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君傷斷腸02

……恨嗎?

此刻,素時腦中心中都沒有這個詞。

別說是無心的魚丸,便是有心害她的餘老太太,她都沒有心思去恨。她全部的思緒,都在想著一件事——如何救下景止的命。

素時向前爬了兩步,將虛弱的白狐抱在懷中,一雙漆黑的眼睛望向了站在他們麵前,手握著景止生死的仙人——乘虛。

乘虛對上素時的視線,微微一怔。他記得這個女孩,記得這雙黑白分明、清澈而又冷靜的眼睛。他看看這女孩在景止身邊防衛的姿態,不禁粲然一笑——原來,上一次景止能從自己眼前逃過,靠的就是這個凡間女子。

可笑啊,區區一個人類,還能怎麽樣,還能做什麽?

不過蜉蝣而已!

乘虛的仙氣凝於掌中,慈和的目光已經望向白狐。那女孩卻陡然提高音量,一字一句極為清晰地道:“這是要殺人滅口嗎?”

乘虛目光一凝。素時心中慌亂,但她臉上卻絲毫沒有流露,趁乘虛一怔的工夫以最快的語速說道:“你答應將自己一切分景止一半,可當他真拿走你的仙氣害你輸給別人時,你卻立刻翻臉要將他誅殺。這該是上仙所為嗎?”

乘虛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笑容越發和藹:“小姑娘,你很有趣。”

素時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乘虛。她是在賭,賭乘虛愛惜自己的麵子,被這麽多人知道了他殺景止的原因如此不符合上仙的身份,便會放棄殺景止的打算。

就算他會法術,就算他有辦法讓所有人遺忘,可隻要有一個漏網之魚,他的威名都會受到玷汙。

以他輸給清河真人後又回去報仇來看,他是在乎名聲的。

乘虛的長袖輕輕一拂,朗聲說道:“小姑娘,你錯了。本仙昔日確實與這狐妖有些恩怨,但今日卻不為此而來,而是為了降妖除魔,匡扶正義。各位鄉親父老,請問一句,這狐妖可有為禍人間?”

滿場皆靜,無人應答。素時心中安定了幾分——景止的言行舉止極為收斂,絕沒有傷害過什麽人。乘虛得不到任何理由,又憑什麽殺他?

“他……他有!”一個蒼老而尖銳的女聲突然響起。素時目光一冷,望向餘老太太。她站得筆直,趾高氣揚,冷笑著說道:“他當然有!他曾當著眾人的麵讓我沒臉,我方才神誌全失也是拜他所賜。若沒有上仙相救,隻怕我已經廢了死了!大家想想,他可是妖啊!”

她最後一句話落地,仿佛一塊石頭激起了千層浪。一邊是羸弱無力的妖,一邊是仙風道骨的乘虛,要站哪頭,何須再想?況且站在乘虛那邊,有實實在在的好處——你瞧那餘老太太,不是重獲新生?

“是啊,他勾引我閨女!我閨女見了他,嫌定了親的夫君難看,打死不肯出嫁!”

“他嚇壞了我弟弟!你看你看,我弟弟到現在還在哭!”

“我們家老爺子三天前死了,肯定跟他有關!”

“家裏母雞丟了兩隻,想必也……”

隻有宋秀才、王桂花等與素時有些交情或脾氣硬的人默默站在那裏,硬是不出一聲。

什麽叫眾口鑠金,什麽叫百口莫辯,素時突然全都明白了。她感覺到懷中的白狐微微顫抖,突然悲從中來——原來,這千年百年,你是一直這樣孤立無援地活著。她將他摟得更緊,緊緊地貼在胸口上。

景止,我就算不能讓你生,卻也能陪你死。但就算是死,我也要讓那個殺你的人,同樣品嚐這份千夫所指的滋味!

“乘虛上仙。”素時提高音量,壓過了一片嘈雜,“您是上仙,能分辨世間黑白。這些人所說的話,您自然知道是真是假。景止從未害過任何人,我願以我的性命擔保!”

