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謊言

你之所以能傷害我,不過是因為我愛你。

[1]

後來陳初偶爾也會回想起那段時光,隻是那時候發生的事情在她的腦海裏卻不甚清晰,像是被一塊憑空冒出的橡皮擦,七七八八地擦拭去大半的記憶。可醫院的那一幕,卻怎麽也擦不幹淨,留下一塊難看的黑色印記。

隻是,那是她的秘密,她永遠也不會將它說出口。

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懦弱,還是偏執。

那兩個人是除了父母之外生命中最長的陪伴,一個是從孩提時期便攜手同行的姐妹,一個是擁有她所有怦然心動和青春記憶的男友。那一幕就像電影,在她腦海一遍又一遍地放映,有個不堪的念頭隱隱在她心頭徘徊,卻被她一次次忽略,不敢再深想。比起憤怒與悲傷,她更多的是不願相信。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更不敢去揭開和求證,寧願那是一場令她從午夜驚醒的噩夢,寧願它死死地固守於心。

或許是她趨利避害的自我催眠,或許是貝思遠與唐樂的表現毫無破綻可尋,以至於陳初有時候也懷疑,那一天發生的事情真的隻是一場夢,隻是她入夢太深,分不清虛實。

貝思遠依舊是貝思遠,唐樂依舊是唐樂,隻是陳初卻不再是陳初。

每隔幾天她依舊會與唐樂見麵,也會逛街看電影吃飯,隻是抱著書在對方身邊一待一整天卻是沒有,她總會分神,時不時看一眼正在忙碌的唐樂,她精致的五官,她修長的手指,然後便想到那一天這隻手甩在貝思遠臉上時她的慍怒和憤慨。

陳初希望她會突然轉過頭來和她說些什麽,控訴貝思遠的惡行,憤憤不平地告訴她一切,甚至氣勢洶洶讓她分手也比現在要好得多,那至少會讓她好受一些。但是唐樂並沒有,她隻是傾頭看她,眸子清亮:“你看什麽?”

她想像往常一樣猥瑣地挑起她的下巴,說看你漂亮。可是這一次,她卻搖搖頭,露出苦澀的笑,又唯恐被對方發現自己的不自然,急忙埋下頭。

唐樂似有察覺,看著她欲言又止,可她終究沒有說出口。

一句也沒有。

陳初知道這樣不好,可她控製不住自己。

就像她無法再在唐樂麵前肆無忌憚地傾吐,亦無法再對著貝思遠心無旁騖地笑,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在她看來都是別有深意,需要反複解讀。甚至,她無法再接納他的親吻,她的唇剛與他相觸碰,眼睛一閉上,就想到他對自己的瞞騙,過往的一切都變得別有用心,像夢魘一樣纏了過來,她狠狠地將貝思遠推開,末了又忍不住伸出手將他抱住,怕他跑掉。

她的脾氣越來越差,時常毫無征兆地發脾氣,發完又後悔,唯唯諾諾地道歉。貝思遠極少動怒,可越是這樣,陳初越是覺得他深不可測,捉摸不透。

“貝思遠,你愛我嗎?”她總是這樣問。

“傻瓜。”

是啊,你是將我當成了傻瓜。

陳初在心裏冷笑,手卻緊緊地抱著他。

那幾個月過得很快,大三的課程在盛夏裏結束了。

考完試那天陳初得到了一顆重磅炸彈——貝思遠複出了,並且加入了何婧擔任副團長的星海樂團。

星海樂團是國內知名的世界級管弦樂團,名氣大,製度也森嚴,從前何婧想將陳初帶進樂團,卻因考核不過關而不了了之。多少人想進星海都被拒之門外,而貝思遠隻用了一曲《小夜曲》便被破格錄用,這其中貝思遠和何婧做了多少努力,陳初並不知。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陳初有些暈頭轉向。

她甚至不知道已經宣布放棄小提琴,說再也不拿起琴弓的貝思遠為何突然重拾舊夢,就連他複出的消息,陳初都是從何婧口中得知。

那日恰逢何婧生日,陳洪恩在酒店設宴為嬌妻慶生,陳初下了課便匆匆趕來。

何婧雖聲名遠揚,但向來不愛講排場,往年生日大多是一家人一起在家吃個飯,這一年卻和往常不同,不僅在五星酒店設宴,還請了不少的人,何婧的好友、同事,陳洪恩的同事。在場不是演奏家就是歌唱家,要麽就是博陵大學的領導。

甫一入場,陳初便覺得奇怪。

那日的何婧太過反常,當然不是反常於她一如既往端正華麗的衣裙,更不是那精致的妝容,而是她由內而發快樂的笑。她在人群中看見了貝思遠,他穿著幹淨的襯衫西褲,站在何婧身邊,比她一身牛仔褲T恤更加得體。

