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碎的妖心

可她沒有想到,他會真的挖出自己的心,雙手捧到她的眼前。看啊,這就是我的心,我的心這樣簡單、這樣誠實,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永不會傷害你。

道法山後山禁地。

一道玄衣身影盤膝打坐,雙目微合,白皙到幾乎透明的臉頰映著洞頂投下的陽光。那淺色的長睫微微顫了下,突然低聲道:“進來吧。”

他話音剛落,一個黑衣男子便應聲走了進來。這男子身材挺拔,卻頭顱低垂、肩膀微縮,神色倉皇,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鼠。一衾上仙微微一哂,道:“地錦,不必……”

男子聞言微微抬起了頭。他的五官生得十分平凡,勉強可算端正,隻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如雲山霧罩般,讓人看不清裏麵到底包含著什麽情緒。

地錦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師父。”

一衾無聲地歎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麽,廣袖一揮,洞中石壁上便出現一個工筆畫的少女。素衣荊釵、眉目娟秀,神情中有一種天然的堅毅。

“乘虛入了她的夢。”一衾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地錦立刻吃了一驚:“隨意幹涉凡人,這可是本門禁忌……”

“是。我發現時已經太遲,雖不知乘虛做了什麽,但心中總是惴惴不安。”

一衾輕歎一聲,“這女孩住在淄城,還望你速速去一趟,切莫釀出什麽禍患。地錦,我足下隻有你一個弟子,此事交給別人不妥……”

“師父放心,我不會同別人提起的。”地錦低下頭,喏喏道,“我馬上出發。”

地錦走出後山禁地,便覺陽光刺眼,舉起袖子遮擋了一下。待眼睛適應了光線,卻見一道俏麗窈窕的身影正立在不遠處的桃花樹下,他甚至不用細看,便已經猜到那是誰,身軀微微一顫,便要抄小路離去。那少女衝他揮了兩下手,幾步奔到他麵前,涼颼颼地叫了一聲:“地錦師兄。”

地錦哆嗦了一下,急忙低下頭。少女順著他的動作,幅度極大地向地上看去,忽地笑道:“師兄真有趣,堂堂一個修仙之人,倒看兩隻螞蟻洞房。”

地錦窘得縮了縮脖子,臉紅了一片。他真是不明白,這位容顏秀美卻性情彪悍的鬆香師妹,怎麽就愛捉弄自己呢?

明明,其他人都已經對自己的反應感到無趣,紛紛放棄了啊。

“師兄,一衾上仙讓你做什麽?”鬆香突然問道。

地錦的頭埋得更低了,小聲說:“沒什麽。”

鬆香又涼颼颼地道:“一衾上仙閉關時幾乎不見外人,突然傳喚自己唯一的弟子,怎麽可能沒什麽呢?還有啊,地錦師兄,你知不知道你有個毛病?你一說謊,右手小手指就會翹起來。”

地錦一怔,飛快地掃了自己的右手一眼。鬆香立刻伸出食指指著他:“果然,一詐就詐出來了吧!”

她那根青蔥般的手指幾乎要戳到他的嘴唇,驚得他立刻退後了一步,他苦笑道:“師妹,當真沒什麽……”

鬆香怔怔地看了看自己伸出去的那根手指——被避開了呢,他的第一反應便是避開。這樣無心的碰觸,卻終究被避如蛇蠍……鬆香蜷起手指,不大自在地收了回來,道:“那好吧。師兄,我信你。”

地錦一怔,微微抬眸,卻見鬆香一雙剪水秋瞳忽閃忽閃,裏麵滿是真誠與信賴。他像被燙了一下,垂下眼睛,幹澀地“嗯”了一聲。

長劍落於腳下,地錦笨拙地踩上,使了三次法術才堪堪飛起。那劍晃晃悠悠,向禦劍坪緩緩飛去。鬆香卻沒有離開,隻是一直望著、望著……“鬆香?你在這裏做什麽?”

一聲嬌斥自身後傳來。鬆香臉上笑容未褪,轉頭望去——原來是抱著東西路過此地的阿袖。畢竟是多年相識,阿袖一見她臉上的笑容便覺脊背生寒。上一次鬆香這樣笑的時候,就丟了一隻蟲子在她身上……阿袖“噌噌噌”倒退三步:“師妹,我隻是路過,路過……”

“師姐,你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那涼颼颼的聲音竟不是眼前的鬆香所發。阿袖慌亂地左右四顧,卻見停在枝頭的一隻翠鳥飛掠到她肩頭,用尖尖的喙啄了啄她的耳垂:“我在這裏。”

阿袖嚇了一跳:“鬆香師妹?!你竟學會移形之術了?!”以人形換鳥形,這是極難的法術,明明隻有幾個大師兄才會啊!

“會是會,可不到聶大師父的程度。你看看那個鬆香。”

阿袖轉臉望去,人形的鬆香站在原地,一臉茫然,雙臂展開揮舞著,狀似要飛天。

“呃,那是……”

“嗯,移行了,那是隻呆鳥。聶大師父能讓原主的軀殼保留五分原主的性格,我卻不行。”鬆香歎了口氣。阿袖很想抽鬆香——那也比她強了百倍好不好?!可她隨即又想到一件事——師妹與翠鳥移形是為了什麽呢?想飛上天,和太陽肩並肩?

“師姐。”翠鳥口中發出鬆香特有的那種涼颼颼的聲音。阿袖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自保:“我我我……我要去給聶大師父送東西,眼下沒空,先走了……”

“你當然有空,若是沒空,今晚全後山林間的蟲子都會爬上你的床……”鬆香的聲音很酥很軟,阿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很酥很軟——快要暈倒了……“好像……也許是有空的。”她隻好投降。

“那就好。師姐,我有些事需要出一次山門。你別擔心,那個人形能撐一日,你隻需在這一日間別讓聶大師父看出破綻。一日過後,我自然出了他們能尋到的範圍,再移形回來便是。”

阿袖嚇白了臉:“私自出山,是重罪啊!”

“是啊,不過此罪沒有連坐,你可以放心。”那翠鳥振翅飛到半空,扭脖子最後看了阿袖一眼,“師姐,一切拜托了!”

阿袖還有些蒙,轉頭卻見眼前的那個“鬆香”正趴在地上找蟲子吃。她這一次是真的想哭了,二話不說拔出長劍,拿劍柄狠狠砸在了“鬆香”的腦袋上。

於是,天下太平,“鬆香”暈了,阿袖覺得她自己也快暈了。鬆香身體被敲的地方鼓起了碗大個包,等那個怪女人換回身體肯定會發覺,早晚,自己總是要跟蟲子親密接觸的。

蒼天啊……

光影像一匹淺白色的駿馬,生著長長的四隻腳,緩慢地挪動。時光一日一日過去,魚丸臉上的苦悶也一日賽過一日——慘,太慘了。這一次的旅途,簡直慘得不能再慘了。

想象中的“素時姐姐突遇危險,魚丸挺身而出”,沒有;“素時姐姐囊中羞澀,魚丸賣藝掙錢”,沒有;“素時姐姐被壞人欺負,魚丸拚死保護”,也沒有。

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們就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們雇了馬車,一路打尖住店,雖比不上餘家的錦衣玉食,但也十分舒心。素時姐姐按著爺爺給的地圖,挑的都是安定祥和、夜不閉戶的大城鎮,盜賊什麽的都成了話本傳說。至於銀錢嘛,雖沒帶很多,但素時姐姐總能尋到厚道的富裕人家,教人家炒茶的手藝換得銀兩。她的技法是從古籍中學來的,十分難得,因此人家總拿出重金相贈。這樣一來,別說風餐露宿了,就連包裹裏的銀兩,有時候魚丸還要嫌棄太重不肯背。

