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彩虹

她會為關係差勁的室友出頭,會為朋友赴湯蹈火,會在深山攙著受傷的他前進,會對他說你先走。

她說她是怪力少女。的確。

她將他從地獄拉回了人間。

[1]

在這快速發展的信息時代,沒有什麽是永恒的,一成不變的。

無論是感情,還是八卦。

網絡流言來得快去得也快,沒幾日已沒有什麽人關注陳初的八卦,取而代之是人氣女星冉書瑤與人氣偶像Aaron傳出的緋聞,還有娛記拍到了Aaron與冉書瑤一起吃夜宵的畫麵,一時間“Aaron與冉書瑤”上了熱搜版,不少Aaron的粉絲都在罵冉書瑤老牛吃嫩草,一夜間又占據了話題榜。

陳初從風口浪尖下來,在盛娛遇到唐信,見他眉頭緊鎖,多少有些感同身受,表示了自己的擔憂:“公司沒有說你什麽吧?”

唐信卻說:“那天吃夜宵的不止我們兩個,是整個劇組一起去的。”言下之意是他與冉書瑤一清二白,毫無幹係。

唐信話音剛落,陳初便看到緋聞的女主角冉書瑤從走廊那段走來,見到他們也沒打招呼,隻是冷冷一笑:“Aaron,你這招釜底抽薪玩得真好。我出道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人拿我過橋,你是第一個,這一手玩得可真漂亮。”

她的冷眼與惡言沒有撼動唐信,他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瑤姐,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聽不懂,娛樂周刊的記者小優是你叫來的吧?”

唐信仍是麵不改色:“瑤姐,我沒有。這麽做對我有什麽好處?”

冉書瑤見唐信一臉無辜,忍不住冷笑:“Aaron,你還是太天真。你叫我一聲瑤姐,我也該教教你,在這個圈子裏,娛記是最不可信任的人。你別以為有料賣給他們,人家就會老老實實任你擺布。下次找人幫忙也得挑挑對象,林優是什麽角色?這女人年紀輕輕就在娛樂周刊混得風生水起會是什麽等閑之輩?這邊得了你的好處,那邊轉手就賣了你。下次,可別這麽傻,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說完也不再看唐信,踩著高跟鞋往電梯方向去了,緊隨在她身後的助理狠狠地撞了一下唐信的肩膀。

唐信低著頭,臉色有些蒼白。

“記者是你找來的?”陳初再笨,看到冉書瑤的臉色和兩人的對話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一些,“誰教你的?鬧出這樣的緋聞對你沒有好處。”她原是想說,你想紅,這樣踩著冉書瑤過橋並不好,但還是沒有說出來,一是唐信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難聽的話她說不出口,二是唐信也不是為了紅而不擇手段的人。

在陳初麵前,唐信從來沒有秘密,對她的指責沒有否認,卻為自己辯解:“我從未想過踩著她上位,我隻是沒想到林優會賣了我。況且,冉書瑤也沒有幹淨到哪去。”

關於冉書瑤的八卦,陳初已聽說不少,隻是唐信這種方式,她還是不認同:“那你為什麽這麽做?”

“我隻是……”話說了一半,他卻不肯再說下去,生硬倉促地轉換了話題,“還有人騷擾你嗎?學校寢室能住嗎?”

他不願意再說,陳初也沒有逼迫:“可以的,我不去搭理就沒事。”

唐信看著她,似乎在思考什麽,許久後才道:“我覺得陸尋不適合你。”

陳初不喜歡和人談論自己的感情,況且這個人還是唐信,她擺擺手,表示不想說,唐信卻不放棄:“他不適合,他會讓你受傷的。”

看,每個人都覺得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可他們越是這樣說,陳初的心越是堅毅,那個細小的念頭怎麽也澆不滅,無論是熱火,還是冷水。

她身上的八卦已逐漸平息,雖然偶爾還是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但那種惡意滿滿的關注已消失,不會再有人堵在寢室門口像看熊貓一樣等她出場。網絡上或多或少還是有人在討論她與貝思遠陸尋三人之間的糾葛,但關注點多是在星海樂團貝思遠和盛娛陸尋衝冠一怒為紅顏上麵,關於她的個人信息,那些說她被包養的帖子,已刪除得七七八八,她的生活終於又恢複了平靜。

直到很久之後,陳初才知道,唐信與冉書瑤的緋聞的確是他故意找記者來拍的。他無法幫助她,隻能笨拙地用這樣愚蠢的方式將她藏匿在自己身後。

隻是當時,陳初並不知道。

她甚至對唐信有些失望,她想,何婧的話不無道理,娛樂圈就像一個大染缸,原本那樣單純善良的唐信,滌**在這渾水裏,慢慢變得陌生,疏遠。

她忽然不想與他再談下去,找了個借口離開。

唐信伸手抓住她的臂彎,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傳遞而來,陳初詫異:“怎麽了?”

