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西沉,黃昏光景將酒肆酒香醞釀得濃鬱,像本就風情萬種的美婦塗了豔色胭脂,醉人不知方寸。日光被竹簾分割成行,深深淺淺投映在正吃酒的女子身上,能清晰看見被破爛的泥色

衣衫束著的高挑身姿。她將腳蹬在長凳上,一手撐頭,一手拿著酒碗遮擋刺眼光芒,染了汙垢的臉看不清樣貌,但那雙眼卻如遠山之雲,初見隻覺朦朧,再看方覺悠遠。隔座劍客正手舞足蹈地討論前些日子凱旋的征北軍,說此次在戰場上功勞最大的竟是傳說中燕大將軍不爭氣的獨子燕君北。

大將軍燕放自幾年前遇刺重傷後便再無力上戰場,唯一的兒子燕君北是出了名的遊手好閑,整日於江湖集市流連,無心軍政,氣得燕放幾次將他趕出家門。本以為燕家後繼無人,誰料燕君北竟改過自新從軍,幾年曆練下來,終於在此次征北之戰中大放異彩。本是世人眼中笑話的他猶如一杆錚錚長槍令敵人喪膽,昨日被聖上親封二品驃騎將軍,賞賜無數。

女子抱起酒壇倒酒,又聽見劍客道:“如今京城都在盛傳這燕君北的英勇事跡,將軍府的門檻都快被說親的人踏平了。”她一抹嘴角酒痕,笑道:“燕君北?倒不曾聽過這名字,不過廟堂之事與我何幹,我該操心的是下頓吃酒的錢從哪來。”她懷抱酒壇翻身而起,雖是乞丐打扮,周身卻隻有酒香繚繞,高束墨發在空中晃**,嗓音帶著淺淡醉意,步伐卻無淩亂:“我本酒中仙,可惜沒酒錢。”一旁竹簾被撩開,暗影微傾擋住她的去路,藍衣襯得來人如湖光澄澈,疏朗眉目下薄唇緊抿,麵上是淡然神情,嗓音卻有微不可察的怒意。“你說,你不曾聽過燕君北這個名字?”吐字極慢,語聲黯啞。她後退兩步,目光微醺地打量他。突然隻覺掌風襲來,肩頭已被抓住,眼見便要受製於人,無奈隻得一鬆懷中酒壇,手掌發力打中他的胸口,再一腳將下墜的酒壇挑到半空,正要飛身而走,被男子抓住左腳踝。她趁勢旋轉身子,右腳在他肩上一點,借力飛躍到空中接住了酒壇。

“還好沒摔碎。”她心有餘悸,全然不顧鐵青著臉的男子,抬步便要離開。男子卻又飛身而上,她一邊護著酒一邊應付,嗓音有無奈笑意,眼底卻漫不經心。“這位公子,你想要這壇酒明說便是,何苦與我一個叫花子為難。”男子猛地收手,臉色難看得可怕。她偏著頭看他,額前碎發半遮眼眸,唇角挑起好看的弧度。他緩步走近,令人窒息的壓抑襲來,她卻淡笑依舊,懷裏還緊緊抱著那壇酒。聽見他壓低的,咬牙切齒的聲音:“白驟,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

她置若罔聞,將酒壇扔到他懷裏:“這下我可以走了吧?”他雙拳緊握,克製掐死她的衝動,看她轉身步伐逍遙,腰間酒囊被她提在手上,似乎隻要有酒便可四方任走。

群壑微暝,池波微漾,天際烏雲卷卷,已匯聚傾盆之雨。這場雨足足下了四日,打得殘紅滿地,花苞低垂,雨幕中藍衣男子撐一把素黑骨傘,若煙雨中一縷孤魂,似有執念難尋。

他來到鳳凰亭,果然看見她醉在這裏。她素來喜愛鳳凰花,如她人一般開得恣意。和平日一樣,腳邊滾落酒壇,她睡在冰冷地上,半邊身子露在雨裏,額間墨發濕漉漉貼在鬢角,少了往日肆意張揚,多了幾分溫柔味道。

他粗暴地將她拖進亭子,看她翻個身繼續睡,他一邊惱怒一邊卻褪下外衫替她蓋上,又冒雨撿來木柴生火,木柴費了好大勁才終於燃起來,回身發現她已經醒了,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若是以前,他必然羞憤難當。可如今在軍營裏磨練了幾年,早已學會斂容正色,隻眼神微微冷冽起來。“總有一天,你醉死了也沒人知道。”她摸出酒囊喝了一口,才笑眯眯地開口:“你來做什麽?”他撥弄木柴,火光映著漆黑瞳孔,像自心底燃燒的兩簇怒火,嗓音卻如亭外冷雨:

“你以為一句不認識燕君北,便可將我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嗎?”她湊到火邊暖手,臉頰泥汙被雨水衝刷得幹淨,明明是這樣漂亮的一張臉,平日卻總被汙垢蓋住,令人惋惜。“你這次回來,是來找我報仇嗎?燕君北,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殺不了我。”她用半截竹筷綰起如絹似錦的長發,作勢要離開,被他一把扯住手腕,力道幾乎要將她捏碎。他本是人前冷傲將軍,卻總是被她一兩句話輕易激怒。“現在知道我叫燕君北了?記得你教了我武功?之前為何要假裝不認識我!承認你認識燕君北,讓你覺得恥辱嗎?”她微眯起眼看他,唇角掛著淺淺笑意,就像以前她看他的模樣,看小孩子的模樣。“恥辱?你怎會如此想,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將軍,令多少人仰慕。而我不過是一個乞丐,我告訴他們我認識你,我教過你武功,也不會有人信,何必為你招惹非議。”他緊緊咬牙,話從齒縫中擠出來:“你倒是為我著想。”話落卻猛地使力將她扯到自己懷裏,如今他已足夠高大,這樣抱著她,似乎可以擋住一切災難。“你,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了嗎?”她將下巴擱在他肩頭,目光迷離:“是或不是,又與你何幹呢。”她將他推開,轉身踏入雨幕,落肩的鳳凰花在雨中飄零,一如這麽多年她在江湖上飄

搖,恣意而瀟灑。他曾經被她這種灑脫吸引,如今卻恨死了這樣的她。最不堪回首是曾經,可他總忍不住去回憶。回憶裏有酒,有她,有九月灼灼鳳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