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秘密

曾經她覺得無論什麽都無法將她們分開,能共富貴,也能同患難,能為對方不顧一切傾盡所有。

可現在,她卻開始懷疑了。

[1]

狹路相逢。

陳初沒想到又在這裏遇見了陸尋。

可世界上沒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幾分鍾前,就算耗盡她所有的腦細胞她也想象不到會碰見唐樂甩貝思遠一巴掌。

他的輪椅被她撞偏了,小腿與冰冷的金屬碰撞產生的疼痛感還未消散,看到陸尋寫著不可置信和嫌棄的臉,原本還想道歉的陳初想起那日他將自己丟在山洞裏的所作所為,默默把話咽下,撇開臉往電梯裏走,才邁開腳,卻被一股阻力攔住。

“喂。”陸尋看著那蠢貨橫衝直撞帶著自己的輪椅往電梯裏帶,硬生生將自己連人帶椅拉動了好幾步,也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哪來這麽大的力氣,眼見著要將自己拖進電梯,他終於還是開口了:“我說,你要拖著我去哪?”

陳初回頭,才發現自己寬大的病號服卡在陸尋的輪椅上,原本隻是鉤住,被她那麽用力地拉扯,布料與轉輪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一動不動。陳初試了幾下,也沒將自己的病號服從輪椅中解救出來。

陸尋也不幫忙,好整以暇地看她瞎忙活。

醫院的電梯口永遠不會太冷清,身後的腳步越來越嘈雜,陳初越來越急切,幾乎是用撕的,也沒將布料與輪椅分開。前一夜她還在抱怨病號服料子粗糙不舒服,今日就遭到了報複。最後陳初幾乎是自暴自棄地,連椅帶人將陸尋拖進了電梯,隨便按了一個數字。陳初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跑,雖然不是有意偷窺,但仍不想被發現,搶先躲避。

她知道,若她此時出現在二人麵前,他們也不會坦白與她講為何起爭執,或許會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過去。

像酒吧那次。

現在想想,當初在酒吧外兩人的爭吵也詭異得很,當時她毫不懷疑,這會兒回想起來,還是能察覺出一些不對勁,唐樂與貝思遠之間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這密閉的空間裏,陳初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喘息,像是剛從一場奪命戰役中逃離。原先那短暫的一幕一遍又一遍在她腦海中回放,那兩張熟悉的臉越來越清晰,表情皆是陌生,所說的事情她一句都聽不懂。

這樣的感覺並不好。

非常不好。

陳初低頭去扯輪椅上的病號服,越是想要分開它們,越是纏得緊。

陸尋見她兀自忙活了好一會也沒弄開,冷冷瞥了她一眼,低頭查看,手用力一扯,她的病號服便與輪椅分開,隻是豁了一個好大的口子,褲腿“截肢”,與病號服完全分離。

“你……”

“你叫陳初對吧?陸淼淼的室友?”陸尋抬眼看她,明明居高臨下的是自己,陳初卻感覺被他睥睨著,“你到底有什麽陰謀?一次次刻意接近我?到底是想幹什麽?”

“我什麽時候刻意接近你了?”陳初覺得自己冤枉,也顧不上自己撕裂的褲腿。

“在警局,在陸淼淼生日會,在盛娛,在西樵山,現在又是在醫院。”陸尋輕哼著,語氣不屑,自上而下打量她,像在看市場的豬肉,“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我見多了,要麽要名,要麽要利。名嘛,你這樣的姿色娛樂圈要抓一大包,就算我給你機會,也難。至於利,我想你沒好好打聽吧,我陸尋出了名的摳門,該花的錢我不吝嗇,不該花的錢,一個子兒都別想從我這裏要到。我想你打錯算盤了。”

“我說呢,都碰麵好幾次,怎麽可能認不出我,原來是故意。”陳初冷笑道,“你自己陰險狡詐,就覺得全世界都和你一樣嗎?”他將她獨自丟棄在山洞裏的事情還未忘記,當時沒覺得有什麽不好,現在想想後怕得很,若是沒有等到救援,或許她會那樣睡死在山洞裏。

陳初還想繼續怒斥他幾句,卻聽見電梯“叮”的一聲響,陸尋壓根沒準備聽她說下去,施施然搖著輪椅出了門,留下豁了一隻褲腿的陳初。

陳初對著他漠然的背影,惱怒非常。

陳初在天台待了許久,還是貝思遠的電話將她召喚回病房。

陳初說:“我在天台吹風,病房太悶了。”

“貝思遠,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那邊的貝思遠似乎愣了一下,短暫的沉默後,反問道:“我能有什麽事情瞞著你?”