唐信卻突然鬆開手,搖頭,沒再說話,看著電梯門慢慢閉合。

七月份,陳初正式從博陵大學畢業,搬回家中居住,然而她和何婧的關係沒有因此變好,反而越發糟糕。

時常她在家裏對著電腦工作,轉頭便見何婧靠在書房門口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神情嚴肅。

“媽,你這是做什麽?”

“我在看你工作。”

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陳初一見別人盯著自己就寫不出東西來,且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她反手關了文檔。何婧臉色卻不大好看:“為什麽不讓我看?”

“你看著我,我寫不出東西。”

“我不看著你,你就能寫出驚為天人的大作來嗎?陳初,我勸告你,還是早日推了這工作,老老實實到樂團來,你並不適合娛樂圈。”

“媽,我沒混娛樂圈。我和盛娛隻是合作關係。”雖然何婧執意反對她繼續這份工作,可陳初仍舊從盛娛接了一個小說改編劇本的工作。

“不管是什麽,都辭了,明天老老實實給我去樂團上班。”何婧說。

“我不。”從前對母親唯命是從的陳初這一次卻不肯妥協,她的叛逆期來得晚卻迅猛熱烈,縱然何婧不同意,也執意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母女二人多是言語不和就起了爭執,最後以何婧摔門而出告終。但自她生病後,記憶力大為下降,常常今天與陳初因為這事吵完,說我再也不理會你了,過了兩日又與她因為同一個問題而爭吵不休。

陳初覺得頭痛至極,卻從未想過妥協。

另一方麵,自八卦事件後,何婧對陳初的出行更是盯得緊,她才出門買杯咖啡,何婧的電話已經打到她的手機上:“你還不回來嗎?”

“我隻是買咖啡。”

“順便給我帶杯冰拿鐵。”說完電話就掛了。

陳初還未踏進家門,已看見何婧站在門口等待,原本優雅迷人的何老師自生病後體態變得愈發臃腫,麵容憔悴,穿著家居服與普通的家庭婦女無異。

“怎麽去了那麽久?”

“媽,我們住得這麽偏僻,離最近的咖啡店走路也要二十分鍾好嗎?”陳初無奈。

何婧看了她一眼,拿著咖啡進了琴房。

自得知陳初與貝思遠分手後,何婧對貝思遠的態度一直處於不冷不熱的狀態,他也極少再到陳家來,偶爾不知情的陳洪恩提起貝思遠,何婧也是一副憂慮重重的樣子。陳初不知道貝思遠是怎麽與何婧講的,多是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否則何婧也不會是這樣的態度。

生病後何婧性情大變,所以陳初即便執著於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也盡量減少與母親正麵衝突,偶爾去盛娛談工作都是找了借口,接電話亦是偷偷摸摸。

陸尋覺得不可思議:“你都二十好幾了,怎麽接個電話還像初中生談戀愛一樣。”

陳初躲在洗手間,聞言低聲反駁:“陸淼淼也不是小孩子,你不一樣將她當成幼兒園的小孩哄。”

被這麽一嗆聲,陸尋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陳初同誌,你最近火氣可真不小。”

陳初一聽這人吊兒郎當的語氣愈發覺得惱怒,也不和他吵,直截了當撂了電話。

結果,她在洗手間坐了十分鍾陸尋也沒有打電話來,直到何婧女士在外麵擂門:“陳初,你是不是便秘,進去都快半個小時了,要不要給你拿點藥。”

陳初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它依舊沒有動靜,氣得她恨不得將手機摁進水裏。

[2]

隔日去盛娛與導演談工作。

陳初做事向來不拖遝,事情談完就收拾東西走人,這日卻顯得有些慢吞吞,離開會議室遇到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見到她挺熱情:“陳小姐,你來了呀。”

她不記得她的名字,隻知道大概是總辦那一層,禮貌地同她點頭,剛要走,又聽見女孩有意無意地說:“陸總這幾天出差了,米蘭有個時裝秀邀請他去參加。”

陳初第一反應是原來又出差去了,這離上次出差才幾天時間,陸總可真是人忙事多。可很快又覺得不對,和我說這個幹嗎?