這兩年貝思遠雖放棄了小提琴,但與陳家的聯係卻沒有減少,逢年過節他的問候與禮物總是最先到達,更何況他是何婧唯一的弟子,恩師生日他的出現合情合理,再正常不過。

但這一切看起來卻太不正常了。

何婧從不喝酒,過量的酒精對音樂家和外科醫生都有著致命的影響,她對陳初嚴厲,對自己亦是自律到苛刻,影響工作和健康的事情從不做,可這一夜,她卻喝了不少的酒。

陳初知道有事發生。

果然酒席過半,何婧便拉著貝思遠上台宣布——她的愛徒貝思遠加入星海樂團,並且八月份開始的星海巡演中貝思遠有好幾場的獨奏。

貝思遠就站在何婧身邊,帶著靦腆卻得體的笑容,她坐在台下,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與激動,這些年因為陳未去世鬱鬱寡歡,又因為愛徒突然棄琴的何婧終於真正地開心起來。她甚至鬆了一口氣,不用再逼迫自己去做一件根本不擅長也做不好的事情。

可這種快樂並沒有持續多久。

她看著台上的貝思遠,忽然覺得自己又離他遠了一些。

他兩年前退賽,她追問逼迫了兩年都得不到原因。現在又突然複出,甚至已通過了星海樂團的招募,她仍舊是最後一個得知。

明明三天前,他們還一起吃飯,她還明裏暗裏地暗示希望他能夠繼續拉琴,他當時卻不接茬,像是聽不懂,她隻能作罷。

陳初忽然覺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

那個夜晚,陳初也喝了許多酒。

全場的焦點都在何婧與貝思遠身上,沒人在意著名小提琴家和博陵大學副校長那個不學無術的女兒躲在哪個角落沉默而寂寥地和自己對飲,她的耳邊都是笑聲與恭維。

陳初是該高興的,這不是她一直以來所希望的事情嗎?可是她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她在洗手間吐了兩回,想要去外麵散散一身複雜的氣味,走到走廊深處,卻望見貝思遠,他的襯衣有些淩亂,扣子也鬆開了,麵色酡紅,倚著窗像是站了好一會兒。

陳初沒與他打招呼,越過他,剛與他錯開兩步的距離便被拉入了懷中。

“貝思遠你別碰我。”

“你在生氣。”

她覺得好笑:“我有什麽好生氣的!”

貝思遠緊緊地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額上:“別動好嗎?我喝了酒,有點暈。”

他不勝酒力,她是知道的,他的呼吸沉重而帶著酒氣,卻不像自己這邊渾濁難聞,陳初被他抱著,心裏的氣還沒消,身體卻沒有再掙紮了,因為他看起來實在是很疲倦,身體沉重地靠著她。

“陳初。”

“陳初。”

“陳初。”

他一聲一聲地喚著她,但她卻咬著唇,一言不發。

[2]

“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也是我讓老師不要告訴你的,因為我想給你一個驚喜。我知道,你一直都怪我當初放棄,現在我又拿起小提琴了,陳初你開心嗎?陳初,你回答我好不好?不要不說話,可以嗎?”

他灼熱的呼吸噴薄在她的發上,二十四歲的男生發現她在顫抖後慌亂而急切地扯開她的身體想要看個究竟,陳初卻用力地把頭埋在他的胸膛裏,聽著來自他靈魂深處沉重有力的撞擊。

“你怎麽哭了,別哭好不好?”

“陳初你說話啊……別哭。”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不告訴你。”

貝思遠萬萬沒想到陳初會突然哭泣,胸前傳來的濡濕感令他頓時手足無措。

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的暑假,何婧有事外出,勒令他們要拉足三個小時的琴,何婧前腳剛走,陳初後腳便要離開琴房,卻被貝思遠拉住:“練琴。”

“管我做什麽?”她不服,“你自己練去。”

若不是老師交代他看著陳初,她拉不好自己會受到責備,貝思遠才懶得管她:“練琴。”

他揪著她的衣領,明明才比她高半個頭,勁兒卻大得很,拎著她像抓著小雞仔似的。陳初手腳並用地掙紮,貝思遠仍不放手,最後她一氣之下一巴掌拍在男生臉上。

兩人都怔住了,貝思遠盯著她,眼神凶狠,像是要將她吞掉。

那時她還小,一看他真的生氣,鐵青的臉色有些嚇人,又怕他告訴何婧,沒有控製住,抽抽搭搭哭出了聲。

做錯事的人竟然先哭了,貝思遠板著臉好一會,見那人沒有收的趨勢,反而越哭越凶,隻得哄她。

“你別哭了好嗎?”

