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灰燼

向來未得到都是最美好,但凡已失去終歸最重要。

[1]

陳初半夜忽然醒來。

雨水敲打著窗台,將她從噩夢中驚醒。

她在鬆軟的**坐了好一會兒才辨出黑暗中陌生的環境並非是寢室,也不是在家裏。那些瑣碎的記憶一點點地回歸,幾個小時前的那一幕終於又清晰地浮現,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知是因為淋了雨,還是哭太久,眼睛疼得厲害,喉嚨亦是像火燒一般,灼熱、幹渴。門縫中隱約透進的光在黑暗中顯得刺目,讓她覺得慌亂、不安,她想要閉上眼再睡一覺,卻是怎麽也睡不著。

她光著腳走出房間,順著光源走到客廳,那裏卻空無一人,隻有燈和電視還亮著,表情誇張滑稽的電視購物主持人無聲地呐喊,除了雨聲,寂靜得可怕。

陳初覺得渴,縱然知道不禮貌,還是忍不住摸向了廚房。她沒有開燈,雙腳踩在木地板上並不覺得冷,廚房光潔如新,什麽東西都沒有,連開水瓶都空空如也,冰箱倒是滿滿當當,各式各樣的酒和蒸餾水整齊地排列著。

陳初小心翼翼地抽了一瓶水,冰涼的**劃過喉嚨有種痛快的滿足感,但僅是隔了幾秒,她的胃便開始強烈地抗議,若不是此時尖銳的疼痛感提醒,她根本想不起自己午餐後到現在還未吃過東西。

冰箱裏隻有水,並不能拯救她的胃。陳初關上冰箱門,正準備回房,卻看見門口晃**著兩個朦朧的巨大影子,她嚇得倒退兩步,不小心踢到地上的垃圾桶,“當啷”一聲在夜裏尤為明顯,伴隨著兩聲狗叫。

“甜甜。”

陸尋的身影隨著燈光忽然顯現,他穿著淺藍色的條紋家居服,亦是沒穿鞋,手中拿著紅酒杯,頭發亂糟糟的,看起來不像往常那般冷漠,身後還跟著一隻及他膝蓋高的咖啡色邊牧,正對著他歡快地搖著尾巴。

“你怎麽走路沒有聲音。”陳初說完之後才覺得自己逾越了,這裏是他的家,他想什麽時候出現就什麽時候出現,他想怎麽出現就怎麽出現,現在自己寄人籬下,有什麽資格發出抗議。

陸尋卻似沒聽到,眯著眼睛打量了她好一會,才輕哼了一聲,越過她去開冰箱,往紅酒杯裏放了兩顆冰塊,他的狗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尾巴從她腳麵掃過,毛茸茸的觸感。

陳初尷尬地站在原地,看著陸尋拿著杯子走出廚房,順手“哢嗒”關了燈,留下她與一地昏暗。

陳初知道,陸尋在生氣,生她的氣。

她的記憶已漸漸複蘇,幾個小時前做過的事情讓她後悔莫及,她將陸尋臭罵了一頓,還對他動手他不還手已讓她感激涕零,更別說他還將她帶回家,給了她一個棲身之地。

為什麽會跟陸尋回家,陳初也說不清。

看到唐樂與貝思遠親吻的那一刻,陳初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坍塌。若說醫院兩人糾纏在一起那一幕還能自我催眠,這一次的傷害已將她燃成灰燼。她的腦子是混沌的,壓根不清醒自己走到了哪裏,做了些什麽,發狂去推陸尋也是不理智地宣泄自己的怒氣。好在,他雖發怒了,卻也不至於揍她,看到他要走,陳初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麽心理去拉住了他,或許是因為在陌生的地方有些恐懼,或許是不想被人找到,更或許害怕一個人孤獨地待著,索性拉住了他,像扯住救命稻草那樣。

陸尋是想一走了之的,後悔自己去撩了她,但準備走人被扯住,試了幾次沒掰開她的手,夜也深,丟下她一人怕會出事,左右權衡,隻好將她領回家。

陳初沒想到陸尋會這麽做,正如她沒有想到家大業大的陸先生並不住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也不住在奢華的高級別墅群,而是住在郊區的臨海公寓。

這裏並不大,三房兩廳,幹淨簡潔,應該是每日都有專人打掃,卻沒有看見保姆,連鍾點工也沒。司機老王將他們送到後便離去,剩下了她與陸尋,不,還有那隻叫甜甜的邊牧。

以前陸淼淼將甜甜養在寢室的時候它還沒有枕頭大,現在已有四五十厘米高,陸尋剛脫好鞋子,它已經朝他撲了過來,又抱又舔。

“陸甜甜,坐下。”對著狗和顏悅色的人一看到她臉色就變了,嫌棄與厭惡**裸地爬上眉頭,“你去洗澡,別弄髒我的地方,也別杵在我跟前,客房在最裏間。”

