容葉家,他從來都不是任人宰割的性格,橫豎不過成王敗寇罷了。
她拽緊他的衣角,輕聲道:“我不會讓你死的。”像是為自己壯膽,接著又重複一次,“葉慕,我不會讓你死的。”
這個人是她命中的克星,是她唯一害怕的人,也是這世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如今的她今非昔比,哪怕拚盡全力,她也要保護他。
東方兮在軍營住下來,幫著葉慕為士兵治傷。藥聖的名聲不脛而走,軍營士氣高漲,想想看,擁有起死回生之術的藥聖東方兮在,戰場又有什麽可怕的。
但終歸葉慕行的是逆反之事,江湖中人向來不涉朝堂,東方兮師承東方一脈,本不該攪進這趟渾水,江湖上那些以正道自居的俠士紛紛指責東方兮與逆賊同伍,為江湖所不容。
她充耳不聞,陪著葉慕四處征戰。葉慕討伐秦帝,自然便有人以清君側為名討伐葉慕,大秦江山在這狼煙戰火中四分五裂,秦軍做著最後的殊死鬥爭。
葉慕鎮壓下西北暴亂回來時,一進軍營就聽見鬧哄哄的聲音。他離開不過一個月,治軍竟如此鬆散,一張俊臉沉得幾乎滴出水來。
他驅馬走近,遠遠便看見將士圍著一棵樹疊起了人形羅漢,一抹黃色的身影正攀著將士往上爬,笑得好不歡快。
他氣得要命,咬牙切齒地吼了一句:“東方兮!你給我滾下來!”
正爬得起勁的東方兮雙腿一軟,直直地從高處掉下。他一拍馬頭飛躍而起,黑影在空中似矯健的蒼鷹掠過,接住她後平穩地落在地上。
她露出牙齒笑了一聲,被他“吧唧”摔到地上。身後的將士嚇得瑟瑟發抖,疊的羅漢也搖搖晃晃快要散架。他哭笑不得,命令他們解散站好,副將苦著臉解釋,東方兮非要上樹掏鳥蛋,他們不敢違逆藥聖的話,隻能照做。
始作俑者正提著裙角打算偷跑,被他揪住了耳朵,她踮著腳一邊喊疼一邊朝他懷裏鑽,耳根緋紅,像暮春四月初放的桃花。
憑她的輕功,還有掏不到的鳥蛋?她分明就是想踩羅漢玩,倒還真敢將他這些衝鋒陷陣的將士當作她的玩物。
他手上力道鬆了鬆,湊近她的耳邊:“你再胡鬧信不信我……”
她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嘟囔道:“你怎麽你怎麽,你有本事打死我啊。”
他差點被氣笑了。
“阿兮。”他放開她,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變得這樣親昵又溫柔地稱呼她,而她好像似乎從未覺得這樣不妥,見他放手轉身一溜煙跑了。
他攤開手掌上一隻玉鐲,笑著搖了搖頭。
五月初六,葉慕下令以鐵索將戰船相連,陳船渭河之上,借此渡河進攻秦軍。秦軍以流箭相抗,鋪天蓋地的箭雨落下來,染紅了河畔蘆葦的白杆。
當夜,天公不作美,夜幕降下驚雷暴雨,渭河上暴風襲來,戰船搖晃不定,本已有勝跡的南境軍漸生敗象,葉慕下令撤退。
激戰三天的渡河戰便以兩敗俱傷的結果收場。
東方兮背著藥簍穿梭在戰場上,不眠不休地救治受傷的將士,加上淋了雨,幾日下來便累病了。所幸葉慕沒有受傷,她能放心地休息一下,就一下下。
她在一個寂靜的深夜醒來,燈光朦朧,她披著單衣跳下床,撥開簾帳,外麵月色如霜,不遠處的主營似有爭吵伴著夜風傳到她的耳邊。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聽見將領們正在激烈爭吵,大概說的是本以為大秦氣數已盡,卻沒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要應付那些企圖分一杯羹的起義軍,以至於如今軍餉缺乏,武器不足。有勸放棄的,有說占據南境稱皇的,各執己見,互不退讓。
她卻沒有聽見葉慕的聲音。
直到什麽東西被摔到地上,夜裏清脆一聲響,四下都安靜下來,那個總是淡漠又沉穩的嗓音響在風中。
“我會想辦法的。”
她抬眼望了望頭頂的白月孤星,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