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留白

起初她覺得背叛是最不可饒恕的,可現在,比起背叛,不愛這兩個字更加沉重,像是枷鎖,牢牢地禁錮著她。

縱然你愛他這麽多年,他仍是不愛你啊。

[1]

陳初回到家已是深夜。

這天是周三,陳洪恩要回校值班,何婧此次告別演出折騰了好幾個月,又轉了幾次機,陳初以為她會早早休息,卻不想剛在客廳坐下,房門隨即打開,像是在一直等待她似的。

客廳沒有開燈,薄薄的紗簾透來微微的夜色和路燈的光,陳初發現向來保養得當的母親麵容憔悴,身材微微臃腫,一點都不像那個精致優雅的何老師,她站在自己麵前,像所有等待晚歸女兒的母親,生氣又擔憂:“你去哪裏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手機也關機了,陳初你知道不知道別人會為你擔心。”

見她緘默不語垂頭喪氣,何婧原想發火,卻看到她微紅的眼眶,急了:“怎麽回事?哭了?貝思遠呢,不是說好去找你嗎?他欺負你了?”

何婧向來嚴厲,大約是想將陳初培養成自己這般雷厲風行,從小時候摔傷到長大生病她極少在她麵前露出著急擔憂的姿態,就怕養成她嬌慣的性子,但今日陳初太過反常,她一下子也按捺不住,火急火燎地就要去拿手機給貝思遠打電話問問是怎麽回事,卻被陳初拉住。

“媽,我沒事。”

“你看起來不像沒事,我給思遠打電話。”

陳初卻死死地拉著她睡衣的袖子:“不要給他打電話,不要打。”

何婧也是這個年紀過來的,看陳初紅了眼,又想起在餐桌上兩人的互動,多少明白了些,一時間也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拂開了女兒的手:“你們的事情我也管不著,我也不想知道你們為什麽吵架,但是陳初,你們認識也那麽多年了,貝思遠對你怎樣你也清楚,女孩子耍耍小脾氣沒有關係,但不能太過,別寒了別人的心。”

有那麽一瞬間,陳初想狠狠地朝母親咆哮,說不是這樣的,你看到的都是假的,他對我好不過是因為你,因為你是何婧,而我是何婧的女兒他才對我好。

可是,她說不出口。

這些年何婧已經受了太多的苦,好不容易撥開雲霧見青天。這番話對何婧來講,無疑是將她從天堂拉到了地獄,所以,陳初隻能沉默地垂下了頭。

房門“哢嗒”一聲,客廳又重歸於寂靜,清冷的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灑在她的腳下,搖晃的樹影,像在嘲笑她的懦弱,她的愚蠢。

是的,她一直都是這麽愚蠢。

否則怎麽會像個傻子一樣可憐兮兮地追問著貝思遠,自取其辱:“難道你自始至終,就沒有喜歡過我?”最後一句,她是帶著哭腔嘶吼而出的。

可站在她麵前的人,依舊那麽平靜,她的悲傷憤怒歇斯底裏並不能撼動他分毫,他完美得像雕塑,縱然此時還能輕輕拭去她的眼淚,即便他擦幹了又有淚湧出。

“陳初,對不起。”

“你不要和我說對不起,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對不起。”

他像個複讀機一樣重複,可越是這樣,她越是憤怒,她拍打他的身體,咬他替她擦淚的手,對著他拳打腳踢,可他始終還是那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騙了你。

對不起,我不愛你。

陳初啊,真是對不起。

可是這三個字對她來講並非救贖,而是深淵,讓她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起初她覺得背叛是最不可饒恕的,可現在,比起背叛,不愛這兩個字更加沉重,像是枷鎖,牢牢地禁錮著她。

縱然你愛他這麽多年,他仍是不愛你啊。

“不愛我,不愛我你為什麽要和我在一起,不愛我,你為什麽要對我好。貝思遠,你別拉小提琴了,你去當演員吧,你的演技這麽好,金馬影帝奧斯卡都是你的!”

她像個瘋子一樣往外衝,卻被貝思遠拉住:“天這麽黑,你要去哪裏?”

