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從京城到南荒之地,一路翻山越嶺,四名差役抱怨不已,怒氣全發在這些流犯身上。但自從雪斂上次威脅過差役後,仿佛起了作用,這些人欺軟怕硬,還真對她有所忌憚。
阿故常和雪斂擠在一起,此時也顧不上什麽男女之別,天寒地凍相偎取暖,他身上有淡淡的蓮花香,帶著少年的體溫像輕紗將她籠罩。
穿過禺山關後,茫茫雪山被甩在身後,前路便是真正的瘴癘之地,連眼前的景色都帶著幾分蕭條。禺山關以禺湖出名,他們停歇的驛站就在禺湖旁邊。冬日的禺湖結了冰花,冰麵上倒映出湖邊幾株枯萎的白楊樹。
阿故將飯菜裏的丁點肉末挑出來放進雪斂的碗裏時,堆滿積雪的路上傳來陣陣馬蹄聲。一群黑衣人來勢洶洶,轉眼就將驛站包圍起來。
雪斂抬眸淡淡地望了一眼,阿故已經一跟頭紮進身旁堆放的稻草中。屋外的差役正在和黑衣人說什麽,她走過去蹲在他麵前,問:“你在幹什麽?”
阿故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們是來抓我的。”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何眼底爬上一絲笑意,嗓音卻依舊淡然:“你已經是被判罪的流犯,為什麽還要抓你?”
阿故一陣沉默,黑衣人已經朝屋子走過來,稻草堆根本不能藏身,雪斂突然伸手將阿故一把提了出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卻隻是漫不經心地替他拂去身上的稻草,用僅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放輕鬆點,他們的目標是我,不要露出馬腳。”
話音剛落,黑衣人已經大步踏進來,開始一個個檢查流犯。走到雪斂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身邊的阿故似乎在發抖,她握住他的手。
隻是一頓,旋即邁開,直到黑衣人走出屋子,阿故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兩人緊握的雙手全是汗意。他不好意思地抽出手在衣角擦了擦,又提起半截袖子遞到雪斂的麵前,結巴道:“你……你要不也擦擦?”
她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撲哧”一聲笑了。
半夜的時候,阿故湊到她的耳邊,偷偷地問:“你是什麽人?他們為什麽要抓你?”
屋外枯枝抖落積雪,“啪”的一聲,像是打在了窗台上。雪斂沒回答,他推了推她,靠她更近一些:“雪斂,我知道你醒著。”
她歎了口氣,轉過身來。黑暗中兩個人靠得那麽近,彼此的呼吸都噴在對方的臉上。他的眼睛像晴朗夜空的星星,純粹又明亮,連月光都要黯然失色。
兩人在黑暗中對視良久,她問他:“那你呢?你又是什麽人,為什麽害怕有人抓你?”
他眨了眨眼,聲音更加輕:“這是我的秘密。”
她躺平身子,語氣淡淡的:“既是秘密,那就不要說了。”
他卻貼上來,手臂從她的脖頸環過,是溫柔又親密的姿勢。他貼著她的耳畔,身子微微發抖:“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流犯,我隻是借流犯的身份來隱瞞真正的身份,這樣他們就不會找到我了。”
“那你真正的身份是什麽?”
這一次,阿故卻沒有再回答她。天剛亮,他們便被差役叫醒,雪斂睜開眼,阿故還緊緊地摟著她,睡得安穩。
靠近南境後,天氣變得溫暖起來,半片雪花都看不到。仿佛從冬季走入春季,差役的心情也好起來,格外恩赦他們可以洗個澡。
南地潮濕,瘴癘遍布,若是身體不幹淨,難免染上什麽傳染病。阿故卻不願意下水,雪斂已經從池中爬上來,長發綰在手裏,臉頰滾落幾滴水珠。
“你是怕冷嗎?”