完全沒有自己表現的機會嘛……魚丸暗暗憂傷。

這一日,素時帶他行過一座熱鬧的城鎮,正是用早膳的時辰,街邊的包子鋪上壘起了熱乎乎的肉包子。素時撿了兩個白白胖胖的包子,正在付錢,魚丸左右張望,忽見一個黃毛小丫頭咧著嘴向自己的方向跑來,手裏捏著一隻半死的蝴蝶。

她跑得那麽興高采烈,沒看到腳下一塊石頭,硬生生絆了一跤。魚丸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手要過去接住她。這中間距離足足有一丈,他哪有可能接住?卻見一道人影極快地衝了過來,將小丫頭帶起。

魚丸看看自己空****張開的雙臂,心裏老大不是滋味。上一次,救起素時的是景止;這一次,自己又沒幫上忙……他心裏升起無限鬱悶,望向那個“英雄救美”的男人,卻見那人二十左右年紀,身穿粗布黑衣,背背長劍、衣染風霜。那人五官尋常,身材倒是很挺拔,隻是一個堂堂七尺男兒不知怎的瞧著有些怯生生的,寬闊的肩膀也微微縮著。加上那身又髒又舊的黑色長衫,便顯得有幾分落魄淒涼。

“怎麽啦?”素時買好包子走過來,輕聲問。

“沒什麽,一個遊俠兒。”魚丸向那處努了努嘴,“救了那個即將要摔倒的小丫頭。”

他話音剛落,小丫頭便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哭喊:“哇!”黑衣男子霎時慌了手腳,笨拙地摸摸她的頭,又拍拍她的背:“別哭了……”

魚丸對天翻個白眼——這樣的安慰法,不哭才怪。果然小丫頭哭得更大聲了,堪比穿腦魔音,魚丸忙不迭用雙手捂住耳朵,朝身旁的素時喊道:“姐姐,我們走……”

那個“吧”字還未出口,他便愣住了。身邊的素時沒有看向他,也沒有聽到他的話,隻是望著那個看上去格外狼狽的男人,目光空洞,似乎透過眼前的一切,看到了另一個人。

又在懷念景止了嗎?魚丸的鼻頭有些酸澀,慢慢把捂著耳朵的雙手放下來。

他不是不知道素時此行的目的,但也曾抱著一絲絲希望——流轉的時光與路過的風景,也許可以幫她忘記他。

可是,她沒有。一個與景止隻有些微相似的身影,就能讓她陷入回憶。

景止,是鴆毒啊……

“魚丸,你待在這裏,我去看看。”素時突然一拍魚丸的肩膀,便大步向前走去。她的心微微加快了跳動,震得胸腔一陣一陣悶痛。

走到近前,她蹲下身朝那小丫頭溫柔地笑笑:“這麽漂亮的小姑娘,怎麽哭花臉了呢?”

小丫頭哭聲稍減,抽抽噎噎地看了素時一眼,大約是覺得她麵目溫和,便舉起右手來,道:“蝶……蝶蝶死了……”

素時順著她的手望去,見那蝴蝶已經被殘忍地分屍了。她抬眸望向那年輕男子——直到此刻,她才敢這樣極近地看上一眼。

那人的確不是景止,也不是乘虛,不是與他有關的任何一個人。

素時微微鬆了一口氣,胸口卻越發悶痛起來。她重新低下頭,看向小丫頭。

小丫頭已經不哭了,怯生生地望著她,伸出肉乎乎的左手摸向她的臉:“姐姐,我不哭了,你也別哭……”

她看上去是要哭了嗎?素時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向她微笑:“好,我們都不要哭。”

年輕男子微微縮了縮脖子,整個人顯得更加畏縮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啊,那蝴蝶,我還你吧……”

他說著,右手掐訣,一道白光從指間射出,罩在小丫頭手中的蝴蝶之上。那蝶振了一下翅膀,竟重新活了過來。

“妖……妖怪!”小女孩尖叫一聲,再不敢碰那蝴蝶了,轉身就要逃走。年輕男子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素時反應極快,將那小女孩一把抱住,道:“別怕別怕,有姐姐在呢!”

小女孩喘息了一下,緊緊扒住素時的衣襟。素時的聲音很軟很和緩:“他不是妖怪,是神仙呢。用的也不是妖術,是仙術。你看,蝶蝶活過來了,又可以飛高高了,對不對?”

小女孩眨巴了兩下眼睛,點了點頭。素時悄悄鬆了口氣,又柔聲叮囑:“不過呢,大哥哥是仙人的事不能告訴別人,否則仙術就沒有用啦。”

“嗯嗯,不告訴別人。”小丫頭乖巧地點點頭。

坑蒙拐騙,她全做了——她在心裏歎了口氣。她站起身看向那個黑衣男子,他也看著她,看著看著,眼眶居然濕潤了。

哎?!

“多……多謝姑娘你救了我。”一炷香後,三人坐在了早點鋪油膩膩的長條椅上。黑衣男子一口包子一口豆漿,還混著幾滴眼淚。

“我已經好幾十天沒怎麽好好吃過飯了。”他縮著脖子哽咽。

“是啊,今天要不是素時姐姐,你準被人當成妖怪打死!”魚丸小聲嚷嚷。

男子低下了頭。素時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會法術?”

“我……我名地錦,是……修仙之人。”

素時和魚丸對望了一眼。魚丸皺了皺眉頭,閉目十分用力地感覺了一下——果然,這男子身上有著絲絲縷縷幾近於無的仙力。

魚丸很早就有些怪異的靈識。素時一直記得,昔日景止替她治手,施展障眼法時,眾人之中唯有魚丸有所察覺,想從夢魘裏掙紮醒來。乘虛一役後,魚丸便仿佛被徹底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那種感覺更加直接而強烈。

她不知這意味著什麽,心中時有隱憂。但魚丸很高興,說自己總算能幫上姐姐的忙。

——果然是修仙之人嗎?素時以眼神問道。

——嗯,沒錯,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魚丸以眼神答道。

他們二人重新望向地錦,目光中都帶上了幾分疏離與警覺。地錦有些莫名地眨了幾下眼睛,慢慢低下頭去。

“這些包子你慢慢吃著,姐姐,我們走吧!”魚丸開口,站起身來。素時點了點頭,摸出一錠銀兩放在男子麵前。

“江湖救急,不必放在心上。”她平淡地說了一句,走向早點鋪的老板,“老板,結賬。”

“哎!”老板應了一聲,臉上堆著笑,“看幾位這是去邊城的吧?”

素時一怔,並未回答,隻是笑道:“為何這麽問?”

“嘿,自然是邊城之中有大事了。這幾日來,經過我們這鎮子的,十個裏至少有五個是去邊城的。”老板賣了個關子。

素時心中一跳,繼續問道:“不知是什麽大事?”

“那守城大將秦業秦將軍,姑娘可知?對咯,便是他那個貌似天仙的女兒,後日便要大婚了。”

秦凰,大婚?