“你管我去哪裏!別碰我,我覺得你髒,你虛偽,你惡心。”他的手縮了一下,還是沒有放。陳初力氣不如他,隻能拚命掙紮,無意間手背擦過他的臉,清脆的一聲“啪”。

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兩人第一次發生矛盾衝突,她也是不經意地打了他一巴掌。

曆史與現實竟是驚人的相似,但這一次,陳初沒有手忙腳亂地哭。

她用力地咬著唇,許久才穩住自己發顫的手:“貝思遠,是你欠我的。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

貝思遠沒有動,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手還抓著她的衣袖。

“你可能覺得我卑鄙,我和你在一起的確是別有所求。最初是因為你是老師的女兒,也因為想借著你忘掉她,曾有一度我也想過要與你坦陳,可我卻沒有勇氣說出口,我怕你難過。”

“陳初,我知道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但我還是想說,雖然我是帶著目的接近你,但我從未想過傷害你,在我心裏我一直都把你當成了妹妹,老師也永遠是我的老師。”

“你把我當成妹妹,我可謝謝你,可我沒有哥哥,我哥哥早死了。”她覺得可笑極了,卻是怎麽都笑不出,“陳未從來不會讓我哭,一次也沒有。”許是她提到陳未,貝思遠竟一下子鬆了手,她跌跌撞撞往外衝,貝思遠沒有攔住她。

走出鐵皮屋的時候,陳初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回頭望了一眼,貝思遠站在那裏,神情落寞悲傷,有一瞬間她竟覺得他有些可憐。

她不敢再看下去,急匆匆地跑,可他那雙悲傷的眼卻在腦海中怎麽也抹不掉。

一直到深夜,她的眼睛一閉上,又見他悲傷地望著她。

陳初心煩意亂地起身,又在廚房灌了一大杯冰水,仍舊覺得煩躁不已。家中靜悄悄的,她卻怎麽也睡不著,躡手躡腳出了門。

入夜的空氣微涼,街上隻有零星的車和人,她走了好長的路才從家裏走到城市主幹道,也不知道去哪,就蹲在路邊坐著。

偶爾有拉客的車停下來,搭訕了幾句見她不理不睬便疾馳而去,緊接著又來了車。陳初坐了一會兒,被煩得不行,見巷子裏熙熙攘攘開了不少的酒吧,索性隨便挑了一間比較順眼的往裏鑽。

無論外麵多寂靜冷清,夜晚的酒吧永遠熱鬧非凡,陳初獨自坐在角落,點了酒水後才發現,自己走得匆忙,忘記帶錢包了。

更加遺憾的是,從前有危機時為她排憂解難的兩個人,此時她一個也不想找。

[2]

陳初沒想到,陸淼淼會來得這麽快。

起初她也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畢竟兩人交情不算深,還沒達到可以借錢的地步,更何況還要她親自送來。接到電話的陸淼淼明顯已經入睡,聲音混沌,神誌不清,聽她闡明原因後卻一下子興奮起來:“你在酒吧啊?等我,我馬上就到。”

“已經門禁了,你出得來嗎?”

那邊的陸淼淼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在小叔叔家裏呢,他還在書房加班,我偷偷溜出去。”還不等陳初說話,那邊已切斷電話。

陸小公主來得很快,一身粉色連衣裙在酒吧特別顯眼,她整個人洋溢著不同尋常的興奮:“陳初你怎麽一個人跑來喝酒,也不叫我,我從來沒來過酒吧呢!”見陳初神色不虞,聲音的熱度慢慢降下來:“你不開心呀?不要不開心咯,我陪你喝酒。”

她看著小姑娘,自從知道她失戀之後,她便總是用這樣憐憫的目光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對她好,唯恐傷到她。陳初想要說我一點都不可憐,不需要你的同情,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隻好拿起酒杯大口地給自己灌酒,冰涼的**順著喉腔一湧而下,卻澆不息她的心煩意亂。

別人喝了酒話會變多,而她喝了酒卻越發沉悶,一句話也不說,兀自喝悶酒。陸淼淼點了一桌子五顏六色的雞尾酒,一杯嚐一點,先是用舌頭舔,再一點點地抿,難喝便皺眉吐舌頭,好喝便眉開眼笑,多喝兩口,像小孩子喝到了新奇的飲料。