“真的沒有?”

貝思遠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別胡思亂想了,你還病著,這樣吹風不好,我去找你還是你自己下來?”

不知是因為他的話,還是因為風灌入喉腔,陳初當即便咳嗽起來。她捂著嘴巴努力遮掩著咳嗽聲,但仍被聽出了異常:“看看看,叫你別去吹風,你怎麽又不聽話了?”

陳初不知怎麽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那時她和貝思遠才開始交往不久。她並不是常生病的人,但病來便如山倒,每每都將人嚇一大跳,那次也是半夜突然發起燒來,被陳洪恩和何婧送到醫院,整整折騰了兩三天身體才好些,偏生入院時沒有帶手機,正值熱戀期兩三天沒聯係已是極限,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貝思遠不知怎麽就來了,還提著果籃像模像樣來看她。當時住的是雙人病房,何婧與陳洪恩不在,但護士醫生與病人家屬進進出出,人多口雜,兩人也不敢放肆,客套虛偽地寒暄著。

陳初看貝思遠坐在那裏,就好想過去抱抱他,可這是在病房。於是她便提出要去天台吹吹風,貝思遠不知她懷著什麽心思,就陪著上去,結果一到天台就被抱住,軟軟的身體埋在他的胸膛裏,她小聲地低喃著:“我好想你,你怎麽才來看我。”

“我不知道你病了,打你手機一直沒人接,最後無可奈何打了老師的電話,才知道你住院了。”貝思遠被緊緊地抱著,好一會兒也沒聽見懷裏的人說話,以為她生氣了,低頭一看發現她正懊惱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你怎麽了?”

“我幾天沒洗頭了,都發酸發臭了,你還是別抱著我,離我遠些。”她幹號著,手卻沒放鬆,仍舊抱著他。

結果那日回到病房又燒起來,貝思遠自責得不行:“都是我不好,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去吹風。”

還是這家醫院,還是這個天台,可今日的心境與兩年前卻是截然相反。

陳初看著坐在病床邊的人,他正低頭給她削蘋果,刀子與果皮流暢地在他指尖滑動。他就坐在她的麵前,可她卻一點都看不透他,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遙遠。就在剛剛,她回到病房,貝思遠也沒注意到她的異常,少了一半的褲腿是被欄杆鉤破的,這樣拙劣的謊言他也沒聽出不對。被陳初支使去削蘋果,她剛吃了一口,便將蘋果扔進垃圾桶:“難吃!不想吃了。”

她是極少這樣無理取鬧地發脾氣,但貝思遠似乎沒看出她的異常:“想吃別的水果嗎?還是又發燒了?”

他微微傾著身體,灼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陳初盯著他幾乎看不見毛孔的臉,忍不住試探:“沒事,我沒事。你看見唐樂了嗎?她說要來看我的,怎麽還沒來?”

貝思遠身體一僵,臉上卻看不出什麽,說沒有。他這微小的動作沒有瞞過陳初的眼睛。

她鑽進了被子裏,將頭蒙住。她的心有些冷,沒辦法再對著貝思遠,怕自己要忍不住逼問他原先的事。而她也知道,貝思遠是不會告訴她的,自己的追問隻會撕破表麵的和平。貝思遠扯了幾下被子沒扯開,以為她困了:“你別蒙在被子裏,這樣睡不好。”她沒回答,腦子轉個不停,貝思遠與唐樂之間到底有什麽秘密。

[2]