素時微微一怔,嘴角不由得噙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故事裏的人真的變得觸手可及,而那個講故事的人卻已經不在,何等諷刺!

“秦凰姑娘要大婚了?和誰?和誰?”魚丸瞪著一雙大眼睛,急吼吼地問道。

“是鄰城的一位年輕副將,英挺勇武,跟秦小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幾位此去,剛好能看到這次盛事。咱們這鎮子離邊城已經不遠,幾位順著大路走,半個時辰便可到了。”

素時點了點頭,謝過老板,與魚丸啟程,向邊城而去。她走出幾步,便警覺地悄悄回頭,想看那個叫地錦的男人有沒有尾隨在後,卻見地錦依舊坐在包子鋪裏,動作文雅地吃著包子,垂目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果然,他們行了小半個時辰,便隱約可見古舊城牆的輪廓。那些鉛灰色的牆磚一路向上延伸,看上去威不可侵,古樸森嚴。城上有幾個人影,大約是守城的兵卒。再走近些,卻可聽見絲竹之聲,素時心中好奇,凝眸望去,卻見城牆之上,數名兵卒之中,還站著一個著素色衣裙的女子。

日光傾城,照了她一頭一身。光影灼灼,竟有幾分讓人不敢逼視。素時微微眯了眯眼睛,見那女子身姿挺拔窈窕,長發高高束起,眉目十分清麗。那杏眼、桃腮、朱唇,卻配著一雙英氣的劍眉,讓她於清麗之中又多了幾分英勇氣魄。這兩種似乎矛盾的氣質十分融洽地凝於她一身,素時不由得感慨——絕代佳人,莫過於此。

女子素手豎持一支竹笛,正在吹奏。那悅耳卻又帶著陽剛的樂聲,正是由此而來。

素時靜靜聽了一會兒,隻覺笛聲清雅,卻有金戈鐵馬之聲,恍惚可見“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的沙場景象。她心中湧起一個名字——秦凰。凰者,百鳥之王。歌以詠誌,這女子的確當得起這個名字。

故事與真實,虛妄與觸手可及,一瞬間交織在一起,素時恍惚間仿佛回到了昨昔。

景止,我終於見到了你故事裏的人……眼前依稀是一茶棚、一清茶、一男子。他聲音清澈,輕聲講著故事:“在很遠很遠的東方,有一個富饒的國家。在它的最東邊,有一座邊城,守城將軍秦業生有一子一女。女兒秦凰格外美麗,還擅吹笛、彈奏箜篌……”

素時的眼睛漸漸濕潤了。

笛聲漸停,那女子放下手中笛,望向遠方。城牆上的風拂過她的裙擺,拂過她烏黑的長發,而她巋然不動,背脊挺得直直的。這個弱小的女子,終於與故事裏的形象重疊起來。

那一場大戰,父兄皆不能上陣。文雅的秦家大小姐,替父出征,百死不悔……

“阿凰!”一聲輕喚,自城牆另一邊傳來。素時循聲望去,卻見一個英姿颯爽、穿著銀盔的年輕將軍,正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裏。他生得十分英俊,陽光照在那盔甲之上,明晃晃地反射出光暈,恍如天人之姿。

秦凰看向他,臉上微微一紅。那年輕將軍竟也臉紅了,爽朗一笑,隻道:“你的笛子吹得真好聽……”

城樓下早已聚了不少人,皆笑著看著這一幕。那二人雖相隔了半丈之遠,可彼此間的綿綿情意、無限柔情,卻是連瞎子都看得出來。

素時聽到身旁有人說道:“這位蘇小將軍,就是秦小姐未來的夫婿了……”

“男才女貌,將門一雙英雄兒女啊……”

日光傾灑,她心中卻突然湧起無邊的淒涼,掌心微微沁出冰冷的汗。

“阿凰,你的笛子吹得真好聽……”這句話,她依稀記得有誰也說過。

它護住了她的城池與父親,許諾她三個願望。它從來沒有忘記過秦凰,沒有忘記過八年前的約定……可是,它是一隻妖。

素時轉頭望向魚丸,聲音平靜地道:“我們走吧。”

這是一個故事,她是一個故事之外的人。她走進故事裏,隻為了尋找變成妖的方法,不該為故事本身而感到哀傷。否則,她也許會失去目標與方向。

素時如此暗暗告誡自己。

二人進了邊城,已是正午過後。城內張燈結彩,百姓都是一派喜氣洋洋。也是,外敵不擾,家國安定,這場盛世大婚自然是喜上加喜。素時想著,嘴角竟不自覺揚起一個微冷的笑容。

魚丸輕輕拉了一下素時的袖子:“姐姐,我們到了。下一步要怎麽做?”

素時四下環顧,便看到了不遠處的將軍府,她淡淡一笑。

“想辦法接近秦凰。”

秦將軍府的總管姓伍,說是總管,實際手下也不過兩個小廝、一個丫頭,並一個廚娘。老伍頭見一個清秀少女帶著個少年前來拜訪,初時以為是上門打秋風的,本要拿些食物打發了。誰知少女言辭文雅,笑意盈盈,從背包裏取了些茶葉來給他看過。老伍頭也算是個喜茶之人,這一聞便知,這是他生平僅見的好茶。

“姑娘這是……要售賣?”

素時笑道:“您誤會了。我是過路之人,聽聞後日便是秦小姐的大喜之日,這些茶葉是想送給小姐,以宴請賓客之用的。若是不夠,小女子會些炒青之術,也可提前再準備些。”

老伍頭十分高興,又覺素時言談舉止讓人如沐春風,便起了給小姐引薦的心思。他道:“這茶葉我先收下,姑娘的心意,我代小姐謝過。隻是府中在做出嫁的準備,小姐近日也忙得無暇分身。這樣吧,姑娘住在何處?若小姐有意致謝,我派個小廝去尋姑娘倒也便利。”

素時聞言笑道:“我瞧左近有個‘長安居’,很是幹淨的樣子,離將軍府也不遠,便準備投宿在那裏。”

老伍頭點了點頭,收下了茶葉,客氣地送素時出了府。

素時帶著魚丸去投宿,照舊要了兩間客房。夏日的午後陽光充盈,二人用完飯後便麵對麵接二連三地打起哈欠,遂相視一笑,索性各回房間小憩了半個時辰。雖然困意陣陣,素時卻睡得極淺。一個念頭始終在她腦海盤旋,讓她無法沉睡——景止要她尋找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似夢似醒間,耳邊突然傳來嗚咽的風聲。素時心中一凜,立刻睜開眼睛——她記得自己睡前已將窗門緊閉,為何會有風聲?她披衣坐起,望向窗戶,那裏果然已經不知何時打開了半扇。

素時心中一緊,立刻跑去開了門。聽到外頭人聲喧嘩,她方覺心中微定。

“姐姐,怎麽了?”魚丸正巧開門出來,見她臉色有異,急忙問道。素時回答:“有人進了我的房間,不過我沒有受傷,也沒有感覺到殺意。”

魚丸一怔,立刻撒開腿衝進素時的房間,左右翻找,叮當作響。素時跟著走進去,也將房內可能藏人的地方仔細看了一遍——沒有,哪裏都沒有。

到底是誰,來做什麽的呢?

她坐到桌前,正要倒杯水喝眸光流轉間,突然定住。

她看到了!

