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暗湧

在感情麵前,信任是沒有底線的。

[1]

從盛娛回去的路上,陳初興致不高,貝思遠還以為她在為唐信的事情煩惱:“他不是小孩子,自己會想通的。”

果然隔了兩日,陳初便接到唐樂電話,說唐信回家了。

盛娛此次簽約了一批鮮肉藝人,唐信便是其中之一。陳初才知道,這兩年唐信偷偷摸摸斷斷續續和他們合作拍了不少網絡和平麵廣告,已經吸納了不少少女粉絲,盛娛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立馬就與他簽訂了合同。唐樂知道覆水難收,弟弟回家後也沒有再同他爭吵,隻是告誡他娛樂圈紛亂,要學會自保。唐信雖覺得姐姐杞人憂天,但看她因自己的事而憔悴不堪,倒也沒再和她強嘴,老老實實坐到一邊。

唐樂與弟弟和好如初,陳初自然高興,隻是聲音聽起來低沉沙啞。

唐樂問:“你怎麽了,是感冒生病了嗎,怎麽聲音聽起來這麽沙啞?”

陳初“嗯”了一聲,同她解釋:“沒有,就是這幾天在休息室練琴,熬夜了。”

何婧要求陳初每天練兩小時琴已經許多年,她向來都是能拖就拖,能賴就賴,沒想到現在竟然主動練琴。唐樂當即就想到她前幾日說的事情:“何老師……何老師的病怎麽樣了?”

陳初說:“我試探了幾次,她瞞得很緊,我拍了她的病曆去谘詢醫生,醫生說這種情況已經影響正常的生活和工作。怪不得我總覺得她這段時間發胖,記憶力也差得很,上周手顫摔了一個杯子。但她不說,我也就假裝不知道。”

唐樂問:“會影響演出嗎?”

陳初說:“可能會。”她長長歎了一口氣,“我以前總不承認自己差勁,總把不喜歡當作借口。這幾日又認認真真拿起琴,才知道自己真的不行,無論怎麽努力,永遠別想超過貝思遠,也怪不得我媽總是罵我沒用。”可惜,貝思遠卻是不肯再觸碰小提琴。

她沒有再說下去,沉浸在自己低落的情緒裏。

唐樂正想說幾句寬慰她的話,卻聽見有人在叫自己,隻能對陳初說:“我要去工作了,晚點再給你電話好嗎?”

陳初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忙道:“去招呼你的女朋友們吧,我沒事呢!”

自唐樂換了酒吧的工作後,她越來越忙,每日下午四點上班,一直忙碌到次日早晨四五點,回到家後睡個囫圇覺,便要起來給廣告公司寫文案,直到下午又開始新一輪的工作。周末還接了兩份家教,分別是初中一年級和三年級的英語和數學,偶爾還接一些畫壁畫的活兒。

她就像個鋼鐵人,日複一日地重複著,從未開口抱怨,從未向命運妥協,甚至都很少生病,這次為了弟弟的事情,著急上火,兩頭奔波跑了許多天,也不曾聽她抱怨過一句。

父親欠下巨債跑路後,這些年每月她們都有高額利息要還,唐信輟學後,她更覺得是自己的責任,更加拚命地賺錢。陳初也曾努力省下生活費與零用私底下給她,希望能幫上一點忙,卻被唐樂拒絕:“即便我們是朋友,你也無須為我的債務感到負擔,這是我的責任,與你無關。何老師也沒有給你多少零用錢,你無須為了我委屈自己。”陳初別無他法,隻得從側麵幫襯,偶爾拎些水果營養品去看唐樂媽媽,或以各種節日為由給她送些小東西。

所以當社團副團長章晉書要出國進修,登山社為他餞行聚了餐又說要去夜店時,陳初義無反顧地提議去唐樂所在的酒吧,為她創造提成。

陳初向來擅長給自己找樂子。

唐樂忙於賺錢還債,貝思遠工作亦是忙,兩人陪伴她的時間少之又少,入學後她便加入學校社團。相比拉小提琴和念書,她更加熱愛登山和攀岩,加入登山社後,她也時常參加活動,與社團裏的同學相處得不錯,所以她一提議,便得到了大家的附和。

隻是當他們一行人來到“泡沫”時,唐樂並不在。

經理說,在他們到來不久之前,有個男人來找她,將唐樂帶走了。

“他們去哪裏了?”陳初一聽,急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

“你沒問清楚嗎?好歹也是你們這裏的員工。”

“小姐,唐樂和我請了假,說一會就回來,我總不能這麽不近人情吧?再者,她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我也沒有權利幹涉她的人身自由啊。”

經理聳聳肩,沒有再理會她。

陳初第十三次撥打唐樂的電話,接通了,卻無人應答。

在這個全民智能的時代,唐樂還用著不知道停產多少年的藍屏手機,時常沒信號,但從未像現在這般接通卻無人接聽。

她一急,坐都坐不住,繞著桌子踱起步來。

大家正圍著師兄敬酒,見狀跟著起哄:“我說陳初,別繞了,繞得我頭暈。章師兄要走了,你不敬他一杯嗎?”

