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林家因蓮妃得寵而深受皇恩,林荊陽曾掛帥南征軍三下南蠻,大獲全勝,是一名久經沙場的老將。盡管如此,在林家最如日中天的時候,他也不曾在上京謀過任何官職,而是請旨駐守沁州,一守便是十餘年。
他不是不擅官場,而是看透了官場,比起在朝中曲意逢迎揣摩皇帝的心思,不如握著兵權天高任逍遙。蓮妃很信任這個哥哥,才會讓葉故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並且不留餘地地相信他。葉故跟著這個舅父,能學到很多東西。
他常常帶著葉故閉門商討,一待便是一日,隨他南征北戰的良將也逐漸引薦給葉故,沁州的氣氛隱隱變得凝重起來。
雪斂總是守在書房外,待葉故出來後便寸步不離地跟著。大家都知道葉故身邊有個貼身侍衛,長得玲瓏可愛卻滿身寒意,有著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武功。
有些機密的書信林荊陽仍舊會選擇讓她去送,自盜取兵符一事後,他對這個小女娃已經另眼相看。
每當她完成任務回來,總能看見葉故黑著臉坐在紫荊樹下生悶氣。他俊朗的眉眼已經逐漸長開,在她麵前卻仍露出孩子氣的模樣。
初秋之時,她從潼關回來,恰好趕上他的生辰,回到庭院時,他正坐在屋前石階上吃著一碗壽麵。屋簷花燈投下朦朧的光影,他孤零零地捧著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於黑暗中。
她站在門口偏頭看著他,莫名有些想笑。
他聽見笑聲抬頭看過來,眼底閃過一片光芒,轉瞬又暗下去:“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紫荊花已凋謝大半,月色透過枯枝零散地落下,她踩著月影走近,憋著笑似的:“不回來,這個東西怎麽交給你?”
夜月下,躺在她掌心的白玉簪通透瑩潤,簪尾雕著一個精致的“故”字,出色的雕工配上上好的玉石,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俯身替他簪在發間:“第一眼看到它,就覺得你戴著會很好看。”
他仍是仰頭的姿勢,半晌,突然握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扯到身邊坐下。月光在兩人身後投下**的影子,他將壽麵遞到她麵前:“一起吃吧。”
她終於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你生辰,林大人就給你做了這個?”
他也彎起嘴角:“我身份不便,不宜大肆宣揚。不過這府中廚子的手藝還挺好的,你快嚐嚐。”
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讚同地點頭:“好吃。”
他嘴角的笑意越發深了:“那我們把這個廚子挖走吧,以後每年都讓他做給我們吃。”
她看著眼前這個少年,他的笑容純粹又明亮,和她初見他時一模一樣。哪怕他如今是她口中的殿下,是別人眼中將要繼承大統的儲君,可他待她,仍如當初一般誠摯。
她緊緊地端著碗,聲音卻不由得放輕:“好啊。”
南方溫暖,雖到了冬季,卻沒有半分要下雪的征兆。雪斂在熏香爐投進一塊沉香木,屋內浮起幽香。葉故正捧著一本兵書看,林荊陽突然派人火急火燎地將他叫了過去。
他走到門口時雪斂叫住他,替他係上白絨大氅。他垂眸看著矮自己一個頭的姑娘,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她瞪了他一眼,他才笑眯眯地收回手。
來到前廳時,林荊陽一臉嚴肅地坐在一旁,中間跪著一人。葉故看了半天,想起那是派去鎮守淮州的副將。
這一年來濘淮兩城的情況悉數被他們掌握,朝廷仍不知道此地已失,前幾日淮州的督軍卻趁他們不注意逃了出去,待發現時已追不到蹤影。
如此一來,朝廷不日之後便會知道林荊陽密謀叛變,如今雖然他們手握六萬兵力,卻遠不能和王師相抗。
副將不停地請罪,葉故沉默半晌,將他扶起來:“事已至此,還需立即找到應對之策。”
林荊陽眼角動了動,良久,緩緩地吐出兩個字:“南疆。”
南疆鄰蠻夷之國,是大晉邊疆第一道防線,駐軍十萬以禦蠻夷,但近年來蠻夷與大晉交好,邊疆也呈向榮之態。若能獲得這十萬大軍的支持,局勢便可回轉。
南疆主將是將軍許尹,常年駐守南疆未曾回京,林荊陽對他並不了解,但事到如今除了他,已無其他可能。
一番商議下,林荊陽當即決定帶葉故前往南疆,爭取這唯一一絲機會。
雪斂抬頭看了眼蒼白天空,從房頂一躍而下,待葉故回來時,出門的一應細軟都已收拾妥當。
七日之後,他們到達駐軍大營,許尹對於林荊陽的到來明顯十分驚訝。將營帳內其餘的人遣退,又留了雪斂在外守著,林荊陽將事情和盤托出。
許尹看著葉故遞過來的遺詔和密信,久久沒有言語,這件事凶險萬分,他們也拿不準他到底會如何選擇。
林荊陽咳嗽一聲,對葉故道:“殿下先請移步帳外,我與許將軍有幾句話要說。”
葉故一愣,隨即轉身離開。營帳外雪斂站得筆直,他輕手輕腳地繞到她身後,忽地捂上她的眼睛。她挑了挑嘴角,嗓音依舊淡淡的:“無聊。”
他笑了一聲將手放下,緊緊地挨著她的肩膀:“冷嗎?”
她搖搖頭,一句“不冷”還沒說出口,他的手臂已經繞過她的後背落在她的肩上,將她整個人攬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她整個人都埋進他懷裏,聽見他帶笑的嗓音:“這樣就不冷了。”
來往巡視的士兵朝他們投來奇怪的眼神,他卻一刻也沒鬆開,在這蒼茫天地間好像隻餘他們兩人,要擁抱到天荒地老。
過了很久,林荊陽才從營帳出來,對葉故道:“他同意了。”
葉故大喜過望,跟著他回到了為他們準備的營帳,林荊陽看了眼雪斂,淡聲道:“去找些炭火來,這兒太冷了。”
雪斂應聲而出,片刻之後,他才看著葉故:“但是他有條件。”
葉故皺起眉頭,聽見他繼續說:“你要娶他的女兒為妻,登上皇位之後封後。”
他猛地一下站起來,臉上喜色全無:“那不可能!”
林荊陽也沉下臉:“現在是什麽時候,怎能由著你胡鬧!若沒有許尹的支持,一旦王師兵臨沁州,你我便隻有一死,還談什麽大業!”
葉故死死地捏著拳頭,林荊陽多說一句,他的臉色便蒼白一分,可眼底倔強的光芒卻越來越盛:“這恐怕不是許將軍的條件,而是你提出的交易吧?”
林荊陽冷著臉不說話,雪斂拿回炭火正掀了簾進來,被他一聲吼:“出去!不準進來!”
葉故氣得咬牙:“雪斂是我的侍衛,別人沒權利命令她!”
他兩三步走近,將一臉茫然的雪斂護在身後,對著林荊陽冷聲道:“這一年以來,你要做什麽,怎麽做,我從來沒有反對。但這件事我絕對不會同意,你既奉我為君,便應當有為臣之道!”
他拉著雪斂快步走出營帳,在門口時又頓住:“這件事我自己會和許將軍談,你說的那個條件,我絕不會答應。”
雪斂仰頭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不知從何時起,他已有了為君風範。
寒風吹進營帳,一人高的青銅燭台搖曳出幽光,林荊陽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良久歎聲道:“此女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