一開始陳初沒放在心上,待到她發覺不對勁陸淼淼已經將桌上的酒喝得七七八八了,雞尾酒入口輕鬆後勁大,陸淼淼喝醉了也不哭不鬧,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若不是陳初發現她眼神迷茫和她說話也沒有得到回應,還真沒發現她醉了。

她自己也有些醉了,走路輕飄飄的,扶了好幾次都沒能把陸淼淼從桌上扶起來,酒吧裏龍蛇混雜,陳初知道兩個喝醉的女孩有多危險,想著還是給陸尋那個侄女控打個電話為妙。

她翻出陸淼淼的手機,電話一接通,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邊已經嚴厲質問:“怎麽那麽吵?淼淼,你沒在房間睡覺?怎麽不說話,喂!”

陳初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老實交代:“你好,陸……陸先生,我是陳初,對,就是那個陳初。你現在能來酒吧接陸淼淼嗎?她喝醉了。”

電話那頭很安靜,安靜到隻能聽到陸尋的呼吸,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陳初才聽見他平靜地問:“你們在哪裏?”

等待陸尋來的時間,陳初心裏是平靜的,沒有那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她唯一想的一件事是:陸尋來了,該怎麽和他交代?

這等待的時間漫長得很,陳初已經遣散第三撥搭訕的人,陸尋還沒有來,最後還是她再次給他打的電話。

“你們在哪裏,我沒有找到你說的那家酒吧。”

“在巷子裏,進入西街後左拐。”

“我找不到,你出來接我。”說完陸尋就掛了電話。

陸淼淼在桌子上睡得沉,陳初叫不醒她,又搬不動,隻好委托酒保幫自己照看一會,急匆匆出去尋陸尋。

這個時間西街依舊熙攘熱鬧,燈紅酒綠男男女女,陸尋獨自一人站在路中間,一身西褲與白襯衣格外突兀,與這裏嘈雜的氛圍格格不入。

“陸尋。”她聽見自己叫他,那個名字就這樣自然地脫口而出。

他原本是背對著她,聽到聲音隨即轉過頭,一眼就望到了巷子盡頭裏的她。

陳初穿著黑色的連衣裙,腳上卻是人字拖,明明是看著他,陸尋卻覺得她的眼神迷茫,似是隔著一層厚重的霧,他大步朝她走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走那麽快,隻是覺得再慢一些,她會就這樣消失不見。

這個念頭剛浮出水麵,陸尋就被自己嚇到了,他瞪著陳初,覺得有些糟心,對她說話的口氣突然惡劣起來:“陸淼淼呢?”

“她在哪裏?”

陳初也不知道,原先好好在這裏睡著的人,現在竟然不知所蹤,而她出去才幾分鍾。陳初酒醒了大半,抓住旁邊吊兒郎當的酒保:“我朋友呢?我不是麻煩你幫我看好她嗎?我就出去一下下,怎麽回來她就不見了。”

“哎喲姐姐,我怎麽知道,我是答應你幫忙看著她,可我有工作,沒辦法守著她啊!而且她一個成年人能跑到哪去?要麽在酒吧裏,要麽出去了,你找找就是咯。”說著又隨著音樂一晃一晃走了。

陳初那句“她才十七歲”就這樣尷尬地卡在喉嚨裏。

“她在哪兒?”陸尋又問了一次,聽似平常的語氣,看似平常的表情,但陳初卻知道,他在著急,或許說是生氣,他將袖子捋高,目光在酒吧搜尋,“陳初,我問你,陸淼淼在哪裏?”

“我不知道,我剛剛出去找你的時候,她還在這裏……她的包也在。”

“你就這樣把她丟在酒吧裏?如果我沒猜錯,也是你將她帶到酒吧來的吧!”