陳初剛往洗手間走,又被喊住:“算了,你還是睡陸淼淼的房間,在倒數第二間,那裏有她的衣服。我告訴你,天亮馬上就走,要不是……要不是……”似乎他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將她帶到這裏來,手捏了捏眉心,自暴自棄地將自己扔進沙發裏,陸甜甜隨即興奮地蹦到他身上。

陳初想問他為什麽將自己帶回家,但看到他臉色不虞,又將話咽了下去。

洗澡後,陳初仍舊是換上自己的衣服,除去不喜歡穿別人的衣物外,陸淼淼滿櫃子的粉紅色也將她擊退。

她以為自己會失眠,但躺到陸淼淼那個擠滿了毛絨玩偶的**,卻意外地入睡得很快。隻是,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做了許多毫無邏輯的混亂的夢,然後被驚醒。

外麵一直很安靜,她以為陸尋睡了,隻是忘記關燈,卻不想已是淩晨三點他還未眠,這下總算明白他為什麽常年掛著影響形象的黑眼圈。

連他的狗也陪著他不睡覺。

此時,一人一狗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陸尋像看默劇一般看著電視購物,目光有些呆滯,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摸著陸甜甜的下巴,它則舒服地蹭著陸尋的手心,看起來極為享受。

夜晚的陸尋看起來特別溫和,沒有一點傷害。

想起原先的作為,她有點內疚:“不好意思,還有,謝謝你。”

她也不知道要謝他什麽,小聲地說了一句,陸尋還是聽見了。

他微微側過臉看她,臉上似乎還帶了一點笑,唇角微微上挑,說出來的話卻是刻薄得很:“不用謝,甜甜有時候也會亂發脾氣,還咬人,難道我還要和它計較?”話音剛落,狗就活潑地吠了一聲,賣乖似的又蹭了蹭他的手。

陳初不得不承認,陸尋便是有這樣的特異功能,每每開口,總能一句話就將人氣得跳腳。剛剛的一切都是錯覺,陸尋還是那個惡意滿滿的陸尋。

陳初氣呼呼地回到房間,外麵的燈仍是亮著,她看著那晃動的光,迷迷糊糊又睡去。

隻是,沒有再做夢了。

[2]

次日陳初是被陸甜甜舔醒的。

睡前她關了門,也不知道它是如何進來的,粗糙濕熱的舌掃過她的臉,一下又一下,直至她睜開眼睛,仍是不肯放過她。

“夠了,我醒了。”

“陸甜甜,別舔了!”

“你的口水好臭啊,刷牙了嗎?我說我醒了……”

陳初狼狽地用手捂住臉,還是免不了受到口水的洗禮,直到她裹著被子滾到地上,眼見陸甜甜就要撲過來,急忙用被子包住頭。

但它沒有撲上來,因為有人喝住了它。

“甜甜,停下。”

她掀開被子,一雙淺藍條紋家居鞋映入眼簾,陸尋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陸甜甜正繞著他撒歡。他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經過一夜,黑眼圈更為懾人,陳初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他卻不以為意:“我送你回校。”

陳初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鍾,還不到六點,而陸尋已經換好了衣服,衣冠楚楚,精神抖擻,如果不是那醒目的眼袋,全然看不出他一夜未眠,似乎早就習慣這樣的作息。

她和陸尋出門的時候司機已到樓下,陸甜甜也想跟著,被陸尋勒令回去,可憐巴巴地趴在門框上看得陳初於心不忍,正想開口,陸尋已猛地關了門。

臨海公寓距離博陵大學有段距離,時間尚早,公路上隻有零星的車輛與晨跑的人,陸尋上車後便在看文件,陳初百無聊賴地盯著已經沒電的手機,屏幕上倒映出自己難看的臉色。

在這漫長的行程中,陳初與陸尋說了三句話。

“陸……謝謝你。”她道謝。

“不用謝,反正沒有以後。”他冷笑。

“讓你一夜沒睡好,抱歉。”她努力維持著笑。

“不用抱歉,我晚上本來就不睡覺。”他依舊是冷淡的。

“你是不是……”

她想問陸尋是不是失眠,他卻似乎不願提及這個話題,匆忙地打斷她:“還有事?沒事別吵我看文件。”

洽談到此為止。

陳初想,陸尋一定有兩件外衣,夜晚披著溫柔的表皮,到了白天又換上冷淡的西裝,高貴冷豔,不可接近。每每遇到陸尋,陳初不是跳腳便是碰壁,可這一刻她也感謝他,若不是他,她一定還沉溺在悲傷與痛苦裏,無法自拔。

剩餘的路程兩人都未曾說話,陳初看著路邊穿梭而過的風景,竟覺得困倦,眼睛剛閉上,卻被惡狠狠地推醒,陸尋瞧著有些凶:“別睡,別在車裏睡覺。”

“還沒到學校。”

“總之,別在車裏睡覺。”他又低聲重複了一遍,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要睡回去睡。”