何婧執意要陳初住院一周,但陳初僅住了三天。

這三天裏,陳初遇見陸尋兩次,一次是在花園,一次是在走廊,皆是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隻是兩次都不是同樣的人。其中一個是博陵電視台某檔綜藝節目主持人冉書瑤,另一個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陸尋像是很忙,兩次膝蓋上都放著文件。

經曆山洞事件和電梯事件後,陳初對陸尋深惡痛絕,陸尋對她也沒什麽好感,所以兩人擦肩而過都是冷臉以對。

這三天裏,唐樂來過一次,對於那日的失約隻說是臨時有事,忘記給她電話。她隻待了一個多小時便走了,其間護士小姐進來量了三次體溫,目光卻不自覺往唐樂身上飄。

唐樂長相俊秀,又有種男生沒有的陰柔美,雌雄莫辨,倚窗而立,時下流行的大長腿,中性美在她身上完美地呈現,足以讓剛畢業出校門的小女生們瘋狂。

若是往常陳初一定惡趣味地與她裝情侶逗樂護士們,但現在明顯毫無興致。唐樂也不像往常那般精神,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她對著貝思遠的時候並不是這樣,她張牙舞爪地朝他嘶吼,她看他的眼神熱切憤怒,那時候她是活的,不似現在一潭死水般的平靜。

兩人各懷心思地聊著天,好幾次陳初都想打斷唐樂問個究竟,可看到那雙澄澈的眼,她便什麽話都問不出口。

一如她對著貝思遠。

她隻當,就算她問,也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她了解他們,他們隻會編織一個虛假的無關痛癢的理由來讓她安心。可越是這樣,陳初越是不安,越是想窺視他們隱藏起來的秘密。

她不知撕開表麵的浮華,到底會露出怎樣肮髒的內裏。

出院那天,是貝思遠來接的她。

因為不是周末,貝思遠特意請了假,開的是陳洪恩的車。貝思遠說,陳老師要開會,讓我來接你。

這事陳初前一夜就知道。

何婧不會開車,陳洪恩又要開會,原本說好讓陳初自己坐車回校的,最後還是何婧反對:“她剛生病怎麽回去?天氣又這麽熱,別剛好又中暑了。讓思遠來接。”何婧對陳初雖然嚴厲,但對她的關心也是真心,她生病住院幾天,何婧好幾晚沒睡,一夜之間老了幾歲,看得陳初心疼不已。她下決定的時候陳初正在發呆走神,反應過來的時候已一錘定音,當然,她的意見何婧向來也不納入考慮範圍。

天氣已逐漸轉熱,貝思遠仍舊穿著長袖襯衫,這是他工作之後的習慣,此時她已出了一身細汗,他看起來仍清爽幹淨,隻挽起了袖口,彎腰往後備廂放東西,回頭見她還杵在太陽下:“怎麽還不上車?別曬著了。”

陳初仍舊不動。

有一股深深的怨氣從她的心底升騰而上,像是剛從冰箱取出的汽水,凍得她微微發顫。好幾次她都想衝上前去問貝思遠,撕開他若無其事的冷靜與沉著,把自己的憤怒、悲傷、不甘和疑惑都丟給他。

可是,她又害怕了。

兩人相處這麽些年,她了解他,若是她憤怒地對著他質問,他什麽都不會說,隻會沉默地看著她,直到她收斂起自己的歇斯底裏,才會說一句:“對不起。”

現在她想起這些年兩人的爭吵,好像每一次,都是這樣。

她真的了解貝思遠嗎?現在她又不肯定了。

他是冷冽的風,他是遼闊的海,他是高傲的山,他從未離開她,可她也從未擁有他。

“陳初,愣著幹嗎?”

直到貝思遠走近來牽她,陳初才如夢初醒般後退了兩步,與他拉開一段距離,不想讓他觸碰到自己。

“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了。”她忽然說,也知道自己有些無理取鬧。

果然,貝思遠微微地蹙起了眉:“你怎麽了?”