待她回過神來,人已經抱著文件走遠了。

陳初也不知道自己與陸尋算是什麽關係,但在盛娛的待遇相比從前好了太多,每個人對她都是禮貌有加,前台姑娘更是熱烈恭維,隻有顧玨宇對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客氣,永遠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這反倒讓陳初覺得舒服。

雖然盛娛上下都是曖昧的態度,但陳初心裏知道,自己和陸尋什麽也算不上,隔著一層朦朦朧朧的窗戶紙,陸尋沒有捅破,她也任由其發展下去。倒不是她沒想過改變現狀,而是她戀愛經驗少得可憐,僅有一次也以失敗收場,前進不是,後退也難,索性就這樣僵著,過一天是一天。

但她始終想不明白,陸尋雖性格惡劣,但怎麽說也是博陵知名企業盛娛老總,年輕有為,外形俊秀,撩得盛娛大批未婚少女春心萌動,卻從未聽說過他有女友,緋聞也少得可憐,除去與冉書瑤傳過一次,剩下的緋聞女主角也隻剩下她了。

陳初曾裝作不經意地問過陸淼淼:“你小叔叔也不年輕了,怎麽一直沒談過戀愛?連前女友似乎也沒聽過。”

向來神經大條的陸淼淼少有的敏感,忽然如臨大敵般:“怎麽忽然問這個?誰和你說了什麽?”

陳初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不動聲色:“哪有,就是覺得奇怪,好奇嘛,問問。”

陸淼淼扮豬吃老虎這一套估計是和陸尋學的,死活不肯再說,話鋒一轉,又變成了她小叔叔的腦殘粉:“你剛剛說什麽?我小叔叔不年輕?男人三十一枝花,而且我小叔叔還不到三十呢!一點都不老。”

“陸淼淼同學,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你這會有點緊張。”

“哪有,哎呀,你有什麽想知道的,直接去問我小叔叔,他肯定會告訴你的。”

見從陸淼淼這裏問不出究竟,陳初隻好作罷,陸淼淼在旁邊小叔叔長小叔叔短她也假裝沒聽見,兀自忙自己的事情。

局外人陸淼淼看來,這兩人明明都對彼此有意思,一個驕傲不肯低頭,一個單純不懂表達,真是讓她操碎了心。

你問驕傲的那個是誰?

除了偶爾專製古板,小叔叔在陸淼淼心中永遠如高貴冷豔的白蓮花,他肯定是單純的那個,至於誰驕傲,這就見仁見智了。

這邊陳初不冷不熱,也不知道那廂陸淼淼暗自著急。

又過了幾日,陸淼淼打電話約她去博陵新開業的大型遊樂場:“據說驚險刺激,比迪士尼還好玩。”

陳初連著幾日在家趕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是有些累,聽她這麽一說蠢蠢欲動:“朋友圈這幾日好像都在刷屏,不過剛開業人會不會很多?門票難買不?”

“票我已經買了,你不來我都沒人陪。”陸淼淼在那邊嘟嘟囔囔。

話說到這份上,陳初再拒絕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便說好,與陸淼淼約了時間,拒絕了她讓司機來接的提議,第二天神清氣爽去赴約。

隻是一到遊樂場門口,她就傻了眼,嚷嚷著沒人陪的某人正氣定神閑地喝著酸奶,旁邊站著高高的身影,一身休閑服白得紮眼,見到陳初,朝她招了招手,像逗弄他家的陸甜甜。陳初覺得他真是討厭,腳下的步伐卻沒停,幾步走到他們麵前。

“不是說沒人陪嗎?”她也不看陸尋,直接向陸淼淼發難。

後者嘿嘿幹笑了兩聲,見她板著臉,便勾著她臂彎撒嬌:“我小叔叔這不是剛出差回來嗎?他一聽有人評價他不年輕,便自告奮勇陪我來遊樂場玩。我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和你說嗎,反正人多也好玩。”

