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信仰

傷害這東西,並不都是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它更像是溫水煮青蛙,在不知不覺中將你毀滅。

[1]

這段時間,在她刻意的忙碌中,那些糟心的事情終於被翻開了篇章。

貝思遠沒再找過陳初,唐樂倒是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被她拒接後又發了很多短信,沒有什麽內容,大多是問她最近好不好,再者便是告訴她換季了,照顧好自己。

她記得最清楚的一條是在一個深夜,唐樂發來了語音,背景是酒吧震耳欲聾的音樂,陳初聽見她小聲地囑咐:“這幾天天氣不好,你注意別著涼,這個季節容易犯鼻炎。”頓了頓,她又說,“陳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

認識這麽些年,陳初偶爾心血**會對她撒嬌,而唐樂感情內斂,這樣的表白從未有過。無數次陳初纏著她問,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皆被她一巴掌推開,而現在,她沙啞的聲音在這個時候響起,擊中她心底最柔軟的那一塊。

陳初幾乎就要被打動,可閉上眼,樓梯間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她一股腦將語音全部刪除。

唐信卻是給她發了不少信息,他從不問她好不好,也沒再提及那些不開心的過去,每每都是在網上看到了什麽不錯的文件,便一鍵分享給她,還來了一次學校,給她買了一大罐薑茶,說是天冷了,預防感冒。

陳初不討厭唐信,卻有些害怕和他見麵,因為他總會讓她想到唐樂,姐弟太過相像,無論是說話方式還是性格,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對方。

陳初拒絕,唐信也不緊緊相逼,還是偶爾會發一些不痛不癢的分享給她。

陳初在盛娛遇到唐信,已經是很多天後的事了。

這段時間她雖奔波在盛娛與學校之間,但每次來都是關在會議室裏,對盛娛內部並不熟悉。遇見唐信是在一個下午,她要去七樓的某個辦公室找製片人,卻按錯了電梯樓層,莽撞地闖到八樓,還在納悶製片人的辦公室怎麽會憑空消失,就看到了唐信,他估計剛從攝影棚回來,站在走廊上與人說話,臉上的妝還未卸,看起來甚是陌生。

兩人這段時間雖然斷斷續續地聯係,但陳初不曾告訴他自己的事,此時碰見忽然有些做賊心虛。她正準備走,唐信卻已看見她,有些興奮地叫住了她:“你怎麽在這裏?來找我?”唐信說完就知道不對,因為曾經有狂亂的粉絲闖入盛娛偷拍藝人,早在好幾年前盛娛的電梯就加了刷卡裝置。

陳初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簡明扼要地將自己出現的原因說了一下,唐信顯然很驚喜:“你真棒!那以後豈不是會經常遇見你。可惜我這段時間經常在外地參加活動,不然一定能早些知道這個好消息。”

唐信的坦然讓她更加覺得自己心眼小:“已經簽約好長一段時間,我就是一時想不到,沒和你說。”

“沒事,現在不就知道了嗎?”唐信倒是從容許多,問她,“休息室有個小陽台,要不我們去那裏坐坐?”

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自己有事,原先和他說話的女人打斷了她:“Aaron,你三點鍾要去拍宣傳照,現在已經兩點四十了,該準備準備了。”

唐信的好興致並沒有被打斷,他甚至不曾看那女人一眼,兀自對陳初說:“我們很長時間沒見,好好聊聊。”

“可是你有事。”

“沒關係。”

“不,我也有事,你去忙吧。”

在這裏,他不是唐信,他是Aaron。

才幾個月時間,兩人竟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和立場麵對麵。陳初怕製片人久等,匆匆與他道別,唐信似乎還要說什麽,但身後經紀人模樣的女人已經將他拉走:“Aaron,你忘記自己答應過我什麽了?”

她還在原地,唐信仍與經紀人在糾纏,眉宇間有著蓄勢待發的煩躁,終是壓抑下來。他頻頻回望,像是有話要講,但她等了許久,也沒見他說什麽,隻是衝陳初揮揮手,被經紀人半拉半哄帶進辦公室。

從前懵懂自我的少年,而今也能獨當一麵。

而自己呢,就算到了現在,還是沒能做成一件大事來。

陳初站在午後灑滿陽光的走廊上,看著忙碌穿行的人,忽然覺得自己與這裏有些格格不入。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不過二十二歲,為什麽突然會有遲暮老人悲涼的心境。

她拍拍腦袋,把這個念頭甩出腦子,正準備往樓梯間走,卻看見一行人匆匆從高層的獨立電梯出來,陸尋就走在最前麵,旁邊的秘書正在和他說話,高跟鞋嗒嗒嗒地敲打著地麵。

她下意識側身讓開,盛娛不乏美女,像她這樣學生打扮其貌不揚的實習生更是數不勝數,沒有人注意到她。可就在她往電梯裏走的時候,走在最前頭的陸尋突然回過頭來,越過層層疊疊的人頭朝她望了過來。

隻是一眼,很快他就隨著人群消失在走廊盡頭。

可就是這麽平平靜靜的一眼,讓陳初一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她不停地在內心揣測,陸尋這一眼是否別有深意,是否是什麽警告或者提醒,否則怎麽就一眼盯住了她。以至於製片人和她說話的時候,她都走神好幾次。

“什麽?”

