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辭疆能避開突厥找到藏身的山洞實在令他覺得幸運,帶她回城時她像是被嚇壞了,一言不發。直到將她送回房間,檀香在暗夜裏織成一張白色薄紗,她的聲音都顯得縹緲。

“對不起。”

他回過頭來,臉上是一如既往溫柔的笑容:“是我讓你擔心了,不怪你。”

她眼角泛紅望著他,微微彎起嘴角。

因突厥常有異動,當三月的桐花落盡時,許萬裏上書皇帝出兵討伐,令其徹底臣服中原。朝中的主和派一片反對,一向不喜戰事的皇帝此次卻應下了許萬裏的上書,半個月之後,軍資以及軍糧從京中運出,開始為征戰準備。

突厥似乎也嗅到一絲森嚴,經常出沒邊關的突厥士兵沒了蹤影,聽探子來報,拔也伽開始練兵紮營,兩國之間的戰火一觸即發。

許萬裏鎮守琅玡關十餘年,軍中的將士有虎狼之名,這在人們看來是一場不會輸的勝仗。每日忙完軍務後他都會抽出時間陪謝辭疆,那個活得膽戰心驚的姑娘漸漸開始不在深夜裏哭泣,開始朝他露出溫柔的笑容。

五月初七,許萬裏以左翼軍陣前叫陣,右翼軍突襲突厥營地,試探突厥兵力,但突厥似乎早有準備,兩麵迎戰,兩軍未分勝負,各自退回駐地。

當夜,拔也伽率軍偷襲琅玡關換防點,換防士兵臨死前及時放出示警煙火才得以阻止了這場偷襲,未有大片傷亡。

許萬裏同拔也伽交手多年,早已熟悉他的作戰方式,如今這兩場交手他似乎都有備而來,倒像是十分清楚琅玡關的戰況。

城裏出了奸細,這是顯而易見的事,隻是許萬裏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謝辭疆。

暗中探察的士兵將她押到後殿時,他什麽也沒說,揮手命人退下。偌大的殿堂隻餘他二人,她低著頭站在燭火投下的陰影裏,袖下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起。

他立在高台之上,玄色衣領襯著黑沉的臉,燭台映在雙眸之中,似兩團熊熊燃燒的怒火。

“告訴我原因。”

如今的許萬裏,才真正令她見識到什麽是十年征戰沙場的鐵血將軍。她仍是低頭的模樣,像是逃避似的後退兩步。

頭頂響起冷笑,他已在她麵前站定,她微微抬眸就能看清他緊握的雙拳。

“還需問什麽原因,你還能是為了什麽。為了救出家人,無論做什麽你都願意,這是你曾經說的話。謝辭疆,我曾經還真是高看了你,為了所謂家人,竟能置國家和百姓於不顧。”

他的嗓音似冰雪之箭戳入她的心口,令她在這初春暖陽之天也覺得冰凍三尺的寒。她的雙肩被他緊緊箍住,他幾乎捏碎她的骨頭。

“你的家人重要,這染滿我大晉將士鮮血的琅玡關就不重要嗎?他們付出生命想要守護的家國就可以因你一念之私而遭受突厥鐵騎的踐踏嗎?”

他對著她吼出這些話,似有將她一口口咬碎的憤怒。他拿一生來守護的山河,在她眼裏竟是如此廉價,這令他如何不氣。

她緊咬著發白的嘴唇,眼角卻緩緩掉下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打濕他的鞋麵。

他咬牙切齒地看著她半天,忽地將她攬入懷裏,她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心口,聽見他沉沉的,卻滿含心疼的嗓音。

“你想要救你的家人,辭疆,我幫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以這種方式救出他們,你也會愧疚一生對嗎?”

她輕輕地點點頭,頭一次伸手環住他的腰,這樣緊緊抱著他,好像天塌下來都不怕。

五日之後,許萬裏再次率兵進攻突厥,拔也伽領軍迎戰不敵後退十裏。回城的時候,許萬裏在城外看見立在城牆上等他歸來的謝辭疆。豔色淩霄大朵大朵匍匐在她腳下,襯著一抹紫色的裙裾。

他想,這個姑娘,他一定要讓她安然度過餘生。

不久之後,朝廷的糧草物資陸續到達。兩國即將於長蘆交戰,出征的前一夜,許萬裏陪謝辭疆在庭院賞月。

在她麵前,除了那一日,他永遠都是風流公子的模樣。他取下貼身攜帶的玉玨放在她手上,望著天上又白又大的月亮說:“等這次徹底攻破突厥,我便卸甲,同你在孤雪山下修間屋子,每年冬天都陪你去看桐花。你喜歡雪狐嗎?我可以剝了它的皮給你做衣服。”

真是想想都令人覺得向往的美妙日子。

她微微垂眸,看著手中**漾的清酒:“許萬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他們明明該是仇人。

他撐著頭,落下繡著茂林翠竹的袖口,一副懷念的模樣:“辭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嗎?”

她抬起眼睛,手指緊緊地扣住酒杯:“記得,在你父親的靈堂上。”

她本意並不是隨謝真去拜祭官友,隻是總被關在家裏,因此想出門走走,便求了謝真帶她一起。那是她第一次參加白事,說不怕是假的,她躲在院中那棵金桂樹後,卻看見靈堂前似冰雪的少年。

他同京中那些紈絝子弟都不一樣,他有挺拔的身姿、堅韌的性格,還有明明難過到極致卻強忍著不哭的倔強神情。

她隨著他來到湖心亭,他半跪在滿塘蓮葉間,埋著頭,肩頭聳動,她想他應該是在哭吧。她想起父親說的那些過分的話,於是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要代父親道歉。

他卻耳尖地回過頭來,通紅的眼,緊咬的牙,像一頭發怒的野獸。可她並不覺得害怕,她走近他,輕輕拍拍他的肩,是如二月春鶯的嗓音。

“對不起,別哭了。”

她從袖口掏出酥糖,鄭重其事地放到他手裏,指尖劃過他的掌心,像一抹暖陽:“這個給你吃,吃了甜的,就不難受了。”

那天的陽光,那顆糖的味道,她看著他時眼底清澈溫暖的笑意,他一刻都不曾忘記過。

夜風吹來淩霄的花香,他斟了一杯酒飲下,在她回憶的神情裏緩緩搖頭:“不,辭疆,我們的第一次見麵,遠比你知道的早。”

許萬裏年少時是太子的伴讀,他在三月宮牆裏第一次遇見像泉雪一樣清澈的少女,她總是躲在母親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朝所有人露出溫柔的笑臉。

但這樣溫柔的姑娘,卻在他們演武時偷看,一雙眼睛像不安分的春鳥,待他們演武結束離開後,果然偷偷前往拔劍,卻因劍柄太重落下來砸傷了腳。

他以為她會哭,她卻隻是皺眉揉了揉腳背,隨即一蹦一跳地離開,像一隻白色的兔子。當夫子在學堂上念起“靜若處子,動如脫兔”時,他眼前便閃過她的模樣。

他們在慢慢長大,他們的父親逐漸水火不容,謝許兩家絕無結親的可能,他收回所有的心思,卻十年如一日地關注著她。

哪怕父親之死與謝真脫不了幹係,可他知道那個純澈的姑娘是無辜的,他說他不恨她,那是真的。

愛都來不及,怎麽會恨。

外人都說他沉迷女色,是啊,自很多年前起,他便沉迷於她的美色再難自拔了。

月色如霜,投在他漆黑的眼裏,他看著她,是那樣深情的模樣:“等我回來,用戰勝突厥的戰功向皇上求情,換你家人平安。辭疆,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