說到“年輕”二字,陸淼淼加重了咬音,陳初暗道糟糕,果然陸尋斜睨了她一眼,目光比日光還要猛烈,幾乎要將她穿透,一直盯到她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用目光將人淩遲後,陸尋才慢條斯理地說:“走吧。”

藍水星遊樂場是博陵第一個以科幻為題材的主題公園,因為剛開業,又時值暑假,遊玩的人絡繹不絕,多是帶著小孩的父母或者年輕的情侶,他們這兩女一男的組合在這喧鬧的人群裏稍顯奇怪,頻頻有人朝他們望來,但目光多半是落在陸尋身上。

他倒是淡定從容,大步地走在前方,很快便與她們拉出一段距離來,還是陸淼淼不滿地喊住他:“小叔叔,你能不能走慢點,等等我們?”

“走得這麽慢,磨蹭什麽。”雖是這樣說,他還是緩緩放慢了步伐。

正如陸淼淼所說,陸尋隻是來陪玩的,無論過山車、海盜船、高空飛車,還是峽穀漂流、激流勇進等水上項目,陸尋全程都沒有參與,皆是抱臂站得遠遠的,陸淼淼也少見地沒有纏著她小叔叔陪她去玩那些驚險刺激的項目,隻拉著陳初。

從雲霄飛車上下來陳初已經腳軟,扶著圍欄站了好一會兒都沒緩過來,陸淼淼卻麵不改色:“陪我去玩高空滑車。”

陳初往陸尋方向一指:“你讓你小叔叔陪你去。”

“他不去。”

陳初不滿,她也不知道為何看陸尋總覺得不順眼,看他斜斜地靠著欄杆,神清氣爽而自己卻一身冷汗便覺得鬱結:“來遊樂場不玩傻站著嗎?真是浪費。”

“既然如此,你就陪陸淼淼去吧,我浪費你不能跟著一起浪費。”戲謔的聲音隨之響起,陳初瞪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反駁已被陸淼淼拉上了高空滑車。

等待啟動的間隙,她從上方往下望,陸尋微微仰著頭看著她們的方向,日光肆意鋪展,光影交錯中他的輪廓更顯得清晰,像經過細心雕琢的雕像。見她看他,朝她露出一個了然的笑,陳初急忙轉過臉,原先的恐懼這一會兒卻沒那麽明顯了。

[3]

那日她被陸淼淼拉著玩遍了遊樂場的大半項目,除去旋轉木馬和碰碰車、小飛魚這些兒童項目外,凡是刺激驚險的都玩了個遍。

起先她是興致勃勃,玩了兩三個項目後開始恐懼,後卻是上了癮,哪些項目刺激便與陸淼淼興高采烈地衝過去,用陸尋的話說,像兩個剛從封閉式學校放出來的初中生。

一輪下來,她與陸淼淼都渾身濕透,分不清是汗還是水,頭發也一縷一縷地黏在額頭,看起來有些傻。

自始至終,陸尋都沒有參與,負責幫她們買水和看包,像一個盡職的家長。但偶爾也會有不耐煩,時不時看表和手機,微微皺眉的模樣逗樂了陸淼淼:“嗨,你說我小叔叔像不像我倆的家長,許諾了考出好成績就帶我們來遊樂場,來了很無聊又不好反悔就隻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陸淼淼形容十分生動,陳初“撲哧”一下樂了,被笑的人不明所以,疑惑地挑了挑眉。

陳初說:“陸叔叔,麻煩把我的包拿給我。”

許是沒料到會被這樣稱呼,陸尋既吃驚又惱怒,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叫我什麽?”

“陸叔叔,你是陸淼淼的叔叔,我和她是同學,難道這樣叫你不對嗎?”

她說的是沒錯,但陸尋聽著就是不對味,見她張牙舞爪挑釁又將她拉近了一些:“陳初,我還沒發現你這般伶牙俐齒。認錯嗎?”

他的力氣有些大,抓得陳初手疼,她是執拗的人,手上疼,嘴上卻不饒人:“我沒錯,為何要認錯,不認錯又怎樣?”