恍惚間,想起半夜陪著他繞了大半個博陵去找陸淼淼,她累極閉上眼,他亦是執著地一次次將她弄醒。

陸尋籠罩在陽光淡淡的光暈裏,愈發襯得他冷清、神秘。

回到學校已是半個小時後的事。

陳初剛從車上下來,還沒來得及和陸尋道謝告別,已有人衝出來抓住了她的手:“你去哪裏了?我們找了你一個晚上。”

是唐信,他還穿著昨日的衣服,也不知這一夜去了什麽地方,襯衫髒且皺地掛在身上,麵色看起來糟糕得很,一點不像那個光鮮亮麗的少女偶像,不難想象他昨晚經曆了怎樣的兵荒馬亂。

但陳初不領情。

她不留痕跡地掙開他的手,動作雖小,唐信仍舊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生疏,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受傷。

陳初忽然覺得有些不忍,整件事唐信並沒有什麽錯,她完全是遷怒。還好,有個活潑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尷尬:“陳初你怎麽從我小叔叔的車上下來。你們昨晚在一起了嗎?”

陸淼淼睡眼惺忪地打量著陳初,又望向車裏她的小叔叔,後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問道:“現在還不到七點鍾,你大清早在這裏做什麽?”

“陳初不見了,我擔心。”陸淼淼咬著唇狡辯。

“我看你不是擔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和你說過什麽不記得是吧,需不需要我再重複一次……”

話未說完,陸淼淼已經哇哇叫著跑遠了:“小叔叔你別說,我不是陸淼淼,陸淼淼還在樓上睡著呢,你別說了。”跑到樓梯口又戀戀不舍地回頭,可惜唐信並沒有看她,他的目光隻停留在麵前的人身上,即便她已經和他拉開了大段距離。

陸淼淼上樓了,陸尋的車也開走了,時間尚早,離早課還有一個多小時,校園裏行人並不多。

“你昨晚去哪裏了?”他又問了一次,相比著急,這次更多了小心翼翼,“我姐她……”

“別說了。”聽他提起唐樂,剛平複的情緒,又一下子變得激動。他的話像一根針,輕輕一下便挑破鼓囊囊的傷口,膿汁爭先恐後往外湧。

“我去哪裏關你什麽事?是不是我去哪裏還要和你報告?唐信,你是我什麽人?朋友的弟弟?以前是,現在怕是算不上了吧。”她就像一顆炸彈,一開口,滿滿的硝煙味兒。

陳初知道並不是他的錯,這所有的事皆與唐信無關,她就是忍不住朝他發火,因為他是唐樂的弟弟,他見證了她的恐慌和狼狽,此時她站在他麵前,猶如赤身**一般。曾經的粉飾太平,更襯得她是跳梁小醜,矯揉造作。

唐信並不介意,像聽不出她話裏的刺。

“你電話關機了,也沒有回家,外麵還下著大雨,我隻好到學校來找你。你室友……嗯,陸淼淼說你沒有回來……”他沒有再說下去,雖隻是輕描淡寫的幾句,沒有任何的形容和修飾,甚至刻意掩蓋了自己的情緒。

但陳初知道,他這一夜一定是著急了,否則不會連避之不及的陸淼淼都利用上了。

可越是這樣,她的心越是覺得冷。

若是站在這裏的人是唐樂,或者貝思遠,她會更好受一些。可是偏偏不是,他是唐信。

“那你現在看到我了,我沒事了,好手好腳的,你可以走了吧。”

她的語氣冷淡,比對待陌生人還不如,說完轉身就走。

“她一整晚都在找你,但她知道你不想見她,所以沒有來。”唐信像看破她的心思一般,“她說錯了就是錯了,不想要你原諒,但還是想和你說對不起。”

陳初隻是腳步稍頓,沒有回頭。

她不想讓唐信看見自己的眼淚。

縱然已經如此難堪,她還是想維持最後的體麵。

對不起是陳初這天聽到最多的一句話。

她一點都不想聽。

[3]

唐樂說,對不起,陳初。

貝思遠說,對不起,我想當麵說,可是我是晚上十點的飛機,明天還有彩排和演出。

在她撞見了兩人的苟且之後,他們完全可以找借口和理由為自己開脫,可是誰也沒有,坦**地承認自己的錯誤,完全不管會將她置於何等境地。

她的手機上有幾百個未接來電和上百條短信,她僅僅看了幾條,便全部清空。

沒有解釋,隻有道歉。

事情已發生,傷害已造成,再多的愧疚與道歉也無法挽回什麽,更像在傷口上撒鹽。

說來奇怪,她以為自己會執著於答案,比如貝思遠和唐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比如他們倆之間是否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過往,又或者他們是如何攪和在一起的,但她沒有,其實她並不想知道,一點都不想。

逃避有時候隻是人的一種自我保護,當傷害值達到一定程度,保護功能會自動開啟。先前在醫院那一幕已在她心裏埋下炸彈,那一個吻不過引燃了彈藥,證實她的猜想而已。許是早有心理準備,這一次陳初並沒有消沉多久。

她在寢室睡了一覺,往肚子裏墊了一點東西後又帶上電腦去了圖書館,忙碌是驅散悲傷的最好方式。陸淼淼見她要出門,飯吃了一半都扔了,興衝衝地跟著,又怕自己太過明顯,又帶上Kindle,想了想又帶上平板,陳初走到樓梯口,她又折返回去背了電腦。

陸小公主大包小包地跟著陳初來到圖書館,占了位卻沒有要學習的意思,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陳初。陳初原本就心不在焉,被她這樣熱切地盯著盯得有點發毛,合上了電腦低聲道:“有事?”