“別哭了,陳初。”

“你哭起來真醜,別哭了,我不告訴老師。”

一眨眼,距他們相識已過去了十年。

而今的貝思遠依舊會為她的哭泣而手忙腳亂,焦急不安。他的安慰依舊匱乏無力,最後隻能抱著她,任由她匍匐在懷裏哭泣,雖然,他依舊不知道她為什麽哭。

或許是喝了酒,向來寡言的人話變得多了一些,他摩挲著陳初毛茸茸的腦袋,像在對她承諾,又像是對自己:“無論以後怎樣,都不能輕易放棄。”

陳初知道他說的是小提琴,但在這一刻,她卻決定原諒貝思遠了。

想到往後陪在我身邊的不是你,恨不得時間永遠定格在此時,沒有期待,沒有未來。

她不想去追尋答案,也不想去刨根問底,隻要現在他還在她身邊。

也是在這之後,陳初才知道貝思遠早辭掉了工作,專心致誌準備八月份的演出。這幾年何婧都在四處飛,不是演出就是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陳初已習慣十天半月與母親不能相見,但為了貝思遠,她卻推掉了工作,專心致誌在家授課。

正值暑假,陳初無所事事,每天清晨便被何婧揪到琴房。何婧和貝思遠上課,她便獨自在旁邊練琴,因為內心鬆懈,也不像前些天那樣認真了,時而抖音,時而亂弦,時常拉到一半便被何婧趕出去:“陳初你自己聽聽你拉的是什麽東西?簡直是魔音入耳。別在這裏吵我們上課,去陽台拉。”

陳初樂得偷懶,抱著琴在陽台吹風,沒一會兒貝思遠也出來了:“老師讓我監督你。”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她隻好不情不願地拿起琴弓。

陳家坐落在郊區的別墅群,周圍住的不是在社會有名望的人便是有錢人,陳初不想丟人現眼,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專心致誌地拉琴。貝思遠就站在她的不遠處,低頭翻看琴譜,偶爾指點幾句:“腕部不要太僵硬。”“身體保持直挺。”“過弦太生硬。”“跳弓不夠短促。”

這樣的場景,許多年前也曾發生,那時陳初是不服氣的:她跟著何婧學了這麽多年,哪裏輪得到貝思遠這個新手來指指點點。可現在,她不得不承認,貝思遠是天生的小提琴手,兩年多沒拿起琴,他拉起來還是行雲流水般流暢,一點都不陌生僵硬。他對音樂的敏感程度也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有時候連何婧都聽不出陳初錯了一個音符,貝思遠卻能一針見血地點出她的錯誤和缺陷。

有時候她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在這偌大的空間裏,他們除了小提琴,就剩下彼此了。

陳初也試圖好好練琴,不再陽奉陰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最後她沮喪地發現,無論她多麽專心致誌,多麽勤奮,都難以彌補沒有天分所落後於貝思遠的部分。

有天分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天分且努力。

貝思遠每日清晨便到陳家,直至深夜才披著夜色離去。博陵的夏天伴隨著滂沱的大雨,但這從未能阻擋貝思遠的腳步,每天清晨七點,他總會準時出現在陳家的大門外。

起先陳初覺得他是因為熱愛。

若非熱愛,怎會突然放棄一切孤注一擲;若非熱愛,怎會夜以繼日專注於此。

直至許久之後,她才知道,他並非熱愛,他隻是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他想要的,就要得到,至於這中間道路多麽崎嶇坎坷,他要付出多少努力心血,甚至對自己苛刻殘忍,他都不在乎。

他清醒冷靜,她感情用事。

這便是她與他的不同。

[3]

八月份的演出來得很快。

可惜天公並不作美,臨近演出那幾日一直是陰天,厚重的雲層像床巨大的棉被蓋住了整個博陵城,悶熱得令人煩躁。到了演出當天傍晚,壓抑了好幾日的雨終於一瀉而下,鋪天蓋地席卷了博陵每個角落。

但這場暴雨並沒有澆滅大家對星海樂團的期待,早在一周前演出門票已清售一空,博陵最大的劇院博陵之聲從傍晚五點已擠滿了人。來看演出的大多都是管弦樂的愛好者或星海樂團的粉絲,大多是從不同城市千裏迢迢趕來,奔赴這場萬眾期待的演出。

作為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何婧老師的女兒,陳初其實極少觀看演出,一是她對音樂的熱愛程度不高,二是隻要何婧在家她隨時可以聽見她在獨奏,何必到劇場來人擠人呢。而這場演出她少見地和何婧要了好幾張VIP票,送給了室友,又送了幾張到唐家。

現在唐信出門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明星躲狗仔必備的墨鏡和帽子將他的臉蓋住了大半,見陳初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唐信非常不自在:“我姐找不到人換班。”

唐樂並未出現,陳初不知道應該開心還是難過,心裏始終感覺空落落的。

見她不開心,唐信急忙說:“我姐說她下班早就趕來,找我們吃消夜。”

陳初“嗯”了一聲,唐信見她沒有聊天的興致,也就不說話了,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的目光聚焦在台上的海報上,燈光打在她臉上,仿佛鍍上了金色的光圈。