“我酒量不行,一喝就倒。”此時陳初哪有心情喝酒,“而且我感冒還沒好。”

聞言有人“嗤”了一聲:“酒吧也是你提議來的,現在來了又說不能喝,你裝什麽裝?”說話的是個大一的師妹,叫甘願,加入登山社不久,對即將出國的章晉書師兄頗有好感,無奈妹有情郎無意。

陳初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這個小姑娘,懶得和她糾纏,又打了電話給唐信,他剛好在家,接到陳初電話顯然很詫異:“我姐不在家,這個時候不是上班去了?難道出了什麽事?”

他這麽一說,陳初立馬想到兩年多以前的事情,心裏跟著急,卻不敢讓唐信聽出一二,哼哼唧唧敷衍了幾句,急忙掛了電話。

陳初決定出去找唐樂,剛開了口,又被甘願纏住:“師姐真的不敬章師兄一杯嗎?師兄就要走了,師姐這般不給麵子?”

看來今天這杯酒不喝是不讓走了,她也覺得自己這般提前退場不好,剛舉起酒杯,就被章晉書攔住:“你不能喝,就別喝了,我代你喝。”

話音剛落,便有人意味深長地“咦”了一聲,起哄聲此起彼伏。陳初看著章晉書那張人畜無害的臉,總算知道甘願小姑娘為何對自己懷著敵意,她心說這叫什麽事,不露痕跡地推開章晉書的手:“我祝師兄一帆風順,前途似錦。”一飲而盡後急匆匆放下杯子,“真的不好意思,但我這會真心有事。”

大家見狀也不再強留,倒是章晉書,看著她欲言又止。

陳初一股腦衝出酒吧,她必須去找唐樂。

春末的夜晚悶熱黏膩,她在霓虹燈下站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該從哪兒找起。

唐樂父親出事後,她們的生活變得極其不安定,時常有人上門丟垃圾,潑紅漆,甚至將死掉的家禽掛在安置房的樓道裏,無非都是要債的,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兩年前,因為拖欠了三個月的利息,他們將唐樂帶走,直到一星期後唐家湊夠了錢才放回。

當時唐樂被帶到哪裏陳初並不知道,她對此緘默至深,一句也不肯多言,但自那之後,唐樂變得更加深沉,也更加拚命賺錢,再沒拖欠過利息,這兩年倒也相對安定,不用再頻繁地搬家。

所以,當她聽說唐樂被一個男人帶走時,第一感覺便是唐樂出事了。

這不能怪陳初,畢竟有過前車之鑒。

[2]

她像隻無頭蒼蠅在人民西路兜兜轉轉。

街上熙攘喧鬧,五彩繽紛的燈,震耳欲聾的音樂,交織成紛擾繚亂的夜。酒吧門口都是年輕的男女,要麽是招攬生意,要麽是出來獵豔,大多臉上都是帶著笑,或曖昧或輕浮或是發自內心的快樂,陳初焦急的麵孔夾雜在其中,格格不入。

她並沒有停止撥打唐樂的電話,甚至想過報警,但剛按下三位數又覺得不妥,慌亂地掐斷。

陳初想著,或許她隻是有事出去,過會兒就回來。不接電話,應該是手機沒有帶在身上,過會兒她就會給自己回電話。

就這樣自我安慰著,可心還是提著,七上八下。

她又想,萬一唐樂真的遇到了歹徒,那該怎麽辦,她是要與歹徒搏鬥好,還是打電話報警呢?仔細想想,自己似乎沒有能力幫上忙,隻有添亂的份兒。

上初中那會,有天唐家的車送去檢修,陳初便與唐樂一起坐地鐵回家。地鐵站離學校還有段路程,兩人為了省時間走了荒無人煙的小路,陳初還想著應該不會出事吧。誰知怕什麽來什麽,才走了幾百米便遇到窮途末路的癮君子,也不想她們還是中學生哪裏有錢財,拿著刀子抵在唐樂的脖子上硬要她們拿錢來。陳初嚇蒙了,連唐樂使眼色讓她快走也看不懂,隻知道抽抽搭搭地哭:“你放開她,我把錢都給你……不然我再回去拿。”

