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午後的夏日照得人頭疼,東方兮一路狂奔,停下來時夜色已降臨,溪中有疏淡的月影。她蹲在水邊掬了一把清水,這才衝散了燥熱,想到那抹冰冷的黑影,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在這世上什麽都不怕,唯一怕的人便是葉慕。
她自小被東方淳收入門下養在百草穀內,因性子靈巧十分得東方淳的喜愛。東方淳愛憎分明,將這個唯一的徒弟往死裏寵,便也漸漸養成她驕縱的性格。
初次見到葉慕,他是被人抬進來的,所經之處花草枯萎,是連藥聖都十分棘手的毒。她蹲在連綿花海中,捉著蛐蛐望了一眼,隨即低下頭去。這個人活不成了,她想。
但藥聖終歸不是白叫的,東方淳將葉慕關在密室鼓搗了一個月,經曆了多少痛苦她不知道,隻是再見葉慕時,他瘦得幾乎隻剩骨頭,本是俊朗的一張臉深深地凹陷,恐怖得嚇人,但那雙眼卻似山澗的寒泉,眸色深邃。
命撿了回來,餘毒卻未清完。東方淳每日打發她頂著烈日去藥田挖藥給葉慕泡澡用,白白淨淨的臉頰黑了一圈,她自然把氣撒到葉慕身上。
那時葉慕已經能拄著拐杖慢慢行走,她常常從角落衝出來假裝不經意撞到他,頭一次她成功了,暗地裏開心了很久。下一次她再故技重施時,葉慕背後仿佛長了雙眼睛及時避開,拐杖也無意打中她的腳踝,反倒將她摔得不輕。
她氣得要命,大半夜扛著鐵鍬去他每日散步的小路上挖陷阱,路麵鋪了一層雜草和落葉,完全看不出痕跡。
翌日,她躲在樹後偷看,幻想著葉慕掉到陷阱裏哭著求她的模樣,差點笑出聲,可他卻拄著拐杖平穩經過。她想不通陷阱怎麽不起作用了,跑過去踩了踩,結果“啪嗒”一聲掉進去,磕破了額頭。
葉慕站在陷阱邊上,冷冷地望著她,嘴角似有冷笑,對她的呼救視而不見。那幾日東方淳恰好下山,她在陷阱裏待了三天,夜晚的春雨落下來,積水已淹到她的腰身,她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了,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裏時,陷阱口終於扔下來一根繩子。
葉慕將她拉出來轉身就走,對她的痛罵毫無反應。
這件事之後,東方兮開始苦修輕功。她做事曆來都隻有三分鍾的熱度,什麽都想學,什麽都隻學個皮毛便膩了。
是以如今在江湖闖禍如此之久,除了她藥聖的身份,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在別人眼中她什麽都會。醫術、輕功、劍術、製毒,甚至五行陣法。
可隻有葉慕知道,她什麽都會一點,但也就隻會一點點。
那一年的時間,東方兮幾乎每日都在和葉慕鬥智鬥勇,結果都是慘敗。特別是當他身體徹底恢複後,她悲哀地發現,這個人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武功卻高得令她毫無還擊之力。
她從未在誰身上吃過如此大的苦頭,一邊憤恨一邊忌憚,總是忍不住背地裏使手段,到最後都是令自己頭破血流。
葉慕打算離開的前一夜,她激動得就差放鞭炮慶祝了。那一夜葉慕出奇地溫柔,親自下廚給她做了飯菜,她還擔心著他會不會在菜裏下毒,偷偷用銀針驗了才放心,淺嚐兩口覺得味道不錯,這才放心地吃了起來。
葉慕麵無表情地坐在一旁,一筷子都沒動。她吃飽抹嘴,笑眯眯道:“沒想到你的廚藝這麽好,當什麽小王爺,當廚子多好。”
他難得挑起嘴角:“手藝是其次,主要是食材好。”
她有些興致勃勃:“什麽食材呀?”
“蠍子、蜈蚣、老鼠、蜘蛛……”
他的話還沒說完,東方兮已經狂奔出門扶著牆壁吐得天昏地暗。那是葉慕離開前的最後一夜,給了她從此抹不去的陰影,也奠定了他在她心底最可怕的地位。
這樣一個人,簡直是她命中的克星。離穀時她曾發誓,闖**江湖務必謹記八字格言。
要想活命,遠離葉慕。
天上月色皎潔,她一腳將碎石踢進溪裏,濺起朵朵水花,嘀咕道:“該死的葉慕,下次再讓我遇到你,我一定……”
“你要怎樣?”