陳初知道自己錯了,但慌亂和恐懼在酒精的作用下讓她想為自己辯解:“是,是我叫陸淼淼來的,但是她剛剛喝醉了,你又找不到路,我就讓酒保幫我看一下她,就這麽一會兒,我不知道她怎麽就不見了……”

“她才多大,你就唆使她半夜逃家來酒吧!要是她一個小女孩喝醉了,被壞人帶走了怎麽辦?這裏這麽亂,你以為有人會站出來幫忙嗎?不會!壓根沒有人會理會別人的事,你就這樣把他托付給一個陌生人……”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製自己的怒氣,“陳初,我現在,我現在真是……”

陳初覺得害怕,見他要去找那個酒保又怕會出什麽事,急忙上前拉他。陸尋比陳初高一個頭,手正抬高要去拉酒保,不料她站了自己身後,手肘狠狠地撞到了她的鼻子。

陸尋估計也沒料到自己會撞到陳初,回頭一看她鼻子有些滲血就愣住,她的手捂著鼻子,卻是在安慰他:“陸淼淼不會有事的,她不會有事的,一定還在酒吧,你不要生氣,我們找找好嗎?”

話音剛落,便聽到一聲尖叫:“陳初,你怎麽流血了!”

那不是陸淼淼是誰,她醉眼迷蒙地站在桌子邊,頭發有些亂:“小叔叔,你怎麽也來了?”

“你去哪裏了?”向來溫柔的小叔叔卻沒回答她,反倒質問,“誰叫你亂跑的?”

她委屈得很:“我上廁所去了啊!小叔叔,我頭暈,你別吼我了,頭好暈,陳初你為什麽流血,誰打你了嗎?”

陸淼淼搖搖晃晃要去拉陳初,卻被陸尋一手撈住:“別動,站好。你沒事吧,疼不疼?快把頭仰起來。”後麵的話卻不是對陸淼淼說的,陸尋抓了一大把紙巾往陳初的鼻子上按,卻被拂開。

陳初拿紙巾按住了鼻子,慢慢地往外走:“陸淼淼沒事,沒有被壞人抓走,你可以放心了吧?”

雖然是自己有錯在先,但一確認陸淼淼平安無事,她的委屈和怨懟也隨之滋生。雖然他是不小心,不是故意傷了自己,但陳初不想再去看那張令人生氣的臉,兀自推開人群往外走,可鼻子有些疼,頭也暈暈乎乎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有那麽一刻,陳初是嫉妒陸淼淼的。

她才消失那麽一會兒,便有人為了她差點拆了整個酒吧。而她呢?此時除了自己,再也沒有另一個人可以依靠。

如果陳未在就好了。

他一定不會讓她孤零零的。

[3]

出了酒吧,陳初卻死活不上陸尋的車。

“我自己回去就好。”

陳初身上有未散的酒氣,陸尋不想與醉鬼爭執,想拖著她一走了之,又想到自己剛剛推了她一把,難得耐心地和她解釋:“現在很晚,你打不到車,你還沒錢。”

“我可以走回去。”

“那你應該要走到天亮。”

陳初沒再說話,隻是瞪著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隻知道現在討厭極了眼前的人,不想和他說一句話。

最後還是陸淼淼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她的聲音在夜裏顯得特別尖銳:“陳初,剛剛止住的鼻血又流了。”

陳初果然感到鼻腔一熱,還沒來得及堵住,已經有隻手將她的頭抬高,另一隻手用紙巾幫她止血:“這樣不行,去醫院看看。”

酒吧燈光昏暗隻看見她流了鼻血,此時路燈一照,陳初滿臉凝固的血,看起來觸目驚心。他小心翼翼地給她止血,隻是輕輕一下,原本還乖乖站著的人突然用力掙紮起來:“疼,你能輕一點嗎?”

陸尋隻好放輕力道,扶著她頭的那隻手卻沒有放下來:“別亂動。”

“你別碰我。”陳初嚷嚷著,身體卻不敢亂動。

鼻血止住了,但陳初的鼻梁還有些紅腫,看得陸尋有些內疚:“我要和你道歉,不小心傷到你,現在可以上車了嗎?”

“我不要坐你的車,不順路。”

陸尋懶得與醉鬼講道理,直接打開車門,將她塞進去。

陳初抗爭了一會兒發覺反對無效,就乖乖坐在後座。她知道自己沒什麽大礙,隻是鼻子被撞了一下,這會滿臉血汙地回去估計會嚇到何婧。

“我不回家。”陳初邊說,邊掙開陸淼淼,原先還醉醺醺的人此時如臨大敵地鉗著她的手臂,像是怕她會突然消失一般。

“我送你去醫院。”