“沒怎麽,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回去上班吧。”

“不差這一會兒,我送你去學校,再去。”

陳初提高了聲音,煩躁地打斷他:“我說了,我自己去學校!我不要你送,你聽不懂嗎?”她的手狠狠地拍在他袖子高挽的臂上,清脆的一聲“啪”。

兩人都有些意外。

貝思遠不明白向來善解人意的陳初怎麽就突然發火了,而陳初則是震驚自己怎麽就對貝思遠動了手,她的力氣大,初中時曾被稱作“怪力少女”,和女孩子玩鬧常常不小心就傷了人家,所以她也不怎麽與人打鬧,此時這一掌下去,貝思遠的手臂微微泛紅。

再鬧下去,也沒意思了。

回校的車上,兩人幾乎沒有對話,車上高速的時候,貝思遠似乎有話要說,輕輕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可陳初在那一瞬間突然閉上了眼睛,微微轉過了頭。

他想說什麽?

她等待著。

貝思遠卻說:“你看起來不是很舒服,是不是太熱?”

她的試探就像一顆細小的石子,扔進了一潭死水裏,隻泛起了點點漣漪,很快又回到寧靜。

[3]

那幾日,陳初過得渾渾噩噩。

大病初愈,又心情不佳,一連幾日她除了上課拉琴就是窩在寢室裏睡大覺,哪也沒去。貝思遠打過幾個電話,陳初皆是沒有什麽好態度,他並不知道她心情為何不好,也不是會說甜言蜜語的人,她一發脾氣,電話那頭就隻剩無奈的歎息。

“你乖一些啊。”

他在那邊說,她在這邊突然覺得委屈。

陳初不停地猜測貝思遠與唐樂爭執的原因,或許是為了自己,或許是為了唐樂的工作,再或許是兩人互看對方不順眼,可無論哪一種,皆是說不通。畢竟他們一直以來的相處都和平客氣,那日卻是凶神惡煞,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可再次出現又是禮貌疏離,默契地演戲。

他們一定有事瞞著自己,到底是什麽事呢?

加上一直擔憂何婧的病,連日來勤奮練琴,或許是因為焦躁,或許是因為沒有那麽快見效,越拉音色辨識度越低,別人倒聽不出什麽來,內行人一聽便知道壞菜。最後心煩氣躁,索性收了琴,回寢室睡個昏天暗地。

若不是何婧每日查勤,她幾乎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甚至不知道寢室少了個人,當然這也因為她與陸淼淼向來關係一般,她失蹤了一周她也沒察覺,隻覺得這段時間寢室安靜了不少。

直到她在深夜接到那個陌生電話,低沉沙啞的男聲對她說:“下樓。”

沒有稱呼,沒有禮貌,若不是它響了兩次,陳初還以為他打錯了。若是往常,這樣的騷擾電話她是不會理會的。

隻是白天睡多了,夜晚便輾轉反側,腦子像是被塞進一團五顏六色的毛線,理不清,越勒越緊。她便穿著拖鞋和充當睡褲的運動褲,一晃一晃下了樓。

還未到十二點,寢室門沒關,陳初剛走到寢室門口一輛黑色的賓利已悄無聲息滑到她身邊,後座的車窗緩緩搖下,陸尋那張精致的臉在昏暗的光亮中慢慢顯現。

可陳初卻被嚇了一跳。

“你給我打的電話?大半夜裝什麽神弄什麽鬼?”

陳初此時的語氣算得上惡劣,但這也怪不得她,每次遇到這人,總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陸尋二字在她心中已成了瘟神的代號。

脾氣差得可以的陸先生這會倒沒有和她計較,打開了車門:“進來。”

“去哪裏?”

“找陸淼淼。”

陳初這才想起好像是有好幾天沒看見陸淼淼了:“她不是回家了嗎?”

陸尋用手按壓著眉心,似乎是在忍耐:“她失蹤好幾天了,手機關機,銀行卡沒有刷卡記錄。”

“那你去報警呀,找我有什麽用。”

雖然和陸淼淼算不上朋友,但最近兩人關係稍有改善,說不震驚不擔心是假的。但陸淼淼這小叔叔也太奇怪,人失蹤了不去報警,反倒是跑來找她。

“不能報警。”陸尋說。

“那你找我又有什麽用?”

