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晦暗的妖眼

從此以後,他的生命裏還會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女子,卻再不會有她。

那些女子美麗嬌豔、紅袖添香,卻會隨著歲月老去,芳華不再。唯有佘小妹,永遠鮮活年輕,百十年過去,還會睜著那雙霧蒙蒙的大眼睛,嬌俏地微笑。

人生是一場虛空大夢,他夢著,而她悄悄醒了。

四人的行程比起兩人自然要熱鬧許多,鬆香是個自來熟的,地錦又永遠是那個被欺負的角色,因此光看這二人互動,每一日都不寂寞。隻是鬆香總忍不住抱怨——若不是地錦法力不濟,他二人一人禦劍帶一個,早就輕鬆到目的地了。每每此刻,地錦便會歎口氣,開始說教:“師妹,既已下山,便不可擅用法術……”“師父曾說過……”聽得眾人雙耳飽受其苦。後來鬆香索性開始自問自答——“師兄,若不是你法力不濟……”“師妹,既已下山……”儼然一個神經病。

一路行來,由夏末入初秋,又進深秋。這一路上,地錦從未說起過究竟是誰托付他來,素時也從未提起過自己此行的目的。這些秘密如潛伏在平和海底的漩渦,靜靜維係著四人間的某種平衡。

這天將夜,因前路與爺爺給的地圖略有些不同,四人繞了些彎路,未來得及趕到下一個城鎮。天色漸黑、暮色四合,空中一輪皎潔的月亮被層層雲影遮住,光線變得極其晦暗。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搭訕素時、戲弄魚丸、調笑地錦的鬆香突然變得沉默起來,就連步子也邁得又輕又慢。

素時第一個發現異樣,停住腳步問道:“鬆香,你沒事吧?”

這十幾日來的相處,倒也讓她慢慢習慣了與鬆香直呼其名。

鬆香在黑暗中搖了搖頭,眼裏卻到底閃過一絲慌亂。

素時還欲再問,一直在旁沉默的地錦卻突然伸出手,將袖子遞到鬆香麵前。

他風輕雲淡地說:“袖子破了,漏風。師妹,能不能辛苦你幫我一路揪住,到住處再縫?”

如此蹩腳的借口,素時心中卻掠過一絲暖意。她不知鬆香是怕黑還是別的什麽,因四人一路上都未曾夜間行路。可地錦沒有直言,卻是借口袖子破了,讓她牽著袖子而行……這樣的他,卻當真溫柔。

鬆香怔了一下,忽然發出一聲輕笑:“笨師兄,我使個法術,袖子便不破了呀。”

地錦一時語塞。

鬆香的笑聲一滯,發出一聲喟歎:“師兄真傻,不過,也真好。”她雙臂一張,竟作勢要去抱地錦。地錦嚇得倒退一步,躲在素時身後:“師妹,別……”

鬆香伸在空中的手摸索了幾下,慢慢放下。這一來,素時看出了不對勁,急忙問道:“鬆香,你莫非得的是……雀蒙眼嗎?”

她在茶攤聽故事的時候,有人說起過這種病症。雀蒙眼,便是夜盲之症,在黑暗中或是夜晚,患病重者會完全看不見東西。

鬆香一怔,道:“是嗎?大概是的吧,反正似乎是幾年前便慢慢變成這樣了。”

她雖然畏懼黑暗,聲音裏卻沒有自憐自傷,依舊十分豁達。倒是地錦似覺憂心,輕聲問道:“素時姑娘,可有辦法治嗎?”

素時道:“聽聞多用些豬肝等髒器便會好些。一會兒到了客棧安頓下來,我跟店家要些材料,明日便做豬肝給你吃吧。”

“髒器?”鬆香一怔,做了個欲嘔的動作。地錦輕輕咳嗽一聲,喚道:“師妹……”

大約是因為靜夜微寒,他的聲音裏不知怎的染上了一層乞求之意。鬆香不說話了,倒是魚丸吸了吸口水:“那是你沒嚐過姐姐做的豬下水。真是人間美味呀,包你吃了還想吃!”