“我也不去醫院,不就流鼻血嗎,止住就好了。”她嘟囔了一句,頭沉得厲害,靠著椅背閉上了眼,陸尋還說了什麽她聽不大清了,迷迷糊糊倒是聽見他一聲冷喝:“不要在車上睡覺。”

她眼睛睜不開,反駁道:“你自己晚上不睡覺就算了,還不讓人睡覺,怪不得你失眠,心腸太壞了。”

恍惚間,有人在用力地晃動著她,可是她的意識卻越來越模糊。

陳初第二次從這個房間醒來,談不上熟悉,也不陌生。

第一次是被狗舔醒,這一次是被壓醒。

她一動彈,壓在胸口那沉甸甸的重量隨即消失,瞬間她對上陸淼淼同樣惺忪的睡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便像連珠炮一般發問:“你腦袋還疼嗎?有沒有感覺不舒服?想吐嗎?要不要去醫院?”

陳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上麵貼了一小塊紗布,她卻沒有一點印象:“我為什麽會在這裏?”順勢接過陸淼淼遞過來的鏡子,發現鼻子上的紗布還剪成了蝴蝶結,看起來有些可愛,又有些蠢。

陸淼淼先舉起雙手否認:“這不關我的事,是我小叔叔幫你敷的藥,再敷兩次瘀青就會散的。以前我要是受傷,小叔叔幫我包紮,我就要求紮成蝴蝶結,他連紗布都剪成蝴蝶結,多可愛。你昨天說不想回家,又不想去醫院,我小叔叔就把你送到這裏來了呀。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我就記得你在車上暈了,嚇得我要死,不過我小叔叔說你是睡著了……”

陳初忽然想起一個問題:“為什麽你小叔叔不讓我在車上睡覺?上次也是,這次也是,好像我睡著了是什麽大逆不道的事。”

話一出口,陳初就覺得不對勁,原本還笑著的女孩突然默不作聲,這種沉重的氣氛在她們之間蔓延了許久,陳初才聽見陸淼淼緩緩吐出一口氣,似笑非笑,那種悲痛又帶著嘲諷的表情她從未在這個小女孩臉上看過,但也隻是稍縱即逝。

“你說我小叔叔為什麽不讓你在車上睡覺?因為十年前,我小叔叔和爸媽一起去官塘參加晚宴回來,夜裏很晚,又起了霧,小叔叔開的車,不知怎麽的出了車禍,當時我爸媽都睡著了。若不是他們太疲倦睡著了,或許車禍來臨的時候還能夠防備,可是他們睡著了。車裏三人,隻有我小叔叔一人生還。”

陸淼淼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陳初,而是盯著床單上的褶皺。

陳初不懂得如何安慰人,隻是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對不起。”

“有什麽好對不起的,那場車禍又不是你造成的。後來不停有人問我,恨不恨我小叔叔,是他造成了我父母的死亡。陳初,你相信嗎?我一點都不恨。因為小叔叔是我唯一的親人,自我有記憶起他就陪著我,比我父母陪著我的時間都要多,況且這場車禍,最痛苦的人就是我的小叔叔,他從那天之後,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不停有人在我耳邊說他的壞話,可我誰也不信,我隻相信他,因為他們都覬覦我手中盛娛的股份,隻有小叔叔,他才是我唯一的親人,真心實意對我好的,隻有他。”

少女的目光堅定而執著,她對陸尋有著幾乎崇拜的信任。

也就是在這麽一刻,陳初對陸尋的所有偏見都煙消雲散,甚至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感動與同情,但她不敢說出來,因為她知道,他並不需要。

他驕傲,敏感,固執,自我,蠻橫。

可這一刻,她卻一點也不覺得他討厭。

[4]

許是這個話題太過沉重,就連向來沒心沒肺的陸淼淼也不想繼續。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原來陳初你有個哥哥啊?”

陳初心裏一凜:“對,有個哥哥。你怎麽知道?”

“你昨晚做噩夢啦,一直哭著叫哥哥別走,哭得稀裏嘩啦的,怎麽叫都叫不醒。我怎麽從來沒聽你提起過你哥哥,他來過學校不?”

“他已經過世了。”陳初頓了頓,“因為生病。”

看來兩人都不怎麽會聊天,輕而易舉便觸碰到對方的雷區。陸淼淼幹巴巴地又一次扯開話題:“你昨晚肯定睡不好,再睡一會。陸甜甜好像又在亂咬東西,我出去看看!”