陸淼淼手托著腮幫子,一臉欲言又止:“陳初,我能不能問你件事……你和我小叔叔,是不是在談戀愛?可是不對,你不是有男朋友嗎?”

“現在沒有了。”陳初說。

陸淼淼同學永遠抓不住重點:“那就是說你和我小叔叔在談戀愛咯?”

陳初看著她越靠越近,整張臉幾乎都要貼到自己臉上,一手將她推開:“我說你小小年紀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麽東西。”

“看吧,看吧,你現在說話都跟我小叔叔一模一樣了!你年紀又很大嗎?不就比我大三四歲。”陸淼淼控訴著,“你肯定和我小叔叔有什麽貓膩。我就說,怎麽之前就那麽巧都去登山了,一個受傷一個生病,還住同一個醫院!昨晚一夜不歸又和我小叔叔大清早一起出現!我年紀小,你可別想騙我……”

圖書館向來安靜,早先陸淼淼和陳初說話就有人望過來,這會兒她猛地拔高聲音,大半個圖書館的人都朝她投來譴責的目光,可陸淼淼仍舊毫無知覺。

“這是在圖書館,陸淼淼同學。”陳初壓低聲音,默默和她拉開一段距離,卻甩不開這塊橡皮糖,一整個下午都被追問著到底和陸尋有什麽關係,被逼著一遍遍解釋兩人之間的交集,事無巨細,她都要問個究竟。

陳初被她纏得沒辦法,怕影響到別人,收拾了東西回寢室,沒走幾步,陸淼淼又跟上來,嘰嘰喳喳在耳邊說個不停,就在她要伸手去捂住她嘴的時候,陸淼淼嚷嚷起來了:“陳初,Aaron的姐姐!”

她怔了一下,以為她在開玩笑,那個熟悉的聲音卻突然從背後響起。

“陳初。”

好像這些年來都是這樣,無論發生什麽事,唐樂永遠都是這麽淡定冷靜,似乎任何的變故都無法撼動她的情緒。前一夜的眼淚和慌亂此時在她身上已毫無蹤跡,她筆直地站在夕陽裏,像河畔的楊柳。

這一次,陳初沒有允許自己逃離,而是在她麵前站定。

“有事?”她問。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用這麽漠然的語氣與唐樂說話,就像她未曾想到自己能夠如此冷靜。明明才過去一天,一天而已,那些事情卻久遠得好像是上個世紀發生的。

“我想和你聊聊。”

“有什麽好聊?”

“對……”

“要和我說對不起嗎?不必。無論是道歉,還是解釋,這些我都不需要。你也別和我追憶往昔,說以前我們有多麽要好。唐樂,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以後不是了,從你背著我和貝思遠在一起的那一刻就不是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是這樣不理智,無理取鬧的人。”陳初又低聲說了一遍,不知說給誰聽,“你知道我的,無論是什麽理由,我都不會接受。從你背叛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可能原諒你。”

唐樂那隻伸出來要拉她的手在她話音落地那一刻頓住,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她沒有跟上來。”

“她好像哭了,蹲在地上。”

“陳初,你和Aaron的姐姐說了什麽,為什麽她看起來好像很傷心的樣子?你們不是很好的朋友嗎?”

陸淼淼跟在陳初身後,五步一回頭,為她做實時報道。

自始至終,陳初都不敢回頭看一眼,唯恐多看一眼,便會擊潰防線。

天暗得很快,她們走到寢室門口時路燈還未亮起,唐樂的身影小得幾乎看不見。陳初聽見陸淼淼在低聲埋怨自己:“你們不是朋友嗎?你到底說了什麽讓她這麽傷心難過,我才不會讓我的朋友這麽受傷,你太過分了。”

陳初猛地回頭,幾乎是咬牙切齒:“你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來評論我。你不是問我和男朋友什麽時候分手的嗎?就在昨天!你的偶像Aaron唐信的姐姐唐樂和我那個在出差的男朋友背著我在一起,而且不止一次了。兩個月前,就是我住院那次,我已經撞見過他們在一起,不過那個時候是在吵架,昨天是在接吻。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是我喜歡好多年的人,他們就這樣背著我在一起!到底是誰過分?誰過分!”