素時微微一笑,伸手解下背囊,取出那隻狐狸燈。她拿火石點亮,暖暖的光霎時照亮了黑夜。鬆香揉了揉眼睛,笑道:“太好了,多少能看清些了。”

素時把燈交到左手,右手伸到了鬆香麵前。鬆香模模糊糊看見,微微一怔,便明白過來,伸手握了上去。

鬆香的手很軟,很溫暖。素時想,大抵是自己的手太過冰涼了。她從未和一個女孩子這麽親密過,內心其實有些別扭。但想到鬆香方才聲音裏的豁達,她又覺十分不忍。隻是這段路而已,她告訴自己。

“哎呀,你的手好冷。”鬆香說著,用兩隻手一並覆住素時的手,笑眯眯地道,“好了,我們已經跨過了友情的大門,走向了……”

“喀喀。”地錦在後麵輕聲咳嗽。素時回頭望他一眼,他卻立刻別過頭去,似乎很為這個師妹感到丟臉。素時不覺輕笑,心中的緊張感也漸漸消失了。

四人又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看見了前方的小鎮。古舊的客棧隔壁是一間酒肆,一個漂亮婦人當壚賣酒,正在收攤。遠遠瞧見了素時一行人,她便揚聲喊道:“老秦,投宿的來了!”

她倒是十分熱情,也不顧自己的攤了,上來引著幾人向客棧走去。

婦人仔細看了看鬆香,問道:“姑娘可是眼睛不便嗎?”

鬆香擺了擺手正要說話,地錦卻突然道:“是,她暗處視物十分不便。”

“師兄……”鬆香鬱悶,“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

素時抓著鬆香的手緊了緊,臉上浮起笑意:“你師兄是想幫你打聽有沒有什麽良方……”

地錦頓時咳嗽起來,臉深深地埋了下去。那婦人笑眯眯地左看右看,一副十足八卦的模樣:“好好好,這不可言說的,才是最妙的。良方嘛,我是沒有。不過此去一直向西,有一座大城鎮。我聽前幾日路過的幾個遊醫說起,方圓百裏內最擅治療眼疾的幾個名醫都在那裏呢。”

素時見鬆香怔怔望著地錦,地錦怔怔望著地麵,似乎也隻有自己是清醒的了,便問道:“敢問這城鎮叫什麽?在何處?”

“離此地不遠,名叫鄭城。”

鄭城……

素時默然片刻,又確認了一次:“可是多年前鄭家的老祖宗逃難至此,開墾土地,修養繁衍,因此才叫鄭城?”

婦人拍手道:“好個聰慧的姑娘。”

素時無聲一笑。第二個故事,已在麵前慢慢展開畫卷。隻是這一次,不知是否又會像秦凰與辛那樣滿目瘡痍。

說著話的工夫,幾人已經進了客棧。老板老秦是個憨厚的中年漢子,很快給安排了兩間房間。素時又同他約定了第二日一早準備些豬肝、枸杞葉等食材。眾人隨後便各自回房就寢。

第二日,素時醒得很早。窗外雨聲淅淅瀝瀝,似在輕聲細語地喚人多睡一會兒。同房的鬆香還在夢鄉裏,微微打著鼾。素時輕手輕腳下了床,換好衣衫,開門走出去。

素時繞過回廊,一路走到灶間外。廊下微風小雨,輕拂過衣擺發梢,當真是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她駐足片刻,便轉身進了灶間,老秦預備的食材已經整齊碼好。

素時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撩起袖子,便開始清洗豬肝。

她很喜歡這種忙碌起來的感覺。昔日炒茶也好,張羅鋪子也好,總讓她覺得生活充實而富足。看日頭東升西落,人流穿梭,沒有目的,沒有念想,平凡,卻很知足。

而現在,她有了念想。

素時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容,她一邊細細切著豬肝,一邊閉上了眼睛。溫煦的風從窗口吹進來,包裹住她的身軀,仿佛是景止的雙手;雨絲落在她的眉間、額頭,仿佛是景止的親吻。

原來愛著一個人,他便從來不會離開……豬肝切好調味,放入水中與枸杞葉共煮。另一個鍋裏燉上白粥。咕嘟咕嘟的沸聲溫暖地混雜在微寒的雨聲裏,異地他鄉,也有一種名為家的溫暖。素時淨了淨手,找個小板凳坐下,一隻手支腮準備閉目小憩片刻。

“喀喀……素時姑娘……”一聲輕喚從門外傳來。素時一怔,抬眸望去,卻見地錦低著頭走了進來。她站起身,向他點了點頭:“早安。”

“嗯,早安。”地錦眼巴巴地望了大鍋一眼。素時微笑道:“枸杞葉豬肝湯,給鬆香煮的。”

地錦低下了頭,輕聲道:“多謝你。”

不知是不是跟鬆香待久了,素時竟也起了一絲促狹的念頭,向地錦笑道:“怎麽,是代鬆香謝我嗎?以什麽身份呢?”

