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衣在吟春樓唱了半年,風頭唱功無人能及。臘梅迎春,月夜飛雪之際,吟春樓舉辦了一場青衣賽,將評出桐城第一青衣,所有人都覺得這場比賽沒有懸念。沒想到簾幕拉開,覃衣一襲緋色衣裙,妝容精致而妖豔,一雙勾人桃花眼流露萬般風情,水袖揮舞如一朵赤紅之花驟然綻放,美得奪人心魄。她出乎意料唱了一出花旦。唱的是身世孤苦的女子流落風塵,心性頑強不屈服命運,性格率真俘獲無數人心,她敢與江湖俠士把酒言歡,更能與朝堂官員笑議朝政。後敵國來犯,她召集風月場所的女子捐財縫衣,邊疆將士穿著這些風塵女子親手縫補的棉衣大敗敵國,得勝而歸。她卻因不願受世家惡霸強迫,投湖自盡,一代紅顏香消玉殞。

這出戲膽大而奔放,覃衣像是真正從風塵之地出來的女子,舉手投足皆是妖嬈,將戲中魅惑又不失率真的女子表演得出神入化,一出戲完眾人還沉浸在她的悲壯之舉中無法自拔。

她用她的實力證明,她擅青衣,更擅花旦,她仿佛天生就是唱戲的胚子,無人能及。正在後台卸妝,月寧匆忙跑進來:“姐!薛公子在汾橋邊和人打起來了!”她提著長裙跑出去,柳樹輕繞的河邊,薛夜被人推下河裏,似乎醉了酒又天寒地凍,

在水中浮浮沉沉遊不上來。她想都沒想就跳下去。吟春樓的小廝趕過來將鬧事的幾位公子勸走了,她拖著薛夜正奮力朝岸上遊,鬢發濕漉漉貼在鬢角,精致妝容被水花成渾濁顏色。月寧和小廝將他們拉上來,她瑟瑟發抖,卻將幹衣披在薛夜身上。他吐出一口水,酒氣已經散了不少。她幫他拭擦臉頰的水,他一把抓住她纖細手腕:“跳那麽快做什麽,不要命了?”她紅著眼,不甘示弱地吼:“你才是!醉了酒還敢跟別人打架,不要命嗎!”薛夜明顯愣了一下,好半天,哭笑不得:“長本事了啊你,吼這麽大聲。你還有理了?明明是青衣賽,你唱什麽花旦,還專唱風塵女子,你知不知道他們怎麽說你?”冷月如霜,四周靜謐隻能聽見飛雪擦過葉尖的輕微聲響,他看著她,眼睛裏有整個月夜的星光。冬風呼嘯而過,她打了個冷顫,正要起身,他卻突然前傾將她擁抱。她聞見濃鬱冷香,好像看見那年嶺上漫山野杏。月寧拿著鬥篷匆匆趕來,薛夜將覃衣扶起來,看見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愣了一下,想起許家有一對孿生姐妹,沒想到如此相像。他拭去她眼角冰涼的不知是淚還是水,將一對碧玉耳墜放到她掌心:“本來想等你在青衣賽博得頭籌後送給你,現在就當做你舍命救我的獎勵。”她眄了他一眼,眼角有緋色紅暈,妖嬈風情自然流露,令他仿佛仍在戲中。“明日我要出趟遠門,大抵半月後回來。”他為她拂去發間落雪,“快回家吧。”她想了想,取下腕間玉鐲遞給他:“你不在,我不唱。”她鑽進月寧傘下,被月寧取笑道:“你們這都互換定情信物了呀,恭喜姐姐心願得償。”她啐了她一口,眉間喜色難掩。

覃衣不登吟春樓,有人卻不樂意。世家子弟生辰讓她去家裏唱戲助興,去了吟春樓沒找到人,一怒之下竟叫人砸了吟春樓,還打傷了老板。她聽到這個消息怒不可止,不顧月寧阻攔趕了過去。樓外圍了一大群人,對著平日裏唱戲的姑娘指指點點,言語汙穢。

她提著裙擺走上去,柳眉豎條:“戲子又如何,不比你們這些人幹淨?”

眾人望著舉止大膽的許家小姐,一時有些愣住。帶頭鬧事的又是上次欺辱她的陳公子,不懷好意地朝她走來。“許小姐,你既維護她們,不若,替她們來……”話沒說完,覃衣順手抄起被他們掀翻在門口的木椅對著他的頭砸了過去,人群頓時一陣**,陳公子瞪大了眼感到血液滴在鼻尖,驀地爆發出尖叫。他身邊的小廝去搶奪覃衣手上的木椅,她躲閃間從石階摔下去,撞破了額頭,場麵一度混亂。捕快聞風而來,將他們帶回府衙解決。

薛夜剛回桐城,便聽說許家小姐驚世駭俗的舉動。他托人給覃衣帶了信,半夜偷偷去探望她。後門一盞微弱花燈,他走近,看見黃衣女子持燈靜立,眉目斂得溫柔。“傷到哪裏了?讓我看看,我才走半月,你真是不叫人安心。”他伸手去拂她額前碎發,她卻略略避開:“薛公子,我是月寧。”他尷尬收回手,摸摸鼻頭:“你們太像了,覃衣沒事兒吧?”她搖搖頭,引著他去覃衣閨房。推門而入,她斜倚在床沿,額頭纏著白紗,眼睛卻靈動有神,不見什麽病色,看見他時欣喜地跳起來:“薛夜,你回來了。”他黑著臉將她說教一頓,她撒嬌似地點頭,眼神卻不以為意,他看在眼裏,微微蹙起眉頭。“覃衣,你有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她攀上他的肩,以纏綿的姿勢擁抱他,字眼咬得重而堅決:“我明白。可是薛夜,讓我眼睜睜看著她們受欺負什麽都不做,我做不到。她們和常人沒有什麽區別,隻是命運使然罷了。”他推開她,擰眉看她的眼睛,好半天:“覃衣,你唱了一出風塵花旦,便以為自己真是戲中女子,能救世濟人嗎?”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眼角有妖嬈光華,軟著身子還要攀過去,他猛地起身幾步走到門口,轉過身冷冷看她:“覃衣,你變了。”曾經的許覃衣,膽小羞澀,溫柔安靜,可自從登台唱戲,她的性子日日都在變,簡直叫人應接不暇。月寧送他離開,溫柔安靜的模樣讓他想起曾經的覃衣。薛夜回來後,覃衣去吟春樓連唱了三天的戲,隻是薛夜聽完戲便走,不會再來後台找她。三天內她唱了三位性格各異的女子,每日每夜都恍在夢中,似乎自己便是戲中命運悲壯的女子,常常會思及此便掉下淚來,幾日下來身子便憔悴了不少。

月寧給她煲了燕窩拿來,她正倚在床沿,偏頭瞧著窗外一株仙客來,眼淚無聲滑下。

“世間萬物皆是虛妄,既是虛假,我為何還要活著呢?”

月寧想,姐姐如今唱戲已經唱魔怔了,分不清戲和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