他搖搖頭,左右看了一番,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將外裳脫下來遞到她手裏:“雪斂,幫我看好衣服,除了你,誰也不能碰這件衣服,我隻相信你。”
她將衣服抱在懷裏,點了點頭。
阿故洗完澡上來後,其餘的人都已歇息了。雪斂抱著衣服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望著頭頂又大又白的月亮。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正想說什麽,她突然靠在他的肩上。女子的體香頃刻盈滿他的鼻腔,她的長發從肩頭滑落,像潑墨的錦綢,在夜風中飛揚。
良久,聽見她輕聲說:“阿故,你姓葉吧?”
他猛地一顫,慌忙去搶她懷中的衣服,內裏果然已被撕開,露出裏麵的詔書。
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你……”
她不慌不忙地綰起長發,仍是漫不經心的語氣:“葉是國姓,而大晉名為葉故的,隻有前不久病重而亡的太子。”她轉過頭看著他,輕輕地笑了,“原來那個太子是假的,你才是真的。”
衣服裏藏著的不僅是傳位於太子葉故的詔書,還有一封蓋著玉璽的密信。信中言明當年蓮妃寵冠六宮,懷有龍子後擔心會遭人暗算,於是在皇子降生那一夜將他與宮外一個男孩調換。
她將真正的葉故養在宮外,讓宮內的替身替他抵擋一切災難。皇帝獨寵蓮妃,對此事亦知情,大怒之後卻默許了她的做法。此後蓮妃便暗中遣人照顧葉故,詩書禮儀皆是按照皇子來教導。她繡了蓮花香囊交給不能相見的兒子,雖然不在他的身邊,卻讓他能感到母親的關懷。
葉故10歲那年被冊封為太子,也是那一年他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蓮妃派人傳話,待他成年,便接他入宮,恢複身份。
就在前不久,葉故行了成年禮,迷茫又焦灼地等待前方未知的安排,卻隻等來先皇突然暴斃的消息,緊接著便是太子病重而亡,七皇子持傳位聖旨登基。
那一夜,房門被拍響,葉故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也是最後一次。
傳位詔書和密信被照顧他的嬤嬤縫在衣服裏,之後陌生人將他接走,又將他關進刑部大牢,然後便是流放之路。
出京那一日,他聽說蓮妃自盡而亡的消息。這個母親從來沒有撫養過他一日,卻將他要走的路一道道鋪好,他還記得那一日麵容憔悴的女子將他抱在懷裏哭著說“對不起”。她的愛,從來都不比其他母親少。
夜裏的風讓他覺得很冷,連月色都淒涼,他聽見雪斂問他:“接下來你要怎麽做?”
她仍是那樣淡然的語氣,他突然就覺得憤怒,惡狠狠地瞪著她:“我憑什麽告訴你!”
她笑了笑:“你不告訴我,我就告訴他們你的身份。我想,當今皇上一定很希望得到你的消息。”
他咬牙切齒,像是恨不得撲過去掐死她:“我那麽信任你!”
她驚訝地挑了挑眼角:“你的母妃沒有告訴你,不要相信女人嗎?”
淒涼月色下,他的臉色一點點白下去,往日總是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水汽,嗓音從齒縫中擠出來:“跟著流放隊伍去沁州,沁州都督,是我的舅父。”
她了然地點頭:“屆時讓他將你換出來,對於一個都督來說的確不算難事。”身後傳來翻身的聲音,她靠近他一些,下巴擱在他的肩上,嗓音像山間的雪一樣涼,“到時還請……殿下,將我也救出去。”
她換了稱呼,“殿下”二字從她口中說出來,仿佛格外正式。
她拍拍手站起來,望著夜幕下的繁星:“殿下要走的這條路必定危險重重,多個信任的幫手在身邊,也會安心吧。”
他賭氣似的別過頭:“我才不會信任你!”
她俯下身,黑發從他的臉頰拂過:“那是以前。今後,請殿下安心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