陸尋張了張嘴沒說話,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麽,手撐著額頭,煩躁和無奈此起彼伏。似乎每次見麵,他都是意氣風發,即便是在西樵山上那般境地,他也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落魄,他收斂了鋒芒,她反倒對自己不善的態度內疚:“大半夜的我也不知道去哪裏找陸淼淼呀。”

“她在家裏提到過的名字,也隻有你。”

陳初有些不解:“什麽?”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找你嗎?因為陸淼淼在我麵前提過的同學的名字隻有你一個。她年紀小,看起來不諳世事,但誰對她好對她不好心裏清楚得很。被當成朋友的,或許隻有你一個吧。”

夏夜的博陵並沒有隨著溫度的下降而沉靜,從城郊往市內走,聲音的分貝越發層次分明,從寂靜到喧嘩,從空**到繁華,像香濃的千層蛋糕。

陳初承認,陸尋那番話感動了她,聒噪的陸淼淼失蹤了好幾天,想想是有些不習慣,還有些擔憂。

但這並不代表她要大半夜不睡覺穿著運動服和拖鞋坐在豪車裏陪他滿博陵地轉悠。陸尋的腳似乎還沒好,每到一處,他都坐在車上,讓陳初與司機下去找人,陳初跑得手腳虛軟,一上車就癱在後座不肯挪動。

車已經繞了大半個博陵,購物廣場,二十四小時咖啡店,酒吧街,她能想到的陸淼淼會去的地方都繞了一圈,仍舊沒有見到陸淼淼的存在。陳初覺得自己像個雷達,滿世界轉悠,探測失蹤人口的方位,隻是偶爾也會失靈。

“這麽晚了,陸淼淼會不會住進酒店了?”陳初猜測,“應該不可能還在外麵轉悠吧!”

“不可能住酒店,她沒帶身份證。”陸尋一錘定音。

風從半敞的窗口往裏灌,吹得陳初眼睛發酸,她回過頭,另一側的陸尋仍舊盯著窗外,不放過路邊的每一處景物。這個角度望去,眼下的青痕越發濃重,可在別人臉上顯得憔悴的黑眼圈放在陸尋臉上一點都不違和,甚至增添了一絲詭異的美感。

陳初晃了晃腦袋,把那可怕的想法晃出去:“你不會是這幾日都沒睡覺吧?”

此時的陸尋顯然比往常好相處,低聲“嗯”了一下。陳初刻意掩藏的疑問此時被風吹得蠢蠢欲動:“我說陸……陸淼淼她小叔叔,陸淼淼怎麽會失蹤?她好好的怎麽就失蹤了,那天還去醫院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陸尋在她的注視下微微撇過臉,臉上交雜著難過和懊惱:“我……我給了她一巴掌,她就離家出走了。”

“你說什麽?”陳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與陸淼淼同寢不到一年,“小叔叔”這三個字聽到她耳朵生繭,原本她還有些懷疑,但見過陸尋對待陸淼淼的溫柔後,她完全相信陸淼淼說要去炸掉月球陸尋都會照做。他對她的寵溺簡直是毫無道理毫無底線,比父母還要多出千百倍。現在陸尋卻對她說,他打了陸淼淼一巴掌。

陳初完全可以理解,陸淼淼離家出走時的心境。

她還想繼續追問,但看到陸尋遮掩不住的擔憂與難堪,奚落與諷刺也說不出口,隻是歎了口氣,專心地陪著他找人。

這一找,便從深夜找到了破曉。

陳初在博陵生活了二十幾年,卻發現自己這些年活動的地方不過是它的一小個角落,她陪著陸尋一點點地搜尋著陸淼淼的蹤跡,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地兒,最後精疲力竭地累倒在車裏,也不知何時睡去。

陳初睡得並不好,剛入夢便被陸尋喚醒,可她實在睜不開眼睛,幾近懇求:“你讓我睡一會吧,我好困。”

“不要睡。”對方執著得很。

可是陳初沒有回答,因為她的意識完全被睡神拖走了,隻記得陸尋一次又一次地喚她,最後幾乎是惱怒的:“你是豬嗎?我這麽叫,你也能睡著。”

她回答了嗎?陳初也不記得了。

直到手機鈴聲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陳初迷迷糊糊地摸索著,卻摸到一處溫熱的皮膚,她嚇了一跳,睜開眼,陸尋的麵孔清晰地映入眼簾,手裏還拿著她響個不停的手機。

她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對方已經惡劣地評價:“你不是睡覺是打拳吧?”