她清冷的眼睛望向乘虛,嘴角噙著一份笑意。那笑是一種**裸的威脅——動手啊,動手殺了他,她這個“以性命擔保”的人當然也活不下去。她死就死了,卻要讓他背負上一個“上仙逼死凡人”的惡名,從今往後,總是一塊心病。

乘虛的笑容依舊慈和,他輕輕歎息一聲,道:“傻丫頭。”說完手一揮,一道藍光束縛住了素時的身軀。她開口就要說話,卻空張了幾下,一聲也發不出來。

“唉,這狐妖不但為禍人間,還引誘了這無知少女,可歎,可歎。”乘虛說著,將背後背著的長劍拔出劍鞘,“今日若不殺你,乘虛當真愧為上仙!”

白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乘虛那些話,他似乎也充耳不聞,一雙漆黑的眼睛隻是直直地望向素時,仿佛要抓緊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再多看她一眼,再一眼。

若能魂魄不散,就讓我永遠跟隨你左右吧。素時,我隻求,你不會害怕。

素時眸子中的冷靜終於被打破,她清晰地聽到乘虛以密語傳音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小姑娘,你喜歡他吧?別急呀,等一等,你馬上就可以為自己所愛的人收屍了呢……”

這句話……

她那雙漆黑的眼睛微微渙散,成了一片混沌的深海。就在乘虛長劍揚起,即將刺出的刹那,一道聲音突然響起:“劍下留人——”

乘虛劍懸於空中,麵帶微笑望去,卻是一個書生打扮的老頭。他衣冠整潔,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此刻走來的姿態卻有些慌亂。見乘虛暫且停了手,老頭鬆了口氣,大步走近作揖道:“上仙,不好意思,我喊錯了,應當是劍下留狐。”

“撲哧——”也不知哪個角落裏傳來了低低的笑聲,將此刻肅殺的氣氛衝淡許多。乘虛冷眼瞧著這個老頭,笑意更深,問道:“老丈有何事?”

“蒲爺爺!”那老頭還不待回答,一道小小的身影便衝了上去。蒲老頭急忙蹲下身,抱住魚丸,卻聽這孩子顛三倒四地說道:“是我害了哥哥,姐姐恨死我了,我救不了姐姐,我是太奶奶的重孫,我什麽都做不了……”

蒲老頭心中暗暗歎息了一聲。魚丸難做,因他是餘家人。他不能背叛自己的血親,可他又有著能分辨是非的能力,所以痛苦。

這世間,從來是清醒人比糊塗人痛苦。

蒲老頭按住魚丸的肩膀,低聲說道:“餘一白,景止從未傷害過素時。傷害她的,不是妖,是人!”

“傷害她的,不是妖,是人!”這幾個字落到魚丸耳中,他渾身一顫,陡然清醒。那椅子腿上的寒光……那椅子是放在他家的……阿飄去幫忙搬了出來……他難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太奶奶。

一個人,在害人,卻趾高氣揚;一個妖,去救人,卻要被萬夫所指!

魚丸搖頭,拚命搖頭。乘虛冷眼看著,出聲問道:“這位老伯,可還有話要說?若無話,便請退開,可莫要被誤傷!”

這話中的威脅那愚蠢的蒲老頭卻似乎沒有聽懂,還十分恭敬地對乘虛拱了拱手,道:“上仙,這話你不該跟我說,該跟他說。”

蒲老頭口中的“他”,竟是身邊那個像一尾胖魚的少年。乘虛臉上笑意更深——一個垂髫小童,有什麽可說?這些人類也太可笑,老弱婦孺,手無縛雞之力,憑什麽要從一個上仙手中救走一個妖類?

滑天下之大稽!

乘虛的笑意不過持續了刹那,卻突然笑不出來了!他的仙力化作劍氣,明明已直指景止,卻仿佛遇到了什麽屏障,半分也不能向前!怎麽會?他臉上慈和的笑容終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愕然。這個孩子……魚丸臉上沉沉的,望向餘老太太,他輕聲問道:“為什麽?”

餘老太太難以置信,自己竟被最柔弱的重孫兒給震懾了,說話都有些結巴起來:“怎……怎麽了?”

“為什麽要下這種毒手?”魚丸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我……我不過是……對了,我是覺得這丫頭身邊有古怪,試探試探而已!

你看,這不,試探出了這妖類!”餘老太太梗著脖子回答。

“嗬嗬……嗬嗬……”魚丸輕輕地笑起來,那笑聲裏有與他的年紀全然不符的滄桑與悲涼。這個世界,太有趣了;這個三界,太混沌了。為什麽不幹脆讓一切消失呢?一切都消失好了!