陳初低沉的情緒並未持續很久,因為貝思遠上場了。

許久之後,陳初依舊記得那日貝思遠的裝束,他穿了一身整齊合身的白色西裝,內裏搭配了一件粉色的襯衫,是何婧為他挑選的衣服,舞台明亮的鎂光燈將他襯得麵色如玉,甫一上場,便贏得了許多尖叫。

他是何婧唯一的弟子,台下有不少等待看笑話的好事者,然而貝思遠卻令他們失望了。他獨奏的是迪尼庫的《雲雀》,這著名的小提琴名曲其實極少有人會將其定為演出曲目,就連何婧也極少嚐試,因為它需要極其穩健的快弓功底,才能將顫音表現得淋漓盡致,稍不留神,便會弄巧成拙。

貝思遠當日的表現好得令人意外,縱然陳初聽過千百次《雲雀》,也不得不感歎他高超的顫音技術將山林中雲雀歡騰爭鳴的現象完美詮釋,在雷鳴的掌聲裏,貝思遠遠遠地朝她望了過來。

兩人目光交接那一刻,陳初發現自己的視線有些模糊。

但貝思遠沒有再看她,鞠躬退場。

這場音樂盛典隔日成了博陵所有的媒體頭條。

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何婧老師的親傳弟子以一曲《雲雀》震驚了樂團,一夜之間聲名大噪,家喻戶曉。而更令人意外的是,何婧老師也在當晚的演出中宣布,此次巡演之後,她將退出舞台,隱匿幕後,所以此次也是她的告別演出。

那個夜晚何婧穿了一襲白色的嵌滿珍珠的連衣裙,雍容華麗地站在台上,雖身材發福,卻掩蓋不住她的鋒芒,一點都不像臨近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她說話的時候,陳初就坐在台下,覺得此時的母親很是陌生,她的眼中有淚光閃動,臉上卻一直帶著笑,而台下已經有女孩子小聲地跟著啜泣。

陳初知道,那是真正熱愛音樂的女孩兒,真心為何婧感到悲傷遺憾。

不像她,被趕鴨子上架,永遠渾渾噩噩,得過且過。

陳初在後台找到母親的時候,她正在吃藥,白開水送服一大把白色的藥丸,似乎沒料到會有人突然推門而入,手一抖,藥丸撒了一地。

雖然早就知道母親生病,但陳初還是多問了一句:“媽媽,你吃什麽藥?生病了嗎?”

何婧看起來有些慌亂,去整理桌上的藥瓶,口中帶著苛責,語氣卻不重:“我沒教你進門前要敲門麽?女孩子家怎麽這麽莽撞?”

“媽媽,你吃什麽藥?”

她又問了一次,何婧慌亂地藏起手中的藥瓶,陳初伸手去搶。她比何婧高,力氣也大,輕輕鬆鬆地從她手中接過藥瓶。

何婧眼神閃躲:“看什麽看,我就是這幾天精神有些緊張,腸胃不好,吃些胃藥。”

“胃不好怎麽可能吃這麽一大把藥,而且這明明不是胃藥,是甲狀腺製劑。你到現在還要瞞著我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差勁,所以連生病也不願告訴我,我連你生病也沒有機會知道嗎?媽,我是你的女兒啊!”陳初看著母親,聲音拔高了不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生病嗎?你以為把病曆藏在陳未的房間我就不知道嗎?我不問你,隻是想看看你要瞞我瞞到幾時,到現在你還不願和我說嗎?”

或許是陳初從未如此大聲和她說話,或許是陳初臉上忽然滑落的淚,何婧一下子愣住,向來強勢的人對著女兒竟然有些結巴:“我隻是不想你擔心,不想你有壓力。”

陳初問:“你這樣瞞著我,我就不擔心嗎?”

何婧說:“又不是什麽大病。”

“不是大病,不是大病你為什麽要退居幕後?”

何婧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甲狀腺功能減退本就不是什麽大病,好好吃藥不會有大問題。但我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我記不住樂譜,反應越來越遲鈍,排練的時候總出錯,我甚至不能穩健地拿著琴弓了,與其有天在台上鬧笑話,還不如現在退場。如果不是你發現,我永遠不會告訴你這件事。”

是啊,她是那麽驕傲的人,肯定不願別人知道她連琴弓都拿不穩。

縱然這一刻,她是狼狽的,還在努力維持著優雅。

“媽媽,你是不是在怪我沒用?”陳初第一次如此坦誠地問母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你的恥辱,比不過陳未,比不過貝思遠,沒法成為你的驕傲,是一個沒有用的廢物。”

陳初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同何婧說過話,一時間,何婧有些震驚,良久之後她才道:“沒有。