她的話音剛落,走廊的燈恰好次第亮起。陳初看著陸淼淼瞳孔裏倒映出自己猙獰的麵容,以及滿臉的淚。

原來,不是不憤怒,不是不傷心,隻是始終不敢表露,唯恐撕開一個小缺口,情緒會排山倒海般湧來,無法阻擋。

忽然間,陳初覺得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和眼淚,她聲嘶力竭地哭著,將自己的委屈和憤怒傾倒而出:“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們十多年的感情,她怎麽能夠這樣。如果她喜歡貝思遠,貝思遠也喜歡她,那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他們就在一起好了啊!要我大方祝福是不可能,但至少我不會像現在這樣,我就像個傻子你知道嗎……

“你根本不知道被人背叛是什麽感覺,還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你憑什麽說我過分!過分的人不是我……我多希望她告訴我,事情不是我看到的那樣,她和貝思遠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可她沒有,她和我說對不起,她連撒謊都不屑!”

陸淼淼望著她,猶豫道:“我不知道現在告訴你這些會不會讓你更難過。說到醫院,我才想起那次去看望你,我便見過他們在一起,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Aaron的姐姐,後來想和你說又忘記了。”

“沒關係,反正再壞的都來了,這又算得了什麽。”陳初這樣說,可心卻越來越冷,整個世界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崩塌。

陸淼淼像做錯事一般,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不知是該安慰還是該和她一起痛斥那對狗男女。可憐她才十七歲,自小被泡在蜜罐長大,也全無戀愛經驗,雖智商超群,也解決不了這道難題,最後隻能打電話求助自己的小叔叔。

可她剛說出陳初的名字,小叔叔便將電話掛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

陸淼淼更堅定地認為,小叔叔與陳初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4]

陳初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她的哭聲響徹寢室樓,女生寢室看見有人號啕大哭是常有的現象,失戀的考研失敗的被孤立的,但極少像她這樣哭得撕心裂肺,聲嘶力竭。她沒有唐樂那般堅強,紅眼睛是常有的事情,但自她長大以來,從未這樣放肆地哭過。

最後,她是被陸淼淼拖進寢室裏的。

小姑娘急得眼睛都紅了,不知怎麽安慰怎麽勸解,隻能一聲又一聲地說你別哭了,你別哭了。說著說著,自己卻哭了。

陳初心情還未平靜,看到陸淼淼可憐兮兮地坐在旁邊抹眼淚又震驚又好笑:“我哭,你跟著哭什麽?”

“不知道,看你哭我覺得難過,我也想哭。”她抽抽搭搭,哭得十分難看。

這麽一來,陳初倒是冷靜了,哭也哭夠了,罵也罵夠了,還能怎樣呢?

再多的眼淚和悲傷都改變不了已發生的事,發泄了一場,也該清醒。

陳初站在陽台往下望,唐樂已經走了,這天之後,她再也沒有出現。

至於貝思遠,那天之後兩人始終沒有聯係,因為她的手機一直關著機。

唐信估計是打不通陳初的電話,通過陸淼淼找過她兩次,陸小公主興奮地舉著手機麵帶羞澀地問陳初:“Aaron的電話,陳初你聽嗎?”

她搖頭,陸淼淼便露出一副糾結的表情:“我希望你聽電話,因為我不想Aaron失望,我又不想你聽電話,因為聽了之後他就不會再打給我。”唐信有沒有失望陳初不知道,倒是陸淼淼失望了,因為他沒有再打電話來。

當天晚上,陳初下課回寢室,意外地看到了唐信。

他站在寢室樓下,因為天色已晚,他沒有戴墨鏡和帽子,高高地矗立在樹下,影影綽綽,看不清麵容,傲人的身高讓陳初肯定,那便是他。

她還在猶豫要不要靠近的時候,唐信已經看見了她,卻沒有走近,站在原地,似乎鬆了一口氣。

“有事嗎?”陳初主動問他。

他搖頭,說沒事,很快又補充:“真的沒事。你不接電話,我有些擔心你,隻是過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陳初原本緊繃的神經,聽到他這麽說,莫名其妙心一軟:“你等了多久?如果我沒有下樓,或者沒有經過呢?”

“沒有如果,你不是在這裏嗎?”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起,電話那頭似乎是個女人在咆哮,唐信任由她說完才應了一聲知道了,然後掛了電話:“我要走了,要去工作。你快上去吧。”

說完,便走了,像他出現一樣寂靜無聲。

她覺得自己很好,但所有人都覺得她並不好。

何婧現在也不像往常那樣每日查勤,但多年來的習慣還是保留著,夜晚總會打寢室電話找她,或許也發現了不對勁:“你最近怎麽每日懨懨的?沒練琴嗎?貝思遠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排練老是出差錯,幸好昨天有驚無險,這可是最後一場演出,好在完美收官。你是和他吵架了嗎?”