一道白色的光從他小小的身軀裏爆發出來,突然照亮了這個黑暗無垠的世界。那光蓋過了無數璀璨的燈籠,蓋過了萬家燈火,蓋過了漫天星鬥,籠罩在每個人頭頂,刺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時間仿佛靜止,萬物仿佛凝固,所有人都無法動彈,隻覺得有一股如宇宙洪荒般的力量貫穿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就連上仙乘虛都覺五感盡失,意識模糊。他忽然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力量的意義——毀滅。

毀滅一切。

可那不過是一個刹那,下一秒魚丸便似無法承受這強大的力量,暈了過去。

他小小的身軀以蜷縮的姿態癱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所有人這時才從浩渺無垠的意識深海中回過神來。素時第一個清醒過來,見魚丸暈倒在地,慌忙抱著景止向魚丸膝行而去。蒲老頭也如夢初醒,急忙蹲下身,查看魚丸的情況。

“沒事,隻是昏過去了。”他對素時道,心中也暗暗鬆了口氣。

抬眸望了眼那邊嚇得魂不附體,連一步也沒走過來的餘老太太,蒲老頭輕輕撇了撇嘴。

乘虛望著眼前的這一切,身體竟不覺微微顫抖。可怕,這力量太過可怕!這個少年到底是誰?快!殺了他!必須殺了他!因為這少年竟想毀滅——毀滅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

乘虛凝眸屏息,將仙氣運於掌內,卻突然怔住。似是難以置信,他再次提氣,卻驟然如遭雷擊,渾身都顫抖起來!他的仙力竟一絲都不見了!那些經百年修煉積累的仙力,除了丹田內僅存的一絲,竟已空空****!

那感覺,仿佛一個人突然失去了視覺或是聽覺,雖然還好端端地活著,卻在刹那間被徹底摧毀!

怎麽辦……怎麽辦……

一陣絕望中,一線清明突然出現在乘虛腦海。他眼前閃過一個人的臉——白皙的、肅穆的、淡漠的……是了,師兄!他必須快一點回到道法門派,去找師兄!這世間唯一能幫他的人,就隻有師兄了!

乘虛將丹田內所剩的最後一絲仙氣注入劍內,急速禦劍而去。他已不能誅殺任何一人——因他失去了仙力,而那少年深不可測。他更不能將此刻的狼狽顯露於人前,他必須是那個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上仙!

素時看著乘虛離去的背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這口氣息一吐,她才覺方才一直心中緊繃,胸口陣陣發悶。她眼前一黑,暈倒了過去。

蒲老頭看著眼前,抱著狐狸的女孩兒與男孩都已經失去意識,孤零零地依靠在一起。他低聲一歎,彎腰把兩個孩子與一隻狐狸抱在懷裏。他腳步緩慢,卻穩穩地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沒有人阻攔,人們大多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就連餘老太太,最心疼的重孫被帶走了她也沒有提出一絲異議。偌大一個曾經人聲鼎沸、喧鬧繁華的鎮子突然沉默了下來,竟像一座死城。不知是不是起了一層薄霧的關係,高懸著的燈籠,光芒漸漸地暗了下去。

不知何時,人群散了,燈也熄了。地上落了一盞狐狸燈與一隻小小的暖手爐,在漸漸冷起來的夜色中彼此溫暖著。

素時是從一個混沌的夢裏醒來的。她醒來時,爺爺坐在床邊,端了一碗水過來讓她潤了潤唇。

“你睡了三日了。魚丸還沒醒,躺在廂房裏。餘家人沒說要接他回去,我就先照顧著。景止走了,不,你還不能起來……你別太擔心。他說自己靈力恢複了四成,況且又有了一顆與人類相同的心,想來是不會有危險的。”

素時垂下眼瞼,微微點了點頭。

蒲老頭輕輕歎息一聲:“他不能不走,留在這裏,那個皮笑肉不笑的上仙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殺回來,他也擔心牽連你我。”

素時的情緒原本低落,聽到爺爺用“皮笑肉不笑的上仙”形容乘虛,不禁莞爾。

“至於其他人,都沒什麽要緊。”爺爺含糊地說了一句,素時卻立刻明白過來。她與狐妖相熟,城中人一定會畏懼、疏離的,對爺爺自然也是一樣,怎麽會“沒什麽要緊”呢?