“我是個小提琴家,我希望我的兒女都能像我一樣熱愛小提琴,所以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就讓你學琴。你不樂意,卻也不明說,咬著唇埋頭練琴,我一走你就把琴一扔。那時候我覺得沒關係,你不喜歡,就練著玩,也不逼迫你,反正還有陳未喜歡,那就讓陳未學好了。你肯定也怨恨過我,覺得我關心陳未多過你,可是陳初,你要理解,媽媽一輩子的心血都在這裏,我真的不希望自己後繼無人。”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笑得有些愁苦和諷刺,“誰知道,誰知道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陳未走後,你雖然很認真在討我歡心,但我知道你的心思根本不在小提琴上,你總說自己沒有天賦,其實你是有天分的,隻是沒有感情而已,所以後來貝思遠拜師,猶豫了許久,我還是決定收下。

“我收下貝思遠,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像陳未,對待小提琴的態度真誠而專注,這是你沒有的。你可能覺得奇怪,為什麽有了貝思遠,我還要對你這麽嚴格,那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希望你有一技傍身,以後出了社會也不至於舉步維艱。我也是有私心的,說不定有一天,你突然就愛上了呢?陳未最初也不是那麽喜歡小提琴,後來不也熱愛了嗎?”

這十幾年來,陳未這個名字向來是她們的死穴,偶爾不小心提及都會拚命地掩蓋過去,而現在,何婧卻如此輕描淡寫地提起:“而且我這樣管束你,希望你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控中,並非我有控製欲,而是我害怕有一天你會離開我,像陳未一樣離開我。陳初,媽媽害怕。”

曾經的一幕幕又在麵前重演,她忽然就克製不住自己的眼淚。

何婧臃腫的麵容在她麵前變得模糊,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陳初,我知道你是怨恨我的,怨恨我對你嚴厲,覺得我隻愛小提琴和舞台,並不愛你。你錯了,陳初,哪個媽媽不愛自己的兒女,我隻是太過惶恐,太過急切。特別是陳未走後。但這幾年,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慢慢放鬆對你的管教,你不願意學小提琴,陽奉陰違,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逼迫,你和貝思遠偷偷在一起我也不曾反對過,每日對你查崗隻是我內心不安,畢竟我就隻剩下你了。”

陳初握著藥瓶,覺得震驚,她這些年來的偽裝在母親看來不過是一場小把戲。她苦笑,她是她的女兒,母親如何會看不穿她的把戲呢?自己不過是仗著有點小聰明,就以為可以將所有人玩弄於掌心。

其實最大的傻子是自己。

陳初咬著唇,悲傷一陣陣襲來,讓她忽然不敢直視自己的母親:“媽媽,你知道我和貝思遠的事情?”

“先前思遠不願再拉琴我也很擔心,擔心後繼無人,擔心他庸庸碌碌給不了你好的生活。這些年我雖然算不上一個好母親,但怎麽說我和你爸爸也給了你優越的生活,你自小嬌生慣養,我還真擔心你和他在一起以後會受苦。好在,現在思遠又回來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陳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沒把眼淚憋回去,反而讓它們肆無忌憚地砸落下來:“媽媽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你這樣讓我感覺很不安。”

“有什麽好不安,有什麽好哭的?這病又不會死,就是記憶力變差人變醜而已,隻要按時吃藥,壓根死不了。”何婧的語氣有些無奈,想要像往常一樣嚴肅地勒令女兒別哭,卻凶不起來,隻能無奈地歎氣,“我的女兒,永遠都不會是廢物,她隻是暫時迷路了而已,我知道,總有一天她會閃亮,會發光。”

陳初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

或許是因為何婧的病,或許是因為這些年自己對母親的誤解,更或許是因為今夜演出的成功。

前台掌聲雷動,後台的陳初伸出手抱住了何婧略微發福的身體,在心裏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誤解了你。

對不起讓你一次次失望。

對不起總是要你為我操心。

對不起沒能成為讓你驕傲的人。

媽媽,對不起。

也謝謝,從來不曾放棄過我。

[4]

也就是在那一天之後,陳初忽然想為自己做一些事情。

然後她沮喪地發現,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什麽。

學小提琴是為了讓何婧滿意和安心,拚了命考博陵大學是為了與貝思遠在一起,選擇戲劇文學是因為老師覺得自己有潛力。她的確喜歡寫作,喜歡文學,但從未堅持,作品大多是為了應付作業而匆匆趕製。現在回顧自己過去的那些年月,好似真的是渾渾噩噩,一事無成。

從前她並未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她胸無大誌,且有人庇護,她恨不得這樣的日子永遠不要結束。

可何婧的這一場病,將她硬生生從理想國扯回現實生活。

她慌亂地發現,陳洪恩不知什麽時候有了白發,而何婧一點也不似她印象中那般強大,總有一天,他們再也守護不了她。而她必須要在那一天到來之前,讓自己能夠穩穩地站立,為他們擋風遮雨。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夜長大。

博陵的演出之後,貝思遠和何婧帶著星海樂團開始了全國各地的巡演還有好幾場海外演出,從前何婧也是這樣馬不停蹄地全世界飛著,陳初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妥。這一次,她的心境卻不同以往。每日發信息叮囑何婧吃藥成了她的首要任務,但何婧認為她太大驚小怪了:“又不是什麽絕症,你能不要這麽煩嗎?”