地錦的頭垂得更低了,喃喃道:“我是她……師兄……”

素時看著他,心中一軟,頓時不忍心再戲弄,溫聲道:“白粥再煮一會兒就好,你可以在附近隨意走走。”

地錦“嗯”了一聲,卻沒有立刻走開,囁嚅一會兒後輕聲道:“素時姑娘,昨日那隻燈籠,我可否再看一眼?”

雖然心中不解,但素時還是回房取了狐狸燈籠來。床榻上的鬆香迷迷糊糊中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地錦十分慎重地接過燈籠,仔細看了許久,才對素時道:“素時姑娘,這燈籠上……有一魂一魄。”

一魂一魄?!素時身子一顫,聲音有些發抖:“何人的一魂一魄?”

地錦十分訝異地看著素時:“這我不知……你不怕嗎?”

貼身帶著的東西上附著一魂一魄,她竟先問是何人的。一個凡人,難道不覺得詭異恐怖嗎?

“怕?”素時一笑,聲音裏帶著澀意,“怎麽會怕?我求之不得。”

她小心翼翼地拿過燈籠放在麵前,用手輕輕撫摸著,一遍又一遍。

景止,是你吧……雖然離去,卻留下了一魂一魄在我身邊……“魂魄分離,原主會如何?”素時忽然問道。地錦沉思片刻,回答:“若是原主法力深厚,不會有大礙,隻是靈肉分離,總是極痛的。”

極痛嗎?一滴淚水落在燈籠之上,洇開一片。地錦愕然望著素時——這一路雖然算是安穩,但對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來說,終究是不易。他見過她許多表情,唯獨沒有流淚——她就像師父在壁畫上畫的那樣,有一雙無比堅毅的眼睛。

那雙眼睛背後,是一顆堅若磐石的心。

地錦心中一軟,從懷中取出塊帕子,低著頭遞到了素時麵前。素時伸手接過,輕聲道了謝。門外突然傳來“砰”的一聲輕響,二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窈窕的背影飛快消失在牆角。

“是鬆香嗎?”素時向門外走了一步。地錦卻輕聲道:“別去。”

素時轉頭望向他,滿臉的不解。地錦卻沒有解釋,隻輕輕搖了搖頭:“不必追。”

湯與粥出鍋,熱氣騰騰,被盛進了瓷碗裏。素時和地錦端著瓷碗踏進了客棧的大堂,魚丸和鬆香已經坐在了那裏。魚丸手裏抓著筷子,一臉的迫不及待;鬆香卻是微低著頭,似乎在發愣。

素時沒說什麽,把粥和小菜放到桌上,將單獨煮的一碗枸杞葉豬肝湯放到鬆香麵前。她抬起頭來,很真誠地道了一聲謝。素時笑了笑,用過飯後便跟老秦買了些枸杞葉,又問明了去鄭城最近的一條路,便動身出發了。

一路上鬆香別扭了兩天,很快又恢複了活潑。她對素時倒是一如既往的友善,但對地錦,那些口味重些的玩笑卻是再也沒說過了。

不曉得地錦會不會覺得有些寂寞呢……素時有時會這樣壞心眼地想著,偷偷瞄瞄地錦。當然,他總是麵無表情的,不然就是深深低著頭。

素時不知道地錦這副怯弱的模樣是否與法力不濟有關,不過這樣想的倒也不止她一人。混得久了,相熟了,一日魚丸偷喝了點桂花酒,便搭著地錦的肩膀,豪氣幹雲地說:“你來做我小弟!不要怕!誰也不能欺負你!我的法力能鎮住上仙!”

地錦可憐兮兮地睜著一雙無辜黑眸,問道:“一白,你怎會有法力?”