“你好好休養,別多想。女孩子家家的,思慮忒重。”爺爺硬邦邦說了一句,起身道,“我去看看魚丸。他要是醒了,我來知會你。”

“爺爺,魚丸他……”想起昨日,素時依舊覺得有些恍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我早就發現這孩子身上有些與眾不同,卻沒想到他的力量竟會強大若斯。”爺爺歎了口氣,“你休息吧,等好些了,再去瞧瞧他。”

素時點了點頭,看著爺爺走出去。直到看不見了,她才轉頭望向窗外的天空。碧空如洗,白雲如絮,她輕輕笑了笑——終於到了這一天嗎?終於,到了離別之時。

該來的便來,歡歡喜喜迎他來;該走的便走,高高興興送他走。

景止,你是怕我看到你離去會悲傷哭泣,才這樣悄悄離開的嗎?

這樣,也好。

素時又休息了片刻,覺得體力重新回到了身體裏,這才起身下床。她多披了一件外衣,徑直去了廂房。廂房裏靜靜的,爺爺不在,魚丸背對著她蜷著身子睡著。素時望了他一會兒,突然覺得此刻的他越發像一條落在陸地上的魚,那麽笨拙,那麽孤立無援。

她輕輕歎息一聲,便見魚丸的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

這孩子,居然在逃避?

“你醒了?”素時走上前去。魚丸還是麵朝內側,一動不動。

過了良久,久得魚丸以為素時已經離開的時候,卻聽到她輕輕說了一句:“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

魚丸終於轉過臉來,一張小臉上滿是淚水。他喃喃地問道:“素時姐姐,我是誰?我為什麽會做到那種事?我不是人對不對?是一隻妖怪嗎,潛伏期很長的那種?”

素時看看他,突然笑了。見魚丸嘟起了嘴,她連忙擺出一副正經的樣子:“一白,姐姐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不過呢,我們都無法決定自己是誰,但至少能決定自己是個怎樣的誰。”

魚丸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太奶奶,想起那些栽贓景止的人,想起那個仙人,又想到景止。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怎樣的誰”的意義。

這三界,並沒有絕對的好與壞,一切都取決於自己的心。不論自己是什麽,至少是向善的,是好的,這就夠了。

他想通了,立刻覺得臉上掛著鼻涕眼淚丟人得很,急忙用袖子抹了抹。素時微微笑起來,說:“我去煲點粥。”

她正要出去,廂房的門卻開了,爺爺一臉的柴火灰,端著托盤走了進來。見兩人都在,他道:“再好不過,省得我多跑一趟。”說著,把托盤上的兩碗白粥並一碟鹹菜放在了幾案上,又把幾案拖到了床沿邊。

魚丸嗅到香氣,一骨碌爬起來,坐到床邊,就著熱熱的粥喝了一口,燙得直吐舌頭。素時笑起來,也端起了一碗。

“蒲爺爺,外頭可有人找我嗎?”魚丸吃了兩口,想起這件事來,怯生生地問道。

蒲老頭沉吟了一下。素時望向他道:“爺爺,但說無妨的。”他這才鬆口:“他們還顧不上呢。”

一場混亂結束,那皮笑肉不笑的上仙又一次遁走。就像是神力被抽離、大廈傾覆一般,餘家老太太又一次恢複了口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的狀態。家裏的仆婦把老太扛了回去,餘家兩口子才知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急急忙忙去尋醫問藥了,似乎是顧不上魚丸。

魚丸聽爺爺這麽說,又是難過又似是鬆了口氣。素時心裏十分明白,隻怕那些仆人將魚丸如何得罪上仙,如何忤逆祖母,又如何表現異常一說,餘家兩口子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餘掌櫃是個心善的,卻一直很聽老太太的話,總歸是少了能拿主意的氣魄。

不過,魚丸暫且留在這裏,倒也不是壞事。

素時喝完了粥,打了個哈欠。蒲爺爺道:“你身體還未養好,吃好了就回去再睡一覺吧。”她點了點頭,慢慢地回房去了。

道法門派坐落於一片青山之中,氣勢恢宏,樓宇軒昂,屋舍儼然。後山門外栽著數百桃花樹,春日連綿成片,極是壯觀。門下弟子按時辰作息修煉,一切都順應道法自然,十分井井有條。近日正修葺樓舍,鬆香與阿袖兩個女弟子便被分派在了山門前的一片區域督看著。

說是修葺,不過是些搬磚瓦土塊的粗活,那些幹活的人都是凡人,一個個將她二人奉若仙子,連看一眼也不敢。阿袖正覺得十分無聊,極目遠眺卻見一道白色的人影向山門這邊禦劍而來,當下連忙喚鬆香來瞧。鬆香張望了一眼,“咦”

了一聲:“是乘虛上仙啊。”

阿袖此刻也已經看清了,像她這樣素來大大咧咧的,都能看出乘虛上仙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撞了一下鬆香的肩膀:“喂,乘虛上仙臉色這麽難看,不會又輸給什麽人了吧?”