桌上,用茶為墨,清清楚楚地畫著一隻惟妙惟肖的狐狸。

狐狸下,是一顆心的形狀。

那是甲骨文中的“心”字……

素時猛地站起身來,急促甚至倉皇地在室內巡睃。魚丸察覺到了不對勁,立刻過來拉住她的袖子:“姐姐,怎麽了?”

素時如夢初醒。他不在這裏,自己不是已經找遍了嗎?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他還身陷囹圄,還在等著她……

素時心急如焚,逼著自己平複情緒,盯著那個“心”字拚命思考。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神……妖……妖心……妖心!

素時突然渾身一顫。要在這個故事裏做些什麽,她一瞬間有了答案。

一旁的魚丸一直小心地看著她,見她神色有異,終於忍不住問道:“姐姐,怎麽了?你好像……”

她好像快要哭了。

素時抬眸望向魚丸,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浮著一層淺淺的悲傷。她輕聲問道:“魚丸,我為一己私欲,去傷害一個無辜之人,是不是很殘忍?”

魚丸怔住。他想起太奶奶那張道道褶皺像年輪一般深刻的、讓人不寒而栗的臉。她便是為了一己私欲,傷害了素時,傷害了景止。魚丸張張嘴,想講些學堂裏夫子教授過的道理,可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原來,道理是講給與己無關的人聽的。真的在乎、真的喜歡,何妨毀天滅地,何妨倒轉乾坤!

“我曾經對你說過的,姐姐。就算你要逆天而行,我也支持你。這不是玩笑話。”

素時看著一臉篤定的魚丸,輕輕笑了。她的目光穿過窗欞,似乎望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啊……就算要逆天而行,我也必須這樣做……我的世界裏,沒有眾生,隻有一個人而已……”

魚丸口中有些發澀。他靜靜地看著素時,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念頭。

姐姐,你尚未成妖,卻已然有了一顆妖的心。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年輕的小廝走到房門前,見門開著,便十分有禮地避讓到一旁,自報家門道:“我是秦府的小廝。我家小姐想見姑娘一麵,當麵致謝。不知姑娘是否方便與我去一趟?”

素時的聲音十分平靜:“好,有勞稍候。”

她重整衣衫,目光堅定,帶著魚丸向秦府而去。

夏風輕柔,燦陽如火。素時卻恍惚覺得有寒冰在胸,冷得想要顫抖。她知道的,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該怎麽做。她必須這麽做,必須……耳邊恍惚傳來景止溫柔的聲音:“你怕嗎?”

我不怕——她在心中無聲回答,纖手握成了拳頭。

小廝將他們二人引進府中花園。雖是夏季,園中卻也花團錦簇,明媚鮮妍。

那茉莉、玉蘭等花爭奇鬥豔,倒像是要吐盡最後一絲殘香一般。路邊還有幾株極紅極豔的夾竹桃,生機勃勃,頗有野趣。兩個少女正站在花叢中,其中一個丫鬟打扮的小聲道:“小姐,這夾竹桃生得真好,不知能不能染指甲……”

素時走上前一步,盈盈笑道:“夾竹桃有毒性,不如用鳳仙花做蔻丹。”

花叢中的兩個少女循聲望來,為首的一個清麗絕俗又帶著勃勃英氣,正是城上吹笛的少女秦凰。素時斂衽屈膝,行了個禮:“秦小姐。”

“啊,你便是那位送了茶葉來的姑娘吧。”秦凰性格十分爽利,當下笑起來,伸出雙手拉住素時,仔細端詳了片刻,“真好,容貌也好,性子也好,又會炒青。老伍說,你的茶葉是極好的。”

素時一呆,臉卻突然紅了起來。因與爺爺開茶攤,講的卻是些好妖的故事,她生平除了魚丸之外幾乎沒有朋友,更沒有女性朋友。秦凰如此熱情親切,她實在不習慣,一時便手足無措起來。

秦凰卻笑了:“這才是個姑娘家的樣子。”一旁的小丫鬟也笑道:“方才那四平八穩的模樣,倒像老太太……”

秦凰啐了她一口,笑著看向素時:“姑娘莫怪。”素時便也跟著笑了,她自己也知道,聽過那麽多故事,自己的心已經蒼老。所以,她才能冷靜理智,才能跳脫於故事之外,看著那些悲歡離合、生老病死……秦凰看著素時那明亮的眸子漸漸變得深沉,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收斂了下去。

她不由得一怔,輕聲喚道:“姑娘?”

“秦小姐,”素時看向她,目光懇切而堅定,“我有些話想單獨跟你說。”

秦凰明顯愣了一下,倒也立刻點了頭,示意小丫鬟退下。

兩個少女相對而立,在那豔陽下、百花中,卻不知不覺間,染上了幾分肅殺之氣。

素時先開口問道:“秦小姐,我想問問你,可還記得‘辛’?”

“辛”這個名字乍一出口,秦凰身子微震,目光淩厲地望向了素時:“你怎麽知道?!”

唯有自己能看到辛,為什麽她會知道?!

素時淺淺一笑,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傾身折了一朵路邊的夾竹桃,右手拈著,盈盈笑道:“此花豔麗,久開不謝,卻有劇毒,人、畜誤食能致死。但其葉與莖皮可製藥,為那垂死之人刺激心脈,救人複蘇。依靠飲鴆止渴、毒入心扉而起死回生,是不是有些可笑呢?”

秦凰似有所悟,再看向素時時,眸光裏已然多了幾分鄭重:“姑娘,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為什麽而來。”素時望向秦凰,聲音有一絲清冷,“秦姑娘,實不相瞞。我想要的,是‘辛’的心髒。”

秦凰眸光一冷,猛地從腰間拔出匕首,豔陽之下一道寒芒閃過,抵在了素時的脖頸間。秦凰冷冷道:“姑娘,你既知前塵往事,必定也知道,‘辛’雖是妖,卻救過我的性命。你覺得,你要害它,我會不會答應呢?”

魚丸一直站在素時身後,見她有危險,本能地就要上前相護。可他剛剛跨出一步,便聽見素時的聲音響起——無一絲波瀾,無一絲畏懼,隻有淡淡的篤定與輕嘲:“你會答應的。”

魚丸僵在了原地,他怔怔地望向素時,恍惚覺得姐姐變了,那個曾經溫柔善良、開朗樂觀的姐姐,似乎漸漸長出了一顆妖的心髒,強大卻又冰冷。

為什麽會這樣……

魚丸的目光低垂,突然落在素時垂在身側的左手上。那十指纖纖,皆摳在掌心中,竟還在微微顫抖。

姐姐……魚丸突然很想哭。姐姐沒有變,她隻是在故作勇敢,故作堅強。把她硬生生逼到這一步的,是景止啊!是那個妖!

這是第一次,魚丸心中浮起了一層淺淺的恨意。

素時抬起那隻顫抖的手來,將那夾竹桃遞到秦凰麵前:“秦姑娘,你如今的一派平靜安詳,就如這夾竹桃一般,是在飲鴆止渴。奈何你太過天真,從未深思過其中道理。”

秦凰怒極,嘴角反倒揚起了一絲笑。她本就是將門之女,雖文雅風華,卻也不懼刀口染血。她將手中匕首往素時脖頸處送了送,素時那白皙細膩的肌膚便被壓出一道血痕來。秦凰薄唇輕啟,聲音如寒冰:“好,那我便給你一次機會,說吧,我為何要助你害死我的救命恩人?”

