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君北自小的心願便是當一名浪跡天涯的遊俠。他十分厭煩將軍府的肅穆和廟堂的虛偽,可作為燕家的獨子,他的心願被燕放無情扼殺。從小被逼著練武,讀兵書,學布陣,令他在別家小孩還在背《三字經》的時候,就已經會感歎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在這種環境中成長的他,對父親的叛逆可想而知。他時常會偷溜出府,少年的莽撞令他吃了不少虧,每次都灰頭土臉地被燕放拎回家,可這並不能打消他想成為一代大俠的念頭。

可他偏偏似乎天生不會使槍,燕放教他的招式總是隔日便忘,令人失望。燕放帶他參加朝會,他一言不合便和宰相的兒子打起來,對方是個文弱書生,他仗著幾分招式耀武揚威,氣得燕放當場扇了他幾巴掌,帶回家關禁閉。

舊年新雪,他趁著燕放練兵的時候偷溜出去。牆頭寒梅點綴漫天大雪,他穿著錦衣裘服翻牆,但因包得像個粽子,手腳十分不麻利,從兩丈高的高牆摔下去。

以為會斷胳膊斷腿,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撲麵而來的濃鬱酒香幾乎將他熏醉。乞丐打扮的女子垂著眼笑意盈盈地打量他,語氣有揶揄:“這是哪家的公子哥從天上掉下來讓我撿個正著?”

一向桀驁的他竟然有些訥訥,掙紮著從她懷裏跳下來:“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麽?”她拍了拍腹部:“我是個叫花子,肚子餓,在討飯。”他看著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女子,白雪覆上她長長睫毛,眼底笑意在這天寒地凍間竟生出幾分暖意。他指了指高牆:“可惜我不能從正門進去,這牆我也翻不過去,我房間有好多吃的。”女子雙眼一亮,驀地環住他的腰,腳尖一點已拔地而起,驚呼聲卡在喉嚨,轉眼他已

經落在自家房門前。一個要飯的乞丐武功都比他高,這令燕君北十分憂鬱。女子啃著雞腿,一摸酒壺發現空了,不由失望:“無酒,飯菜難以下咽。”他愣愣看著她:“我爹說,小孩子不能喝酒。”她看著他大笑:“你是小孩子,我不是。”聽她的聲音也知她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燕君北無法接受這種輕視,當即找來酒和她對飲,結果醉得一塌糊塗,朦朧間女子已翻牆而出,而他暈在門口。醒過來又被燕放狠狠教訓一番,可他隻是遺憾,沒有問她的名字。這之後他又翻了好幾次牆,可惜都沒再遇到她。他想出一個法子,讓侍衛買了最烈的酒,蹲在牆內架起火爐煮酒。白梅包裹酒香,夾著雪花的冷冽,織成一張朦朧妙曼的紗網籠罩這方天地,幾柱香過後,果然有人翻牆而入。是她獨有的灑脫嗓音,踩著溫柔雪地,吟著愜意詩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將欲雪,能飲一杯無。”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嗜酒如命,逍遙如風,哪怕是別人口中最卑賤的乞丐,卻比太多人過得瀟灑。他驀然便明白自己為何對她念念不忘,因為她過的,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幾年他很少再偷溜去集市玩鬧,燕放以為是他收了心十分欣慰。其實是他總煮酒將白驟引來,她談笑風生,講述她乞討生涯遇到的軼事。聽說他功夫不好,在地上隨便撿根枯枝便能舞出他喜歡的招式。

對於一個乞丐為何會武功,她隻是笑道:“什麽武功,不過是幾招花拳繡腿,上不得台麵,在江湖上要飯也是個技術活,總要有點傍身之術。”

但他學得很認真,似乎隻要跟她學,就能變成和她一樣的人。燕放見他日漸沉穩,打算將他丟到軍營裏訓練,嚇得他連夜收拾包裹逃出府,又去酒館買了好酒,到鳳凰亭找她。

她躺在一階石台上,以手枕頭,翹著腿睡得香,身邊滾落幾隻酒壇,看來又是大醉一場。他脫下披風給她蓋上,又挨著她坐下,將她的頭輕輕抬起放在自己腿上。月白如霜,酒氣縈繞,鳳凰花在夜色中開得明豔,落在她唇角,像驀然綻放的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她悠悠轉醒,看見他也不驚訝,第一件事便是摸酒。他把買好的酒遞上,她果然眉開眼笑,豪飲幾口才問:“怎麽一副離家出走的打扮?”

他目光灼灼:“我不想從軍,我想跟你走。你是丐幫弟子對嗎?我聽人說,丐幫之人,俠之大義,我想成為你這樣的人。”她抱著酒壇起身,斜靠亭柱,狹長眼眸帶著他看不懂的笑意:“我這樣的人?小屁孩,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嗎?你若知道了,永遠也不會想成為我這樣的人。”他有些不滿,捏著拳頭:“我不是小屁孩,我已經十五歲了。”她噗嗤笑出聲,將懷中酒壇扔過去,砸得他胸口悶疼,聽見她說:“如果你把這壇酒喝光還能不醉,我就承認你不是小屁孩。”跟著她這麽久,酒量卻絲毫沒有進步,他喝了半壇便吐得一塌糊塗,但還是固執地拽住她的衣角:“我要跟你走,我要過你過的生活。”她跳起來打掉他的手:“別扯別扯,衣服快破了,我的錢隻夠買酒了。”

他執意要跟著,她沒辦法隻能帶上他。她用黑泥抹黑他的臉,又割破他的衣服,連頭發都不放過,弄得亂糟糟的,然後和她一起蹲在集市要飯。她笑眯眯地問:“你看,我過的就是這種生活,你還想過嗎?”他硬著脖子回答:“這有什麽!”有人經過,扔下幾個銅板,白驟飛快撿起來,朗聲道:“謝謝大爺。”他卻無論如何也喊不出口,一張臉漲得通紅。白驟拍拍他的肩膀:“你還是回去當你的公子哥吧,還能隨時接濟我幾壇酒,多好。”話落,有人從旁經過又倒回來,看了半天突然怒斥出聲:“燕君北!你個臭小子在這幹嗎!離家出走就算了,居然還淪落到在街邊乞討!”燕放臉都氣歪了,直接照頭捶了一頓,燕君北在白驟看熱鬧的眼神中被他爹抓了回去。那之後無論燕君北怎麽在牆角煮酒白驟都沒有再來,哪怕是他找到傳說中的百年老酒,去鳳凰亭等了她一天一夜。不知為何,他生出一種被拋棄的頹廢感。而他成天往鳳凰亭跑,終於有一天被燕放的仇家綁架了。如果是綁架勒索也還好說,偏偏這個仇家不要錢,隻想讓燕放體會痛失愛子的痛苦,著實令人無奈。就在這個人思索著怎麽弄死他好時,白驟抱著酒壺搖搖晃晃闖入他的視線。仇家緊張地掐住他的脖子,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酒。“早就聽聞酒影白驟和燕放的獨子走得近,你此次若能置身事外,這壇百年女兒紅就歸你了。”

她眼神發光,對著那壇酒吞口水。燕君北想,完了,自己在她心裏連一壇酒都比不上。下一刻,隻覺人影如魅,她竟一腳將酒踢翻,刹那酒香撲鼻。仇家被她一掌打暈過去,燕君北感動地看著她,卻見她拍著胸脯說:“好險,要不是一腳踹翻,我差點就答應了。”燕君北氣得咬牙,她鄙夷地看著他:“跟我學了那麽多招式,竟還被這種人劫持。”之後開始專心教他功夫。燕君北覺得自己此次被綁架得十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