陳初“呸”了兩聲,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反應過度,但查崗行為卻沒落下。

那一邊他們四處奔波,這一邊陳初的假期也已結束,正式步入大四生活。大四的課程並不多,陳初的所有時間都放在了畢業作品上,當時選擇這個戲劇文學隻是心血**,而今有了不能得過且過的心思後,她也開始正視自己的學習——她的畢業作品是一部電影劇本。

那是陳初第一次決定認真做一件事。

由於上課沒有認真聽,基礎功底不紮實,陳初連劇本的格式都沒搞清。那段時間,她又重新捧起了課本,每日出沒於圖書館,比高考還要認真。

起初,她隻是決心想要做好某件事,漸漸地,她發現,自己似乎挺喜歡寫作這件事:那些在現實生活總不能完成的事情,那些永遠無法表露的情緒,在文字裏,她可以淋漓盡致地揮灑,讓另外的人來替自己完成。

她喜歡且享受這樣的忙碌,這裏有她在別的事情裏永不能得到的快樂。

陳初向來不是精力充沛的人,一旦忙碌起來便顯得離群索居,若不是唐樂到學校找她,她幾乎想不起兩人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

當時是傍晚,她剛從圖書館出來,肩膀便被人搭了一把,她下意識反手去推,卻被躲開。

“呀,身手敏捷。”唐樂戴著鴨舌帽,又穿了黑T恤,路燈還未亮,天灰蒙蒙的一片,若不是她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陳初幾乎認不出她來。

她似乎瘦了一些,站在晚霞裏,眼睛卻是明亮之極。

陳初聽見唐樂問她:“你最近怎麽也不來找我?微信也不怎麽上了?”

她“嗯”了一聲,還沒想好要怎麽回答,唐樂卻拿起她手中的書,貼心地替她做了答:“學習很忙嗎?認識你這麽多年,也沒見過你去幾次圖書館,這次怎麽就認真了?”

“這不是要畢業了嗎?”

“那也是,認真學習總歸是件好事。”

唐樂說完,陳初又不知道該回應什麽了。她們之間甚少有這樣冷場的時刻,此時讓她覺得尷尬極了,路燈在這個時候突然亮起,唐樂個子高,陳初是仰頭和她說話的,路燈亮起來的那一刻,唐樂下意識伸出手替她擋住了光。

這可是唐樂呀,自小陪著她一起長大的唐樂,連一點刺目的光都不舍得讓它照到自己的唐樂。

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讓她忽然覺得心酸和內疚。

但她掩飾得很好,唐樂並未發覺。

她問唐樂:“你吃飯了嗎?”

“沒有,找你吃飯呢。”

“你想吃什麽?”

兩人停頓了片刻,忽然異口同聲:“牛肉麵。”

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陳初剛上大學那會,她課多,抽不開身,唐樂便穿越大半個城市來找她。大學城附近小吃一條街應有盡有,但每每唐樂來找她,兩人都會左拐右拐去吃牛肉麵。那家店的麵一點都不筋道,湯水也不如安置小區那家蒼蠅小館濃鬱,兩人去一次便要吐槽一次,但下一次還是會照常光顧。

她們心無旁騖地聊著天,就好像那件事從未發生過一樣。

飯後唐樂送陳初回去,她也不上樓,在寢室樓下遠遠地看著她走,殊不知自己吸引了多少女孩愛慕的目光。

陳初往下望的時候,她還站在那裏,薄薄的影子像被風一吹就會散。

相比唐樂,這段時間陳初見得更多的人是唐信。

先前在唐家受到唐信拒絕的陸淼淼並未因此打消熱情,反而愈演愈烈。自從知道陳初與唐信相識且關係還不錯後,她便對陳初進行一係列的輪番轟炸,送禮物,送甜點,幫忙借書跑腿這些對陳初來說還是小兒科,她最受不了的是每天清晨睜開眼就看到床頭趴著一個戴著粉紅發夾的卷發女生,眨巴著大眼睛看著自己,長長的睫毛還一閃一閃,泫然欲泣:“陳初,你就答應我,幫我要幾張唐信的簽名照吧。”

一次兩次陳初能狠下心拒絕,但陸淼淼同學最擅長死纏爛打,陳初不想每日早晨醒來都要受到驚嚇,索性就答應幫她要幾張簽名照。

照理說陸淼淼小叔叔陸尋是盛娛的老總,唐信的老板,她要幾張簽名照並不難,但她不願意:“我找我小叔叔要去,他肯定會為難Aaron。如果說我和Aaron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就是那惡毒的祝員外。”

看,先前還小叔叔長小叔叔短,現在直接喊祝員外了。

陳初不知道該同情陸尋,還是同情自己。

[5]