剛生出的一點點好感,忽然煙消雲散。

[4]

電話是唐信打來的,將陳初所剩無幾的睡意全都驚走,也忘記問陸尋為何昨夜一次次將她叫醒。

他也不知是在哪打的電話,刻意壓低的聲音伴隨著空曠的回音:“你是不是有個同學叫陸淼淼?”

“對,是我室友,怎麽了?”她怎麽也沒想到會從唐信嘴裏聽到這個名字,壓抑不住自己的激動,猛地拔高聲音。

她的話音剛落,唐信卻突然停頓,好一會兒才有些為難道:“你能把她帶走嗎?她已經在這裏好多天了,一直不肯回家。”

陳初眉頭一挑,望向蹲在路邊抽煙的陸尋,經過一夜的奔波他的衣服襯衫皺巴巴地掛在身上,抽煙的樣子又凶又狠,像是街邊窮凶極惡的小流氓。如果現在告知他陸淼淼在陌生男生家住了好幾夜,指不定會被千刀萬剮。

果真,去唐家的路上,陸尋一直板著臉,偶爾掃過來的目光淩厲又陰沉。

陳初被瞪了好幾眼,也惱了:“你這麽看著我幹嗎?我又不知道她去了唐信家,要知道我早帶你去了,又何必陪著你在博陵兜了一夜。”

提及陸淼淼鬧失蹤的原因,陸尋含糊帶過,所以陳初怎麽也沒想到,她是為了唐信。

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某天在網絡上看到了唐信的照片,便瘋狂地被迷住,自小生活在象牙塔,喜歡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麽對他好,便買了大堆的禮物送到經紀公司。陸尋隻知道小姑娘最近魂不守舍,還不知道她在追星,看著信用卡的賬單多問了幾句,又看買的都是男生的東西,怕她被騙話就說得狠了些,沒想到叛逆期的小姑娘如此敏感,性情大變,因為小叔叔說了偶像幾句不好的便生氣了,與他頂嘴,甚至吵架,陸尋最後控製不住地打了她一巴掌。

於是,她便離家出走了。

陸尋也一定沒想到,引發自己與小侄女矛盾的導火線會是自家公司旗下的模特。他更是無法想象,嬌生慣養的陸小公主離家出走後竟是躲在了城西的安置小區,還住了好幾天。

安置小區的路燈常年不亮,樓道堆滿了廢棄的鍋碗盆瓢和泛著臭味的垃圾,老鼠蟑螂囂張地四處流竄,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又熱得像蒸籠。這些年,陳初不是沒想過勸唐樂搬家,但想到他們的處境,覺得自己未免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

車子越往裏開,陸尋的眉頭皺得越緊,看陳初的眼神幾乎可以用凶狠來形容。

她也不搭理他,徑自往樓道走,在心裏默念了幾秒,果然聽見車門開了又關,嫌棄的聲音隨之響起:“到底在幾樓?”

陳初剛上樓,便聽到陸淼淼的聲音:“我不走,我沒有家,我哪裏也不去。我留在你們這裏好不好?我打掃衛生抵房租。”

“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雖是命令的句式,但唐樂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溫柔的勸慰,手輕輕地摸著陸淼淼的頭。

陳初還沒來得及開門,身後的陸尋已經搶先拉開防盜門衝進去,原先走路似乎還不利索,這會動作卻流暢得很,狠狠地將陸淼淼從唐樂身上扯開:“你對她做了什麽?我警告你離她遠點!”

唐樂僵著身子站在那裏有些尷尬,看了看陳初,聳聳肩,倒是陸淼淼尖叫了起來:“小叔叔你幹什麽推人!是唐姐姐收留我的,你為什麽這麽凶!”