素時把魚丸揪過來,朝地錦一笑:“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她下手按了按魚丸的睡穴,他很快安靜下來,一臉呆滯,不久便昏昏睡去。隔日醒來,他便什麽也不記得了。

三日後,他們終於抵達了鄭城。

鄭城的確是一座極大的城鎮,氣候溫暖適宜,人流穿梭如織。他們的衣著、體態與談吐,都是一派小富即安的興榮模樣。更稀奇的是,街頭三三兩兩都是背著藥箱的遊醫大夫,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

幾人商量了一下,便先行投宿,隨後一同去找大夫。到得醫館他們才發現,鄭城的醫館也是與眾不同。偌大的館內病人沒有幾個,卻有數十醫者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討論病情。

“王大夫,這老夫不同意……”

“何止不同意,簡直就是放屁!”

“薑大夫,屁乃體內之氣,焉有從口出之理?嗬嗬,你這方子開得是沒錯,隻是口感甚差,隻怕病人剛吃就吐……”

幾個人都是乍見如此盛況,一時都有些茫然。那煎藥的小童卻是見怪不怪,招呼道:“幾位都不是鄭城之人吧?”

原來這些年,鄭城出了一位大善人,出了不少銀兩,專給大夫行醫。這世間的大夫倒是個兩難的職業——追求懸壺濟世吧,保管賠得**都不剩;追求發家致富吧,便要被人唾罵利欲熏心,都沒臉去見老大張仲景。此處有富人散財,那便不用擔心存身立命之事。因此無論真心向善或是沽名釣譽的,都蜂擁而來。

自然,鄭大善人也有個怪癖,便是看重能治眼睛的大夫。不過他本人卻沒聽說過有甚眼疾,此事便成了鄭城的一樁無頭公案。

素時心念微動,問那小童道:“鄭大善人可是膝下無子?”

景止的故事裏,鄭家這一代的家主鄭官人便是年約三十卻膝下無子。不,他本有一個兒子的,卻因為妻妾宅鬥而失去了。那個孩子被遺棄在荒郊野外,被蛇妖們撿了去,取名阿儉。最終在人們的逼迫之下,他與心愛的佘小妹一同跳下山崖殉情自盡……

“姑娘這不是廢話嗎?”那小童翻個白眼道,“鄭善人年二十,尚未娶妻,自然沒有子嗣了。”

素時聞言一怔,敢情這位鄭善人不是故事裏的那一位鄭官人。

小童覷她一眼,又涼涼道:“不過姑娘不必肖想了,鄭城想嫁給鄭善人的姑娘不知有多少,無論哪個鄭善人都瞧不上呢。”

魚丸一聽臉就綠了,衝上去就要同他理論。素時卻似不以為忤,笑盈盈地攔住魚丸,對那小童客客氣氣地道:“那請問,貴醫館可有大夫能治雀蒙眼的?”

小童隨手往後一指:“瞧眼睛啊?喏,這些都是。”

這一日,鬆香享受了便是在門派內也從未享受過的超高待遇。六個大夫圍著她團團轉,替她望、聞、問、切,開方子抓藥。在六個老頭的自我吹捧、彼此指責中,鬆香拿藥方抓了藥,暈乎乎地遞給了那煎藥的小童。

小童隨手往旁邊一放便要準備煎藥,素時此刻卻明眸流轉,嫣然笑道:“我看書上說,滲透後再煎煮,藥性更容易煎出來,這些藥材是否要浸?那火候又如何控製,多久武火,多久文火?”

小童蒙了半日,反問道:“煎藥就是煎藥,哪有那麽多規矩?”

素時搖頭道:“書上說,花、草、葉浸的時間最短,根莖、種子、果實略長,礦石、甲殼最長。至於火候,急火為‘武火’,慢火為‘文火’。通常先武後文,藥材不同,火候自也不同。”

小童還在發愣,卻聽後頭的大夫哈哈大笑:“還不快同這位姑娘道歉,再謝謝人家?你煎藥這些年也沒個長進,還是稀裏糊塗的。”

素時受了小童不甚情願的致歉與致謝,方才笑道:“當不得,班門弄斧罷了。”她悄悄朝魚丸擠了下眼睛,魚丸便知道姐姐是在報剛才的一箭之仇了,捂著嘴偷笑起來。他就知道姐姐是個外柔內剛的,哪能被這小子欺負了去。她也不爭辯,自有玲瓏心思,令這小子賠了道歉還要賠上道謝,連本帶著利……素時抬頭看了下日頭,辰光尚早。她便對三人道:“藥材姑且煎著,我們先去打聽一下鎮郊荒野如何走吧?”

