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自那夜過後,慕長風去置辦了好幾件衣衫,齊刷刷的青衣,襯得人如二月春風,饒是問酒記不住那張臉,也忽視不了整日在自己眼前晃**的青色衣袂。
回到金陵時慕長風已錯過天下文客慕名追逐的曲水宴,問酒見他垂著眼不開心的模樣,便帶他去以雅聞名的新柳齋吃飯,結果半路認錯了人……
他隻是轉身瞧了眼街邊賣花燈的小販,再回頭時就發現問酒把另一名穿青衣的男子認成了他,正介紹著新柳齋的特色,搞得別人莫名其妙。
他兩三步走近,扶額道:“我在這兒呢。”
問酒雙頰緋紅一片,登時無言。他握著她的袖口牽著她踏入新柳齋,唱曲的伶人正唱道:“曾與你把酒言歡,轉眼白發枯紅顏。”
雅座設有壁櫥輕紗,還有專為風雅文人準備的煮茶器皿。慕長風果然很開心,挽了袖子興致勃勃地煮茶,瑩白的指尖映著碧螺春茶,像白玉鑲了一抹碧色的胭脂。
經十幾道工序煮出來的茶清香怡人,他獻寶似的端給問酒,她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唱曲的伶人一口飲下,末了,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
慕長風咬牙切齒地評論四個字:“如牛飲水!”
她笑了一聲,以手枕頭靠向壁櫥:“江湖中人,哪能像你們這般活得細致。”
何況多年來她孤身一人,無所依憑,即便哪日成為刀下亡魂,也不過一張草席卷了,能活著就算幸運,更別提去體驗這人間雅事了。
慕長風難得沒有滿口聖言教誨她,隻是提起方才買的花燈,指著燈罩上墨描的嫦娥說:“我們一會兒回去用這個把家裏的燈換下來吧,你看,這個多好看。”
“家”這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竟讓她有莫名的顫動。
但家對她來說是多麽陌生,當她被抓到魔教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家了。
慕長風忙裏忙外換花燈的時候,問酒收到了飛鴿傳書。
魔教傾力圍攻逍遙派,似有滅門之勢。
她將書信捏在指尖,望了一眼青衣書生被花燈修飾的頎長身姿,沉聲開口:“慕長風,我要走了。”
他在朦朧光影中回頭,手裏還提著一盞花燈,總是露出溫和笑容的嘴角微微挑起:“去哪兒?我陪你呀。”
“這次去的地方很危險,你不能跟著我。”
他嘴角的笑意伴著夜風緩緩消散,他死死地盯著她手中的書信:“信上寫了什麽?”
她企圖將信銷毀,他蠻橫地撲過來搶奪時,隻看清魔教和逍遙幾個字,但他是這樣聰慧,眨眼便猜出其中的牽連。
他緊緊地拽著她的袖口,就像初見那日耍賴一樣:“我不能讓你去,太危險了。”
她毫不費力地拂開他的手,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那一刻他便知道,他阻止不了她,也沒資格去阻止。
他勉力一笑,故作輕鬆的語氣:“你還沒吃飯,我給你煮碗麵吧。很快的,吃完飯你再去,好嗎?”
她沉默良久,輕輕地點頭。
他仿佛鬆了口氣,火光映出他忙忙碌碌的模樣,襯著衣襟一株青花繡紋。她抱著問酒劍靠著庭院巨大的梨花樹,抬手揉了揉眼睛,複又埋下頭去。
當院內傳出飯香時,隱藏於夜色的殺機也倏而出現,一碗還沒入口的飯已被問酒擲出去擊碎了破空而來的暗箭。
她拔出問酒劍,對著一旁呆立的慕長風吼:“躲到屋裏去!”
他下意識地跑了兩步,卻在階前停下步子,滿臉擔憂地望著她。來人有四,招數刁鑽,但問酒應付起來並不吃力,一時間刀光劍影驚落了滿樹的白梨花,她在漫天梨花中回頭,看見其中一人持劍衝著慕長風而去。
她想也沒想飛身阻攔,哪怕後背當即露出空門也毫不在意,揮劍擋了左邊一波的攻勢,右手沒有半分遲疑握住了已至慕長風麵門的劍刃,頃刻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傷痕。
鮮血滴在她翻飛的衣袂上,長劍從後背刺進她的肩胛骨,耳邊響起慕長風的驚呼聲,她發狠將幾人斬於劍下,跪在地麵噴出一口血來。
慕長風傾身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她將頭埋在他的肩窩,聞到淡淡的墨香。
如果不是為了救他,她不會分心受傷。他緊緊抱住她將傾的身子,喑啞地說:“我去找大夫。”
她悶悶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出來:“不用,不是什麽大傷,帶我進屋,屋裏有傷藥。”
他依言將她抱起來,碰到她後背的傷,她疼得抖了一下,卻沒有發出半分吃痛的聲音,想必早已習慣。
櫥櫃裏擺滿了瓶瓶罐罐的傷藥,她迅速地挑出幾瓶,待他背過身後稍微包紮一下,便翻身坐起。
“沒有時間吃你做的飯了,下次吧。慕長風,我走了。”
他愣在原地:“你受傷了。”
她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小傷而已。你若願意待在這裏也無妨,隻是我歸期未定,金陵於你來說不是常居之地,還是早日離開吧。”
他總是喜歡拽她的袖口,這次也不例外,仍是固執的聲音:“你受傷了,不要去,很危險。”
她甚至沒有回頭,抽回被他握在掌心的衣袖,踏入了夜色。
他在身後輕輕喊她:“問酒。”
一直走到院門口,她才淡淡地回答:“不要跟來,這不是你的江湖,好好回去當你的書生。”
他像是沒聽見,直到她離開很久,才輕飄飄地開口,帶著迂腐書生的固執。
“我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