月影婆娑的湖邊一道人影閑庭信步,冰雪般的嗓音響在她的耳邊,一絲溫度也無。她尖叫一聲連連後退,一跟頭掉進了水裏。
深夜靜寂,漫山遍野的白梅開放,他的身段在清月下緩緩清晰,玉帶襯著黑衣,表情卻冷冽如雪。
“葉……葉……葉慕……”
玄色的墨靴踩著淺淺一層溪水,他垂眼不動聲色地望著她:“幾年不見,怎麽變結巴了?”
鞋底踩過水麵發出輕響,她後縮一點,再後縮一點,直至溪水將她整個身子都淹沒。
月色下,葉慕似笑非笑:“你想當著我的麵溺水自盡嗎?”
話音剛落,他已兩三步向前將她從水裏提了起來。她掙紮了兩下,認命地垂下頭,被提到岸邊放下。她正想著從哪個方向逃跑會更安全點,頭頂突然罩下來帶著淡淡體溫的衣袍。
她掀開半片衣角,看見他撿了木柴生起篝火,火光映出朦朧的月影,清冷的眉眼也鍍上薄薄一層暖意。
“葉慕啊……”
“東方先生是何時過世的?”
兩人同時開口,東方兮愣了一下,微微低下頭去:“三年前,冬月初七。”
葉慕點點頭:“三年前我剛接手南境,軍務纏身,沒能來送先生一程,不知他是否責怪於我?”
“不怪的不怪的。”她連忙擺手,發簪上的白玉葫蘆在風裏輕輕搖晃。
他將火撥得更旺一些,映紅她雪白的臉頰:“先生過世前,可有什麽東西讓你代為轉交給我?”
本是隨口一問,她神色卻僵了一下。在他麵前,她向來不會隱藏情緒。他慢悠悠地朝她伸出手,瑩潤的指尖映著一點火光。
“拿來。”
她撇著嘴,在他暗含威脅的目光中不情不願地取下綰發的發簪,雲墨般的青絲順著肩頭滑下來,往日張揚的麵容也被修飾得柔和。
從晶瑩剔透的白玉葫蘆裏掏出一卷書信,她慢吞吞地遞到他的手上。他抿著薄唇,眼角卻含笑,看完書信後便投進火裏,瞬間化為灰燼。
她小步湊過來:“師父說什麽了?”
他微微偏頭,挑起嘴角:“你沒看嗎?”
她縮了縮脖子,搖搖頭。想起東方淳過世前交代:“你若是偷看這封信,葉慕一定會打死你。”她說什麽也不敢看了,封進葫蘆裏放好,也沒打算交給葉慕。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把你托付給我,讓我照顧到你長大。”
她挺直了背,嘟囔一句:“誰要你照顧……”接著她又提高聲音,“我已經是大人了。我孤身一人闖**江湖三年,這不活得好好的嗎?”
葉慕支著額頭,沉沉霧色中雙眼似乎看進她的心底:“三年,你算算你結了多少仇家?”
她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別扭的模樣和曾經一模一樣。冷月降下銀輝披在她周身,生出幾分孤零零的味道。
“東方兮。”他淡淡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頭頂濃雲寸寸,“跟我回南境吧。東方先生的臨終囑咐我晚了三年,很抱歉讓你一個人孤單這麽久。”
她眼睛驀然睜大,漆黑的眼底像落下漫空星辰,亮晶晶的,眼睫卻漸漸盈上水霧。好半天,她鬆開被咬得雪白的嘴唇,整顆腦袋都埋進雙膝中,嗡嗡的嗓音傳出來:“不去,會被你整死的。”
他有些好笑:“那是小時候不懂事,現在不整你了。”
她好半天沒動靜,良久,伴著月色的一聲輕歎:“葉慕啊……”
“嗯?”他微微湊近一些,下一刻,一股幽香迎麵撲來,他僵著身子倒下去,東方兮拍拍裙角站起身,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
“葉慕,再見啦。”
眼皮沉下來,他傾倒在地,那抹黃衫像起舞的蝴蝶從眼前緩緩飛遠,帶著月夜的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