陳初剛想和她說沒關係,事情已經過去那些年了,陸淼淼已經落荒而逃。

時間已接近中午。

陳初走出臥室的時候,意外地看見沙發上的陸尋——那個會在早晨六七點去上班的重症失眠患者。

此時他正西裝革履地坐在沙發上一手翻文件,一手給趴在他身上的陸甜甜撓癢癢。

一人一狗,異常和諧。

見陳初出來,陸尋微微抬頭,目光剛與她接觸便收回,繼續看文件。昨夜兩人的爭執讓此時的氣氛有些尷尬,陳初局促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幹咳了兩聲:“昨天晚上麻煩你了。”

“鼻子還疼嗎?”他問她。

“哦,沒事。”她答。

無趣的問答之後又是沉默,陸甜甜倒是很喜歡她的樣子,從沙發上跳到她腳邊不停地舔她的腳,陳初躲,它便追,以為她在跟它做遊戲。陸尋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無動於衷,直到陸淼淼嚷嚷著“頭疼死了”從洗手間出來,才解救了被撲倒在地的陳初。

“小小年紀,喝什麽酒。”

“小叔叔,你怎麽這麽囉唆,我成年了。”

“陸淼淼小同學,你今年十七歲。去弄點薑茶喝,聽說能解酒。”

“我不會,鍾阿姨沒來,你給我煮嗎?”

叔侄倆一前一後進了廚房,甜甜亦步亦趨地跟著,陳初像是突然被隔絕開來,這麽融洽的氛圍完全與她無關。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在沙發上坐下來,卻發現手邊的陸尋剛剛在看的那份文件異常熟悉,拿過來一看,果不其然,是她的畢業設計——一個寫了三分之一的青春故事劇本。

先前她打印出來後放在了包裏,這會不知怎麽落在了陸尋手上。

“陸尋,為什麽我的文件會在你這裏?”

麵對她氣勢洶洶的質問,陸尋顯得很淡定:“昨天你的包沒拉好,掉了出來,我順手撿起來忘記放回去,早上看到放在桌子上還以為是我自己的文件,就隨便翻看了一下。”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看了那麽久,卻和她說“隨便看了一下”。

陳初並非生氣,隻是有些羞惱,像小學生寫日記被父母翻到了,那些本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美好和陰暗一下子暴露在陽光下,讓她不知所措。

但陸尋顯然沒有窺人隱私後的內疚,反倒一板一眼地點評:“人物對白不夠生活化、口語化,忽略了人物肢體語言的表達,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戲份不平衡……”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陳初幾乎無地自容。

沒有人喜歡被批評,更何況他的點評還這麽犀利,一針見血。

就在陳初想將本子甩在他臉上,對他吼“不好看就別看了,還看那麽認真為的就是羞辱我嗎”的時候,陸尋話鋒一轉:“但故事還算不錯,有爆點,能引起共鳴,你願不願意和盛娛合作?把版權賣給盛娛,把它當作一個項目好好做?”

“啊?”她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

“你不用現在給我答複,好好考慮一下。”

他的表情認真,並不像在說笑。

陳初仍覺得不可置信,狐疑地盯著他:“你有什麽陰謀。”

陸尋這一刻真想將她的腦袋拆開來看看,看看裏麵裝的是腦漿還是糨糊,可又想到讓她受傷的是自己,隻好勸告自己要忍耐。

“下半年盛娛有個青春電影的項目,一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劇本,恰好你的本子合適。”他這樣說。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午,陳初記得很清楚。

她的腦袋還因為前一夜的強烈撞擊而疼痛,她的情緒還停留在被否定的沮喪中,陸尋的話像是一把鑰匙,為她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前方是花園還是荊棘,陳初不得而知,但她卻義無反顧地推開了那扇門。

那個草率的決定,改變了她後來的生活,將她從這一個世界拉到另外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很久很久以後,陸尋問陳初:“後悔嗎?”

“不。”

她的堅定,和當初說“好”時一模一樣。

她隻有一個要求:“能保留這個名字嗎?”