那人剛伸出手來接,一分神便被唐樂反手一擊。

唐樂少時學了好幾年跆拳道,吸毒的人腳步虛浮,被她一撞一擊,整個人摔倒,卻還掙紮著要來抓唐樂。

“你先走。”唐樂讓她先走,她卻想著不能丟下唐樂一人,還在猶豫著,被那男人抓住了手臂,眼見著刀子要往她身上紮,還是唐樂反應及時衝過來擋住了。

那一下在唐樂肩膀紮了個大窟窿,疤痕到現在都清晰可見。

也就是那時候,陳初在心底認定,唐樂是她最好的朋友。

永遠的朋友。

眼下陳初轉了一大圈,最後覺得自己這樣漫無目的地找實在愚蠢,便往路邊的長椅上一坐,想著休息一會再去找。才剛喘口氣,便見旁邊的巷子裏有人影閃過,還有忽高忽低的爭執聲,離得遠,聽不清內容,卻覺得那男聲異常熟悉。

巷子裏黑燈瞎火,人跡罕至的,她其實有些怕,但那道聲響似有神秘力量,拉扯著她一步步靠近。但她怎麽也沒想到,在深處的人會是貝思遠,沒有路燈,黯淡的月光反射著地上的水攤,襯得他的麵色有片詭異的藍。

陳初極少見他如此憤怒,他正對著麵前的人吼:“你何必要這樣作踐自己……”

“這又關你什麽事?”

好巧不巧,站在他對立麵的那人也特別熟悉,就是陳初找了一晚上的那家夥。

她的手插在口袋裏,垂著頭,看似有些漫不經心,但陳初卻覺得她是在生氣,因為她的薄唇緊緊地抿著,幾乎成了直線,拳頭也攥成一團。

陳初的心並沒有因為找到唐樂而平靜,反而覺得忐忑、好奇,她倒退了兩步,想蹭回陰影裏,卻聽貝思遠的聲音戛然而止,帶著疑惑喊了她的名字。

唐樂也回頭,同樣詫異地望著她。

“你們怎麽在這裏?”

“你怎麽會在這裏?”

沉默在三人之間詭異地流動了許久,陳初方才出聲,唐樂也默契地跟著開口,聲音像是含著一把沙子般喑啞,如同歇斯底裏之後的無力掙紮。

陳初幹巴巴地解釋:“登山社有個師兄要出國,晚上我們為他餞行,去了‘泡沫’,沒看見你,我問了經理才知道你被一個男人帶走了。我擔心你出事,跑出來找你,畢竟之前出過那樣的事情,我害怕。誰想到……”誰想到你會和貝思遠在一起,還是在吵架。

她的情緒還停留在緊張與慌亂之中沒緩過來,腦袋亂糟糟的,怎麽也理不清眼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隻得看著麵前兩人。

貝思遠深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被唐樂打斷:“陳初,將你男友帶走,麻煩讓他以後不要來幹涉我的工作。我喜歡酒吧的工作,錢多又相對輕鬆,麻煩你讓他別這樣多管閑事,影響我工作。這次就算了,我不希望還有下次。”

說完,轉身就走。

陳初望向貝思遠,他冷著臉,卻沒有出聲反駁。

“我討厭酒。”貝思遠說,“我和你說過,我最討厭別人喝酒。”

陳初後知後覺想起早些年發生的一件事。

貝思遠自十四歲拜入何婧門下,上下課都是獨來獨往,無論早晚。何婧苛刻,有時一個音階練不好便要重複幾百次,練到深夜是常有的事。陳洪恩不放心,偶爾會送他回去,陳初當時還處於看他不順眼的階段便追問,為什麽不讓他爸爸來接,話音剛落,便被何婧瞪了一眼。貝思遠身體僵了一下,年紀小卻將情緒隱藏得很好,獨自辭別:“陳老師不用送,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陳初覺得他神神秘秘,偷偷跟著去他家,走到樓梯口卻聽見酒瓶子砸在地上破碎的聲響:“你不是嫌棄老子無能嗎……”

陳初嚇了一跳,驚呼出聲,走在前麵一直沒回頭的貝思遠突然回頭一笑:“為什麽我爸爸不來接我,因為他又喝醉了。”笑容底下潛伏著蒼涼。

時隔好些年,再次提起,陳初覺得有些難過。

貝思遠雖憎恨酒,但無奈要應酬,和同事朋友一起來酒吧,看到唐樂還在這邊工作,又想到陳初時常到這裏來找她,便和她借一步說話。

到底是循循善誘,還是惡聲惡氣,陳初不得而知,隻知道他倆吵了起來,直至她出現。

“你是不是討厭唐樂?”她第二次問貝思遠。

貝思遠沉默地盯著夜空某一點出神,陳初跟著望過去,才發現那是北極星。陳初以為他沒聽見自己的問話,正打算再問一次的時候,貝思遠卻低聲說了一句什麽。

“你說什麽?”