這個夏日過得實在有些飛快。當夾竹桃開得最盛的那日,秦凰的大婚也如期而至。將軍府內張燈結彩,觸目可及都是鮮豔的紅。紅燈籠,紅布綢,大紅鞭炮劈啪作響,孩子們歡笑陣陣。全城的百姓都來道賀,無一例外都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男的聚在一起拱手問候,女的湊成一堆說著家長裏短。到處都是嘰嘰喳喳、歡聲笑語,當真十分熱鬧。兩個小廝在將軍府門前一一致謝,並送些廚娘準備好的吃食給大家。遇到城中有頭有臉的或與將軍府打過交道的來拜訪,小廝們則恭敬地請進府內。

府內在正廳與正廳外頭設了兩處宴席,一共五桌,都裝飾著紅布,放著小壇的桂花酒與花生米等幾個涼菜。眼下時辰未到,隻稀稀落落坐了幾個來得早些的客人。

其中靠外的一桌上,一左一右坐了兩個男子。年紀大些的姓藺,是本城當鋪的老板,素來與人不睦,背地裏人人喊他“藺嗇”。藺嗇雖也算是家財萬貫、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卻隻能眼巴巴瞅著別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自己倒像個被晾在桌上的涼菜一般。

這位藺老板眨巴了幾下綠豆眼,便立誌要做個值錢的“熱菜”,目光瞅向了這桌上坐著的另一道“涼菜”。

那男子年紀二十許,劍眉星目、鼻直口方,看著倒是一表人才,隻是鐵青著一張臉,倒像是人人欠他千兩萬兩的模樣——藺老板心裏“嘖”了一聲,難怪沒人敢上去招呼。再看他身材,生得十分高大,膀大腰圓,一身的腱子肉,瞧著就是扛重貨的一把好手。

藺老板如此這般暗暗盤算著,便欲起身去打個招呼。卻見那男子突然身子前傾,從桌邊放著的一摞碗裏取了個大海碗放在自個兒麵前,一隻手輕輕鬆鬆提起了酒壇,那色澤清透的酒液便源源不斷地流進了碗裏。一碗見滿,男子放下壇子,端碗仰頭,一飲而盡。

藺老板都嚇呆了。這這這……這可是長樂居的酒啊,一壇值……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大喜的日子,一個壯漢如此喝悶酒,怎像是來拚命的?

藺老板混跡商海二十年,自詡看人一看一個準,又陪著婆娘聽過不少你儂我儂的唱曲,於是便瞬間腦補了一個將軍之女大婚,愛慕她的無名小卒傷心醉飲的戲碼。不對不對,若是無名小卒,怎會被請至內府?難不成是混進來的?

他仔細看看那男子,見著的不過是粗布衣衫,心中的勢利便冒了頭,遂大無畏地站了起來,對那男子喝道:“你是何人?可有請帖?”

那男子飲酒的手勢一頓,抬眸望了他一眼。這一眼未見有多麽淩厲,卻讓也算商海沉浮多年的藺老板瞬間遍體生寒。那是怎樣一種眼神?嗜血無情、冰冷殘暴,天地倒轉與我何幹,人間地獄亦無所謂呀!

藺老板縮了縮脖子,心肝兒在胸中顫了又顫。不少人向他望來,他直覺不能丟了麵子,正要大著膽子再說些什麽打打圓場,卻聽一個朗若清風的少女聲音傳來:“先生不知,他是貴客。”

藺老板正等著這台階下呢,心裏叫聲“好險”,臉上卻是一副大氣淡然的樣子,道:“原來是個誤會。”身子往椅子裏一倒,呼哧喘了口氣。他轉臉望向那替自己解了圍的少女,卻見她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生得十分清秀可人,身邊跟著一個亦步亦趨的少年。二人走到他這桌前坐下,那少女笑盈盈地對著他點了下頭,眸光便落在那壯漢身上。

藺老板緩了口氣,才又打起精神觀察那少女與壯漢。本以為這二人有甚淵源,可仔細瞧著卻又不像。那少女的目光卻十分奇異,似是憐惜歉疚,又似是冰冷絕情。而那壯漢卻毫無所覺,隻是默默地又倒了一碗酒,一仰頭喝了個幹淨。

少女自然便是素時。她與鄰座的魚丸對視了一眼,已然確認了此人的身份,但她一時間並未說破,也沒有打擾,任他喝幹了那一壇子的桂花酒。

他大約是想學人一般喝醉吧,隻是,妖……怎麽能喝得醉呢?

素時暗暗歎息一聲,抬眸望向候在不遠處的小丫鬟。那小丫鬟竟嚇得一個哆嗦,朝她怯生生地遞來一個詢問的眼神。素時點了點頭,小丫鬟又哆嗦了一下,方才踉蹌著快步跑開,給她的主人送信去了。

他懷有這麽強大的力量,可以在轉瞬間毀滅千萬兵馬,卻又愛得如此卑微而隱忍。妖,該是這樣的嗎?魚丸皺眉。

近處傳來人們隱隱的驚呼聲。幾人抬頭望去,卻見一身紅衣的女子緩緩走來。秦凰本就姿容絕俗,而今日略施粉黛,更顯得冰肌玉骨,絕色傾城。這樣一個待嫁的傾城美人,沒有按規矩守在洞房內,卻蓮步輕移到那孤零零喝酒的壯漢麵前,目光怔然地望著他。

包括藺老板在內的一眾人都狠狠倒吸了口氣。這是什麽情況?新娘反悔了,不嫁蘇小將軍了,要悔婚改嫁這個男人?這可是將軍府的醜聞哪!那他們這些親眼見證了的人,會被封口,還是直接……被滅口?!

機智老辣如藺老板之流,已經在四下尋找逃生路線了。辛卻突然放下酒壇,站了起來。他的身形當真十分寬厚高大,秦凰已算是女子中極高挑的了,卻不過到他的胸膛。他用一雙清冷的眸子俯視著秦凰,聲音十分平靜:“說吧。”

秦凰一怔:“什麽……”

“大婚之日,一刻千金。”辛的聲音裏帶了一絲痛苦,“這般時刻,你出來見我,不會有第二件事了吧。還記得那一日,城牆之上,我曾經對天地立誓——以我全部的力量,實現你三個願望。若違此誓,則粉身碎骨,心裂而亡!”

他說到這裏,突然頓了頓。素時隻覺心口傳來一陣悶痛,手也微微發起抖來。魚丸輕輕抵住她的背脊,仿佛要給她些力量。素時望向秦凰——秦凰沒有絲毫動搖,目光依舊如百年不化的寒冰。

辛沉默了片刻,又道:“你的第一個願望,是城池平安;你的第二個願望,是父兄康複,我都已經替你做到。說吧,你的最後一個願望,是什麽?”