“歲月輕狂,我不負你。”他沉思了一會,說可以。離開陸家的時候,陸尋問她:“你為什麽要寫這麽一個劇本?後麵呢?會有什麽樣的發展?”

陳初想了很久,最終搖頭,回答不上。

最初隻是想寫一個微電影劇本,作為自己的畢業設計,而後愛情與友情的背叛讓她將它當成了宣泄口,也融入了自己對命運的希冀。

回去的車經過星海樂團總部,陳初坐在車上,望見了門口張貼的巨幅海報,海報不知何時換成了貝思遠的,他站在明亮的舞台上,挺拔的身姿像一棵驕傲的樹。

陳初從兜裏掏出手機,發了最後一條短信後,將貝思遠的名字拉入了黑名單。

她的短信隻有五個字——我們分手吧。

至於貝思遠有沒有回複,又回複了什麽,於她來講已經不重要了。

鬧過哭過醉過後,一切都要翻開新的篇章,縱然心有不甘,但她永遠不會讓自己變成一個笑話。

她是陳初,她也有自己的驕傲。

唯一的遺憾是,她把自己未完成的劇本賣出的這個好消息,沒有人能與她分享。隻有陸淼淼知道之後,一遍一遍追問:“故事裏的人應該都有原型吧,你把我寫成了怎樣的?女主角那個很漂亮的室友,很受歡迎那個就是我嗎?”

陳初不忍心告訴她,那個每日追星的腦殘粉才是她。

看在她那麽可愛的分上,她決定最後要給這個人物一個好的結局。

[5]

接下來的事情快得讓陳初有些措手不及,先是簽約,密密麻麻的條款讓她看昏了頭,而後是開會,在一個巨大的封閉的會議室裏,陳初坐在最角落裏聽著投資方、製片人、導演逐一發言,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聽著他們五花八門的意見和建議,將這個劇本改成他們想要看到的樣子。

起初她也試圖爭取,為某些角色和情節,但她的意見完全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同。

“這個人物的存在隻是一個笑柄。”

“這種東西市場完全不需要!”

“誰要花錢看這像狗屎一樣的情節?”

製片人並沒有因為她是女孩子而口下留情,三言兩語否定了陳初的所有努力,相比之下,那天陸尋的挑剔顯得溫柔太多。陳初最後是哭著離開會議室的,她直接衝進陸尋的辦公室:“既然我的東西那麽差勁,那為什麽還要拍,我不幹了。”

陸尋直接將合同甩在她麵前:“不幹可以,請支付違約金。”

那筆錢於陸尋來講並不多,於陳初而言卻是龐大的數字。她怔忪:“這不是霸王條款嗎?”

“可合同是你簽的。陳初,你是成年人,既然做了決定就要對自己負責,反悔總要付出代價的。我知道要接受否定很難,但社會就是如此,隻有你強大了,你才有資格說話。”

他說得並沒有錯。

再多的道理都比不上一次碰壁學得多。

第一次她固執己見,第二次她沉默對抗,第三次第四次她已經可以咬牙接受並且埋頭修改。

開會這東西,說是各抒己見,但每個人更多都是堅持自己的想法,誰也不願意被否定,因為一個角色一個場景而起爭執的事也不是沒有,陳初看著他們爭得麵紅耳赤,卻插不上話,那些從她筆下走出的人物也變得陌生。

她在這偌大的會議室裏顯得孤立無援,唯一認識的人隻有陸尋,遇到問題她總會下意識朝他看去。說來也怪,幾乎每一次她看向他的時候,他都會恰到好處地轉過頭來,雖然眼神停留並不久,卻像給她打了一劑強心針。

明明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明明前段時間還對他懷著偏見,現在卻將他當成了救命稻草。可惜他並不是經常出現。他是決策者,這樣的項目會議他並不是每場都要參加。

最長的一場會議長達六個小時,離開會議室已是深夜,整棟大樓靜悄悄的,隻有偶爾幾個窗口亮著。陳初有些犯暈,原本隻是精神疲倦加低血糖,卻不料從電梯裏出來越來越暈,險些栽倒在地,幸好有人從背後拉住了她的手臂,才不至於以頭撞地。

“哪裏不舒服,你一直捏鼻子是又疼了嗎?”