“我和你說話呢,你到底在想什麽東西?這場戲要重寫,說了好幾遍,怎麽就寫出這種東西?”

那天,陳初直到天暗下來才從製片人辦公室離開。

下班高峰期已過,盛娛大廈退卻了喧囂,寂靜冷清,隻有零星的幾間辦公室還亮著光。陳初剛被導演削了一頓,心情沮喪,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卻突然聽到手機響,隻是一下。

她手中拎著電腦,以為是騷擾電話也沒有掏出來回撥,進了電梯發現是本地號碼想撥回去卻是沒有信號,索性也沒有理會。

電梯到門口隻有兩三百米的距離,她向來走路很快,可那天不知是什麽原因,她走得很慢,也說不清為什麽,總覺得有事要發生。果然她走到大堂,有人在背後叫住了她:“陳小姐,麻煩稍等。”

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麵容嚴肅,西裝革履,大堂的燈亮得刺目,讓她有些恍惚,一時間竟認不出他是誰。

“我叫顧玨宇,大家都叫我小顧,陸先生讓我來找你。”

陳初這時才想起,眼前的人是陸尋的特助,她見過他好幾次,隻是每一次他都是沉默地跟在陸尋身後,像個隱形人,存在感極低。她聽他提起陸尋,又想起下午他那若有似無的眼神,不知怎麽竟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

顧玨宇看起來年紀比陸尋還要大一些,讓她叫小顧是不可能,一時間也不知怎麽稱呼他,隻是點了點頭:“請問有什麽事?”

或許她這如臨大敵的樣子太可笑,他笑了笑,想要她輕鬆一些:“沒什麽事,是陸先生想要你陪他參加一個晚宴,讓我來接你。”

陳初向來很少化妝,因為出門急促,此時身上就穿了襯衫裙和牛仔外套,腳上一雙帆布鞋,顧玨宇的話讓她更加慌亂:“參加晚宴?現在嗎?我穿成這樣。”

“衣服的事情不用擔心,陸先生已經安排好了。”

陳初想不通,以陸尋的身份地位,想做他女伴的人多不勝數,他怎麽會來找自己。她雖沒問出口,顧玨宇卻看出了她的疑惑:“陸先生向來不愛應酬,偶爾有推不開的場合也都是陸小姐陪著,這幾天陸小姐生病不舒服。”他雖沒有點破,但陳初多多少少聽懂了,陸尋從不帶女星參加宴會,平時帶女伴都是自己的侄女,此次來找她,還是因為陸淼淼病了。

至於為什麽找自己,陳初不得而知。

她在盛娛這段時間,基本沒聽過陸尋的緋聞,越接觸,越覺得他顛覆了自己最初的認知。

起初她覺得他是個無所事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對他印象極差,接觸下來才知道他是個恐怖的工作狂,每天上班都是早到晚退,加班也是常有的事。她原本以為他是個風流的花花公子,現在卻發現他並不是,他的溫柔隻留給他唯一的侄女。

有時候她也覺得奇怪,有的人一開始給你美好印象,越相處卻越發現不過爾爾。有的人第一眼你覺得不順眼,越接觸卻發現越驚喜。

後來她像開玩笑一樣同陸尋提起,他的話她一直記得清楚。

“人就像一顆顆五彩斑斕的糖果,不剝開包裝紙,不嚐到味道,你永遠不知道它是不是你喜歡的味道。”

她想問他,那你喜歡什麽味道,卻好幾次都沒問出口。

就怕一開口,聽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2]

陳初和顧玨宇回到盛娛,已是兩個多小時後。

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裏,她被顧玨宇帶到了南京路的某奢侈品店,像人偶公仔一樣隨店員擺弄。

她換了一身黑色的小禮服,化了妝,披肩的頭發也被盤成了簡單的公主頭,就連她脫下的衣服都被疊得整整齊齊裝在紙袋裏。

她坐在陸尋的車上,他拉開車門那一霎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又恢複正常的神色。陳初理解,她換好衣服出來看自己也覺得陌生,像是另外一個人。

陸尋上了車兩人也沒打招呼,陳初向來討厭這樣尷尬的氣氛,隻好主動開口:“聽說陸淼淼病了?”

陸尋麵色凝重地點頭。

陳初被他嚇了一跳,語調提高了不少:“很嚴重嗎?前幾天看見她,不是還好好的。”

“很嚴重。”

“什麽病?”

“腦殘。”陸尋揉了揉眉心,“因為我說了她幾句,一賭氣就好幾天不說話。我真想知道,像你們這個年齡的小女生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東西。”

陳初下意識反駁:“我和她不是一個年齡層的,我比她大好幾歲呢!”

“不都一樣。”

“不一樣。”陳初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堅持。

“哪裏不一樣?一模一樣的執拗,真讓人頭疼,不知如何是好。”

他就像一個苦惱的父親,對處於青春叛逆期的孩子束手無策。

陳初幫不上忙,隻好轉移話題:“我們要去哪裏?”

“去參加一個晚宴。”

“很重要?”