秦凰目光微斂,微微咬住下唇。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過臉去,望向周圍的每一張臉龐。

她將要嫁的夫君,穿著大紅喜服,正凝望著自己,目光中沒有責備,隻有擔心;她的父親兄長,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站在不遠處;她的母親不再以淚洗麵,而是被城中貴女們簇擁在中間;來的客人每一個臉上都帶著喜氣,都是活生生的……

沒有戰爭,沒有被屠城,沒有家園盡毀。

這一切,應當歸功於眼前這個妖。她該感激他的,可諷刺的是,她不能。

那一日,素時的話在她耳畔響起,如九天驚雷。

——“秦姑娘,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今日辛可以幫你,若有一日他也幫了別人,又該如何?如果有一天蠻族也救了他,也許下三個願望呢?那時,你的父兄能否安在?家國能否安在?我說你是飲鴆止渴,沒有錯吧。”

為了她的家人、她的家國,她必須自私一次。哪怕代價是讓她這個以怨報德的人,墮入永恒的阿鼻地獄。

“我最後一個願望,是要你的心。”

沉默,許久許久的沉默。世界仿佛失去了一切的聲音,唯有掛起的紅綢布被風吹起,發出唏噓般的撲簌聲響。

這世間,從來多情人也是無情人。

辛突然哈哈大笑,以手扶桌。他的笑聲裏充滿譏諷、無奈、傷心、絕望。那已不能稱之為笑聲,反倒近乎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慟哭。

“你要我的心……”他重複了一遍,慢慢地點了一下頭,“好啊。我的心,給你便是!”

辛突然伸出右手,五指成勾,一下插進了自己的胸膛。在眾人的一片驚呼中,掏出了一顆鮮血淋漓的、尚在一下下跳動的心髒。

“怦怦怦……”

就連秦凰也愣在了原地。她想過許多種結果——有那個誓言在,也許辛會暴跳如雷,與她同歸於盡;也許會苦苦哀求,以不再協助其他人作為交換。

哪一種,也不是此刻的決絕。

不,決絕的人是她。她利用了自己那一丁點幾乎算不上恩情的施恩,要逼他去死。是的,逼他去死。即使他此刻發誓自己永遠不會傷害她和她的家人,她也不會真的相信。因為他是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可她沒有想到,他會真的挖出自己的心,雙手捧到她的眼前。看啊,這就是我的心,我的心這樣簡單、這樣誠實,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永不會傷害你。

一條紅綢仿佛再也無法抵禦風,飄落在地。秦凰的眼前,突然流水般閃過往昔的一幕幕。

年幼的她,初入秦府的那日,夾竹桃也曾開得那麽鮮豔無雙。

“這孩子是我在戰場上撿到的遺孤,從此往後,便是你我二人的女兒。阿凰,叫一聲母親!”

“是,母親。”

她第一次摸到父親的佩劍,便深深喜歡上了那種冰寒刺骨的冷峭。可隨之而來的,卻是父親參將的責罵。

“你頂了秦家小姐之名,便真當自己是大小姐嗎?將軍的佩劍,豈是你可以碰的!”

於是她勤學女紅,學箜篌,學豎笛,再不敢輕易碰觸劍這樣東西。而父親全然不知,甚至在她八歲時,逼她進了後山。

長大成人之後,她察覺到兄長對自己的感情有了一絲異樣。她惶恐不已,怕父親失望,怕母親怨恨,怕兄長落得**的惡名,更怕毀了秦家的百年清譽。

“哥哥,我們就算不是血緣至親,我對你也沒有一絲男女之情!父親已經為我定下了蘇小將軍。蘇家有六子,他可以長居此地,幫助我們秦家駐守邊城。你和父親以後便可輕鬆些了!”

城池淪陷前,她偷聽到父母的談話,原來她竟是蠻族人的女兒。城破之前,母親擔憂一旦蠻族進犯,有人識破秦凰身份,那麽這場失敗便有了別的意味。與父親不睦者說不定便會借機說是秦家勾結外敵開城投降。那天,她跪在母親麵前,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種種不堪,卻沒有流一滴眼淚。

“母親,我知您一向待我如親生女兒,亦知秦府待我恩重如山。我生身父母雖為蠻族人,但秦家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您的想法不錯,但我還是會去應戰!

若戰敗,我會自毀容貌,懷刃自裁,必不會為秦府招來禍端!”

對父母,對兄長,對參將,對奴仆,對身邊的每一個人,她都是這樣,低到塵埃裏,低到可以挖出自己的心。

“凰兒所說,句句發自肺腑。若是可以,願挖出心來給你們看!”

那些被刻意壓抑著的回憶,突然湧入腦海,一發不可收拾。

原來,她的家人,她的世界,都仿佛眼前這個紅裝豔裹的禮堂,一切都是精心布置過、裝點過的。她願意把自己的心掏給他們看,作為交換真情的籌碼;而唯一一個不疑不離、可以把心肝挖出來給她的人,已經被她硬生生逼死了!

秦凰的眼前一片模糊。記憶裏,她從來沒有流過眼淚,哪怕被拋棄,被懷疑,被責打,被數萬兵馬圍堵於城牆之上。

此刻,明明被傷害的那個人不是她,她卻怎麽……哭了?

“姐姐,那是什麽?”魚丸拉了一下素時的衣擺,緊緊盯著辛手中的那顆心髒。素時也已看見,那顆心上隱隱有著橫七豎八的細紋,一道一道,慢慢擴大。

那顆心仿佛是……碎了。

她的大婚之日,他的心碎了一次。她不信他,他的心便碎了第二次……素時的手緊緊摳在了掌心裏,突然感覺到一種蟲蟻啃噬般的疼痛,附骨而生。她的眼前也漸漸變得模糊,她默默垂下頭去。

秦凰伸出雙手,接過了那顆心。她的手曾穩穩持過刀劍,也穩穩持過竹笛,此刻卻不知為何,在微微發著抖。

辛的身軀慢慢倒下,如那顆破碎的心一般四分五裂,成了一團黑色的霧氣。

黑霧漸漸散去,無邊無垠,像一陣風吹向了世界的盡頭。隻剩下那顆碎裂開的心,像落在地麵上瀕死的魚般艱難地最後跳動了幾下,然後,一動不動了。

那樣一個修煉了千年的強大妖怪,終於徹底死去,不複存在。

“阿凰,我來實現八年前的約定了。”

“你還記得我……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過……”

“阿凰,你的笛子吹得真好聽……”

“若違此誓,則粉身碎骨,心裂而亡!”

“我不是什麽人,我是一隻千年的妖。但……但我能修煉出人形的,隻是如今修為還不夠,隻有一片黑霧。快了,真的……”

……

秦凰捧著那顆心,直直地站在原地。世界消失了,隻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哪裏也不能去,哪裏也不是她的家。

恍惚間,她聽見素時身邊那個少年的聲音,天真無邪、懵懵懂懂:“姐姐,我記得景止的故事裏,辛的身軀就是這樣一片黑氣,唯有秦姑娘能看到他那顆巨大的心髒。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旁人都看不到他的心?”

素時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柔和,似是歎息:“隻有你看得見我的心,所以,我的心就握在你的手裏。”

為你生,為你死,為你跳躍,為你破碎。而你,終究畏懼,終究忌憚,終究不懂。不懂也沒關係呀,就讓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吧。

你看,它碎了呢。

素時離開邊城的時候,那城中還是張燈結彩的。人們大多不知將軍府發生了什麽,還在歡笑嬉鬧著,歌唱舞蹈著。鞭炮的紅屑散落一地,像暴雨肆虐後的落花。

她腰間的錦囊裏,放著一顆妖怪的心。那顆心似乎是因為失去了主人的妖力,慢慢縮小,變成了一顆帶著裂痕的紅珠子,隻是依舊紅得鮮豔欲滴,紅得像那紅綢、燈籠、鞭炮。

辛消散之後,秦凰除了臉色蒼白些,神色卻十分平靜,仿佛大夢一場醒來,又仿佛已經做了某種決定。秦凰走到素時麵前,把那顆心交到她的手上。

“秦姑娘,這件事,我是始作俑者。”素時平靜地望著她。

“那麽,我也算是行刑的劊子手吧。”秦凰亦平靜地望向她。

彼此之間,似乎有一種心照不宣,你知我痛,我知你傷,誰也不必明說。

“秦姑娘,他的心,我必須要帶走。”

“我知,我們不是從一開始便已經約定好了嗎?”