那臉色難看的小童聞言突然抬頭,道:“你們是要去鎮郊荒野嗎?那最好雇個識路的人,那裏地處偏僻,路不好走,還有蛇呢!”

“剛才還那麽不客氣來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魚丸嘀咕。

“我是說真的!”那小童居然急了,站起身道,“你們別走,我馬上給你們找個向導過來!”說著連藥爐都不顧了,起身便向外跑。過了一碗茶工夫,小童領著個人便急急跑回來,見素時幾個都不見了,立刻就眼淚汪汪。醫館裏的大夫探出頭來,笑道:“呆子,又被騙了吧?人家在裏頭等你們呢!”

小童帶來的引路人年紀四十許,卻已鬢發斑白,腿也有些瘸。那小童怕素時等人不信,急急地說:“廖師傅是當年最厲害的捕蛇人,對那片地方極是熟悉的。你們隨他一起去,一定平安順利。”

魚丸糗他:“你連煎藥都不過爾爾,何況看人乎?”

小童氣得直跺腳,臉漲得通紅。素時看看廖師傅,他神色十分平和,一雙長滿老繭的手放在身側,手臂上滿是斑駁的陳年傷痕。見此番恐怕要白跑一趟,他倒也不惱,隻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副藥材來,坐到一旁自己安靜地煎藥。

“我們要去鎮郊荒野的一處山巒。東南西麵有下山的路,北麵沒有,隻有一處懸崖。”素時道。

廖師傅想了一會兒,答了兩個字:“去得。”

他寵辱不驚,沉默寡言,這倒是讓素時心中生出了點好感。但他們沒有立刻定下,出去又仔細打聽了一番。聽不少路人說起,這位廖師傅昔日的確是捕蛇人之首,對鎮郊荒野也十分熟識。隻是他年紀衰老,加上腿腳不便,漸漸被年輕人給取代了。

素時衡量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請這位廖師傅出山。魚丸嘀咕:“準要被那小童笑話了。”他們回了醫館,廖師傅的一包藥也剛剛煎好。他收好東西,站起身來,對著幾人點了點頭。

素時心念一動。若是掐算好了他們在鎮上打聽的時間,又篤定會回轉來醫館找自己,在此煎藥等待,那這廖師傅也當真算個奇人了。

出乎魚丸的預料,那小童並沒有嘲笑他們,反倒羞紅了臉道:“多……多謝你們啦。”說著,一溜煙兒跑進了醫館內堂。魚丸瞧著他的背影,不禁輕笑了一聲:“傻乎乎的。”

廖師傅帶著裝備,帶頭進了鎮郊荒野。四人此時才知道這路當真難走。鬆香實在忍耐不住,又開始自問自答:“師兄,若不是你法力不濟,我們二人一人禦劍帶一個,早就輕鬆到目的地了。”“師妹,既已下山,便不可擅用法術……”

聽得眾人又是一陣唏噓。唯獨廖師傅置若罔聞,雙目如炬地四下巡睃,那腿雖然有些瘸,一步一步卻走得很穩。

素時緊跟在他身後,輕聲問道:“還要走多久?”

“半個時辰。”

素時心下稍安——那時天色未暗,不會令鬆香不便。她又問道:“蛇類的眼睛,當真幾乎是瞎的嗎?”

“隻可視近處,遠處看不清,且日夜不閉合。”廖師傅回答。

素時點了點頭。一旁魚丸一時好奇,也問了個問題:“那藥鋪小童和您是什麽關係呀?”

廖師傅看他一眼,道:“那是我的侄女兒。”

“侄女兒?!”魚丸一聲怪叫,“那丫頭是女的?!”

廖師傅十分不解地看看魚丸。鬆香捂嘴笑道:“好了好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倒成了一對歡喜冤家。”魚丸大聲“呸呸”。正笑鬧著,素時腳下突然躥過一道疾影。她依稀隻見是個銀黑色相間、長條形狀的影子,心中便猛然一顫,頭腦瞬間一片空白。廖師傅反應極快,將素時向身後一拉,右手木叉飛出,一下叉住那條狀東西的頸部,另一手握著其尾部將其舉起。

那赫然是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銀環蛇,有毒。”廖師傅言簡意賅,“快看看咬到了沒有?!”

