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寧找到薛夜的時候,憂心忡忡。她扯著他的衣角,溫柔的眉眼擰得緊緊的:“薛公子,你別再和姐姐置氣了,快去看看她吧,她變得不是她了。”那個溫柔羞澀的許覃衣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戲中各個角色。當她唱完那場戲,她就會完完全全變成那個人,無論性格還是行事方式。月寧嗓音裏有哭腔,一如多年前在他麵前流淚的許覃衣:“姐姐入戲太深,出不來了。”

今夜覃衣唱了一出被心愛之人和姊妹背叛的青衣。薛夜同月寧來到吟春樓時,她已卸了一半的妝,一邊明豔一邊清麗,竟生出幾分詭異的妖豔。她透過銅鏡看著身後並肩的兩個人,唇角有冷笑,嗓音透著出鞘之劍般的鋒利:“我找人給你帶話你視而不見,月寧去找你卻能將你找來?”

她緩緩回身,上了妝的臉看上去在笑,脫了妝的臉卻十分冷麗,月寧被她看著隻覺恐怖,朝薛夜身後躲了躲。他皺眉:“夠了,許覃衣。”回頭看了眼悲泣的月寧,深深歎了一口氣,“我真懷疑,以前那個溫柔如水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盡管隔著水彩胭脂,仍能看見她煞白的臉色。她動了動嘴唇,良久,極輕地吐出一句話:“薛夜,人都是會變的。你喜歡的,到底是許覃衣,還是隻是溫柔如水的許覃衣?”胭脂味道熏得醉人,她踩著柔曼步子走向他,眼裏有悲痛,嗓音卻帶著纏綿愛意:

“你說我變了,可無論許覃衣變成什麽樣,她愛你的心,始終如一。”他直視她的眼睛,良久:“別再唱了,做回你自己,我娶你。”她抱著他,嗓音低得他聽不見:“這就是真正的我啊,薛夜。”

薛夜早已到了婚娶的年齡,去薛家說媒的不少,薛夜一直拖著沒有定下來。覃衣在吟春樓唱了最後一場告別戲,唱的是外表柔弱內心堅韌的孤苦女子,緋紅的眼角滴下幾滴清淚,幾乎要將台下人的心融化。謝幕時,陳公子突然跳上台,一雙眼透著陰毒:“許覃衣,你是因為要嫁人了,所以才打算不再唱戲嗎?”

她臉色霎時雪白,袖下手在抖,故作鎮定:“你在胡說什麽!”

他冷笑一聲:“怎麽?敢唱不敢承認身份?有本事,你去洗了臉上的妝,給我們大家看看!”

台下早已沸騰,她眼底閃過惶恐,慌張地看向二樓。

薛夜抿著唇,眼底一片冰冷。她甩開陳公子抓著她的手,踉蹌著跑回後台,整個人都在發抖。片刻薛夜走進來,她撲進他懷裏,就要哭出來:“怎麽辦,怎麽辦!”

他拍拍她的後背,低聲安慰:“別怕,一切有我。”

一日時間,許家大小姐就是名伶青衣的消息便傳遍了桐城,許老爺氣得差點暈過去,當即要與她斷絕關係將她趕出許家,月寧勸了許久沒用,隻能讓她先借住在郊外的別院。

薛夜在這個時候向父母提出要向許家提親,對象是許月寧。

許家祖上出過幾代文官,是傳承已久的書香世家,若是以往薛家定然立即應下這門親事,但在這個風口浪尖,便也有些猶豫不決。

但敗壞名聲的是姐姐,和品行端正的妹妹無關,再加上薛夜態度強硬,便也答應下來,不過幾天便將聘禮送上門。

薛夜和月寧去郊外別院探望覃衣時,她就坐在門口,懷裏緊緊抱著那麵銅鏡,咿咿呀呀唱著他們不曾聽過的曲子。

李代桃僵的辦法是月寧提出來的。她和覃衣樣貌相像,覃衣以她的名義嫁過去,根本不會有人發現。

而她自己,頂著許覃衣的名字今後又該如何?

她看著薛夜,唇角攢起淺淺的笑:“隻要你和姐姐幸福,我沒有關係。”模樣像極了他記憶中的覃衣。

出嫁的前一天,月寧和覃衣互換了衣衫,覃衣缺了一個簪子,薛夜離開別院去買,留下月寧和覃衣兩個人。

她們坐在枝葉繁茂的合歡花樹下,月寧正在給她梳發,突然開口:“姐姐,就要嫁給薛夜了,你開心嗎?”

她的語調有些奇怪,覃衣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眼光漸冷,唇角卻挽了一個笑,輕輕趴在她耳邊:“青衣就是許覃衣的消息,是我告訴陳公子的。”

她猛地起身,眼底透出難以置信,眉頭緊緊皺起:“月寧!你……你為什麽這麽做?”