“普通晚宴,但不知是哪個無聊的規定一定要帶女伴。”他的臉色並不好看,眼下的青痕比上次似乎更深了些,也不知道多久沒有睡覺,整個人顯得疲倦又煩躁,可縱然這樣,他依舊不肯閉上眼睛休息,清澈的眸子在昏暗的車廂裏特別明亮。

“為什麽看我?”他突然問。

“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你?”

“我知道。”他聲音很輕,卻有些得意。

陳初想起,在陸淼淼生日那次,她才走近他,她才碰到他,已經被他狠狠推開。這個人,好像任何時刻都披著冰冷僵硬的盔甲,防備心十足。

到了目的地,陳初才知道,陸尋所說的“普通”與自己想象的有著巨大的差別。

陳初的家境在同齡人中向來算不錯,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但自幼物質條件都過得去,她從未覺得自己與陸尋有太大的差距。

但當她站在女裝店裏看著店員的眼神從原先的不屑轉換到諂媚的時候,當她看到身上晚禮服的價格的時候,當她與陸尋一起站在那艘豪華遊輪上的時候,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的世界與他的差距。

這種差距並非來自金錢上,而是階層,從一個階層到另一個階層的跨越。

那艘遊輪就停靠在海邊,明亮的燈飾,豪華的裝飾,看起來就像一座輝煌夢幻的海上城堡。港口往來都是豪車,堪比車展,通往遊輪的通道還鋪上了紅地毯,男男女女無一不是盛裝打扮。

饒是陳初見慣了大場麵,到了此時還是有些緊張,連陸尋伸出手都沒反應過來,還是他提醒,她才輕輕挽住了他的臂彎。

踏上了遊輪,陳初才知道為什麽陸尋要讓她陪著參加,因為每個出席的嘉賓都帶著女伴,或歌手或明星或模特,甚至有她在八卦雜誌上見過的名媛。至於他為什麽不找女星陪著,陳初便不得而知了。

陳初問陸尋:“你是不是怕被人拍照傳緋聞呀?”

陸尋朝不遠處努了努嘴,陳初恰好看見被保鏢圍住的男人。此次活動主辦方並沒有邀請記者,但還是有漏網之魚偷偷潛入內,很快便被阻攔,並砸壞相機。

“收走內存卡就可以,何必砸相機,那可是別人生存的工具。”

陸尋不以為然:“都聲明拒絕記者,還是有人冒死吃河豚。既然你做了,就要承擔代價。”

話是如此,但陳初仍舊覺得不舒服,以至於接下來始終心不在焉。

她挽著陸尋的臂彎,隨著他在這座豪華堡壘上遊走,它大得像個迷宮,除去舞廳、劇院、餐館和酒吧,甚至還有籃球場和水上遊樂園。陳初不想被當成沒見識,始終保持著鎮定,但其實陸尋壓根也沒機會注意她。

從宴會大廳到甲板,無論他走到哪裏,哪裏都有認識的人。他就像一個陀螺,從這裏轉到了那裏,又從那邊轉到了這邊,酒杯拿起了又放下。

她從未見過這樣子的陸尋,談吐大方,彬彬有禮,完全找不出從前對她咆哮和惡言相向的影子。他們談論股票、房地產甚至是石油和經濟發展,無一不是她聽不懂的。

而她,隻是他帶來的女伴,與這遊輪上爭奇鬥豔的女孩都一樣,隻有附屬的價值,看著他們談天論地推杯換盞,除了微笑,還是微笑。時不時有目光落在她身上,或探究,或不屑,仿佛她是陳列在貨架上的商品,自始至終,都沒人與她搭話。

雖然感覺不自在,但陳初並沒有覺得難堪,因為她本身就不屬於這個地方,或許今日之後,她也不會再來。

她就這樣跟在陸尋身後,不是站著,就是走,到最後穿著高跟鞋的腳幾乎都在發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下樓梯的時候,她不小心崴了一下,幸好陸尋攙住了她:“沒事吧?”

他靠得很近,一開口酒氣撲麵而來。

這短短的一個多小時,陸尋並沒有吃什麽東西,酒倒是喝了不少,一杯接一杯。陳初以為他酒量好,這會才發現並非如此,他的眼神已經不甚清明,反應也慢了許多,說話慢吞吞的,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你喝醉了?”陳初問。

“沒有。”他說,語速依舊很慢。

陳初覺得他喝醉的樣子特別好玩,便伸出三個手指逗他:“這是多少?”

酒會的燈光是暖黃色,襯得陸尋麵部輪廓柔和了不少。他沒有喝醉,陳初卻像逗弄小孩一樣和他說話,偏生表情還特別認真,陸尋一時間也不知做何反應,他就這樣盯著陳初看,專注又曖昧,她被他看得不自在,明明沒喝酒,麵部卻微微發燙,陳初急忙收回手,卻被陸尋拉住:“你手上有繭子。”

她不好意思道:“哦,練琴弄出來的。”

她以為他會問下去,或者放開她的手,可是他並沒有,而是這樣拉著她的手在角落的桌子坐下來,微微闔上眼,睫毛又密又長。

“你喝醉了。”陳初篤定道。

“沒醉,就是有點上頭。”他淡淡地說完,沒再開口,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一般。

陳初百無聊賴,那個喧鬧豪華的宴會與她毫無幹係,顧玨宇隻送他們到港口,唯一認識的陸尋卻在這裏睡著了。她肚子有些餓,想去自助餐區取些東西吃,陸尋卻將她的手緊緊地拽著。

她覺得他是故意的,睡著的人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氣。

下一秒,陸尋親自驗證了她的猜測,因為剛有人走近,剛叫了一聲“陸二”,他已經睜開了眼。

那是個年輕的男人,身材瘦削,長相帥氣,一身黑色西裝襯得他英姿勃發,眸子黑得發亮,仿佛黑色便是他的代言詞。

陸尋一見來人,也不起身,懶散地癱坐著。

“有事?”