鬆香默默地挪開幾步,裝作不認識此人。

阿袖渾然未覺,隻盯著乘虛看,仿佛想要讀懂他背後的故事。乘虛到了山門口,與二女對上視線,勉強微笑道:“你們聶大師父呢?”

鬆香答道:“在禦劍坪。”

乘虛點了個頭,便禦劍而去。阿袖嘖嘖了兩聲:“有時候覺得上仙笑起來挺好看,有時候又覺得哪裏怪怪的。”

鬆香又退開一步,涼颼颼地道:“阿袖師姐,有時候我挺佩服你的。”

“喲,是嗎?可師父們都誇你法術學得好,十個我也打不過。”阿袖嘟了嘟嘴,又好奇問道,“你佩服我什麽呀?”

“膽子大。”

阿袖全然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掩口笑道:“這算什麽?咱們道法門派誰的膽子不大?哦,除了你那位師兄地錦。上回聶大師父帶我們下山去尋乘虛上仙,他竟嚇到拿閉關當借口,打死也不敢去。嘖嘖,我有時候都懷疑他是個姑娘家,長得也夠清秀不是?”

鬆香涼涼地看了阿袖一會兒,嫣然一笑,道:“師姐,我沒有看錯,你是真的膽子大。”

鬆香這一句話一出,阿袖不知怎的覺得背後一涼,隨後便見她摘葉飛花,一隻葉上的青蟲跟著飛到了自己衣襟上……“哇——”阿袖一聲慘叫。這個怪女人,明知道自己最怕蟲子!她不就是說了地錦師兄一句嗎?門派裏那麽多青年才俊,這女人偏偏就瞧上常被人取笑、最不起眼的地錦,確實是怪到家了!

阿袖那聲慘叫傳到禦劍坪的時候,乘虛也已經趕到。他此刻靈力無法施展,卻又不願讓人看到自己連禦劍都做不到,因此十分勉強地用了丹田內的仙靈之氣。這樣一來實在虧空得厲害,他拚命吊著一口氣,見到聶大師父便問:“一衾上仙可還在閉關修煉?替我通傳,我有急事要見他!”

聶大師父忙回答道:“上仙,一衾上仙昨日出的關,去了仙界。”

“仙界何處?!”

“升仙台。”

十裏修羅場,一線升仙台。

這台極高極寬,一眼望不到盡頭。台下煙波浩渺,朦朧不可見,也不知有多少屍骨遺骸。那些夢想著能升為仙而最終折翼於此的人與妖,委實不知凡幾。

一道玄衣銀發的身影負手而立,極目遠望。不知為何,他發出了一聲歎息。

“一衾上仙!”乘虛禦劍而來,落下地時足下微微一個踉蹌。那玄衣人聞聲回頭,卻是一張二十八九歲、極為清雅的臉孔,膚色幾近蒼白,發色與瞳色亦十分清淺,玄衣襯得他如芝蘭玉樹,給人一種時刻便會羽化而去之感。

他看了乘虛一會兒,突然眉頭一皺,道:“伸出手來。”乘虛不敢怠慢,急忙將右掌伸了出去,放在一衾那幾近透明的白皙手掌上。二人掌心一貼,一衾已經明白:“你仙力被封了?”

“師兄……”乘虛像個孩子,極委屈地喚了一聲。自從二人躍下升仙台修成了仙身,前塵往事盡數忘卻,這個稱呼他也再未提起。如今叫來,乘虛心下卻是愴然——若是連師兄也不能救自己,那自己這身仙力,隻怕真是廢了。

“師兄,我知你清靜無為,從不愛幹涉三界之事。上一次清河辱我,你未曾出手,我也是明白的。可師兄,這一次不同啊,我的仙力……我的仙力若不可用,我活著還有何意義?!”