“但這畢竟是他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

“不要緊的。他的心給你,我的心裏……有他在。”

夜幕一點點浸染了大地,素時帶著魚丸路過曾住的長安居時,停住了腳步。

她微微沉默片刻,低聲問魚丸:“今日辛苦些,我們出城好不好?”

魚丸立刻點了點頭。他知道姐姐在難過,所以,或許離傷心地遠一點,便會好過一些。

出了城,不遠便是他們來時路過的小鎮。一下子從人頭攢動到人影稀落,從燈光輝煌到黑影幢幢,魚丸心頭不由得有些慌亂。素時的神色卻很平靜,她從背囊裏取出那隻狐狸燈籠點亮,暈黃色的燈光仿佛匯聚了漫天流螢,一下照亮了他們麵前的路。

景止,這路或許很暗、很長、很苦,可是,總有你在那一頭等著我,對不對?

他們尋了一個小客棧住下,雖不及長樂居整潔舒服,卻也清幽安然。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早起來在廳堂用早膳,兩個人突然聽到外頭有人號哭吵鬧的聲響。

此時辰光尚早,客棧的廳堂裏也隻有他們二人在。一直在旁打著哈欠的小二聽得聲響,頓時精神抖擻起來,看看店內沒什麽事,便一貓腰溜了出去。不過一碗茶的工夫又回來了,小二說:“是鎮上包子鋪王老板的婆娘死了,王老板正當街號哭呢。”他頓了頓,又神秘兮兮地道,“王家的族人都說要拉去葬了,可他家的小女兒卻攔著不讓,說什麽有人能起死回生。”

素時和魚丸都是一驚,素時立刻將手裏半個雞蛋囫圇塞到嘴裏,急急忙忙站起了身。魚丸撇撇嘴道:“好好吃飯,吃完再出去瞧……”

他話是這樣說,人卻早已一陣風似的衝出去了。

二人到了街上,果然見一群人圍在一處看熱鬧。人群中,那賣肉包的王老板趴在地上放聲號哭,身邊跪了一個年幼的女孩。幾個王家的族老帶著數十個家人站在一旁,瞧著倒像是僵持住了。

“果然是她……”素時一眼便認出,女孩正是幾日前捏著蝴蝶摔倒,被修仙男子救下的那一個。難怪她會阻攔著不讓入殮,原來是見了蝴蝶可以起死回生,便相信母親也可以。

母親逝去,能起死回生嗎?素時恍惚想起了阿俏的故事。是她錯了啊……她不該哄騙女孩什麽“蝶蝶活過來了,又可以飛高高了”,應該告訴女孩真相的。

死就是死,永遠不會再活過來。她明明知道,世間最深的絕望,莫過於曾有過希望啊!

“小溪說她是親眼所見,那仙人真能起死回生啊!”趴在地上的王老板膝行幾步,抱住了一位年邁族老的腿,“求求您,不要入殮!讓我們再去找一找,找一找那位仙人……”

“老五,你明明知道規矩……”族老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冷厲。王老板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素時眉頭一皺,正要上前,一隻手卻悄悄拽住了她。她回頭一看,卻是店裏的店小二。

“姑娘,這事兒可不能管。”小二悄聲道,“您不是鎮上人,不知道咱們這鎮子對於法術這東西的忌諱。”他努努嘴,“他們老王家,族中曾有人救過一妖。後來仙人尋來,在鎮中掀起一陣血雨腥風。因此王家族中早立規矩,無論是仙是妖,連個名兒都不能提的。”

素時微微一怔,她竟不知此事還牽涉昔日的恩怨。卻見族老中有一位眉目慈和些的,走出來對王老板勸道:“眼下正是盛夏,屍身如何能久存?何況正是秦小姐大婚的時候,停屍豈不衝撞了?”

王老板突然冷笑道:“王家要討好秦將軍,難道就可以草菅人命了不成?”

“放你的屁!什麽草菅人命?你那婆娘已經死了!”族人中一個富貴子弟看不下去了,一腳踹在了王老板胸口。王老板慘叫一聲,他那女兒立刻撲了上去,瘋了似的咬起人來。

素時蹲身抱住她弱小的身軀,靜靜望著她,聲音毫無起伏:“對不起,姐姐騙了你。蝶蝶沒有活,那隻是障眼法,那個哥哥用一隻活著的蝴蝶,換走了你手上死去的那隻。所以,媽媽也不會活過來了,即使換來一個,那個人也不是你的媽媽了。”

小姑娘怔了一下,突然用力掙紮起來:“你騙人!騙人!”

她的力氣很大,又推又打,一掌直接扇在素時臉上,立刻顯出一個紅印。素時沒有吭聲,隻是伸手盡力握住她的雙臂,不讓她傷到自己。

魚丸緊緊閉著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感應著。不會錯的,那個人的仙氣雖然極弱,但一直縈繞在他們身邊,未曾離開過。此刻,那股仙氣就在……魚丸向那個方向望去,一個人低垂著頭,慢慢走了出來——正是那日所見的修仙男子。

“你這家夥!”魚丸衝上去拽住他的袖子,氣鼓鼓地道,“姐姐都站出來了,你卻在這裏做縮頭烏龜!”

那人垂下了頭,畏畏縮縮地道:“我……我怕……”

魚丸很想吐血:“你可是修仙之人啊!”

那人頭更低了:“仙力,就隻有……一點點而已……”

魚丸不想再跟此人廢話,拉著他出了人群,對素時道:“姐姐,就是他!叫什麽來著,地瓜!”

那人小聲道:“是地錦……”

素時回眸,目光裏有一些濕意。地錦接觸到素時的目光,身軀微微一顫,不再躲避,小步走上前來。

女孩看到他,頓時仿佛看到了救星,大步跑上來:“大哥哥,救救我娘吧!”

地錦看著她,滿是歉意:“對不起,哥哥做不到。”

女孩倒退了一步,絕望地坐倒在地。王五急忙過去,將她摟在懷裏。父女兩個哭作一團,竟是無比的淒涼。

素時怔怔地看著他們,一聲不吭。地錦瞧出她心有愧疚,便走上前道:“姑娘,此事不怪你,都是因我而起,是我隨意使用法術惹來的禍患。你是為了替我遮掩,不得已才那麽說的……”

素時搖了搖頭。她平複了一下情緒,站起身來,忽聽那族老聲音怪異地問道:“敢問這位先生,當真會法術嗎?”

素時抬眸望去,心中便是一凜。此刻圍觀的人已經很多,王家族人們望著地錦的目光裏,都帶著冷漠與警覺。

那個脾氣火爆的王家子弟突然嚷道:“會法術的就沒一個好東西!看看今日,又給我們惹來了多大的麻煩!都是你的錯!”