“沒事就不能叫你了?你這是什麽態度,喝酒了?”

“我對你就這態度。”陸尋話語僵硬,口氣卻輕鬆自然,與原先應酬的態度截然不同,兩人一看便關係匪淺,“對你這種沒良心的人,我就是這樣的態度。”

男人也不惱,順勢坐在了陸尋旁邊的椅子上,又不住打量陳初:“淼淼那小丫頭呢?你不是隻帶她參加晚宴嗎,說女人都如狼似虎特別可怕,心機還深,還大言不慚嘲笑我。現在呢,怎麽自己咬自己舌頭了?”他說話的時候絲毫不避諱陳初,反倒有些看好戲的成分。

“我和你不同,別將我和你混為一談。”陸尋說完不再理會他,又閉上眼睛假寐,留下陳初與男人麵麵相覷。

還是對方先伸出手:“傅亞斯,算是陸尋的發小吧。”

陳初手剛伸出,就挨了陸尋一下:“不要和這家夥說話,招蜂引蝶狼心狗肺。我說傅亞斯,這是陸淼淼的同學,你們差著輩分呢。”

“你不也和人差著輩分嗎?”傅亞斯笑道。

“什麽?”陸尋沒聽清。

他沒聽清,陳初卻是聽到了,想解釋,又想人家說不定沒那個意思呢,自己一解釋更像自作多情。

她這邊糾結,那邊傅亞斯已經將酒杯遞給陸尋:“還生我氣呢,這都多少年了,比女孩子還小氣。”

被這麽一說,陸尋當下沉下來:“你才小氣。”

“那不小氣,不記仇,喝酒吧。”

“他喝醉了。”陳初下意識解釋。

“我知道,但憑什麽他和別人喝到醉了,卻不和我喝?”

感情這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主。

見陳初急了,傅亞斯倒是笑了:“他喝醉了,不喝,那你和我喝。”

“好。”

話音剛落,陳初便察覺兩道目光同時落在自己身上。

戲謔的,是傅亞斯。

深沉的,是陸尋。

像懸掛在頭頂上的燈,照得她臉頰發燙。

[3]

陳初也想不通,那個晚上自己為什麽要幫陸尋擋酒。

或許是因為傅亞斯的激將法。

或許是因為陸尋喝醉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憐。

更或許是因為自己也想喝酒了。

總之,她接過了傅亞斯遞來的酒杯,陸尋也沒有阻攔,冷眼旁觀。

好在他遞過來的是香檳,味道很好,她抿了一小口,就幹了。傅亞斯當下就樂了,說陸二喝酒從來沒這麽痛快,來,再來一杯。喝到第三杯,不喝了,目光也不知道飄向哪,陳初遠遠一看,遠處有個女孩正看著這個方向,見她看過來,遠遠地朝她點頭微笑致意。

女孩不是那種非常漂亮的長相,卻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讓陳初又忍不住朝那邊望了望,即便這樣感覺非常不禮貌。

傅亞斯朝那邊打了個OK的手勢,此時的笑容比原先又深了幾分,臨走時微微靠近陳初,低聲道:“這家夥估計還在生我氣,我勸他不聽,你讓他少喝點。”

陳初覺得好笑,剛剛勸酒的不就是你麽。

可她沒說出來,人已經走了,留下一個墨色的背影。她看著他朝那女人走近,兩人身高有一點差距,傅亞斯低著頭和她說話,末了伸出手在對方鼻尖輕輕刮了一下,很快收回。

平淡無奇的互動,陳初卻看得專注,連陸尋叫自己都沒有聽到。

陸尋順著她的目光往傅亞斯的方向看去,嘲諷道:“人家結婚了,那邊就是他的老婆談夏昕,孩子都快生了,別看人長得帥就被勾了魂。他不會喜歡你的。”

“我哪有。”陳初疑惑,“傅亞斯不是你朋友嗎?你怎麽看起來好像很討厭他。”

陸尋一副深惡痛絕的模樣:“不要再提他。”

陳初追問不休:“為什麽不能提?他叫你……他說你們是發小,你們……看起來應該是很好的朋友。”她其實想說他叫你陸二,大家都叫陸先生、陸總,這麽親密的稱呼,一定是很好的朋友才叫。

若是往常,這樣的喋喋不休陸尋一定不會回答,但今晚他少見地解釋:“傅亞斯是陸淼淼的初戀。陸淼淼才十二歲,就死活要嫁給傅亞斯,鬧得不可開交。這家夥估計也知道我容易上火,動不動就撩撥陸淼淼來惹我生氣。不過,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說完,他又習慣性地去揉太陽穴,估計又想起和他鬧別扭的陸淼淼。

陳初覺得好笑:“你何必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不就是小孩子嗎,我以前還說要嫁給吳彥祖呢!我爸爸都沒有那麽緊張,你何必緊張。不過是戲言而已,陸尋,是你自己緊張過度,才給了別人戲弄你的把柄。這樣就生了人家這麽多年的氣?”