陸尋的確沒法將她怎樣,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還是侄女出了聲:“小叔叔,這裏是公共場合,你和陳初要談戀愛回家談,在外頭秀恩愛一點也不好看。”

陸尋往她頭上敲了一記爆栗:“就你事多。”這邊鬆了鬆手上的力道,卻沒有放開,虛虛地拉著。陳初出了汗,手腕的皮膚冰涼,陸尋手心卻熾熱,並不舒服。她掙紮了一下,那人卻似毫無察覺,這邊牽著她的手,那邊還在低頭看門票上的地圖:“還要玩嗎?要不你們倆去坐個旋轉木馬就回去吧。”

陸淼淼一臉嫌棄:“那麽幼稚的玩意,不坐。還是去坐摩天輪吧,小叔叔你和我們一起。”

無奈陸淼淼軟磨硬泡,陸尋還是不為所動:“我不去。”

陸淼淼冷哼了一聲,大步走在前頭,陸尋牽著陳初施施然跟在後麵。

“你不玩來做什麽?”陳初問。

陸尋突然停下來,認真審視著她,看得陳初心驚肉跳。

“看我幹嗎?”

“是地球人呀,一樣長著兩眼睛一嘴巴,說出來的話怎麽就那麽不好聽。”他看起來卻不像生氣的樣子,帶著點點笑意,一掃往常的深沉,顯得異常和煦,也不知道今天心情怎麽那麽好。

一時間,陳初也不好意思繼續和他拌嘴。

到了摩天輪,原本還興高采烈的陸淼淼卻變了臉色:“你們去玩吧,我肚子疼。”

陸尋一聽臉色大變:“怎麽突然肚子疼?還玩什麽,我送你上醫院。”

陸淼淼哭笑不得:“小叔叔,我沒事啊!”

“沒事怎麽會肚子疼?”

陳初也說:“對,是不是吃壞什麽東西了?”

陸淼淼一跺腳:“不是啊,還不是女孩子那點事,票都剪了,你們快去玩吧,我坐下來休息一下就好。”

“不去了,等你好了再去。”

小姑娘卻一臉正氣凜然:“怎麽能不去了,票都剪了,不能這樣浪費。你們快去,我肚子疼不能玩,看著你們玩也好。我在這裏等你們。”

後麵還排著隊,工作人員又在催促,原本陸尋是不想上去的,被陸淼淼硬推著趕鴨子上了架。兩人一進觀景艙,門剛關上,陸尋便笑罵了一句:“鬼心思真多。”見陳初一頭霧水,又解釋,“她裝的,給我們兩人製造機會呢。”

摩天輪已徐徐上升,陳初透著觀景窗往下望,果然剛剛還一臉痛苦的陸淼淼這會兒已活蹦亂跳,正得意揚揚地朝他們揮著手,全然不像剛剛那痛苦模樣,見她看來,低頭玩手機,過一會兒又朝她揚揚手機示意她看。

下一秒,微信收到她發的信息,帶了一個尤為猥瑣的表情:摩天輪多浪漫,小心我小叔叔獸性大發。

這並不寬敞的空間裏隻有他們兩個,陳初無心看風景,被惡意揣度的人正襟危坐,仿佛身處煉獄,下一秒就要下油鍋。

“喂,你看起來怎麽很怕的樣子。”她調侃,“你是不是恐高啊,什麽遊樂設施都不玩。”

“我不恐高。”

“你表情這麽臭,還說不是怕?”

陸尋撩起眼皮看她:“哦,那就算我怕吧,現在摩天輪已經升到這麽高了,我很害怕,你要怎麽安慰我?”嘴上說著怕,卻一點沒有害怕的樣子,懶洋洋地看著她,眼睛有瑩瑩的光,像在等待獵物上鉤。

自踏進摩天輪,她便覺得不自在,這狹隘密閉的空間,她無論看向哪裏,目光都會落在陸尋身上,索性撇開臉看窗外的天。這天雲很多,一團一團簇擁在一起,像柔軟的棉花糖,襯得天空愈發藍。見她又像鴕鳥一樣縮了起來,陸尋冷哼了一聲:“膽小鬼。”

“你才膽小鬼,連海盜船都不敢坐。”

“你知道全球每年因遊樂場意外事故受傷和身亡的有多少?其中高空項目最危險,每年有多起意外,去年官塘便有一起事故,遊客在大擺錘上被甩出,三死兩傷,年紀最小的僅八歲。”