唐信正處於事業上升期,又因家裏負債,將自己當成了鋼鐵人,廣告宣傳輪番上陣。唐樂說起弟弟,總是搖頭歎氣:“忙,每天都很忙,有時候忙起來好幾天也沒見著人,這才幾個月,好像瘦了一圈。”

好幾次陳初給唐信打電話,要麽是無人接聽,要麽是助理接的。

但很快,他電話便打過來,解釋自己原先是在忙,不是化妝就是拍照要麽就是采訪和走秀。

所以,她想說的話當即就卡在喉嚨裏。

還是那邊問:“怎麽了?有事嗎?我今天剛好不是非常忙,要不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們吃飯說。”

此時,陳初看著麵帶驚喜的唐信,心裏交雜著內疚和後悔。

事情是這樣的,在兩個小時之前,陸淼淼捧了個蛋糕突然出現在寢室,要陳初幫自己送去給唐信。

“你自己為什麽不去。”

“Aaron肯定不會見我呀,而且我不能出現在盛娛。”她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陳初沒把持住,心軟了。自從她答應幫陸淼淼要幾張唐信的簽名照後,每隔幾天她就會依葫蘆畫瓢要她幫一點小忙,發展到現在直接捧著蛋糕理所應當地塞給她,陳初拒絕不了,加上有空,便打電話約了唐信。

她原本隻是想將東西送到就走,兩人約了在新時代碰麵。唐信成名後,無論是廣告硬照還是街拍,總給人冷峻優雅的形象,當他全副武裝出現的那一刻,陳初覺得他是陌生的,可他看到她,微微一笑露出虎牙,很是高興的樣子。

“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他看著陳初,眼裏盈滿了光亮,“我姐姐都忘記了,沒想到你還記得。”

陳初想要說這是陸淼淼讓我送來的,話到了嘴邊卻又怎麽都說不出,她支支吾吾想解釋,卻被他一拉:“我們先找個地兒吃飯。”

唐信高大帥氣,拎著蛋糕站在露天廣場已很是引人注目,何況今時不同往日,怕是再多站一會兒便會被人認出。

陳初鬼鬼祟祟跟在他身後,連說話聲音也壓低不少:“那裏人太多,我們去人少的地方吃。”

“人少的生意差,生意差肯定不好吃。”唐信答。

“總好過你被人認出來,那我們連吃都不用吃。”自唐信在學校遭到圍攻後,陳初變得草木皆兵,見電梯人多一下子就警惕起來,“我們走樓梯。”

“沒事吧,不用這樣緊張。”

“你可別說,你這麽高,又戴著鴨舌帽,鬼鬼祟祟別人難免多看幾眼,一下子就會被認出來。”陳初低聲恐嚇他,“你看,那邊年輕女孩子多,肯定有大半是你的粉絲。”

唐信見她神神叨叨、嘀嘀咕咕的樣子很有趣,也不與她爭辯,跟著她往樓梯間走。唐信腳長,走了幾步便越過陳初,陳初不甘心加快步伐,走到三樓轉角處唐信卻突然停下,她一頭撞在他的後背上:“你杵這幹嗎,還不走。”

他慌亂地回頭,拉著陳初就想走:“我想起一樓有一家特別好吃的料理……人好像也不多,我們去那兒吧。”

但陳初沒有動。

雖然他極力遮掩,她仍是看到了。

那是貝思遠和唐樂。

若說在醫院的爭執隻是在陳初心裏埋下了一枚小炸彈,此時糾纏在一起的身影便是那根導火線,引燃了彈藥,將陳初炸得鮮血淋漓。

她的男朋友,和她最好的朋友在這空曠的樓梯間接吻,與其說是接吻,更不如說是撕咬,一個追逐,一個掙紮。

最後,唐樂終於將貝思遠推開:“貝思遠,你夠了。”

“不夠,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我知道,那又如何?”

“我為了你做了這麽多,你所要求的我都做到,你還想怎樣,難道說你對我說的都是騙我……”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了矗立在他們不遠處的陳初與唐信。他看著陳初,陳初也在看他。

那樣漫長的沉默,像一把利劍,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心髒。

她想要像上次一樣逃竄躲避,可腳卻像灌了鉛一般,如何都抬不起來。直到唐樂發現不對勁,轉過身來,她的震驚和慌亂在陳初麵前無限放大。

這下好了,躲也躲不開了。她悲傷又惡毒地想著。現在輪到你們去慌亂去痛苦了,終於不用再戴著麵具了。

這樣也好,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從在醫院遇見他們爭執的那天起,陳初已經有了預感。最初懷疑貝思遠和唐樂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時候,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背著負罪感:自己怎麽能夠用這樣肮髒的思想去揣度他們呢?她不停地催眠自己,不會是這樣的,自己不能這樣想。