“我沒有討厭她。”他低聲重複,“並沒有。”

“我沒有討厭他。”

陳初問唐樂的時候,她亦是這樣回答:“至於你為什麽覺得我們合不來,或許是氣場不和吧。難不成你希望你死黨和你男友關係好到勾肩搭背?”

陳初想想也是,遂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在感情麵前,信任是沒有底線的。

[3]

後來陳初沒有再回酒吧。

章晉書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皆被推辭了,許是喝了酒,往常溫文爾雅的人變得難纏起來,一遍一遍地問她:“你真的不來送我嗎?”“我想見你。”“陳初,我等你。”語氣曖昧,她不是不懂。最後陳初隻得說:“我剛剛遇到點事,現在我男朋友送我回學校,已經快到了。”話語既隱晦又直白,章晉書沉默了半晌,才將電話掐了。

終於清靜。

回到寢室剛好十點,人未坐穩,何婧的電話便來了,畢竟是為人父母,縱然嚴厲也一耳就聽出女兒的疲倦和漫不經心:“聲音怎麽聽起來那麽累?”

陳初當然不可能說是剛從外麵回來,又喝了一點酒風吹得頭疼,專挑些她愛聽的話:“晚上沒課,多練了一個多小時琴,休息室沒有窗,悶得我頭暈。”

何婧一聽,語氣不似往常那般冷硬,又像是欲言又止,許久才道:“你向來沒有天分,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也不急於這一時。我知道你並不喜歡小提琴,逼迫你練琴也並非我專橫,隻是想著要是你以後沒人庇護,有一技傍身也好。若是覺得累,也和朋友出去玩玩。”

陳初一聽,並沒有覺得輕鬆,細思母親最近的反常,反倒擔憂起來,莫不是病嚴重了些,還沒等問個明白,那邊何婧又補充:“出去玩可以,但別忘了練琴,切莫得意忘形。對了,我這周要去首都演出,周四回來。”

陳初說:“你不要太累,注意身體。”

別人家都是慈母嚴父,陳初家卻相反,她對何婧向來是敬畏多些,也極少說這些話,她說完之後便覺得不自在,何婧估計也是,幹巴巴地應了句我知道了,便掛了電話。

何婧去演出,陳洪恩要值班,這周陳初便沒回家。

陳洪恩副校長兼管政教處,在校叱吒風雲,令學生們聞風喪膽,回家卻以妻子馬首是瞻,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也隻秉承一個理念:聽老婆的。何婧既然不在,他也不會做飯,陳初的手藝更是慘不忍睹,還不如一起吃博陵大學食堂。

剛好登山社有活動,陳初往常參加都要編造各種理由,此次何婧主動提及讓她去玩,加上陳初已有段時間沒參加活動,便動了心思。往常社團活動,為了配合新人,登山大多是選擇博陵附近的塔山,她爬了十幾次,早已厭倦。但這次活動選擇的是西樵山,又高又陡,陳初想去已久,隻是一直沒有機會,此次一聽,迫不及待報了名。

起初還是很愉快,大家在車裏和山腳說說笑笑,因為登山需要體力和精神,越往上走,隊伍越加沉默,隻有幾個精力過剩的男生偶爾開幾句玩笑逗女孩子,免得太過枯燥無聊。到了山腰的駐地,大家喝水的喝水,補充能量的補充能量,玩笑話也跟著多起來。

有人便提起了昨日剛辦了手續離校的章晉書:“章師兄那晚喝了好多酒,吐得稀裏嘩啦,最後還哭了。”知情的朝陳初望去,不知情的還在繼續追問:“不是吧,章師兄會哭?”“那得喝了多少酒,難道就這麽舍不得博陵大學?”“難不成章晉書失戀了?”

