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雪山的桐花開得正好,大朵大朵雪白的花盞綻在寒風裏,透出花蕊一絲殷紅,映著她似寒泉的一雙眼。

他將大氅取下給她係上,她聞到淡淡的清香,耳邊響起他興致勃勃的聲音:“這些花好看吧?每年冬天我都會來這裏看花,往年都是一個人,如今終於有人陪了。”

她回頭看他,高束的墨發,含笑的眼睛,弧線優美的下巴,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傳說中的鐵血將軍和眼前這個有一絲孩子氣的風流男子聯係起來。

他腳尖輕點地麵淩空躍上樹梢,摘了開得最大的一朵桐花下來,俯身簪在她的發間。白花襯著流瀑般漆黑的發,琉璃天色下,笑意漸漸盈滿他的眼睛。

“真好看。”

她愣了一下,臉上慢慢發燙,他環胸抱臂倚在樹下,含笑著說:“我說的是花。”

她又是一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心情極好地大笑起來,笑聲驚落了樹間的繁花。

冬陽完全從雲層中露出來,溫暖的光照著這曆經戰亂的邊關,白雪在光芒下寸寸融化,打濕城牆上半簇紫蘭。

這麽久以來,她頭一次感到輕鬆。

當黃昏的光傾灑下來,花盞在枝頭綻出落日的霞光,他替她係好大氅,帶她離開。她回頭望了眼漫山大片白色的花,問他:“我以後還可以來這裏嗎?”

涼風夾著花香和他的聲音一起飄過來:“當然可以,我陪你。”

回到庭院,他端了飯菜看她吃完才轉身離開。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仍是清澈如泉的一雙眼,她靜靜地望著他,嗓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謝謝你。”

他偏著頭:“什麽?”

她低下頭去:“這件衣服,我幫你洗。”

月白風清,他含笑的眸子倒映出她故作堅強卻偶露羞赧的模樣,他想,這個姑娘這麽多年,果真一點都沒變。

年關將近,城內四處都掛上了紅色的燈籠,令這充滿肅殺之氣的邊關也有了一絲過年的喜悅。許萬裏命人在城內辦了年宴,一群五大三粗的將士聚在一起差點掀翻了屋頂。

酒過三巡,他在酒宴中醉醺醺地起身回府,大家都明白自家將軍最愛裝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各玩各的。他從大殿出來,夜空中白月如霜,他掂了掂裝滿美酒佳肴的食盒,回到庭院。

人多嘴雜,饒是他十分心疼留謝辭疆一人過年,卻也不敢冒失地將她帶在身邊,所幸他還有一夜的時間可以單獨陪她。

牆垣上的紫蘭花在月色下散發幽香。他在牆外駐足,聽見一牆之隔的院內傳來低低的哭音,幾乎能想象她蹲在牆角抱著膝蓋軟弱又壓抑的樣子。

他想了想,腳尖輕點一躍而起,輕輕地從牆外翻進來,落在花簇暗影間,而她就在距他五步之遙的地方,果然是他想象中的可憐模樣。

他故意弄出動靜,她像被嚇了一跳,猛地回頭,他從黑暗中緩步而出,她慌忙抹去眼淚,鎮定地問:“你怎麽回來了?”

他並不戳破,笑著揚了揚手中的食盒:“陪你過年。都是你喜歡吃的,快過來。”

她蹲在原地沒動。

他皺起眉頭,嗓音從她頭頂傳下來:“你在想你的家人嗎?”

她微微一顫,已穩定的情緒又起了哭意,隻是強忍著:“父親一心為君從無反心,黨爭一事明為陷害,可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前不久父親還同我說準備告老還鄉,問我舍不舍得京城的榮華富貴。”顫抖的手指捂住雙眼,眼淚從指縫溢出來,“怎麽不舍得,哪怕是一貧如洗,隻要能和他們安然無恙地待在一起,又有什麽關係,可現在……”

家人,於他而言是多麽遙遠的詞語。

他在她麵前緩緩俯身,手臂環過她顫抖的雙肩,將她攬入懷裏:“他們會沒事的。”

她將下巴放在他的肩頭,一滴淚滑落在他玄色衣衫上。她堅定地輕聲說:“我會救出他們的,無論怎麽做,我一定要救出他們。”

年後初春,邊塞馬賊趁許萬裏巡視邊防工程時,洗劫了一座城鎮,許萬裏回來後聽聞此事怒不可遏,領兵前去剿滅。一般馬賊哪有如此膽子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搞動作,這其中隱情還需一探究竟。

謝辭疆沒經曆過戰場,隻是想到那些窮凶極惡的馬賊仍忍不住擔心。那麽多年,屍骨如山、血流成河的生死沙場,他是怎樣度過的呢?