“也不是。”

“那是為什麽?”

陳初今晚少見地有求知欲,陸尋不堪其擾:“這家夥自私得很,說是朋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和他爸吵架被趕出去還是老子借錢給他開酒吧,結果他老子落馬出事了,被別人奚落了幾句,就和我們完全斷絕來往。我當時在國外呢,什麽都不知道,回國了去找他,吃了多少次閉門羹。就算他現在東山再起,又怎樣,有規定我一定要原諒他嗎?”

關於傅亞斯的過往,陸尋說得很隱晦,陳初沒有再追問,隻是覺得陸尋語氣憤恨得很:“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你還記著。”

陸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朋友不多,就這麽一兩個,能不記得嗎?”

陳初倒是對傅亞斯很有好感,忍不住為他說話:“他現在對你的態度不是挺好的嗎?我覺得他還是把你當成朋友,這樣算是低頭了吧?”

“他低頭示弱我就要接受嗎?他落魄時不找我,現在風光了回來找我我就要接受嗎?怎麽也得給他點氣受受。”

他的語氣,就像在說一個負心漢,陳初不禁覺得好笑:“傅亞斯沒說錯,你可真記仇。”

陸尋擺擺手,沒有再接話,隻是說:“我們走吧。”

“現在就可以走嗎?酒會才開始。”

“該見的人都見了,該談的事都談了,走吧。”話是這樣說,他卻一直沒起身。

“你能走嗎?”

這些年陸尋極少喝酒,因為酒會讓人的警覺性降低,就算在一些無法躲避的場合,他也是極為克製,極少喝醉。偶爾也會有喝醉的情況,但他喝醉的狀態與往常區別不大,話不多也不喧嘩,步伐也穩健,甚至臉也不紅,極少人能看出來。

今晚是喝多了一些,現在酒有些上頭。陳初那張微紅的臉就這樣突兀地紮進他的視線,帶著一縷淡淡的蛋糕香,手在他麵前晃動:“陸……你還好嗎?還能走嗎?”

他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惱:“不能,又怎樣!”

下一秒,她微微蹲下身子,將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好吧,那我攙著你走吧。”

他雖是瘦,卻也是一米八的身高,毫無防備之際就被她這樣輕輕鬆鬆地架了起來,末了她還有些得意:“以前上學他們都叫我怪力少女!”

陸尋覺得頭更疼了。

陳初攙著陸尋離開遊輪,雖然他始終說他沒醉,但是哪個喝醉的人會說自己醉了呢?

到了港口才發現,原本停滿車輛的位置空****的,這裏的淒凉清冷與遊輪的繁華喧鬧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短短十幾級階梯,像是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走回現實。

陳初反倒覺得自在。

可是,車到底去了哪裏,沒有車,他們又怎麽回去?

“這麽多車停在港口會擾亂秩序,酒會有特定的停車地點,待到酒會結束,司機才會將車開來。”陸尋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你不用看我,我不知道車停在哪裏,我今天沒有帶手機。”

“你記得司機的手機號碼嗎?”她問。

陸尋沒回頭,隻是反問:“你覺得我會記得嗎?”

“那怎麽辦?”

她這一問,陸尋像是被問倒了,默然站了半晌,才突然道:“走。”“走?走去哪?”

海風吹得她的頭隱隱作痛,陳初以為陸尋是在說笑,卻見他邁開步伐往大路的方向走,越往外走越冷清,車也沒有,隻有零星幾個保鏢模樣的人。遊輪上的音樂和燈光逐漸隱去,再往外走,已經完全聽不見了,回頭隻見一片暈開的光亮,到了這會,她反倒覺得不真實了。

沿海公路空****的,縱然遠離了水,仍舊能感覺海風的清涼,陳初穿著禮服,高跟鞋已經脫下拎在手上,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的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走路很慢,縮著脖子的模樣像隻鴕鳥。

明明是冷,卻也不說,隻是埋頭走路,手上的鞋子一晃一晃。這一路兩人都沒說什麽話,陸尋莫名覺得有些煩躁,他鬆了鬆領帶,見她詫異地看著自己,索性將西裝脫了,扔給她:“幫我拿一下。”

“你不會自己拿嗎?”話是這樣說,衣服卻還是拿著,沒有直接扔在地上。

陸尋覺得頭疼,原先散去的酒精似乎又在這一刻躥上了頭,他盯著她手上的衣服,讓她拿也不是,自己拿也不是,暗罵了一聲見鬼,腦子被門夾了才擔心她冷將衣服脫給她穿。

陳初沒有穿鞋,沿海公路上滿是細砂石,可她走了這麽長時間,卻也沒覺得疼痛,直到陸尋的司機趕往港口接人,誤打誤撞在半路碰到他們,陳初上了車,才覺得腳疼得厲害。

所以說,傷害這東西,並不都是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它更像是溫水煮青蛙,在不知不覺中將你毀滅。