話音剛落,那晚針對陳初的小姑娘甘願便將礦泉水瓶往地上一丟,瓶裏還有大半的水,好巧不巧,濺了陳初一身。明眼人都看得出甘願是故意往陳初所在的方向丟,陳初站在那裏,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她,臉上沒什麽表情,卻看得出陳初動了怒。

登山社裏有大半知道陳初的出身,有羨慕也有不屑,陳初雖很少與大家打成一片,但也從不擺譜,該參加活動就參加活動,社團費也按時繳納,偶爾天氣熱還會請大家喝冷飲,風評倒也不錯。

今日這事明顯是甘願不對,陳初瞪得她發怵,一時有些後悔,偏偏有女生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和陳初道個歉,這事就過去了,她爸爸是誰你又不是不知道。”

甘願一聽,猛然拔高了聲音:“我怎麽不知道她爸爸是誰,她爸爸是陳洪恩陳副校長又怎麽了?我還知道她媽媽是何婧,小提琴家嘛!我就不懂了,書香門第,怎麽就教出趾高氣揚的女兒來?以為她是公主啊,全世界都要繞著她轉?我就是討厭她,虛偽的婊……”

“啪!”

最後一個字沒說出口,甘願臉上已挨了一記耳光。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陳初,又看看嘩然的眾人,“哇”的一聲哭出來。

陳初覺得煩躁。

她知道是自己衝動了。

那個叫甘願的女孩抽抽搭搭地哭了許久,大家都知道是她出言不遜在前,但陳初卻打了人,有理也成了沒理。有人看笑話,有人做和事佬,有人去哄小師妹,好不容易才緩和了甘願的情緒。

眾人和陳初相處時間不多也不少,大多知道陳初不是盛氣淩人之輩,甘願口不擇言大概也是因為她追求了許久的章晉書師兄喜歡陳初,純屬嫉妒,但陳初這一巴掌下去,大家多少對她有了忌憚,覺得她或許不像表麵那般好相處,一時間也沒人上前和她搭話或同行,孤零零地走在隊伍中間,尤為突兀。

原本輕鬆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重。

陳初不是難相處的人,但也不代表她好欺負,甘願陰陽怪氣她可以不計較,但人身攻擊她不可能不反擊。這一套還是從唐樂那學來的,從前那些男生口頭占她便宜,唐樂就是這樣直截了當讓人閉嘴,隻有一點,唐樂從不打女孩子,陳初可沒有她那般憐香惜玉。

甘願是閉嘴了,可現在的處境卻令陳初覺得尷尬,加上這段時間糟心的事太多,她越發覺得煩躁,索性對社長說:“我想一個人走。”

“這怎麽行?西樵山陡峭,你一個人多危險。”

“沒關係,你隻需告訴我幾點駐地集合就好!”

“還是不行,你一個女孩子多危險。”

“不會有事,有事我自己承擔。”陳初說。

唐樂曾經評價陳初:衝動莽撞。

而現在,陳初為自己的自作聰明和莽撞買單了:她脫離隊伍後獨自一人登山,她經常鍛練,體力尚可,花了兩個多小時登頂了,但下山的時候卻不記路,兜兜轉轉繞了許久也找不到同伴,反倒越繞越遠,偏偏手機在這裏沒有信號。

眼見天要黑,山間雲霧彌漫。

陳初因為自己的愚蠢自大,被困在了山裏,繞不出去。

[4]

陳初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怎麽也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到陸尋,且是兩人都如此狼狽的時刻。

天已經完全黑了,山間溫度驟降,縱然穿上了包裏備用的衝鋒衣,她仍覺得冷。她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仍是沒找到下山的路,沒信號的手機被當成了手電筒,登山靴踩在濕潤的泥土上,發出吱吱的聲響,與昆蟲窸窣的叫聲唱和。

不是沒有試過呼救,但最終得到的隻是自己的回聲以及不知名的蟲鳴。不是不害怕,隻是在這深山老林裏哭隻是浪費氣力。

最後,陳初無力地癱坐在泛著腐爛氣息的老樹根上,寒冷、疲憊、恐懼與後悔,如這山風一般,從四麵八方朝她襲來。

她抱著自己的胳膊,警惕地用手機照著四周,唯恐哪裏會冒出凶禽怪獸。不照不知道,這一照被嚇了一跳,在離她不遠的叢林裏,有雙烏沉沉的眼睛正盯著她看。陳初尖叫了一聲,連手機也顧不上撿,跌跌撞撞正想跑,卻聽見一聲嗤笑。

陳初覺得不對勁,撿起手機往那處一照,才發現樹邊靠著個人,影影綽綽,也不知潛伏了多久。她看不清他的麵容,隻覺得那身影異常熟悉。她按捺住心中的恐懼,一步步朝他走近,那人亦按兵不動,燈照著他緊抿的薄唇,挺拔的鼻梁和那雙烏沉沉的眼,陳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沒有壓製住自己的激動和驚喜:“陸尋!”