屋子裏光線昏暗,唐樂打扮中性,加上陸尋又急又氣,這會兒才發現唐樂是個女孩,但要他道歉明顯不可能,手訕訕往回收。

“你是她的家人?那正好,把小姑娘帶回家吧。”唐樂淡淡地說。

“我不走。Aaron,我不走!陳初,你怎麽也在這裏?你認識Aaron?”

陳初還在想著Aaron是誰,便見陸淼淼掙脫了陸尋的束縛,轉向房門口的唐信,也不知唐信在那站了多久,冷淡地躲開陸淼淼伸過來的手,目光卻看向陳初,似乎在問陸尋為什麽會出現。

才多久沒見,唐信似乎又長高了一些,身材挺拔健美,加上俊朗的五官,縱然此時麵無表情有些冷漠也令人沉迷。

“你回去吧。”他甚至沒看陸淼淼。

“我不走,我說了不回去。”

但陸淼淼的反對明顯無效,陸尋三兩步上前單手就製服了小侄女,他打量著唐信,挑了挑眉:“Aaron?唐信?盛娛今年剛簽約的模特?黃蘇子手下的?”

唐信看著自己的老板,態度不卑不亢:“是的,陸先生。”

“麻煩你以後離陸淼淼遠一些,否則我會讓你後悔。你踏入盛娛的第一天應該就知道,我的底線在哪裏,不要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你不會成功的。”

陸尋的身高不及唐信,可站在他麵前,氣場立分高下。

他的話明顯夾著惡意揣度和威脅,唐信的拳頭緊了又鬆,卻是什麽話都沒說。按捺不住的人是唐樂,如果說陸淼淼是陸尋的底線,那麽唐信一定是唐樂的軟肋,陸尋對她凶沒關係,但她卻見不得他這樣說自己的弟弟:“陸先生是吧,與其叫我弟弟離你家孩子遠點,還不如看好你家孩子。是她潛伏在盛娛附近,跟蹤我弟弟回家的,原本我們沒打算讓她住下,但她不肯說自己名字,說自己沒有錢和身份證,我們總不能讓她流落街頭吧。好幾天了,她才透露自己的名字,我想起陳初的室友好像叫這個名字,才讓唐信偷偷給她打了電話。”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欲擒故縱?”

唐樂忍不住冷笑:“我說陸先生,你該不會是有被害妄想症吧!”

陳初不得不承認,唐樂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可她卻沒有出聲支援。若是往常,無論唐樂是與非,她都會義無反顧地與她站在同一個陣線聯盟,可現在,她卻冷冷地看著她與人爭得麵紅耳赤,置身事外。

自她見過唐樂與貝思遠私底下的爭執,卻又試探不出原因之後,陳初心底對唐樂多少有了抵觸。每每見她,都忍不住一遍遍在心底猜測:她到底有什麽瞞著我。她也知道這樣不好,她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會傷害自己,但還是無法控製自己。

所以,她對著唐樂總是這樣奇怪的忽冷忽熱的態度。

她無法擯棄,卻也無法再靠近,兩人之間隔著茫茫的海霧,不知道前方究竟是鮮花,還是荊棘。

那是她的朋友啊,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曾經她覺得無論什麽都無法將她們分開,能共富貴,也能同患難,能為對方不顧一切傾盡所有。

可現在,她卻開始懷疑了。

[5]

那天陸淼淼還是被陸尋帶走了,雖然她又哭又鬧,大呼小叫,最終還是抗議無效。

陳初原本對陸尋印象便差,因為此事更是一落千丈。因為他將陸淼淼帶走的同時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將她遺忘在了唐家,典型的過河拆橋。

她一夜沒睡,精神崩潰,早上又有專業課,還得趕回學校。

唐樂見她神情恍惚,不放心:“我送你回學校吧,你這樣子我不放心。”

“不要。”陳初當即反對,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冷硬。

唐樂麵部表情並沒什麽變化,但眼睛卻有波瀾起伏,隻是陳初並沒有看到。唐樂看著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把弄手機的陳初,想要說什麽,卻聽見弟弟的聲音:“反正我早上沒什麽事,不用回公司,我送你回校。”

這一次陳初沒有拒絕,一個人也好,唐信送也罷,反正隻要不是唐樂便好。

她現在,還是無法平心靜氣地和她單獨在一起,她怕一不小心就控製不好自己,責問她為什麽對自己隱瞞和欺騙,又怕自己把握不好尺度,會傷害她。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唐樂會承認嗎?她會怎麽說,又會怎麽做呢?