[4]

隔了幾日,陳初到盛娛開會,發現得到的待遇大有不同。

以暴脾氣聞名業內的製片人對她的態度和善了許多,有一幕戲她執意按照自己的要求寫他也沒有大發雷霆;向來眼高於頂態度高冷的導演在電梯裏遇見竟然主動和她打招呼,還閑聊了幾句本地新聞和天氣;往日總為難她的前台姑娘,少見地對她展露笑容,也沒執意要她登記出入信息。

盛娛大廈依舊人來人往,步履匆匆,那些在熒幕上出現的美麗身影,那些令少男少女們迷戀癡狂的偶像,在這裏隨處可見。

好像一切都沒什麽不同,又好像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她不自在得很,卻不能隨手抓個人來問:“為什麽你們突然對我這麽好了?”不被當成神經病,也要被扣上不識時務的帽子。

所以一整天,她都心不在焉。

這個謎題終於在當天晚上被揭開。

臨近畢業,寢室裏另外兩個女孩都找到了實習單位,搬出了寢室,隻剩她與陸淼淼。然而陸淼淼向來都是學校裏住一天,家裏住兩天,神出鬼沒,所以大多時候都隻有陳初一人,縱然喜歡安靜,偶爾也會覺得冷清寂寞。

回到寢室看見陸淼淼,陳初是有些開心的:“你怎麽回來了?”

陸淼淼的態度很奇怪,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托著腮幫子盯著她看,看得她直發毛:“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我有什麽事?”

“我就是問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你不說什麽事,我怎麽知道?”

陸淼淼和陳初兜了一圈,原本打算興師問罪的人倒先沉不住氣了:“我說陳初,你是不是和我小叔叔在一起了?”

“你從哪裏聽說的?”

“那我小叔叔怎麽和你一起去參加中信地產的晚宴?他從來不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出去,以前都是我陪著的!”陸淼淼噘著嘴,說不清楚心裏的滋味,“他怎麽就找你了呢?”

“你不是生病了嗎?”

“我才沒有生病,我是生氣!陸尋那個法西斯,他憑什麽停了我的信用卡?”陸淼淼對自己小叔叔向來尊重得很,這次竟然咬牙切齒地喊他大名,看來是被氣得不輕,“哎,我說你不要轉移話題,你告訴我,你和小叔叔是不是有什麽貓膩?”

陳初恍然大悟,怪不得近日在盛娛大家對她的態度都很微妙,連陸淼淼都知道了,估計那天陪陸尋參加酒會的事情已傳遍盛娛,人盡皆知。

“是誰告訴你這事的?”

“你不知道盛娛有內部BBS和微信群嗎?我潛伏已久,稍有風吹草動我就知道,八卦這東西,傳得比什麽都快。”陸淼淼頓了頓,又說,“我小叔叔也在裏麵。”

“那他不管?”

“這有什麽?又不是上八卦雜誌,隻是內部流傳,再說了,這樣的八卦多得是,更勁爆的都有,某某某導演潛規則某某女星我們都知道。快說,你和我小叔叔是不是有貓膩?”

“你自己去問他好了。”

“他出差了呀,就是他不出差,也不會告訴我呀。”

陸淼淼旁的不關心,一旦牽扯到陸尋她就變得緊張兮兮。陳初並不是想吊她胃口,眼下自己也理不清自己與陸尋算什麽關係,沒有傳聞那麽誇張,但要說一清二白,她自己也不相信,索性賣了個關子,讓陸淼淼自己糾結。

“那我也不告訴你。”

果然如陸淼淼所說,過了幾日,關於陳初攀上陸總的緋聞,就在男主角出差女主角一如既往的裝扮中逐漸平息,沒有鮮花,沒有名牌包包,沒有飛上枝頭當鳳凰,製片人又開始對著她咆哮。

但這並沒有什麽不好。

她從未如此努力,從未如此想要以一個方式去證明自己,當她得知貝思遠以一個就連他和何婧都未曾想過的速度躥紅,在短短時間聞名博陵之後。

貝思遠少年時期就以著名小提琴家何婧之徒出名,當初放棄參加全國小提琴大賽又迅速隱匿還讓不少人扼腕歎息。突然的複出除了讓人嘩然外,更多的是準備看傷仲永的好戲,卻不想貝思遠讓人大跌眼鏡,俊秀的外表,高超的琴技,在舞台上的淡定和從容讓他一夜間再次紅遍博陵。

這個結果,就連何婧也不曾想到。

陳初對此事並不意外,貝思遠的天賦與努力,能得到這個結果也是意料之中。

若是從前,她會歡欣喜悅,而現在,她卻無法真心祝福。

她抱著一種莫名的執念:一定要比貝思遠更優秀。至於為什麽要比他優秀,這種優秀有沒有意義,陳初不知道,也不願意去想。

她就這樣拚命地往前衝,不知前路是何方。

那些舊的情感,那個舊的自己,早被她擯棄。

想到貝思遠,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唐樂,陳初恍然才想起,自己已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她。自那次在寢室樓下不歡而散後,兩人沒有再見麵,她偶爾會收到唐樂的短信與電話,但一直沒有給她回複。唐信好幾次試探她,說一起吃飯,叫上姐姐,陳初都是以沉默應對,再不然就直接質問他:“你不是工作很忙嗎?經紀人每天都在催魂,我怎麽見你總是很有空。”