陳初不想與她多談論貝思遠,說了句我要去做作業便要掛,何婧知道陳初情緒不高,倒是沒有再逼迫她。

陳初無法再提起貝思遠這個名字,他就像一根卡在喉嚨裏的刺,吞之不下,吐之不出,硬生生地卡在那裏,一開口就疼痛難當。

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忽然被硬生生剝離,除去悲傷還有不習慣和孤獨。

好在有陸淼淼。

或許是因為那天將她惹哭,她對陳初總懷著莫名的愧疚感。每日都像跟屁蟲一樣跟著她,去圖書館,去食堂,去操場跑步,陸淼淼一驚一乍的聲音無處不在:“陳初你走慢點啊!”“我跑不動了。”“圖書館好無聊,我們回去好不好?我請你看電影。”

陳初不搭理她,兀自埋頭工作,陸淼淼也不生氣,趴在旁邊盯著她在鍵盤上敲字。

後來陳初才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人熱愛寫作。

那些無法表露出來的情緒,那些難以釋懷的過往,那些痛苦壓抑的陰暗,在這裏,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沒有束縛,毫無顧忌。

星海樂團為期三個月的全國巡演在夏天尾聲宣告結束。

何婧要回來的事情陳初早早收到消息,但她並沒有去接機,因為她知道樂團有慶功宴,屆時貝思遠一定會去參加,她不想看見他。

那天早早回了家,卻不料推開家門,沙發上卻坐著熟悉的身影。

說是熟悉,但卻也感覺有些陌生。

有段時間沒見,他的頭發剪短了一些,看起來幹淨利落,他坐在那裏低頭看著手機,安靜得像一棵樹。陳初想要退出去,他卻已經看見她,從沙發上起身,猶豫著沒有走近。

陳初清晰地在他眼裏看見了痛苦,就是那麽一點點細微的表情,將她定格在原地,使她錯失最後逃逸的機會。

“陳初,你還杵在門口幹嗎,來廚房幫你爸打下手。”何婧的聲音忽然響起。

陳初拖著麻木的步伐往廚房走,貝思遠卻越過她:“我也幫忙。”

他去廚房了,她就進房間,也不管何婧在身後如何喊自己,直到吃飯時間才從樓上下來。如果不是不想掃興,她甚至連飯都不想吃,隻是這餐飯終究沒能好好吃完。

按照慣例,貝思遠坐在她的對麵,陳初上桌便埋頭吃飯,對於這一桌的歡聲笑語充耳不聞,何婧實在心情好,沒有顧得上搭理她。她想著把飯吃完就可以走了,對麵卻突然伸過來一雙筷子,往她的小碗裏放了一塊糖醋排骨。

那是她最喜歡吃的菜,可這一刻,憤怒卻油然而生。

她將排骨扔到吐骨頭的小碟子裏,動作不小。

“陳初,你幹什麽,思遠給你夾菜,你有沒有禮貌。”這次開口的是陳洪恩,他向來脾氣好,這會兒聽得出是動怒了,“你從回來到現在是什麽態度?我就是這樣教你的?”

她猛地撂了筷子:“我就是沒禮貌,我連飯都不想吃了。”

椅子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陳初發現自己已經掩飾不下去,她無法再粉飾太平,憤然離席。

陳初自小聽話,雖爛泥扶不上牆但極少讓父母操心,更別說這樣大發脾氣。但女兒終歸是自己生的,秉性如何她清楚得很,對於她平時的小心思何婧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揭穿她的小聰明。向來都打乖乖牌的陳初突然大爆發何婧和陳洪恩都被嚇了一跳,何婧看著她摔門而去,第一反應不是生氣,而是擔心,她正想追出去,卻被貝思遠拉住了。

“老師,我去找她就好。”

“你們吵架了?”她問。

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得意門生,起初發現他們偷偷摸摸戀愛時何婧是有些生氣,但陳洪恩卻說,這樣也挺好,不用擔心自家的好白菜被豬拱了,更何況陳初也不是什麽好白菜,好歹貝思遠還知根知底。

陳副校長將自己女兒比成了白菜,何婧也不想承認自己的學生是豬。不過陳洪恩的話不無道理,即便她現在還沒把這個學生看清。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因為她說不收他就在門口站一天又為了她一句退步不吃不睡拉上十幾個小時琴的少年,他突然擯棄自己曾經的夢想,又不發一言地拾起,夜以繼日勤加練習,毫不生疏,轟動樂團,為她贏得不少臉麵。何婧不得不承認他的天賦與勤奮世間少有,她也不得不承認,她越來越看不清他的內心。

貝思遠沒看她,他垂下的眼瞼掩蓋了他所有的情緒。

“對不起,老師。”

“你們小孩子的事我也不想理了。”何婧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但是思遠,我隻有陳初這個女兒。”

她僅有這麽一句,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包含其間。

[5]

有時候陳初覺得自己的人生乏善可陳。生命中所有的際遇,拚湊起來不過幾個關鍵詞:博陵、小提琴、陳洪恩、何婧、貝思遠和唐樂。

生命中所有的大事小事都逃不開這些,驟然間要將那兩個人從自己的生命中剝離很是困難,比這困難的,是長年累月留下來的習慣。

比如她不開心的時候會去的地方無非兩個,隱匿在安置小區小巷子裏的牛肉麵館,還有一直以來的秘密基地——新洲江邊廢棄的鐵皮屋。

貝思遠推門而入的那一刻,陳初毫無意外,也沒有生氣,她甚至還笑了:看,陳初,他多麽了解你,連你在哪裏都可以毫不費心就猜到,也難怪至今還被他拿捏在手,玩弄於掌心。

她吹了許久的江風,情緒早已穩定,這一次對上貝思遠暗沉沉的眸子時,沒有歇斯底裏也沒有崩潰哭泣,隻是她不允許他離自己太近。

“你不要過來。”

“陳初,江邊冷,有話我們回去說?”