噩耗是三日後傳進城的,謝辭疆怎麽也不相信,那個在戰場上無往不勝的將軍會因追擊馬賊而掉入急流,生死不明。

回城的將士說已查出馬賊敢動手是因為背後有突厥人撐腰,這些狼子野心的蠻人麵上表現出恭順討好,背地裏卻使盡詭計,許萬裏生死不明一事絕對不能讓突厥人知道,軍中更不能明目張膽地尋他。

她同副將要了一匹戰馬,在一個月夜出了城。

她想,他救了她兩次,是時候還他救命恩情了。夜晚的邊關寂靜肅穆,馬蹄聲漸行漸遠,踩碎一地斑駁的月光。

許萬裏回來時,聽說的便是這樣一個情況。

他一腳踢翻了案桌,衝著副將大吼:“她一介弱女子就算出城也不可能找到我,你居然如此糊塗,竟真讓她出城!”

他的確掉入急流,因水勢凶猛才沒能及時遊上岸,反而被衝到了突厥的地界。但身手仍在,避過突厥士兵一路潛回琅玡關,不承想她竟會為了他連命都不要。

他真是既生氣又感動。

原先尋找許萬裏的將士現在轉為尋找謝辭疆。許萬裏亦是策馬出城,估算了她最可能經過的路徑,所幸他在突厥那邊的密探沒有傳來突厥抓了中原女子的消息,這令他稍微心安。

許萬裏從他掉落的山崖處尋了一條小道,花草掩映間果然有馬蹄印,可沿河而尋並沒有發現她的蹤跡,反倒是河流對岸突厥地界開始隱隱約約有突厥士兵出現,似乎是聽聞許萬裏在尋人的消息,有些蠢蠢欲動。

大地已有春意,溪邊清水映著花間的豔色,他想起時隔十年後的第一次相見,她在那群妖豔舞姬中仍如初雪清澈,無論青黛如何妖嬈勾勒,仍掩不住眼底似清泉的純澈。

山中暮色漸濃,一日行來已到兩國互不幹涉的公共地界,在這個地方無論殺人放火兩國都不可幹涉。林間偶有突厥士兵穿過,許萬裏命將士小心行事,握緊長槍踏了進去。

星光照得這片森林有著幽幽的綠光,寂靜的樹林裏突然燃起火把,這十多年常與他交手的突厥將軍拔也伽伴著笑聲從重疊的樹影間走出來。

身後的將士拔出短刀長槍,在許萬裏身後做出防備的姿態,拔也伽擺擺手,用不算流暢的中原話笑道:“中原和我部早已交好,許將軍不是還收下了我送的舞姬嗎,何必刀槍相見。”

許萬裏漫不經心地望著他:“我中原人信奉君子之交,既是君子,就不會背著朋友暗地裏下毒手。”

馬賊作亂一事如他所料果真是拔也伽的奸計,要不是新皇登基不足三年,朝政不穩不宜作戰,他何必跟這些蠻人惺惺作態。

拔也伽笑笑沒接話,環視一番裝模作樣地問:“聽聞許將軍正在尋人,不如我幫將軍一起找吧?”

許萬裏也露出虛假的笑容:“拔也將軍軍務繁忙,就不勞煩了。”

若謝辭疆來過此地,定會被早已在此的拔也伽拿下,如今看這狀況大抵是沒有來過。他轉身離開,夜幕已如墨籠罩下來。

身後火把熄滅,四周隻有星光,他心底漸起焦慮,連帶步伐都淩亂了許多,一直尋到後半夜,探察的將士回來說交界不遠處的山洞似乎有火光閃爍。

他匆匆前往,枯枝掩映的洞口裏,那抹熟悉的身影果然蜷縮在火邊,火光映著她迷茫又無措的模樣,映出眉眼間一點悲傷。

夜幕驚起一聲雷鳴,她猛地一顫,抬眼望來,看見他時保持仰頭的姿勢,本是驚恐的雙眼緩緩蒙上一層細密的水霧。

他兩三步走近,幾乎是半跪的姿勢,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

四下寂靜,她趴在他的肩頭,眼角落下一滴淚:“你活著。”她輕輕地笑出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