陸尋靠在樹上,一身黑色的運動服沾滿了泥土,而腳上卻隻穿了一隻鞋,另一隻腳的褲腿高高挽起,狼狽地**著,他的表情卻很平靜,完全沒有深陷困境的窘迫。

陳初看著他,他也在看陳初,最後還是她先開口打破沉默:“陸……你怎麽在這裏?”

陸尋依舊沒出聲,倒是伸手擋住了眼。

陳初才發現自己一直用手機照著人家,似乎有些不禮貌,急忙關了手電筒。深山迷路遇到人,還是認識的人讓陳初一下子忘記了先前的過節:“我……我迷路了,你能帶我出去嗎?”

黑暗中,陸尋的沉默有一世紀那麽長,他開口卻說:“我認識你嗎?”

“你不記得我了?”陳初氣結,但也知道此時不是時候,沒好氣道,“我是陸淼淼的室友陳初,我們在警察局見過。還有,在……陸淼淼生日的時候,在酒店也見過。”

對方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陳初不用看也能猜到此時他的表情,不是嘲諷,便是不屑,可還是硬著頭皮道:“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知道下山的路嗎?”

“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就怎麽會在這裏。我知道下山的路。”他說。

“那你能帶我下去嗎?”

“你覺得現在可以嗎?”

不是沒有察覺到他話裏的疏離與敵意,但此時也顧不上計較那麽多。陳初順著陸尋的目光望向他的腳,才發現他不僅沒穿鞋,腳踝還腫了一個詭異的包,加上他身上的泥印,不難猜出原先他發生了什麽事。

或許是獨自來爬山,受了傷。

或許是像她一樣脫離隊伍,因為自大摔了一跤。

更或者是和夥伴一起來,因為平時性格太惡劣,受了傷便被丟棄在深山老林裏。

但無論前因如何,後果已經擺在這裏。

此時不說相依為命,他們也該互相幫助,或者說各取所需。

“我扶你,你帶我下山。”陳初說著蹲下身,想要攙起陸尋,卻被他避開,她恍然才想起他在酒店裏說的“不喜歡別人靠他太近”。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咬牙切齒:“現在都什麽時候了,我不離你近一點,不靠你太近,怎麽扶你起來。還是你想在這裏一個人待到天亮?”

陸尋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扶著樹幹起身,皺著眉頭將身體搭在了陳初肩上。

他身上有泥土、露水、風和薄荷的味道,沉重地朝陳初壓下來。

他看起來瘦,卻不想這麽沉。

他卻像看透陳初的心思一般:“我是男人,當然重。你能行嗎?要是不行就算了,我寧願在這裏待著,也不要再摔多一次。”

陳初沒說話,咬著牙攙著一瘸一拐的陸尋往前走。

兩個小時後,陳初在一棵灌木前停了下來,就著朦朧的月光,她問陸尋:“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不可能。”對方篤定道。

“但這裏有我剛剛放的礦泉水瓶。”

夜漸漸深,霧深露重,陳初的步伐越來越沉重,她的腳像是浸在海水裏一般,冰涼刺骨,更別說陸尋那隻赤著的腳了。

陳初感覺自己像是一條被丟上岸的魚,在泥濘中匍匐前進,但無論怎麽掙紮,都逃不掉窒息而死的命運。

而陸尋正苦大仇深地盯著那個礦泉水瓶,若不是此時腿腳不便,或許早就將它踢到一邊。

陳初又冷又累,此時再也走不動,癱坐在路邊,不肯再前行。

陸尋扶著樹幹,用僅剩的那隻腳踢了踢她:“走了。”

“不走。”

“你不想下山嗎?”

“你別騙我了,你根本不記得路。我們在這裏繞了三圈了大哥,要是能下山,早下了。”陳初沒好氣道,“我不走了,走不動,要走你走。”

陳初垂著頭,卻能感覺到那道怒氣衝衝的目光落在自己頭頂,但她不理會。

那隻腳又輕輕地踢了她一下。

“幹嗎?”