可眼前的事實,卻有些殘酷。

這一刻,陳初幾乎是麻木的。

她沒有感覺到疼痛,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默劇,無聲地上映。

她看見唐信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眼眶微紅,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著急。

她看見唐樂慌慌張張地推開貝思遠,想要過來拉她,卻不小心跌了一跤,狼狽不堪地摔倒在地上。

她看見貝思遠絕望木然地靠著牆壁一動不動,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愧疚與不安。

但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今日發生的一切,像一隻橫空出現的手,惡劣地撕開她小心嗬護的美夢,讓她從雲端墜落到地獄,無法再裝聾作啞。

唐樂冰冷的手觸碰到她的那一刻,像是觸碰到某個開關,那些被隔絕在外的聲音終於突破了防線,鋪天蓋地地朝她湧來。

“陳初……”

她已經許多年沒有看見過唐樂的眼淚,現在它們從她的眼眶裏爭先恐後地跳出,讓她那張英氣的臉變得可笑。

“唐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不對?”

陳初以為她會說些什麽,但是她沒有,她隻是一聲一聲地叫著她的名字。

唐樂,還好你沒有和我解釋,否則我還真怕自己找不到理由恨你,恨貝思遠。

陳初掰開那隻抓著自己的手,唐樂用了很大的力氣,在她手臂留下幾道紅色印記,可她仍舊沒有覺得疼痛。

她腳步虛浮地往外走,連包掉了也沒去撿,唐信急匆匆從後麵跟來,卻被她一句話喝退:“唐信,你別跟來,除非你希望以後再也看不到我。”

男生的臉霎時變得慘白,終究還是沒再追來。

眼睛的餘光看到貝思遠,他仍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沒有追來,靜靜地看著她往外走。

她最後的一點希望,終於破滅。

貝思遠,你之所以能傷害我,不過是因為我愛你。

陳初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沒有一點兒意識。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就這樣毫無目的地走。

這個場景像是在夢中發生過一般,她覺得熟悉,就連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也是如此的相似。

或許這才是夢?

陳初聽見尖銳的汽笛聲,雨水與強光逼得她無法睜開眼,她站在馬路中央,聽到一個急躁的男聲粗俗不堪地罵著自己:“神經病啊,找死也不要拖累人,滾遠點!”

車子擦著她的身體飛馳而過,濺了她滿身的泥濘。

陳初後退幾步回到路邊,卻聽到有人在輕笑。

雨幕中,那張臉她看不清楚,卻覺得是熟悉的。那人撐著一把黑色大傘,身子有酒氣混合雨水的味道,他走近看了她一眼:“還真是你啊,怎麽想不開要自殺嗎?”

他看到自己走到了路中央,卻沒有製止。

他就這樣冷眼旁觀著,看著她淪陷,就像唐樂與貝思遠。

陳初覺得憤怒,先前被刻意壓抑的情緒忽然湧上來,又想起每次遇到這個人,都沒有好事發生,看到他也就帶了點厭惡,惡狠狠地說:“滾開。”

“哭什麽?失戀了?”

她這麽一說,陳初才知道自己已經哭了,往臉上一摸,濕漉漉的。

“是雨水。”

“哭了。”

陸尋嘲諷的口氣讓陳初突然失控,她猛地躥起來,將他狠狠一推:“我就是哭了,怎麽的,關你屁事,你給我滾開呀!”

許是沒料到她會突然出手襲擊,陸尋沒防備,被這麽一推倒退了幾步,但很快就穩住,正想發火卻看見推了他一把的人又蹲回原先的位置,像個可憐的蘑菇。

他又氣又惱,還有些束手無策,蹲在地上的人卻越哭越大聲,最後幾乎是嘶吼號啕。雨夜過往的路人匆匆,但仍舊不住往這邊看。陸尋活了二十八年,除了陸淼淼,第一次有人讓他感到棘手。

他深深覺得自己活該。

若不是想吹吹風醒酒,若不是覺得站在雨中的人有些熟悉,他絕不會靠近,多管閑事向來不是他的風格。可剛想走,卻不知怎麽想起在山上那個夜裏,她攙著他,一步步往山洞走去,所以他才會下意識,朝她靠近。

正想走人,卻見司機老王猶猶豫豫地問:“陸先生,要走嗎?”

“不走還留著過聖誕?”

“但她好像是小小姐的朋友,這樣放她一人不好吧。”

“那留下來給人打?”他冷笑。

老王也不知道說什麽,隻能為他撐傘賠笑。

陸尋暗罵自己,轉身往車上走。

車門剛打開,衣服卻被人扯住。

那雙眼睛又紅又腫,似乎才認出他來,她抓著他的衣服,手上還有泥水,可憐兮兮,全然忘記自己剛剛的惡行。

“不要走。”她說。

“別碰我。”他答,又伸出手去掰,卻掰不開。

陳初緊緊地抓著陸尋的西裝,像用盡了這一生所有的力氣。

“不要走,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