陳初被他說得心驚肉跳:“摩天輪不會吧,這麽慢,很安全。”

“難說,設備要是突然故障,就算是摩天輪也會引發事故,沒有絕對安全……”

他的話音未落,腳下便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隨即摩天輪驟然停下,陳初望著窗外忽然定格的景色,一時間竟忘記恐懼,隻在心裏翻來覆去地罵:陸尋你個烏鴉嘴。

[4]

陳初站在離門稍遠的位置,自上而下望,底下聚集著密密麻麻的人頭。

不知是陸尋的恫嚇,還是高空停留的恐懼,站久了,她竟有些微微的暈眩。

時間已過去將近一個小時。

離他們最近的觀景艙是一對學生模樣的情侶,女孩臉上的焦急在等待中逐漸轉換成慌亂,觀景艙與觀景艙的距離並不近,她卻看得真切。

陸尋仍舊坐在位置上,POLO衫的扣子都被解開,領口敞開,他的手貼著玻璃牆,微微撐著頭,虛虛實實的光影裏,看不大清他的輪廓。

原先機器故障她驚慌失措,他還挺淡定地安慰:“別怕,是機器故障,很快會搶修。”

“搶修不好怎麽辦?”

“怎麽可能修不好?遊樂場都有維護人員,這意外本就不該發生。”

陳初執著地想要從他這得到答案:“那要是修不好怎麽辦啊?我們會一直留在這嗎?”

陸尋看了看她:“就算修不好,也會有人來救援,再不濟就在這上麵過一夜。你不要再走來走去轉圈了,現在我們是騰空狀態,它能突然停下來,難保門不會壞掉,你最好老老實實坐著。”

這下她是看明白了,無論什麽事,陸尋總是往最壞的方麵想。這樣有好也有壞,好的是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不會再有更壞的,糟的是,讓人看不到一絲希望,路的盡頭一片黑暗。

“陰謀論。”陳初這樣想,卻不敢再亂動,在他身邊坐好。

“你不是不願意上來嗎?怎麽剛剛會改變主意?”

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似是疲倦,微微闔上眼,靠著牆假寐。

“你不舒服?”

“昨晚沒睡好。”

“你哪天睡得好?”

原以為他會反駁,他卻微微笑了:“也是。”

陸尋閉眼小憩,陳初細細打量他眼下泛青也沒再拉著他說話,一會兒左顧右盼看有沒有人搶修或救援,一會兒看看四周是什麽情況。

過了一會,陳初愈發覺得不對勁,陸尋的呼吸聲似乎有些不對勁,在這封閉的空間裏尤為清晰。她微微朝他靠近,屏住呼吸聆聽,果真聽起來比尋常要沉重。

“陸尋。”她輕輕喚了他一聲,原本極為警惕的人這會兒反應卻緩慢,好一會兒才抬眼看她。

“你怎麽了?”

“沒什麽。”

“你是不是不舒服?”

被問的人用手遮住了眼睛,說沒有。

陳初見他逞強,急了,去拉他的手,他估計是真的不舒服,有些羞惱地拂開,卻被陳初反握住:“你不要動啊,我看看你是不是發燒了。”

陸尋的眼眸不像往日清晰,像隔著一層厚重的霧,看不清他的情緒。

陳初也沒多想,伸手就往他額頭探。

那隻手冰涼柔軟,帶了一點不知名的香味,陸尋不自在地動了動脖子,卻被她按住,手依舊在額上遊走,兀自念叨:“不要動,沒發燒呀,為什麽臉色這麽難看?”

陸尋拂開她的手,複用手擋住額頭,又被陳初拎開,臉湊在他跟前:“你別嚇我,到底哪裏不舒服?是不是哪裏疼?說不出話?”

陸尋太陽穴突突地疼,心底又泛著惡心,閉著眼還好些,睜開眼暈眩感又猛然來襲,擊得他潰不成軍,偏生陳初的臉還不停在麵前晃悠,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悶熱,白淨的臉頰泛著粉,鼻翼還有細細的汗,他不知怎麽就想起了水蜜桃,原本要推開她的手也頓住了,微微搭在她的肩膀。

“不要晃,我頭暈。”

“你不舒服?”