素時腦袋裏轟隆作響,她知道自己應當快些按照廖師傅的吩咐做,可一時之間竟毫無反應。倒是鬆香膽子大,一把將素時拉到近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方才鬆了口氣:“沒咬到。”

魚丸的聲音裏還有一絲顫抖:“要……要是咬到會怎樣?”

“想睡。”廖師傅吐出兩個字。

“哦,還好……”

“睡了可就再也醒不來了。”廖師傅淡淡地補充道,目光望向遠方,也不知想起了什麽。

魚丸愣了片刻,突然轉過身來一把抱住素時,哇哇大哭起來。

直至此刻,素時才覺得自己的魂魄歸了位,僵住的手腳也重新可以動作。她一直以為自己獨立、堅韌,可以同任何男子一樣,行走千裏也並無畏懼。可真的到了生死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何其渺小,何其脆弱。

她竟也有些想哭,可魚丸一哭,那淚意就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她摸摸魚丸的頭,溫聲安慰:“別怕,姐姐還在這裏。姐姐會小心的。”

眾人放慢了腳步,更加小心地前進。他們登上山坡,順著小路走到一處開闊地,廖師傅向前一指,道:“便是那處懸崖了。”

素時站在前麵,隻覺風聲呼嘯,幾乎能將她拉落懸崖。她立刻退後一步,提醒眾人小心。

望著眼前的重巒疊嶂與那無垠的黑暗,素時想起——這便是故事的結局了。

那年,阿儉背著佘小妹,便也是站在這裏。迎著那照亮天際的火把,他們足下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臉上卻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他說:“小妹,不要怕。來生,我也做妖。”

她說:“誰要你做妖,我做人不也是一樣的。”

他說:“不,人太殘忍了。妖不害人,人卻要害妖。我生生世世,都誓不為人!”

素時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忽覺一股淚意猝然湧上。魚丸知她所想,也是默默不吭聲。鬆香望向地錦,冷颼颼道:“師兄,到了這個時候,還要講本門規矩嗎?難不成讓素時和魚丸兩個跳下去不成?”

地錦瞠目結舌。廖師傅看了下四周道:“此處拴根繩索下去,倒也不是不行。昔日我亡妻在時,也曾下絕壁摘她最喜歡的合歡花……隻是你們沒有經驗,十分危險。”

他口氣十分平淡,卻也帶著淡淡的絕望。鮮花年複一年又在開放,那個愛看花的人卻已經不在。

地錦歎息道:“我知道了。”他將背後長劍取出,掐個咒訣,長劍便晃晃悠悠地升到半空中。鬆香“撲哧”一笑,也將長劍取出——她的禦劍術自然要比地錦厲害得多。

“魚丸,你去鬆香那裏。”素時淡淡道。魚丸嘟了一下嘴,自知多說無用,姐姐必是不會讓自己涉險,隻好悶悶地向鬆香走去。

地錦看了素時一眼,臉色微紅,向她伸出手來。她伸手一搭,借勢踏上長劍。兩人站在劍上,那劍身便顫抖得更加厲害,竟似要支撐不住。一直看著這邊的鬆香急忙伸出二指指來,一道法力注入,那劍身總算是不抖了。

“多謝了,師妹……”地錦低著頭道。鬆香輕輕“哼”了一聲。

兩把劍載著四人從懸崖飄飄然落下,罡風陣陣,吹得發絲衣擺一陣亂飛。素時將一縷長發撥到耳後,便見那片片平整的岩壁中生著長長垂下的堅硬藤蔓,上麵開著白色的小花。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竟還一派生機勃勃。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

地錦的劍落得極慢,素時便在經過那些花兒時摘下了一把,放在錦囊中。風將花香傳出極遠,地錦回頭看她一眼,輕聲說:“這花好香……”

便在此刻,素時隻覺腳下劍身竟突然抖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抓住了地錦的衣袖。地錦臉色也是一白,雙手掐訣,雙目緊閉,口中喃喃自語。在他靈力催動下,那劍平穩了一刻,但下一刻,便不受控製地飛速向下墜去。