陸尋的西裝搭在肩頭,襯衫的扣子解開了好幾個,眼中亦都是血絲,眼下一坨青色襯得他有一種迷人的頹廢,看起來也是剛結束了高強度的工作。原先她隻知道他熱愛上班,沒想到還熱愛加班。

見陳初沒說話,陸尋又問一次:“是不是還疼?”

“啊?”陳初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問的是上次他不小心撞到她令她受傷的鼻梁,下意識又摸了摸,“沒事,隻是小傷,已經好了很久,一點都不疼。就是有點累,就捏捏放鬆一下。”

說完兩人又都不說話了。

似乎在那一夜之後,他們就沒有再針鋒相對,更多的是詭異的尷尬。

縱然在商場和娛樂圈浸**這麽些年,陸尋對陳初亦是束手無策。她是侄女的同學,縱然年紀相差不多,在他看來也隻是個小女孩,但每每遇到她總會有突發事故,讓他一次次在她麵前失控。

那天出手傷了她之後,他一直有些內疚,所以多多少少想補償她一些。

她今日背了一個巨大的雙肩包,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麽東西,鼓鼓囊囊的,沉甸甸地壓著她,讓她看起來有些可憐巴巴。

“你去哪裏?”

“啊?哦,我回學校。”她似乎在神遊太空,看起來不在狀態。

“送你吧。”

陳初想拒絕,陸尋已經出了盛娛大樓,他的車早早地等在門外,這會早已沒有回校的班車,出租也少得可憐,比起漫天要價的黑車,陸先生的豪車明顯舒適得多,且他也不像以前那般難相處了。

盛娛離博陵大的距離並不短,陳初困得要命,坐在陸尋邊上她卻不敢睡,生怕又被他弄醒。這些日子與他接觸多了,陳初越來越發現他是個精力充沛的人,早晨早早上班,晚上加班到深夜,這會上了車,又打開電腦開始辦公。

“你是不是真的不用睡覺?”

問完之後她就後悔了,覺得這個問題很蠢,果然陸尋毫不客氣地朝她翻了個白眼:“你以為坐在你麵前的是吸血鬼嗎?”

“那你到底要不要睡覺?”她又問。

陸尋覺得每次麵對她,精神幾乎都是崩潰的,不老老實實回答她的問題,她是不會罷休的:“要睡覺,有時候白天會在辦公室小憩。一天睡三四個小時吧,多的時候四五個小時。”

“那你為什麽看起來一點都不累?永遠那麽精力旺盛,像個鋼鐵人。”

她的聲音很輕,幾近呢喃,陸尋一直都沒回答,陳初以為他沒有聽到隻得作罷。直到車停在了博陵大女生寢室樓前,她的手觸碰到門把,才聽見他說:“永遠不要把自己脆弱的一麵呈現在別人麵前,那除了讓你死得更快,沒有別的好處。”

陳初愣了一下,才想起是對她原先提問的作答。

也是對她的忠告。

一直以來,她都是活在別人的庇護中,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直到受到傷害與衝擊,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陪伴在身邊後才開始想要獨自闖**,像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忽然被推上戰場,孤立無援,束手無策。

她與父母講起關於自己劇本簽約了盛娛的事,他們都當她在鬧著玩,何婧甚至有些生氣:“好好的時間不去練琴,弄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當初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報了這個專業,簡直是雞肋。過段時間沒課了,要麽我在星海給你找個文職,要麽看看能不能讓你爸爸給你安排留校。”自貝思遠複出後,何婧不再逼迫陳初練琴,但對她的掌控仍舊不鬆懈,“聽我的沒錯,陳初。”

“我不要,我都簽約了,我想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是陳初第一次大聲地反駁母親,“媽,我都二十多歲了,我不可能永遠都活在您的庇護下,我想做自己擅長且喜歡的。”

“媽,我會向您證明我的能力,我能靠自己賺到錢。”

她在父母麵前大放厥詞,實施起來才發現,一切都那麽難。

在這裏,沒有人會因為你年紀小而寬容,也沒人會因為你的眼淚而憐憫。一如陸尋所說,將脆弱暴露在陽光下沒有任何好處,隻會給人攻擊你的機會。

失眠了好幾日的陳初,這個夜晚意外地好眠。

將睡未睡之際,她忽然想到了陸尋,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