一衾眉頭微微一蹙,道:“不可妄論生死。乘虛,你的仙力並非失去,隻是被封禁住了。這封禁之力十分奇怪,雖然霸道,卻無章法。你給我一日時間,我以我的仙力打開缺口,你的仙力自然便能流瀉出來。隻是這種方式不可剛猛,隻能慢慢引導。”

乘虛知道這位師兄向來言出必踐,心裏放下了一大半。既然放了心,他便留意起別的事來。他順著一衾的目光望向升仙台下,不禁奇道:“師兄,你在看什麽?”

一衾沉默了一會兒,輕聲歎道:“乘虛,你可知躍下升仙台的凡人,升仙者幾何?”

“總有百人之數吧?”

“嗯,三百二十六個。那你可知,躍下升仙台的妖,升仙者又幾何?”

乘虛一怔:“寥寥無幾吧?”

“並非無幾,而是無一。”一衾的眉心蹙起一道豎紋,他似是極為疲憊,抬起白皙的玉手輕輕揉了揉。

“一個也沒有嗎?!”乘虛大吃一驚。

“是,三界之中,此事並無人知。你想想,若是妖類知道升仙台的秘密,會怎樣?”

還會怎樣?定覺自己受了欺騙愚弄,要尋仙界複仇,引發三界動**!

乘虛微微吸了口冷氣,問道:“這升仙台……”

一衾搖搖頭:“不關升仙台的事。當日世間最後一個神將畢生神力注入升仙台,言明人與妖都可升仙。但不知為何,最終升仙的妖卻一個也沒有……”

乘虛心中冷哼一聲,道:“大概是因為妖類心中並無善念吧。”他想起景止,眸中透出一絲冷意。

一衾沉默了一會兒,道:“走吧。”他的長劍化為一道流光落在腳下,一隻手伸出抓住乘虛的胳膊,二人隨著劍光飛掠而去。

回到道法門派,一衾招來座下弟子地錦,言明誰來也不見,便帶著乘虛即刻閉關。

一日一夜,乘虛在打破靈力的桎梏中備受煎熬。一日一夜,一衾消耗了近半數的仙力替他打開一道缺口,引導仙力流出。一日一夜,乘虛想,他永遠不會忘掉這份羞恥。

來自一妖、一人,來自兩個比起上仙來不值一哂的種族。

這是恥辱。

他從一衾閉關的山門中走出來的時候,靈力不過恢複了一成。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站在那桃花林間,乘虛伸手出來,捏了一瓣落紅在指尖。

極好,小姑娘,你還不懂得,得罪一個仙人的下場,你還不懂得,一個人活著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要你生不如死,我哪怕僅剩一成仙力,也可以輕易做到。

他臉上帶著極為溫柔的笑,手指捏緊,將那花瓣碾成鮮豔的紅漿。

素時回房後躺在**,不過片刻便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了景止。

景止白衣如雪,站在飛揚的桃花雨裏,身姿挺拔而優雅。可轉眼間,他又變成了白狐的模樣,在漆黑無垠的曠野奔跑著。他沒有方向,他疲憊地喘息,他是那麽孤獨,他冷得瑟瑟發抖。

她心疼得要命,想要上去抱住他,卻什麽也做不了,甚至連聲音也發不出來。景止頹然癱軟在地,化作人形。無數荊棘拔地而起,像一座囚牢,將他困在其中。那白衣墨發在草地上鋪散開,修長的眼睛裏一片灰敗。

素時拚命地想要伸出手將那些荊棘拔去,卻不過是徒勞。她看到景止頭頂上懸起一把長劍,劍身縈繞著玄冰般讓人遍體生寒的仙靈之力。

——那是乘虛的佩劍。

素時的眼淚流進口中,一陣苦澀。她為什麽隻是個渺小的人類?!為什麽救不了自己心愛的人?!

“素時,我不想成仙了,我隻想跟你在一起。”景止的眼睛微微發紅,“可是我找了好久好久,也找不到由妖變成人的方法,反倒身陷囹圄……”

素時呆呆地看著景止,一時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想和她在一起,他……也是愛著她的嗎?!