耳邊風聲呼呼,青絲如鞭抽在臉上,隱隱生疼。素時的身軀墜入崖底,意識漸漸陷入黑暗,最後一個念頭是——她終究是要對不起魚丸了。

一片混沌中,她恍惚看見景止的臉龐就在眼前。他真是好看,澄澈的黑瞳,挺直的鼻梁,火一樣的紅唇。那流水般的烏發在風裏輕輕拂動,像掃過她的心尖,酥癢而纏綿。

他向她微微一笑,伸出手來。

火星“噗”的一聲點燃,刹那間釋放出無限暖意。那滾落在草地上的狐狸燈無須火燭,竟自己著了,火光在風中輕輕搖曳。暖光一點點照亮了素時的眉梢雙目,仿佛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

素時的眉心微微一蹙,她緩緩睜開一雙黑瞳,怔怔地對著火光出了一會兒神,才覺自己的腰背十分酸痛。她……在哪裏?方才……是墜崖了嗎?!

思緒陡然回籠,目光也慢慢聚焦,她隨即便看到地錦、鬆香與魚丸橫七豎八地躺在身旁,都緊閉雙目,不知生死。

素時立刻翻身爬起,撲到魚丸身前顫抖著手探他的鼻息。少年清秀的臉上覆著被風吹亂的黑發,溫煦的鼻息陣陣,輕輕噴到素時手心裏,她的心這才放下一半。素時正要去查看鬆香、地錦二人的情形,魚丸臉上的發絲卻突然被一陣風吹開,露出白皙肌膚上一道血漬。

那血漬十分古怪,正好圈住了他整隻右眼,形狀栩栩如生,仿佛是一隻更大的眼睛,且那眼角微微上揚,媚意橫陳。

這是一隻……狐狸的眼睛。

素時身子一顫,魚丸便在此刻緩緩睜開眼睛。他迷糊地喊了一聲“姐姐”,似覺不舒服,抬手抹了抹臉。見手上滿是鮮血,他嚇得一聲大叫。

這叫聲直衝雲霄,驚起數隻飛鳥。昏倒在地的鬆香也被叫醒了,待明白了自己所處的情況,立刻向一旁的地錦匍匐過去,心慌意亂地查看他的情況。

“師兄……師兄……”鬆香連喚了幾聲,地錦都無反應,但他呼吸綿長、心跳規律,顯然並無大礙。鬆香索性也不叫了,直接躺到他身邊,頭抵著頭,麵對著麵,鼻息相聞,親密無間。

這邊素時已替魚丸擦去了血跡,又柔聲安慰他那鮮血並不是他的,臉也並沒有毀容。魚丸這才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轉頭一瞥地上的鬆香、地錦二人,魚丸頓時伸手捂住臉:“羞羞羞!”

地錦緩緩地睜開眼睛,麵前是鬆香微微帶著笑意的麵龐。她嬌俏地眨眨眼,地錦立刻慌亂地一骨碌爬了起來,頭垂得低低的:“師……師妹……”

“師兄,你看我們也算是同生共死、生死相隨了,既然僥幸得生,何必還拘泥於世俗禮節呢?不如放縱一回吧?”鬆香笑眯眯地道。地錦聞言更是羞窘,哪敢抬頭看她,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一旁的素時看看這二人,不禁微微一笑,望向魚丸。魚丸這廝雙手倒是捂住了臉,卻從指縫中全神貫注地偷看二人。對上素時的視線,他的臉立刻紅到了脖子根,裝作若無其事地抬頭望天。

這一望之下,他不由得“啊”了一聲,隨後伸手指向不遠處的山壁:“你們看那裏!”

絕壁之中,距離他們所墜的穀底不遠的高處,有一個不大的平台。上麵生著堅韌如繩的捆捆合歡花,平台後亂石從生,竟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洞穴。

而魚丸此刻驚歎的,不是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那洞口站著一個人。看身量體態,是個年輕的男人。

一瞬間,“阿儉”這個名字如電般閃過素時的腦際。她心中閃過一絲喜悅——阿儉與佘小妹如此情深義重,他若活著,小妹必定也還活著!