魚丸聞言噎了一下。“必定不是好東西”,這念頭他也不是沒有過,隻是此刻聽來卻著實有些刺耳。這件事該怪為了哄那小女孩而變出一隻蝴蝶來的地錦嗎?該怪好心幫忙的姐姐嗎?那些什麽都沒做隻瞧好戲的人,自然就是什麽錯都沒有了?

“為什麽要騙我們?為什麽要給我們希望?”

地錦堂堂七尺男兒,倒像是一隻蝦米一般縮著身子。他畏畏縮縮地說著:“對不住,對不住……”卻一句辯解也沒有。

女孩小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喊了聲:“娘——”這一聲,仿佛火星落在了幹柴上,剛才那些看熱鬧的、指責王五父女的族人們突然一致轉向了地錦,指責聲、唾罵聲如此起彼伏的浪潮,向他翻湧而去。群情激憤間,不知是誰拿起路邊攤上的雞蛋,便向地錦砸去。

雞蛋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卻在最高點停住。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它又突然向來時的方向倒退,砸在了丟出它的人腦袋上。

這是什麽情況?!眾人震驚。一直低著頭的地錦卻突然抬起頭來,急切地在人群中飛快巡睃,很快定格在了某個方向。

素時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便見一個少女分眾而出。她幾乎一眼就看出,這少女必定也是個修仙之人。她姿容秀麗、風采卓然,更有一種天生的傲然與靈秀之氣。那是一種從來備受寵愛、不識人間疾苦才養出的貴氣。此刻她的眉間帶著慍怒,聲音亦是涼颼颼的:“笑話,不幫你們逆天而行,便是錯。幫了一次不幫第二次,便是給了你們希望又讓你們失望?!人心何其貪婪哪!”

地錦大急,結結巴巴地道:“是……是我的錯……”

“師兄,你沒錯!”那少女聲音清朗,又看向素時,“這姑娘也沒錯!錯的是他們!”

此言一出,更是群情激憤。地錦幾乎要哭了,拉著擋在自己麵前的少女:“不行呀,鬆香師妹……”

鬆香?素時眉心一蹙,隻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師兄何時不行了,可找聶大師父開點藥去。”此時此刻,彪悍如鬆香依舊不忘調戲他。

地錦窘得滿臉通紅:“濫用法術,是本門大忌……”

“我私自下山,還是本門大忌呢。人們常說債多不壓身,我沒有怕的。”鬆香答道。

地錦的臉皺成一團,一副無可奈何、頭痛欲裂的模樣。他求助的目光轉向素時,素時心中一念閃過,便向他點了點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揚聲道:“是啊,他們該死!大家抄家夥上啊,把他們兩個都殺死在這裏最好!”

人群驟然沉默,地錦也被震得張口結舌。

素時的神情卻是一派輕鬆:“人活著為了什麽啊?還不是快意恩仇、及時行樂?性命算個啥?家人算個啥?今日殺了他們,日後他們修仙門派的師父師兄師姐師弟找上門來,不過就是一命償一命嘛!”

魚丸立刻明白了素時的用意,跟著左右張望著,道:“對對對,那個拿鐵鍬的小哥就很不錯……”

拿鐵鍬的王家小哥默默放下鐵鍬,裝作路過。

“那個丟雞蛋的也很英勇。”

丟雞蛋的王家大叔在腦門上磕開雞蛋,生吞進嘴裏。

“喂喂,我的雞蛋,一文一個!”

“小穗子你拿我鐵鍬作甚?準是想偷吧!上回……”

市集重新恢複了往日的熱鬧,大家都一致地裝傻充愣,當作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畢竟,誰也不是真的能做到“性命算個啥?家人算個啥?”的。

四人出了鎮子之後,地錦方才長長舒了口氣,對著素時一揖到地:“多謝姑娘,又救了我一次。”

“地瓜,你真的很沒用哦。”魚丸揶揄。

地錦汗顏:“那個……是地錦。”

鬆香指指自己:“師兄,那我呢?不謝我嗎?”

地錦更加汗顏:“呃,鬆香師妹……啊,說起來,你怎麽會在此地?為何私自下山?”

鬆香涼颼颼地道:“怕你死在外頭。”

“呃……”

素時淡淡地看著他二人交談,轉頭對魚丸使了個眼色,二人便悄無聲息地離去了。身後的一對修仙師兄妹你來我往了許久才發現他二人已經行出極遠了,慌忙跟了上來。

“地錦公子,為何一路跟著我們?”素時沒有回頭,一邊走,一邊淡淡問道。

“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要報恩。”地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報恩’二字隻怕不盡不實吧。公子似乎是從很早以前,便一路跟隨我們了。”素時停住腳步,目光深深地停在地錦臉上。地錦與她目光相觸片刻,便立刻低下頭,臉也微微紅了:“我……”

“不是報恩,那又是為何呢?”

鬆香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蹦出一句:“師兄,你該不會對人家有意,千裏尾行吧?下次我要再見到江湖有名的惜花風流君,讓他把名號讓給你好了!”

一句話說得地錦幾乎要鑽地縫了。素時瞧了一眼鬆香,見她雖然說話俏皮,神色中卻有些悶悶的。

嗬,小兒女的心思呀。

地錦歎了口氣,終於開口:“實不相瞞,我是受人所托來保護二位的……”

“哈?保護我們?誰?誰這麽蠢?你連自己都護不住,還保護我們哪?”魚丸朝地錦做了個鬼臉。

素時卻沒有笑,她沉默一會兒,突然道:“受人所托?何人?”

她的聲音裏,竟有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顫抖。

地錦搖頭:“這我真的不能說。”

素時輕輕歎息了一聲。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遺憾還是慶幸——或許不說,她便還可以留有一絲希望。

她沉默許久,終於笑了笑:“好,那就跟我們一起出發吧。”

“是嗎?素時姑娘可是趕你走了,卻沒趕我走啊!”鬆香涼颼颼地答道。

素時看著二人,心裏升出一陣唏噓。多好啊,在你喜歡他的時候,他就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也許想抱不能抱,想碰不能碰,可能看著、能想著,已經很幸福。

而她想見景止,卻隻能茫茫地等候著一個夢。

素時將突然湧起的澀意壓回心底,開口道:“鬆香姑娘,你若願意與我們同行,我們自然十分歡迎。”

鬆香眼睛一亮,朝地錦挑了挑眉。地錦張口結舌:“可是……這……”

素時朝他笑笑:“否則,你若死在外頭,我無法跟鬆香姑娘交代。”

地錦臉一紅,又垂下了頭。鬆香“撲哧”一笑,伸手搭上素時的肩膀,跟她一起向前走去:“素時,不錯不錯,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素時還是很不習慣這種親密,輕咳一聲:“我姓蒲。”初初見麵,就直呼名字,是不是太親密了點?

“哦,你姓蒲啊,這個姓不多見。對了你不知道吧,我師兄本姓嬴,不過不是****的**……”

午後的陽光從路邊繁茂的樹葉間傾灑下來,在兩個少女與一個少年的背影上映出斑駁的影子。因為有暗影,那光斑便越發顯得明亮。

地錦默默跟在三人後麵,那雙如雲山霧罩般的黑眸裏微微泛起溫柔的淺影。

直覺告訴他,眼前將行的這一路,也許百十年過去,他也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這是景止第一個故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