一念花落,一念花開。不知為何,腦海中無數被封印的記憶陡然如洶湧的浪濤席卷而來,將她打入無垠的幽暗海底。

誰的唇貼在了她的唇上,唇齒纏綿。

誰的吐息微濁,媚眼如絲,眸子裏發著光。

誰的最後一個吻,落在她眉間。誰呢喃了一句:“素時……”

為什麽要逼我遺忘?為什麽?!素時刹那間心如刀絞,痛得連呼吸都帶著劇烈的陣痛。可她隨即便明白了景止的心——人妖殊途,他不是從一開始就告訴她了嗎?

她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此瘋狂卻又如此決絕——他無法變成她,那麽,她可以變成他啊。她成了妖,有了妖力,就可以救出他,就可以和他一起,和他一樣。

她大聲問道:“有沒有由人變成妖的方法呢?”

這一次,她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了出來,仿佛剛才的那些桎梏都已不複存在。

景止久久沉默,最後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有的,素時。”

素時心口一跳。

“這方法,不像升仙台那樣非生即死,卻也十分殘酷……你怕嗎?”

她嘴角噙起微笑,像一朵初綻的桃花:“怎麽會怕?”

我隻怕,不能同你在一起。

景止的目光深邃了一分,輕輕地道:“好。我信你,我等你。素時,我等你與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伸出手來,與素時拉了個勾。這一次,她可以碰觸到他了,他的手是那麽冷。素時向他輕輕微笑了一下:“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不要怕,我一定會做到……

景止似乎微微一怔,垂下了長長的睫毛:“我說的三個故事裏,有由人變妖的方法。”

那些故事裏?

“當你重溫這三個故事的時候,我會給你指引……”

素時正要再問,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清淺的呼喚,似乎是一聲“師弟”。她驟然感覺失重,隨後便睜眼醒了過來。

她眼前,是自己的房間。鳥雀在室外啾啾而鳴,日光方好。

果然……是個夢啊。

素時坐起身,回想著夢中的情景。說來也怪,她素日甚少做夢,便是做了夢,一覺醒來也往往不記得了。可方才那夢中的一切格外清晰。景止告訴了她這世上有由人變妖的方法,就在那三個故事中……她一個激靈,立刻翻身下床,跑到書架前找出了爺爺整理過的那三個故事的書卷。極東的城池,巨大的妖怪“辛”向將軍之女秦凰報恩,讓她許下三個願望;極西的城鎮,阿儉與蛇妖小妹相戀,卻被人類逼得墜下山崖;極北酷寒之地,白兔妖“白月”與黑狼妖“黝暉”兩族的愛恨情仇……

這裏麵,有由人變成妖的方法嗎?

她緊緊握著書卷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慢慢抬起頭,心中已然做了一個決定。

傍晚時分,蒲爺爺去買肉,卻提著一副下水回來了。他大約是受了氣,胡子都翹了起來,回來卻半句話未說,拍拍素時的肩膀:“考驗你廚藝的時候到了。”

素時笑著應了,接過豬下水去後院清洗。她一邊用手仔細揉搓豬下水,一邊想著爺爺生氣的原因——定是受了慢待吧?因為景止的事。不過,賣豬肉的屠戶若不肯賣他肉,隻給了副豬下水,以他的脾氣估計會扔到對方臉上——你去吃屎吧。可這一副下水他居然帶了回來,想必是心善的阿花偷偷塞來的吧。

那麽,她就做一桌最好吃的豬下水吧。

一道引人食指大動的九轉大腸,一道鮮嫩爽滑的青椒炒豬心,並一碟鮮蔬小菜,漂漂亮亮地擺在桌上。魚丸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差點把自己的舌頭也吞下去:“爺爺,你當年怎麽會想著開茶攤?為啥不開個飯鋪啊?”

蒲爺爺樂嗬嗬地笑起來,難得認真地說了一句:“能收養素時,是我的福氣。”

素時的筷子一頓,繼續埋頭用飯,隻是碗裏的飯變得又鹹又濕,難以入口。

一餐飯吃完,素時站起身正要收拾,蒲爺爺卻抬手製止了她。他看著素時道:“素時,你有話要說吧。”

素時一怔,重又坐下,張張嘴,卻欲言又止。爺爺道:“我養你十七年,雖不是血緣至親,但多少也能明白你心中所想。今日看你的樣子,是已經下了決心吧?我與魚丸都是你能相信之人,隻要不是逆天而行之事,都一定支持你。說吧,莫怕。”