“沒有。”

“明明就是,為什麽還要嘴硬。”

陸尋不想與她爭辯,頭又疼得厲害,索性不理她。陳初突然反應過來:“你是不是有恐高症?怪不得死活都不玩,原來是恐高。陸淼淼也不知道嗎?你早說啊,本來就不應該上來……”

話沒說完,陸尋惱怒地睜開眼瞪她。從前她總覺得他的眼神陰鷙,這會兒卻不覺得可怕,反而覺得有些可愛:“恐高不丟臉啊,你把眼睛閉上。”他卻不閉,依舊瞪著她,陳初索性將手虛蓋在他的眼上。

他的睫毛又密又長,微微掃過她的掌心,像一根羽毛,輕輕地在她心上撩過。

陸尋沒有推開她,氣氛陡然變得曖昧,陳初訕訕地想要收回手,卻被他按住:“怎麽不蓋了?”語氣帶著調侃,聲音卻不似往常那般中氣十足。

陳初拉了一下,把手從他眼上拉下來,卻依舊被他扣著。

經過這麽一小段插曲,時間也不覺得難熬,連故障搶修好也未曾察覺,直到腳下又是一陣晃**,觀景艙徐徐下降,才聽見陸尋說:“要落地了。”

陳初“嗯”了一聲,觀察著他的臉色,沒有原先那般可怕,但還是白得可怕。

才將將落地,陳初已看見陸淼淼那張泫然欲泣的臉,艙門一打開,她尖銳的嗓音就傳來:“可沒嚇死我……”

新鮮空氣鋪天蓋地地湧來,陳初這才有了踏實感,但她卻沒有出艙門,側身讓陸尋先走:“你不舒服,走前麵。”

那人卻像被點了穴,突然愣住,黑漆漆的眸子定在她臉上,像是不認識一般。

陳初推了他一把:“還不走,想些什麽呢!”

他這才有了動作,卻不是出艙,而是將手放在她肩膀,輕輕將她推出去。

“你先走。”

[5]

司機老王來接他們,陸淼淼上了車,陸尋卻將車門一關,吩咐老王:“將小姐送到公寓,再來接我們。”

陸淼淼也不反對,目光在他們之間流轉,隨即了然地點點頭,和司機先走了。

倒是陳初不明所以:“為什麽不一起走?”

“我想走一走。”一副“我想走,你就得陪我”的理所當然。

在觀景艙待了一個多小時,陳初也有些不舒服,走走吹吹風也是挺好的。

太陽已下山,隻有晚霞圍繞著天空,橘色的光芒讓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柔和溫順起來,包括陸尋的輪廓。

一路上陸尋的話不多,陳初是話多之人,與他待在一起竟也不覺得尷尬。兩人走了好長一段路,陳初低頭數著腳下的步數,數到“2945”的時候,忽然聽見他說:“陸淼淼挺喜歡你的。”

她愣了一下,方說:“我現在也挺喜歡她。”頓了頓,說起兩人之前的針鋒相對,“你不知道,先前我們可不是這樣,一言不合就吵起來,全寢室樓都知道我倆關係不好。其實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但就是互相看不順眼。也是後來,關係才變好,慢慢成了朋友。”卻沒有再往下說。

這個“後來”,她沒說,陸尋卻記得。

那日他加班,與投資方遠程會議,突然接到侄女的電話,聲音悲慘淒涼:“小叔叔,你快來警局救我。”他嚇了一跳,顧不上還在開會,就急匆匆趕去,到了那一了解情況,哭笑不得:侄女去看演唱會和一群腦殘粉有了矛盾,原本隻是小事,對方動手打人他自有辦法讓她們好看,這個傻大姐卻有勇無謀好心辦壞事,讓人腦袋開了瓢。

且,陸尋聽過那個名字,陸淼淼在家絮絮叨叨說過幾次,知道這女孩與她向來不睦。

既是不睦,又為什麽突然出手相助,帶了什麽目的?

