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旨內監是在三日後離開的,這三日她沒有踏出房門,一應用度皆是許萬裏親自送進來的。三日後的夜晚,他伴著涼白月色而來,周身一派冰冷,眼底卻有溫暖的光芒。

“內監已經離開了,這城中將領少有回京,認識你的不多,今後你可以在城裏四處活動。但關中通緝令還在,盡量少出城。”

言語間,他似乎真的打算將她這名在逃欽犯包庇下來。

她站在六扇開合的翠屏前,屏上冷月池光映著她單薄的雙肩,卸下那日的濃妝豔抹,她仍是他記憶中清澈靈淨的模樣。

“許萬裏,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把玩著手中的白盞,上挑著眼角:“我什麽也不想做,隻是將你留下來而已。”

她冷笑一聲:“將我留下來慢慢折磨嗎?”

她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她可不會天真地認為往事如煙,前仇皆散。她在京中沒少聽聞這位羅刹將軍的名聲,他對待對手的手段一向都是先給你一絲希望,再狠狠地讓你絕望。否則憑什麽令窮凶極惡的突厥聞聲喪膽,總不能憑的是那張好看的臉吧?

他望著她片刻,突然“撲哧”一聲笑了。窗外冷月高懸,照著他那雙滿含笑意的眼:“在你心中,我是如此睚眥必報的記仇之人嗎?”

他將溫好的熱茶遞到她麵前,見她怔怔地望著他不接,搖著頭自己飲下,才緩緩開口:“罪不及孥,父輩的恩怨與你何關,你當年不過是個未及笄的小姑娘罷了。何況我父親性子火暴,又極好麵子,這樣的性格本不能擔當大任,有所作為。若沒有你父親,他在今後的戰場上仍會因逞一時之快而遭受大過。前塵舊事已過十年,我既釋懷,希望謝小姐你也能忘記。”

如此大度翩然的模樣,真是令人忍不住讚歎。

但謝辭疆望著他,心想,眼前這個十年征戰的鐵血將軍,他若真正釋懷,必不會因為當年在靈堂上的一句誓言而在這些年不顧生死拿下戰功。他想證明給當年所有人看,他父親的言論沒有錯,他許家確有將帥之風,隻要還有一日他領這帥印,他便不會真正釋懷。

她後退兩步,直至後背緊貼著冰冷的翠屏,麵無表情地望著他:“我等著。”

我等著你接下來蝕骨切膚的報複。

許萬裏笑了笑,沒有說話。

謝辭疆在城中住了下來,就住在他的房間,與他一牆之隔。她時常會在深夜驚醒,夢裏是家人淒厲的哭喊聲,鮮血染紅了整個夢境。判決還沒下來,但逃離京城前,她聽見所有人都說謝家這次逃不了滿門抄斬的結局。

床前一地慘白的月光,她縮在角落啜泣,聽見一旁牆壁傳來輕輕的敲打聲。有節奏的、輕輕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深夜裏仿佛一首溫柔曲調,竟令她感到寬慰。

琅玡關的雪下了七日,七日之後寒風掠過,天氣雖涼,雲間卻探出半分日光。關內的人都已聽說許將軍在此次的舞姬中看中了一位,留在身邊日日夜宿,城中的將士不滿大將軍沉迷美色,突厥卻十分高興,指不定盼著許萬裏就此墮落不理軍務,任由他們拿下琅玡關。

副將憤慨地將這番話轉述給許萬裏時,他單手支額望著染上炫金光芒的潔白雲浪,不遠處的矮牆爬上簇簇紫蘭,他直起身子,略有興趣的模樣:“雪停花開,真是個好日子,我帶她出去轉轉吧。”

副將望著他歡快離開的背影,恨鐵不成鋼似的跺了跺腳。

庭院內,那棵桐花樹在風雪過後綻出潔白的花盞,他突然想告訴她,桐花必須經曆風雪之寒才能開花,她一樣可以。

隻是當他敲門無人應答而他推門而入時,那個愛在窗前翻書發呆的姑娘已經不在了,一同消失的還有書房裏他的出城手令。

盡管他表現出友善,她仍舊不信他,她害怕得逃跑了。

他從房間疾步而出,掠起花間的寒風。

曾經的琅玡關一片蕭索,自許萬裏鎮守以來,民不怨官不貪,邊關恢複了生機,一派欣欣繁榮的景象。他從城牆的屋頂掠過,長風吹起玄色大氅,覆著城下叫賣嬉戲之音。

最終他在城門口不遠處的一條暗巷看見了她的身影,與此同時還有兩名逐步逼近的男子。

謝辭疆還差一步,本來隻差一步就可以離開,可是被兩名無賴盯上,不僅搶了錢袋,還認出她就是通緝榜上的那名逃犯。隻要將她送交官府,又是一筆獎賞。

當烏黑手指即將箍住她的雙肩時,淩空而下的黑影擋在了她麵前,兩名無賴被踢翻在地。許萬裏麵無表情地轉過頭來,看著她嚇得慘白的臉,那些想罵她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了。

兩名無賴認出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他上前兩步,在他們麵前蹲下,拍了拍鞋尖一點灰塵,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兩人對視一眼,忙不迭地搖頭。他笑了笑,抬頭看了眼空無一人的暗巷,原本拍打灰塵的手從鞋幫裏拔出一把短刀,隻是眨眼之間,兩人連聲音都未發出便命喪黃泉。脖頸的血濺在他深色的衣衫上,他轉身笑意盈盈地望著她:“這個你得幫我洗幹淨吧?”

她捂著嘴後退兩步,瞪著驚恐的一雙眼,令他想起曾在雪地間捕捉過的小雪狐。短刀隱在袖間,他緩步走近她:“他們認出了你,若是不殺,明日便有官府上門要人,到時候麻煩更大,你說是不是?”

見她仍是一副害怕的模樣,他苦惱地拍了拍頭:“第一次看見殺人嗎?他們是壞人,別怕,來。”他朝她伸出手,那雙手一點也不像武將的手,白皙修長,卻強悍有力,指尖上落著冬日白陽,“辭疆,到我這裏來。”

他的身後還躺著兩具屍體,他的衣衫還沾著人血,可他卻對她說出這樣溫柔的話,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他修長高大的身姿在她眼前投出一片暗影,她不知這是他的麵具,還是他真實的溫柔模樣。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上前兩步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雙手徹骨的涼,捧到唇邊搓了片刻,見她愣愣地望著他,挑眉一笑:“是不是特別感動?”

她沒有說話,他俯身將她抱在懷裏躍上牆垣,溫柔的氣息噴在她耳邊:“既然出來了,我帶你去看看花吧,春天快到了呢。”

獵獵寒風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她在他懷裏聽見沉而有力的心跳,緩緩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