“我以為,這樣他就不能娶你了,誰會要一個戲子呢,隻是沒想到啊,他對那個溫柔

的許覃衣,喜歡得那麽深。”從來都不是什麽好心幫她,她就是要讓她走上那條路,登上那個上去了就下不來的戲台,就算覃衣沒有得到那麵銅鏡,她也會想盡辦法推她一把。她再清楚不過了,薛家大門大戶,怎麽可能娶一個身份低賤的戲子。覃衣被愛意衝昏了頭腦,以為薛夜喜歡聽戲就會娶戲子。真是天真呢。合歡花飄落而下,她伸手接住,狀似仔細地端詳,突然笑了一聲:“你早就不是許覃衣了,你戲中唱得那些女子,才是真正的你。”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覃衣為那麵銅鏡著了魔,她曾經在屋外偷窺到覃衣抱著銅鏡自言自語的模樣,那麵能幫助覃衣完成唱戲夙願的銅鏡,也能幫到她。覃衣近來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她猜測約莫是銅鏡已經快要吞噬她的心智了。她隻需微微引導,覃衣便會迷失在現實與戲中。果然,她聽完這句話,眼底的迷茫一點點擴大。月寧握住她的手腕,眉目斂得十分溫柔,嗓音裏卻透著苦澀與哭意:“姐姐,從小到大,我從來不與你爭搶任何東西。可薛夜從山賊手中救下的明明是我,一直喜歡著他的人明明是我,姐姐,為什麽你連我唯一深愛的人也要搶走?”她踉蹌兩步,驀然想起多年前,她和月寧被山賊所掠,薛夜前來相救時,她卻踩空掉下山崖,失去意識前腦中是薛夜擔憂的麵容。最後他救下月寧,又趕往山腳找到了自己。她深愛上他,卻因過度驚嚇把自己掉下山崖的一事遺忘,將自己想象成被他保護在懷的人。那些時日送醉酒的薛夜回家的人,有她,也有月寧。隻是她們選擇了不同的方式去獲取他的愛。她緊緊咬著唇,在月寧挑釁的眼神中終於揚起手掌狠狠揮下,她摔倒在地,灰塵揚起彌漫了眼。身後腳步聲沉重,薛夜臉色鐵青走近,他看著她,眼神冰冷:“許覃衣,果然不是你。”那個默默喜歡他關心他的女子,果然不是她。她忍著淚死死看著他:“薛夜,你好好看看我,難道隻有溫柔的許覃衣才愛你嗎?你說你喜歡我,可為什麽你隻喜歡溫柔的我,我也是會有情緒憤怒和任性的啊。難道我隻能日日夜夜扮演溫柔,連自己都做不了嗎?”他將月寧扶起來,嗓音如霜:“我已看透了你。”

翌日,薛夜娶親,月寧出嫁。覃衣再次回到吟春樓,畫了冷豔的妝容,長槍在手,唱

了一出刀馬旦。

唱的是一朝官幼女女扮男裝,舞刀弄槍,官拜武校尉,敵國來襲時領兵上陣,一杆紅纓槍使得出神入化,巾幗風姿不輸男兒氣概,立下赫赫戰功。後來卻被心愛之人背叛,女兒身暴露,被聖上降罪終身駐守邊疆,帶著滿腔怨恨戰死沙場。

她一改往日柔軟形象,身段英氣,眉目凜冽,長槍舞得令人眼花繚亂。最後一幕,她跪倒在地,噴出一口血來。月上柳梢,她提著長槍退台,長街清冷,她每一步都走得穩重有力。薛府的府門上掛了大紅喜綢,白日裏迎親的熱鬧已經褪去,卻依舊能感受到喜慶氣氛。她在門口被巡夜的家丁攔住,一把長槍將來人打退,渾身透著浴血沙場的殺伐氣息,令人不敢靠近。薛夜和月寧正喝了合巹酒,門外卻突然人聲哄鬧,房門砰的一聲被踢開,覃衣依舊一身戲服,妝容冷豔,眉宇間殺氣冷冽。她看著他,突然笑了一聲:“薛郎,大婚之夜,我再為你唱一出戲如何?”薛夜皺著眉,嗓音疏冷:“覃衣,你這樣做有什麽意思?你假冒月寧錯在先……”“我沒有假冒她!”她冷聲打斷他的話,“深愛你的是我,為了你去唱戲的是我。”卻聽他冷笑一聲:“可我喜歡的那個溫柔如水的人,不是你。”她看著這個自己深愛多年的男子,有那麽一瞬間,像是從未認清過他。果然啊,他喜歡的隻是溫柔的女子,而不是她。月寧咬著唇,叫了一聲“姐姐”,她驀地將長槍對準她,怒聲:“別這麽叫我!惡心!”“姐姐,你真的喜歡薛夜嗎?”月寧向前走了一步,帶著視死如歸的凜然:“喜歡薛夜的是許覃衣,而你,真的是許覃衣嗎?”她愣了一下,眼底閃過迷茫,腦海裏那些女子的身影蹁躚而過,她在戲台上唱過的生生死死走馬觀花般在她眼前閃現。投湖自盡的風塵女子,戰死沙場的女將軍,拔劍自刎的貞潔烈婦,上吊而亡的寒門妾侍……長槍落手,發出清脆碰撞聲,她撫摸自己的臉,感覺戴了無數層麵具。她不是許覃衣,她到底是誰?她跌跌撞撞地飛奔出門,那之後,桐城再也沒有誰見過許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