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琅玡關落下今冬的第一場雪,突厥又送來一批豔麗的舞姬,精美的馬車從城門口搖晃駛入,圍觀的百姓聽見車內傳出的鶯燕之音,低頭交談,指指點點。

自十年前大將軍許萬裏一舉殲滅突厥十萬大軍守住琅玡關後,突厥“聞許喪膽”,一開始還時不時派兵來擾,都被許萬裏以鐵血手段打得有來無回,後來也漸漸明白琅玡關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便收了野心,漸有交好的趨勢。

如今許萬裏鎮守琅玡關十年,未曾婚配,又久傳他好女色,突厥便挑選了異域風情的美貌女子送來,頗有討好的意味。

聽聞之前送來的舞姬許萬裏都沒看上,突厥便又挑選了幾位據說是美貌堪比天仙的女子,伴著初雪送進城來。

許萬裏正在招待從盛京而來的傳旨內監,在觥籌交錯間他看見內監聽聞舞姬二字時眼底流露的火熱之意,便揮手命舞姬上殿。片刻之後,一群身著大紅衣裙的姑娘魚貫而入,緋紅輕紗罩麵,隻餘一雙青黛勾描的媚眼,長發墨髻是中原少見的樣式,襯著白皙額間的月形墜飾。

樂師奏起陌生的曲調,舞姬聞樂而起,似朵朵紅蓮驟然綻放,眼波流轉間光華縈繞。大殿上一時間目光火熱,許萬裏單手支額,眯著眼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內監品了一口邊關的烈酒,暗道:這許大將軍的好色之名果然不虛。

一曲舞畢,許萬裏頗有醉意地拍拍手,似冰雪般的嗓音,帶著常年征戰沙場的沙啞:“拔也將軍這次真是大手筆,如此多的美貌女子竟毫不猶豫地送給許某,既然如此,許某就卻之不恭了。”

他看向內監,臉上的笑容半真半假:“常大人,你先請?”

內監連忙擺手:“有幸觀賞如此精彩的舞曲,下官已經知足,多謝將軍美意了。”

許萬裏挑起嘴角,醉醺醺地撐著身子站起來,目光掃過殿下的女子,揚起手指向最後那名道:“今日便由你服侍本將軍吧。”

被選中的美人低下頭去,壓低了嗓音,順從地道:“是。”

酒宴離座,許萬裏被美人攙扶著離開。仍是午時,殿外天氣卻陰沉得可怕,白雪以一種毀滅的方式撲向大地,覆蓋了這矗立不倒的邊關。

他靠在美人肩上,帶著酒氣的嗓音響在她耳邊:“作為一名被通緝的逃犯,謝大小姐不覺得你的出場方式太高調了點嗎?”

一直沉默的女子微微一顫,握緊了袖下冰涼的手指。他舔了舔嘴唇,低低地笑道:“現在想跑可來不及了,先扶我回房間吧。今日這酒,倒還真有些烈。”

頭頂的雪無聲地落下,染白她如墨似錦的長發,她袖下的手指鬆了又緊,終究隻是一言不發地扶著他在雪地中漸行漸遠。

回到枯蕉掩雪的庭院,許萬裏原本淩亂的步伐變得平穩,他撣落肩頭的白雪,推開半閉的房門,回頭瞧了眼似乎冷得發抖的紅衣女子,揚起嘴角,點燃床頭一人高的青銅暖爐。

屋內漸有暖意,她眉間的冰雪寸寸融化,暈染了眉眼的青螺,在他含笑打量的眼神中輕輕開口:“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他卷起玄色的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臂腕,暖爐映著冰雪容顏,透出幾絲紅潤來。這個人是傳說中遇神殺神的鐵血將軍,她原以為是凶神惡煞、虎背熊腰的樣子,可親眼所見才知將軍也可以是一副風流公子的清雋模樣。

“名動京城的謝家小姐謝辭疆,許某豈能不識。”他擺弄著桌上瓷瓶中的一株仙客來,笑意盈盈地道,“許某雖身處邊關十多年,但對盛京大小事情還是有所耳聞的。”

丞相謝真因涉黨爭而被革職查辦,全家十七口鋃鐺入獄,唯有其獨女,以才情名動京城的謝辭疆一人逃離,聖上大怒之後,下發通緝令,連遠離朝堂的琅玡關都收到了通緝榜。隻是沒想到這位謝家小姐如此藝高人膽大,竟敢以突厥舞姬的身份混進城來,當著傳旨內監的麵獻舞,真是令他又佩服又好笑。

她做出戒備姿態,冷笑從眼角延至唇邊,仍是輕輕的聲音:“十年未見,許將軍卻仍能將我認出,看來將軍在京中的耳目不是白養的。”

他挑了挑眉梢,在冉冉升起的檀香裏露出曖昧的笑容:“我能認出你,是因為這十年我都不曾忘記你。”他走近她,嗅到她身上濃烈的胭脂香,“特別是這雙眼睛,我一直都記得。”

她猛地抬眸,微蹙的眉頭在可笑的眼神中緩緩鬆開:“怕是許將軍不曾忘記的是我父親與你父親之間的恩怨吧?”

當年謝真與許萬裏的父親許蕭在朝堂上各執政見,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後突厥來犯,謝真唆使朝官激將脾氣火暴的許蕭,令許蕭隻領區區千人便深入敵國腹地打探軍情,結局自然是被突厥三萬人馬俘獲。許蕭自愧無顏回京,以自殺式衝鋒戰死敵營,三日後首級被送回琅玡關。

那一年,許萬裏17歲,第一次隨父出征,在琅玡關內等了三天,卻等來了父親的首級。

少年堅韌,一言不發千裏扶棺進京,在許府的靈堂上,卻遇到謝真與一眾朝官對已逝父親的嘲諷。

許萬裏仍記得那一天萬裏無雲,他將父親留下來的那把玄鐵槍插在靈堂前,對著眾人厲聲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終有一日許家子孫必領帥印,證明父親的主戰言論沒有錯。”

之後便是四處征戰的年歲,一年又一年,從參軍到校尉,由將軍到侯爵,加諸他身上的官爵越來越大,凡有許家將旗處,敵人皆不敢犯。

隻是他再也沒回過京,回到那個為了權益而置同僚於死地的陰險官場。他成為百姓心中的英雄,成了皇帝依仗的愛將,要說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盛傳他好女色,作風混亂吧。

這樣的兩個人,隔著父輩的仇恨,她既被他認出來,也不敢再奢望他能放過自己。帶著通緝令前來的內監還未離開,大概明日他便會押她領賞了。

窗外枯蕉被積雪壓斷,“啪”的一聲響在落日黃昏裏。昏黃的光影覆在她半張蒼白的容顏上,照著眼底的一絲絕望。

許萬裏偏頭看了會兒她白得透明的臉,用仿佛在與她談心的語氣道:“還冷嗎?”他回身將爐火撥得更旺一些,又將半掩的窗戶關上,似乎是關切地道,“現在好點了嗎?”

她仍沒什麽表情,定定地看著他:“許將軍,你打算何時將我交出去?”

“交出去?”他俊朗的眉眼流露笑意,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你可是我選中的舞姬,我為何要將你交出去?”

他取下玄色大氅披在身上,踏出房門:“我就住在隔壁書房。今日你累了,先休息吧。”

她蹙眉望著他離開,房門順著他修長的手指緩緩合上,冷風卷著白雪趁著最後一條縫隙撲在她臉上,寸寸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