是以陸尋看向她的目光便帶上了審視,她也不畏懼,甚至一臉正氣凜然,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但這與他並無關係,反正再也不會有交集。

誰知後來卻總是與她有羈絆,先是陸淼淼,又是Aaron,每一次她都像個熱心的陀螺在周旋,明明事情皆與她無關,她卻比當事人更著急上火。陸尋一點也不相信,她是單純的善良熱心,肯定是心懷鬼胎。

他冷眼旁觀著,看她什麽時候露出馬腳。

可是並沒有,她總能一次次帶給自己驚喜,一步步瓦解自己的防線。

陸尋知道,自己已經淪陷,他已經將自己的後背完全**在她麵前。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因為她的忽視而惱怒,因為她與別人親密而吃味,莽莽撞撞地出現在她麵前,希望她所有的目光都專注在自己身上。

這樣很危險。

他也試過刻意忽視逃避她,甚至是嚐試去接受另一個人,比如暗示過他的冉書瑤。但他發現,這很難,木已成舟,不知何時她已靜悄悄地進駐他的心中。

不能抓太緊,又不想放走,隻能任由她來去自如。

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冷不丁聽見陳初問:“你……你以前有沒有談過戀愛?”

他詫異地轉頭,她卻沒看他,盯著自己的腳,好似這句話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有。”

陸尋恍惚了一會,才發現那是屬於自己的聲音。

他十六歲便與施黎翹相識,說來也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

他是遺腹子,父親早早因病去世,母親在他沒幾歲的時候也抑鬱而終,自小由哥哥帶大,都說長兄如父。父親是怎樣的他不知道,隻知道哥哥凶得很,動不動就罵他,倒是嫂子待他極好,將他當作自己兒子一般,縱然後來陸淼淼出世,對他的疼愛卻是分毫未減。

施黎翹是嫂子的表妹,年歲與他相當,經常到家裏來玩,久而久之,也就認識了。

他起初並不喜歡她,隻覺得這姑娘鬧騰得很,嗓門又大,陸淼淼跟著她玩好的沒學到,學了她的大嗓門和壞脾氣。

她似乎也看出他的不待見,見到他也吹胡子瞪眼:“陸二,我是欠你錢沒還還是怎麽的,每天斜著眼看我。”

“我沒有。”

“沒有,那就是你本身眼殘。好吧,我就不和殘疾人計較了。”她說完,蹬蹬蹬下樓,氣得他心口疼。

後來也不知道怎麽的,就和她看對眼了,加上家世相當,既然兩人都有意,那就處處吧。

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徹夜未歸,第一次和人爭風吃醋都是因為這個女孩。他不曾喜歡過人,也大概知道,這就是愛情,他會和施黎翹結婚,會和她一輩子走下去。

如果,不是那場車禍。

當時車裏並非隻有三人,除了哥哥嫂子,還有施黎翹,她坐在副駕駛。

車禍發生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將方向盤打向了自己這一邊,卻不料因此害死了哥哥嫂子。他記得清楚,當時車子引擎已著火,哥哥嫂子因為睡著了,完全失去意識,而他被卡在車裏,隻有施黎翹掙紮著跑了出來。

車子在漏油,人要快點撤離,否則爆炸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施黎翹卻像嚇傻一般,無論他怎麽呼喊,都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翹翹,快來,快來幫忙啊,我出不來!”

“你傻愣著做什麽?”

“快要爆炸了,你知道嗎?”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也就是這句話,點醒了施黎翹,她終於有了動作,卻不是過來救人,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

那一刻,陸尋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他甚至放棄了掙紮,想著,就這樣吧,爆炸吧,和哥哥嫂子死在一起也不孤單,隻是苦了陸淼淼,往後她孤苦伶仃一個人,可該怎麽辦。

所幸在車爆炸之前,救援隊來了。

可是她奔跑著遠去的身影卻從此在他腦海裏紮了根,像是烙印,始終抹之不去。

從那開始,他便不再相信任何人。

早些年傅亞斯和陸淼淼聯合起來騙他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他得了被害妄想症,不停和他說人性本善。

他覺得荒謬可笑,若是他們與他一樣,在臨近死亡那一刻被愛人拋下,就不會這樣說了。

人都是自私的,邪惡的。

可是陳初那隻微涼的、柔軟的手卻突然朝他伸了過來,緊緊地攥住了他。

若說先前還有猶豫,現在他已經完全淪陷。

她是陳初,不是施黎翹。

她會為關係差勁的室友出頭,會為朋友赴湯蹈火,會在深山攙著受傷的他前進,會對他說你先走。

她說她是怪力少女。的確。

她將他從地獄拉回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