素時鼻頭一酸,轉頭看了魚丸一眼他小臉上極為嚴肅:“我同爺爺不一樣。”

素時一愣。

“就算你要逆天而行,我也支持你。”他說著,自己繃不住,露出了笑容。

素時輕歎一聲,一字一句極為清晰地道:“爺爺,孫女不孝,想要出門遠行,尋找由人變為妖的方法。”

一語落地,素時屏息等待著二人的反應,誰知兩人隻是對望了一眼,動作整齊地拿過桌上的茶盞,仰頭喝了一口,潤了潤喉。

素時呆了呆,卻見二人突然又同時開口。

“姐姐,帶我去吧。”

“去也行,帶上魚丸。”

素時總算已經見怪不怪,扶額道:“不行。”

餘家的唯一一根獨苗,她哪裏敢帶走?何況這一次出行又不是去遊山玩水,隻怕是危機四伏。

蒲爺爺道:“自上次的事之後,你也就罷了,充其量是被妖怪所迷;魚丸可不一樣,在那些庸人眼裏,他是個怪物啊。讓他留下,可不是在幫他。”

魚丸聽到“怪物”二字,心中並無什麽特別的感觸,隻是不知怎麽突然想到了景止素日的言行,便硬擠出兩行淚來:“姐姐,你若是去尋由人變妖的方法,說不定我便能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總好過讓我在這裏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素時拿手敲了一下他的額頭,道:“別說了。”她眼中有一絲憐惜,不但因為魚丸,也因為想到了景止的孤獨。魚丸心裏哼哼:狐狸果然是狐狸,不過幾日便摸清了素時姐姐吃哪一套。這扮豬吃老虎的一招,自己的確該學會才是。

“可是爺爺,我與魚丸都走了,你怎麽辦?”她又擔心地問道。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能照顧自己!”爺爺不高興了,吹胡子瞪眼,“城裏那些人,別的我不敢說,記性都是一等一的差。今日因那件事畏懼害怕,不肯賣我東西,可等上幾日,見了銀錢,哪裏還能有那麽多忌諱?”他說著,臉上露出笑容來,“你也別擔心茶攤的事,往後茶攤都不開了。往日你炒茶得來的錢,除了路上帶著,剩下的也足夠我花銷三五年了。我這回要好好閉個關,將以前那些故事全部整理成文。嗯,連書的名字我也都想好了。”

素時眨眨眼睛:“叫什麽?”

爺爺道:“待你回來再告訴你。”

素時不禁笑了笑,心裏彌漫過一陣酸澀。雖然她從小到大爺爺都並不怎麽管她,待她十歲時便接手了家中全部的活計,可也正是如此,才有了今日這個足以出去闖一闖世界的素時。爺爺給她最寶貴的東西不是金銀,而是寬容——對於她如此荒唐的念頭,爺爺都沒有阻止。

“這是你的人生,誰也不能替你做選擇。”臨別前,爺爺摸了摸她的頭,把一卷徹夜從古籍裏整理出來的地圖塞到素時手中,“該來的便來,歡歡喜喜迎他來;該走的便走,高高興興送他走。素時啊,這是你教給我的。”

素時忍住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扭過頭去。她從鄉下請來幫傭的姑娘阿肆陪在蒲爺爺身後,看上去本分而溫順。餘家誰也沒來,送行的或阻攔的,一個都沒有。可魚丸臉上卻不見悲傷,小小的身上同素時一樣背了行囊,胸脯高挺,看上去像個大人一樣。

他一夜之間長大了呢。這雖然是素時的期望,可她此刻又覺得殘忍。

素時一怔,下意識地走過去。在拂過的風裏,她的眼睛慢慢濕潤了。

地上,是一隻狐狸燈,一隻暖手爐。狐狸燈已經不亮,胖魚兒手爐也已經沒了熱氣。可那狐狸還是狐狸,魚兒也還是魚兒。

它們都好好的,還在這裏呢。

素時向著王桂花離去的方向,無聲說了一句“謝謝”。她把手爐交給魚丸,把狐狸燈收進自己的背囊裏。這世間,平凡的芸芸眾生裏,總還有那麽幾個給自己溫暖的人啊。

素時低頭,輕輕對魚丸說:“我們走吧。”她與他一起,向遠方邁出了第一步。

她也向景止邁出了第一步。

那時,她還不知道這一步究竟是靠近,還是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