唐信有一瞬間的尷尬,很快又麵色如常:“人總要吃飯的呀。”

因為工作的關係,時不時會在盛娛遇見,幾乎每一次他的經紀人——那個叫黃蘇子,被稱為盛娛王牌經紀人的女人都跟在身後,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就像她會將唐信吃掉一般。

唐信不耐煩,多次要甩掉她和陳初說說話,起初陳初還無所顧忌,久了之後就以有事為借口先走。不是看不出唐信的失落和尷尬,但現在他是Aaron,年少成名,意氣風發,多少隻眼睛盯著他看,陳初不想成為眾矢之的,也不想因為自己讓唐信為難,更不想和他傳出什麽讓人誤會的緋聞來。

唯一的一次是在某個傍晚,她難得地被導演表揚,早早結束了工作,出了辦公室在走廊碰見了唐信,且隻有他一個人。

見陳初左顧右盼,唐信疑惑:“你在看什麽?”

“哦,你的小尾巴呢?怎麽沒跟著?不怕你被我賣了?”

唐信被陳初調侃,難得紅了臉,又不知道怎麽解釋:“不是……她就是怕我傳緋聞,她說我現在很紅,不能談戀愛,不能傳緋聞,會讓小女孩們傷心。”

“反正你年紀還小,談什麽戀愛。”

唐信不服氣了:“我年紀不小了!”

“好好好,你年紀不小了,十八歲了,可以娶媳婦了!”

唐信不是聽不出她話語裏的調侃,有些羞惱,看到陳初臉上難得的笑卻不想去辯解,就讓她笑吧。

“我最近怎麽總遇到你?”

唐信沒有說他是特意在這裏等,問:“你吃飯了嗎?要不我們一起吃飯?”

“吃飯是可以,但你現在可是少女偶像。”

“難道偶像就不要吃飯了?”

就在說笑間,電梯門打開了,裏麵的人並不陌生,是陸尋。

隻有陸尋。

遊輪晚宴已過去大半個月,兩人一直沒碰麵,此時遇到陳初也沒與他打招呼,見他麵無表情的臉心想也不知誰惹陸總不高興,好好的專用電梯不坐要和他們爭電梯。

陸尋也不接腔,就這樣看著他們,直到陳初拉著唐信進了電梯,門快要關上,陸尋才一手按住了門,陳初以為他要出去,卻不想他盯著她,語氣刻薄:“陳初,Aaron是我們公司的簽約藝人,盛娛禁止藝人談戀愛,你不要隨便染指。”

陳初看著他施施然離開的背影,突然覺得怒不可遏。

所以她沒看見,唐信正看著她若有所思。

[5]

陳初和唐信的晚餐終究沒吃成,剛下樓,唐信的電話就響了。他抱歉地看著陳初:“我臨時有個通告,飯可能要等下次再吃了。”

陳初倒是無所謂:“工作要緊。”

與唐信分開後,陳初回了一趟家。

自劇本簽約了盛娛後,陳初已許久沒回家吃飯,偶爾的幾次也是匆匆吃完就走,為此何婧也有怨言:“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忙什麽東西,成天見不到人,小提琴多久沒拉了?你和思遠吵架了?上次鬧別扭還沒有好,兩人總是一前一後出現?”

何婧絮絮叨叨,陳初埋頭吃飯,隨口敷衍了幾句:“沒什麽,忙嘛,都要畢業了,事情很多。”

自生病之後,何婧的敏銳程度大不如前,陳初隨便糊弄兩句也就過去了。陳初沒有和她說自己已經同貝思遠分手,依照何婧的個性,肯定要刨根問底,最後的結果肯定是兩敗俱傷。

何婧又突然想起了什麽:“這周六是不是24號?平安夜,陳初你生日對吧?”

沒有再提及貝思遠,陳初也有心情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連我媽都不確定,我也不確定那天我到底是不是生日。”

“周六日在首都有兩場演出,不知道有沒有班機。”何婧已經宣布告別舞台,但作為星海樂團副團長,她的時間並沒有因此而變多,反倒有越來越忙的趨勢,陳洪恩與陳初最初也勸過她幹脆辭了,在家休息,卻為此引發一場世界大戰,此後無論是老陳還是小陳誰也不敢提讓她退休的事。

“媽,隻是生日,每年都有一次,你不用特意飛回飛去,多累。”

“好吧,我也隻是說說而已。”

往年生日都是唐樂陪著過上半場,台球電玩K歌,下半場與貝思遠一起,逛街晚餐電影,中間抽出時間回家吃飯,何婧手藝不錯,但極少下廚,也隻有在她心情好或有節日時才會顯露一手。