陳初冷笑了一聲:“回去說?難道你真希望我們在我爸媽麵前談論你背著我和唐樂搞在一起的事情?”她知道自己話說得難聽,可話說出口她卻覺得暢快淋漓,“你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貝思遠搖頭:“沒有開始,從來就沒有。”

“你現在還要對我撒謊嗎?”

“不管你相不相信,從來都是我的一廂情願,自始至終,唐樂都未給我回應。所以,你要恨就恨我好了,不要恨她。”

看,這個她愛了那麽多年的人,現在就像個情聖一樣表白,隻是對象不是她。

這個故事陳初在腦海中構建過許多次,但縱然她發散思維,也絕對想象不出,故事竟然是這樣開始的。

在這個故事裏,陳初更像一個闖入者。

貝思遠認識唐樂那一年是七歲還是八歲,他記不清了。

那一年父親單位裁員,父親下崗了,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因此陷入窘境,當然父母不會在他麵前提到這些事。他天資聰穎,自小便是家庭的驕傲,父母傾盡所有讓他讀博陵最好的學校,恨不得將世界上最好的給他,又怎麽會讓他知道家裏的狀況。

父親依舊每天踩著點出門,卻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外麵找工作,打零工。原本不上班的母親為此也出去上班,至於做什麽,貝思遠並不清楚。

他們小心翼翼地瞞著他,他便假裝不知道,接受他們善意的謊言。

直到有一天,母親哭著回到家,當夜便和父親吵了架。當時年紀小,卻也聽懂了母親在抱怨生活的不公,抱怨父親的無能,抱怨現在的一切,父親隻是沉默,老實地任她罵著。

媽媽大哭了一場,第二天還是出門了。

貝思遠跟著她,到了博陵有名的富人區,看見母親換了衣服在除草,才知道母親是去做鍾點工了。他小心翼翼地躲在那座豪華別墅的後麵往裏望,唯恐被母親發現,卻有人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在這裏幹嗎?”

他回頭,看見一個個頭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兒背著書包看他,一時間有些局促。

“哦,你是那個阿姨的兒子?”

“嗯,我媽不知道我來,你別告訴她。”

女孩一本正經點點頭,轉身進了院子,貝思遠膽戰心驚地看著她與母親說話,心裏罵她怎麽出爾反爾,但母親卻沒有往這邊望來。

他獨自回了家,有些不開心,又說不出到底為什麽。

又隔了幾日,母親小心翼翼地告訴他,父親下崗了,現在換了份工作,她也出去工作了,或許他們要換個住的地方。說到最後,母親哭了:“思遠,媽媽對不起你,沒能給你好的生活。”

再然後,他們全家就一起搬到那座大別墅去了,他的父親成了唐家的司機,母親則是專職保姆,唐家給了不錯的待遇,就連他也分到一間挺大的房間,比原先在家裏的都大,可他依舊不開心。

他知道她叫唐樂,還有個弟弟叫唐信。

貝思遠在唐家住了六年,可他與唐樂說過的話卻寥寥無幾。

她住的那層樓他從未去過,她有專職的司機接送,起初她遇到他還會點頭微笑,到後來,她甚至連話也不和他說,對著自己的母親也極少有好臉色。那時貝思遠討厭透了這個女孩,討厭她的驕傲、冷漠,討厭她不自覺流露出的高人一等和盛氣淩人。

這種厭惡一直保持到他們被趕走。

他已經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少年了,唐樂的媽媽沒有像潑婦一樣扯著母親的頭發讓她滾,但眼睛裏的嫉妒與恨他讀得清清楚楚。母親哭著喊冤枉,說自己和唐先生沒有關係,十多年前是有過一段情,但現在什麽也沒有。她哭著不走,貝思遠便扯著她離開,那是他最後的尊嚴。

從那座別墅離開時他沒有一點留戀,不知出於什麽心情他回頭看了一眼,他看見了唐樂,她站在自己母親身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依舊沒有看他,一個眼神也沒有。

在車上,母親抓著他的手問:“思遠你相信媽媽嗎?”