“你坐過去一點,讓我坐。”

陳初往旁邊挪了挪,剛坐好,又聽見陸尋說:“你的包那麽小,我猜沒有帳篷和睡袋,晚上要是睡在這裏,你會凍死。”他頓了頓,毫不掩蓋語氣中威脅的意味,“我剛剛看見那邊有個山洞,你扶我過去,我告訴你怎麽走。”

陳初冷笑:“是不是我不扶你過去,你就不告訴我怎麽走。”

陸尋沒說話,麵上的表情卻是理所當然。

山洞隱匿在崖邊,洞口都是亂糟糟的樹枝和亂葉,不認真觀察難以發覺。原先他們也經過這裏,但陳初沒有發現這裏有個山洞,也不知道陸尋何時發現的,卻一直不動聲色。

陳初忽然覺得這人極其可怕。

像是對這個世界,對所有的人都懷著滿滿的惡意,任何事物都不能換得他的信任,每一句話都被揣度成別有用心。

陳初雖然憤怒,卻也不能不扶著他進山洞。

相比洞外,山洞幹燥溫暖,還有篝火堆和一些速食品包裝袋以及垃圾,應該是有人來過。陳初原先還擔心會不會是什麽動物的洞穴,進來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她將陸尋扶進山洞後,便自顧自找了個地兒休息,靠著牆,身體和精神終於放鬆了一些,又忽然感覺饑餓,背包裏僅剩兩塊麵包和半瓶礦泉水,她又看向陸尋,他並沒有背包,輕裝上陣。

“你餓嗎?要喝水嗎?或者吃點麵包。”她朝正點燃篝火堆的陸尋晃了晃手中的東西,“我隻有這些東西,可以分你一半。”

她自知不是什麽大公無私之人,也知道西樵山不是什麽荒山野嶺,今夜出不去,明日總能找到路下山或是遇到遊客,不會受困太久,吃食可以分給陸尋一些。

她斟酌了許久才說這話,對方卻毫不領情。陸尋不知道多久沒喝水了,嘴唇幹得起了皮,卻仍然搖頭拒絕了陳初的好意:“你吃吧。”

“你不是怕我毒死你吧!”陳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要喝水嗎?”

“你喝吧。”

火光中,陸尋幹淨的麵龐看起來有些可恨,她狼狽不堪,他卻平靜淡定,仿佛此時不是深陷困境。

陳初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多管閑事,狼吞虎咽地吃了麵包和水,沒有給陸尋留,她想,你就後悔去吧。

陸尋有沒有後悔,陳初不知。

山洞裏寂靜無聲,隻有篝火堆偶爾傳出“啪啪”的聲響,陸尋背對著她靠在牆上,陳初走了一天,停下來隻覺得渾身酸痛,她以為自己會煎熬地度過這漫漫長夜,可奇怪得很,她盯著陸尋瘦削的背影,漸漸覺得困倦,連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知。

她睡得很死,連夢也沒做。

[5]

陳初是被人推醒的。

睜開眼才發現是登山社的師兄,他一臉焦急地看著她,身後跟著好幾個人,熙攘喧鬧。她覺得腦袋沉得厲害,一時間無法思考:“師兄你怎麽在這。”

“現在是什麽情況,你還睡得這麽死。昨天我們一直等你等不到,以為你獨自回去了,回到學校才發現你沒回來,隻好報了警。找了一夜,才發現你在這裏……”他的語氣含著責備,又想到站在這裏的人是陳副校長的女兒,收斂了一些,“你的臉色很難看,是病了嗎?”

“陸尋呢?”她環視了一圈,並沒發現本坐在那裏的人。

“誰?”

“和我在一起的人。”

“沒人和你在一起呀。”

陳初說:“有個男人,高高瘦瘦,腳還受了傷。”

“啊,我們剛剛來的路上倒是遇到個男人,他下山了呀,還有幾個看起來像是保鏢模樣的人。”

陳初疑惑:“他沒有和我在一起,自己下山的?”

“是啊,我們找到你,就你一人在。”沒想到男生也這樣八卦,“你認識他?他是什麽人,好像來頭很大?”

陳初沒有理會,她隻覺得渾身發燙,頭重腳輕,難受得很,加上聽到陸尋將她獨自丟下,更是鬱結。

事情鬧得很大,驚動了校方領導,理所當然,陳初的父親陳洪恩也知道了。

陳初向來聽話,從小到大從未鬧出什麽大事件,這一次倒是將陳洪恩嚇了一大跳,好在人是回來了,且平安。

“你怎麽能脫離隊伍呢?一點團隊精神也沒有,且山裏那麽危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怎麽就不怕。還好你沒出什麽事,要不我怎麽向你媽媽交代。”

陳初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爸爸你沒告訴媽媽吧!”