但這一年的生日,陳初是在工作中度過的。

劇本處於收尾階段,陳初幾乎每日都埋首於電腦前,若不是博陵遍地都掛上彩燈,若不是整個學校都在狂歡,她幾乎都要忘記這天是平安夜,是自己的生日。

而她也沒想到,第一個給她發來祝福的仍舊是貝思遠,那天她跟何婧聊完之後,她就將貝思遠從黑名單裏放了出來。他的信息在零點抵達,她卻直到中午才看見,他的祝福很簡短,隻有八個字:生日快樂,平安無虞。

隻有貝思遠知道,這句話包含了她多大的委屈。

隻是這一切,都過去了。

她無法怨恨他,卻也無法原諒他。

貝思遠這個名字,成了她心上的疤,不再疼痛,卻永遠存在,提醒她曾經有過傷害。

無獨有偶。

當陳初看見唐樂的那一刻,她的腦海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這個成語。

平安夜已過去大半,陳初匆匆在食堂買了晚餐,又準備一頭紮進圖書館,突然想起忘帶大綱文件了,才剛回寢室,就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高挑瘦削的背影,精致秀氣的側臉,加上短發和中性的打扮,唐樂被宿管阿姨阻攔在了寢室門外,或許是因為羞澀,也或許是緊張,她的臉微微紅了,正低聲和阿姨說什麽,陳初離得不夠近,隻聽到隻言片語:“……女孩……放下就走……轉交……”

她的姿態放得很低,幾乎是請求的態度,可阿姨仍舊鐵麵無情,搖頭就是搖頭。

唐樂有些沮喪地離開,陳初這才發現,她的懷裏抱了一個碩大的牛皮紙箱,擋在她的胸前,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不折不扣的男孩。

陳初倉皇地後退,可來不及了,唐樂已經看見她,也看見她後退的身姿。

陳初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逃。

是尷尬,是慶幸,是嫉妒,卻絕不是怨恨。

她愛了貝思遠這麽多年,而貝思遠愛了唐樂更多的歲月,她沒有得到貝思遠,貝思遠也沒有得到唐樂。

利用欺騙的人是貝思遠,不是唐樂,陳初是知道的,可仍舊控製不住對她說了那番難聽的話,並且在心裏單方麵與她絕交。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承認,對唐樂那種微妙的情感叫作忌妒。

她痛苦的根源並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與男朋友走到了一起,而是她的男朋友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好友,而她不屑一顧,甚至為了她而放低姿態。

她自始至終,都不曾想過傷害陳初,卻不知道,她自以為是的為她好,卻將她狠狠地推入懸崖,陳初的驕傲與自尊,在唐樂麵前摔了個粉碎。

麵前的人也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可唐樂還是朝她邁進步子,抱著那個大得可笑的紙箱,遞給她:“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本來也沒打算出現在你麵前,但阿姨不讓我上去,也不肯代我轉交……生日快樂。”

紙箱就在手中,沉甸甸的。

唐樂遞給她之後,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見她自始至終都是近乎漠然的冷靜,似是有些失望,可唐樂什麽也沒說,隻是又重複了一次:“生日快樂。”

她忍了許久,才忍住自己的眼淚。

在那個巨大的箱子裏,層層疊疊地放了上百個軟陶,雖談不上精致,卻栩栩如生,表情生動,最上麵的一層,她看到了唐僧師徒五人,以及太上老君、如來佛和觀音。

陳初從五歲開始便癡迷《西遊記》,隻是何婧掌控極嚴,看電視隻能偷偷摸摸,《西遊記》卻被翻來覆去看了二十幾遍,裏麵有多少妖怪背景如何她都如數家珍,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套《西遊記》全部人物的手辦。

時間已過去那些年,她早已忘記自己那幼稚的願望,可唐樂卻記得。

在她們相識的第二十年,唐樂親手捏了一套《西遊記》的軟陶,作為她的生日禮物,也是她拙劣的道歉。

雖然,她本來就沒有什麽錯。

她最大的錯誤便是隱瞞,隱瞞了貝思遠對她的愛,以為能夠給陳初締造一個天長地久美滿的謊言。陳初在這一刻才發現,做錯的人並非唐樂,而是自己。

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她狠狠地傷害了那個愛自己的。

此時,她就站在自己麵前,雖努力克製著,陳初還是看見她眼中的淚。

“對不起。”

那是她們同時說出口的話。

有風從她臉上拂過,陳初伸手抱住了唐樂。

在半個小時前,貝思遠給陳初發來生日祝福短信後,又發來了長長的一段話。

“陳初,或許你覺得我卑鄙可恥,但我從來不曾想過傷害你。當初放棄拉琴,辜負了老師,傷害了你,無論你相不相信,我一直耿耿於懷。後來我真的不相信自己能夠再次拿起小提琴,是唐樂來找我,是她求我,讓我再試一次。我沒想到,真的就成功了。你可以恨我,但不要為了我這個爛人,失去你最好的朋友。最後,再次祝你生日快樂,我親愛的小師妹。”

陳初緊緊地抱著唐樂,她的委屈和悲傷在這一刻通通都宣泄出來。

唐樂不知道她為什麽哭,隻能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一遍一遍地道歉:“對不起。”

這一刻唐樂才發現,自己臉上亦是淚。

風一吹,有些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