陳初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在唐信身後,他走的卻不是回校的方向。

“不是回學校嗎?”

“你吃飯了嗎?我是說,早餐。”

陳初搖搖頭。

“那吃完早餐再回去。”

安置小區附近大多是大排檔和蒼蠅小館,但有家牛肉麵卻異常美味。陳初一直記得,唐樂頻繁地搬家後終於安定下來的那天她來看她,踏入這髒亂的環境之後她便開始心酸難過,從前住在高檔洋樓的唐家竟落魄到如此境地。

唐樂卻從未在她麵前表露過別的情緒,隻是帶她在附近吃了牛肉麵,擁擠油膩的小館子擠滿了人,坐在幾乎與身後的客人背貼背的位子上,唐樂十分豁達,陳初卻坐如針氈,若不是怕傷到唐樂她幾乎要立即走人。

最後寬慰她的是那碗牛肉麵,唐樂把她碗裏的香菜挑到自己碗中,又把牛肉都撥了過去:“比學校門口那家好吃多了,你看,搬到這裏也不是沒有好處。”她的語氣輕鬆,小心翼翼地寬慰她,仿佛落魄的是自己,而非唐樂。

此後,她每次來唐樂家,都要拉著她去吃一碗牛肉麵。

白胖的麵條,軟爛的牛肉,配上辣椒紅油,湯上漂浮著翠綠的香菜。

時隔多年,湯汁還是一如既往的濃鬱,熱氣騰騰,陳初低頭喝湯,眼淚卻突然砸在了碗裏。

她手忙腳亂去擦,唐信以為她被燙到,急忙拿紙巾去幫她擦臉:“小心一些,很燙的。”

陳初怕被他察覺異常,急忙躲開,唐信的手尷尬地在半空停留了一會,才訕訕地收回。

麵館陰暗狹隘,位置又小,唐信手長腳長置身其中顯得有些可笑,一點都不像一個模特,他卻毫不在乎,似乎也沒察覺身後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指指點點的議論。

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直到唐信送陳初回學校,她才真正意識到唐信有多紅。

原本以為唐信加入盛娛隻是為了謀生,與那些偶爾拍拍雜誌硬照和平麵廣告的小模特沒有區別。她沒有想到的是,致使唐信爆紅的並非那幾組雜誌照片,而是一個曾經喜歡他的女孩子分享到網絡上的偷拍他的照片,隨即有人扒出了他是盛娛新簽約的模特。

起初她與唐信走在一起時不時有人回頭望過來她也沒覺得奇怪,畢竟唐信長相帥氣,身材挺拔,收獲愛慕的目光是常有的事,她和唐樂走在一起都時常被粉紅泡泡淹沒,更別說唐信了。進了校門,異樣的感覺越來越深,先是有人跑過來問他是不是Aaron,想要合影,然後便有三三兩兩的女生圍過來拍照和要簽名,到最後,陳初已經被擠到了一邊,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女孩圍住了唐信。

“Aaron我好喜歡你呀。”

“Aaron你怎麽會來這裏?”

“那個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嗎?網上不是說你沒有女朋友嗎?”

唐信似乎也沒遇見過這種狀況,手足無措地被女孩們擠在中間,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隻能紅著臉應對。

陳初看著他,陰沉了幾天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無論他是Aaron,還是唐信,在她心中,他還是那個靦腆可愛的男生,會紅著臉叫她“初姐姐”,會因為自己被父親拋棄而難過哭泣,會為了姐姐被欺負而與人拚命。

這會兒,他終於掙脫了人群,拔腿就跑。

跑了沒多久,似乎才想起沒和她告別匆匆忙忙地回頭,陽光下,他深邃的眉眼越發養眼:“陳初,我先回去了,再見。”

“再見。”

陳初猛然才想起,他似乎好久沒有叫自己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