“她連續幾日都有演出,我不敢告訴她,怕影響她發揮。”

“你別告訴媽媽好不好?我以後不敢了。”

總算說服了父親,陳初心安理得地去睡覺,結果這一睡,差些就起不來。

從西樵山回來後,她一直覺得累,頭疼,也沒有注意,想著休息一下便好,誰知到半夜開始發燒,咳嗽,說夢話,驚醒了全寢室的同學。大半夜叫了校醫,最後又被送到博陵大學附屬醫院。

她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隻記得自己被推來推去,還有許多穿著白大褂的人在她身邊晃悠。不僅如此,她還聽見何婧的聲音,想著自己可能是在做夢,結果一醒來,竟然看到何婧的臉——比往常憔悴了不少。

“媽媽你怎麽在這?不是周四才回來麽?”

“你病了好幾天知道嗎?今天已經周五了。”何婧沒好氣道,“從小到大你都讓人省心,怎麽這一次不懂得照顧自己。你燒了好幾天,我和你爸爸都被嚇壞了,再不回來,連女兒都看不到了。”何婧雖不是好脾氣之人,但向來克製,極少當著外人的麵大發雷霆,此時護士和醫生都在,她卻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可見真是急了。

陳初恍惚又回到那一年的病房,陳洪恩的眼淚和何婧歇斯底裏的哭聲從回憶裏一點點滲出,幾乎讓她窒息。

陳初突然的沉默讓何婧有些慌亂,停止了數落:“怎麽了?還不舒服?”

她搖搖頭,說沒事,又問什麽時候能出院。

自小學起何婧就沒讓陳初請過假,曾經不小心在樓梯滑倒扭傷腳也沒讓她休息,這下卻說:“住著,觀察一周再說。”

“媽,我沒事。”

何婧沒理,轉身跟著醫生出了病房。

陳初這場病來勢洶洶,受寒導致感冒發燒,又引發了肺炎,將何婧嚇得不輕,也顧不上追問到底為什麽會生病,連她向來不喜的唐樂來探病,也少見的和顏悅色:“唐樂你來得正好,陪一下陳初,我去找醫生……哦,思遠,你也來了。”

他們剛走不久,陸淼淼又來了,她一進來,陳初便聞到刺鼻的香味,源自於她懷中那束巨大的粉色玫瑰,在病房裏找了好久也沒找到可放的位置,隻好問陳初:“這個放哪裏?”

陳初不喜歡花,更討厭粉紅色,她想對她說放垃圾桶吧,但也知道這樣不好,隻好讓她放在床頭櫃上。

“你這破病房真小,連個花瓶都沒有。”剛坐下,她就開始抱怨。

“我這破病房是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陳初看著陸淼淼那張精致的臉,腦中立馬浮現出另一張相似的麵孔,想到幾天前發生的事,頓時火冒三丈。她好心好意與陸尋結盟,卻不想此人陰險狡詐,背信棄義,將她獨自丟在山洞裏,若不是有人救援,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回來。想到這裏,她忍不住要和陸淼淼抬杠:“大小姐要是不喜歡你可以走。”

“喂,我來看你的,你這是什麽態度。”陸淼淼一點就炸,站起身又想起什麽似的,猛然坐下,“你要我走,我偏不走。”

陳初心裏覺得好笑,卻不理她,自顧自玩手機,卻聽見她在耳邊絮絮叨叨:“他們不是說你有個男朋友嗎?怎麽沒來看你?聽說還長得很帥,還會拉小提琴?我說,人長得帥有什麽用,我剛剛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帥哥和一個短發女孩在大堂吵架,一點也不像我小叔叔,完全沒有紳士風度……”

陳初剛想補充你小叔叔更沒紳士風度,不僅如此,還自私惡毒,自己下了山,將她一個人丟在山洞裏,若不是救援來得及時,她也不知道要被困到幾時。但眼前這人明顯是叔控,要是說她小叔叔一句不好,也不知道她會不會發狂。她現在元氣大傷,要是和她打起來,估計也占不到便宜。

“哦,剛剛那個女孩也好帥。”

“花癡。”

“喂,我來看你,你怎麽能這樣說我。”

陳初和陸淼淼有一搭沒一搭地抬杠,時間倒也過得快。

陸淼淼的每一句話,陳初都沒有上心,包括她所描述的那對男女,縱然覺得熟悉,也沒將他們往貝思遠和唐樂身上聯想。

直到兩天後,她在醫院的走廊親眼看見那兩個熟悉的身影糾纏在一起。

陳初從未見過那樣的貝思遠,他咬著牙,猩紅著眼,像是要將眼前的人生吞活剝了。他緊緊地鉗著唐樂的手腕,任她掙紮毫不鬆手。

貝思遠問:“我想要的是什麽你別說你不知道?”

唐樂說:“我隻覺得你自私,放開我,馬上。”

“我不。”

然後,唐樂用那隻自由的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抬起頭,她跌進一雙烏沉沉的眼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