他相信。

唐樂父親腰粗膀圓,出身貧困,即便現在成了博陵有名的企業家還是褪不掉一身的粗俗和油膩,母親那時候便是嫌棄他才會與父親結婚,現在又怎麽可能和他發生什麽。她隻是利用他對她的那點不甘和懷念,在他身上騙得她想要的東西:父親的工作,他的重點初中名額,以及後來與何婧的認識都是他牽的線。

他清楚地明白,因為他和她是如此相像。

離開唐家後,靠著唐先生牽線,他拜了何婧為師。也就是那一年,父親像變了個人,開始酗酒,每每回到家都是看他醉醺醺地躺在沙發裏,喝醉了便罵人,砸酒瓶,而母親總是任由他發脾氣,從不忤逆。偶爾他看不下去對父親發火,皆是被阻攔:“不要怪你爸,他心裏也苦。”

貝思遠看著母親眼角的皺紋,拳頭握緊了又鬆開。

那兩年他隻見過唐樂一次。

博陵並不大,可也奇怪,他竟從未和她有過交集。唯一一次還是因為陳初,當時是暑假,她帶著唐樂回家,他才知道,原來她們是朋友。那天他在琴房練琴,陳初和她在客廳看電視,嘰嘰喳喳吵得要命,他卻沒聽見她的聲音,借著去洗手間看了一眼,她高了不少,穿著簡單的白T恤,像一株散發著迷人芬芳的梔子花。

她也看到他,很快又撇開臉。

貝思遠覺得憤怒,卻忍不住去看她,一眼又一眼。

後來又聽說唐家破產,唐先生跑路,他去找過她一次,大別墅已經貼了封條,誰也不知道他們搬到了哪裏。她的消息還是陳初透露的,她回家紅著眼睛哭了兩次,告訴他,唐樂一家的境遇。

他想問他們去了哪裏,卻問不出,被陳初哭得心煩意亂,便拿紙巾幫她擦了擦臉。

再後來,再後來他便和陳初在一起了。

陳初是何婧的女兒,陳初喜歡他,比起她對自己的視而不見,陳初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自己,專注而深情。

這是再好不過了,雖然他仍舊覺得不開心。

誰也不知道會發生後來的事,那天他剛從陳家出來,坐車回家,也不知道為什麽鬼迷心竅走了另一條路,或許是他從陳初的碎碎念中得知她的住址。

可就是這般碰巧,他遇見了她,同時還有那幾個男人。他們拿著管製刀具,拖著她往小貨車裏塞,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討厭她,卻追了過去。

“喲,你的朋友啊?”

“男朋友嗎?”

“那一起走吧。”

雙手難敵眾拳,他雖高卻消瘦,被幾個男人推搡著,毫無還手之力,掙紮反抗隻換回拳頭和巴掌,他覺得自己真沒用。

他們一起被關到一間廢棄的工廠,他們逼著他拉琴,整整十多個小時,他拉得手抽筋,幾近昏厥,他們仍舊不肯放過他。最後的意識是她抱著他哭,跪著求他們:“不要折磨他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利息馬上還……”

被放走之後,他再也拿不起琴了,可他卻恨不了她。

他滿腦子都是她的眼淚,和她那雙冰冷的手。

向來未得到都是最美好,但凡已失去終歸最重要。

貝思遠知道自己栽了,他愛她。

但於她來講,自己什麽都不是。他們從那個廢棄的廠房離開時,她叫住了他。貝思遠有些欣喜,卻聽見她說:“你不要告訴陳初,這些事,你一個字也不要和陳初吐露。我不想讓她擔心。”

那一刻,貝思遠竟然有些嫉妒陳初,他為了她落到如此境地,她卻隻惦記著陳初。

可他無法拒絕,隻要她開口,他不可能拒絕。

一如多年以後,他對她歇斯底裏,希望她換份工作,不要這樣折騰自己,可無論他說什麽,她都是無動於衷。她卻可以為了陳初來找自己:“你知道何老師生病的事情嗎?陳初這段時間吃不好睡不好,估計要把自己逼瘋了。你還能夠繼續拉琴嗎?算我求求你,再試一次,可以嗎?”

他麵上雲淡風輕,心裏卻翻江倒海:“你以為你是誰?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可我是為了你呀。

當然,這句話他永遠不會對唐樂說。

最初強迫自己重新拿起小提琴,他接連做了一周的噩夢,不停夢見在那個寬敞的廠房,他不停地拉著琴,稍一停頓,便有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的眼睛被蒙上了黑布,音節錯亂也沒人發現,耳邊除了咿咿呀呀的琴聲、惡意滿滿的笑聲,便是唐樂的低聲啜泣。

每次噩夢驚醒,都是一身的汗,可他仍舊逼迫自己拿起了琴。

但這一些,唐樂永遠不知道,也不會在乎。

那一天他結束演出後,特別特別地想見她,千裏迢迢趕來,她卻說:“你不要來找我,我不希望陳初誤會。”

貝思遠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他扼住她的手腕,問她:“你愛過我嗎?”

可是,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那你愛過我嗎?”陳初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天已經黑了,她看不清楚貝思遠的表情,隻聽見他沉重的呼吸。

他沒有回答,她卻聽見他的答案。

像悲愴的挽歌,撞擊在她的心上。

“她從未接受我,在她心裏,我永遠比不上你。即便我為了她失去一切,即便我希望她過得更好而戰勝自己拿起小提琴,她也不會多看我一眼。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所以,陳初,你要恨就恨我,不要恨她。”

他低沉的聲線像一把烈火,將她燃燒,將她燃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