那麽,這個故事,至少沒有那麽滿目瘡痍,至少還有一個不那麽壞的結局……

她拾起地上的狐狸燈,光火像是通人性一般,“噗”的一聲滅了。素時心口一暖,突然覺得渾身都重新湧起了力量。四人禦劍上了平台,那男人見他們落地,便像是見了鬼一樣,竟愣在了當場。

這個男人……已經幾乎是個野人了,頭發一縷一縷地粘連在一起,衣衫襤褸,露出古銅色的、精瘦的胸膛。他當真很瘦,瘦得肋骨都根根分明。或許是饑餓讓他失去了力氣,全靠著手中的長木棍支撐著身體。

素時一怔之下,立刻解下背囊,從裏麵找出幹糧和水壺。男人起初沒有反應,直到素時將東西都遞到他麵前,他才狀似瘋狂地將東西拿了過去,大口吞咽起來。那聲音與動作,著實像一頭曠野饑餓的獸。

看著他將東西吃完,擦了擦嘴,素時低聲叫了一句:“阿儉?”

她本是試探,不料男人卻立刻抬起了滿是亂發的頭,看向了她的方向。素時看到了他頭發下的眼睛——那麽茫然,那麽空洞。

這是蛇的眼睛。

素時隻覺心中被重錘一擊,不由驚得退後了一步。魚丸卻未察覺,左右張望了一下,好奇問道:“佘小妹呢?”

男子的身軀震動了一下,雙手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手中的水壺落到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他如夢初醒,驟然轉過身,慌慌張張地向自己的洞穴跑去。

“喂!”魚丸一臉茫然,便要追上去。地錦卻拉住他的胳膊:“別追了。”

“可是,佘小妹到底在哪裏啊?”

“在那裏。”地錦遠遠指向了洞穴外的一個地方。

魚丸望去,卻見那裏有一處微微隆起的土丘,看那形狀,竟是一處小小的墳塋。墳上生長著一株崖上的藤蔓植物,白色的合歡花含苞待放。一片布料係在藤蔓上,隨著風輕輕搖曳。上麵用殷紅的血寫著“妻佘小妹之墓”,風吹日曬,血跡早已風幹成了硬塊。

魚丸呆呆地望著墳塋出神時,素時的臉色忽地大變,她快步向那洞穴跑去。

眾人哪敢怠慢,急忙緊隨而去,剛追到洞口,卻見她已經拽著那男人走了出來。

男人實在太瘦太虛弱了,被她一個嬌小女子拉著,竟連一絲反抗之力也沒有,哆哆嗦嗦地坐到地上,將身軀抱成一團。

“你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拿走了她的眼睛?”素時的聲音微微發抖。

“她摔下來,死了……”男人緊緊抱住自己,喃喃道,“我沒有死,我抓住了合歡花的藤蔓,**到這個洞穴裏……我活下來了……可是眼睛撞到崖壁,看不見了……佘家人習慣了蛇眼,可小妹一直想換一雙人的眼睛,因此鑽研換眼之術,也教過我……我沒有辦法,隻能換了小妹的眼睛……可她的眼睛失去了強大的妖力,隻能看到近物……我就這樣勉強活下來了……”他突然看向素時等人,目光中有著激動和向往,“你們能平安下來,定是仙人!仙人,帶我上去吧!我求求你們!我求求你們!”

阿儉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跪倒在地,“砰砰”磕起頭來。他磕得那麽用力,地麵的石頭上慢慢染上血跡。鬆香聞言勃然變色,長劍已然出鞘:“你與那姑娘一同殉情,卻苟且偷生,還有臉讓我們帶你上去?不必麻煩了,我這就殺了你,送你去黃泉向那姑娘道歉!”

“師妹!”地錦急忙抓住鬆香的袖子,“不可莽撞!”

鬆香還欲掙紮,素時卻輕輕發出一聲笑:“他如今與死,又有什麽分別?”

是的,已經沒有分別了。他衣食皆無,窮困潦倒。他挨著一天又一天,卻也不過是挨著而已。

鬆香沉默下來,手中的長劍也不再發出錚錚之聲。素時望著阿儉,沉聲問道:“你想不想做一筆交易?我能讓你重見天日。”

阿儉呆呆地抬起頭:“什麽交易?”

素時閉上眼睛。她的眼前浮現出方才魚丸臉上的血漬。那是一隻狐狸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揚,媚意橫陳。

“與我換一隻眼睛。”

她話音剛落,魚丸第一個大聲叫起來:“姐姐,不行啊!你換了他的眼睛,豈不是看不見了嗎?”

素時沒有看他,隻是沉默地望著阿儉。魚丸的聲音裏慢慢染上哽咽:“姐姐,換我的,換我的吧……”

鬆香伸手攬住魚丸的肩膀,默默不語。她凝望著素時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腦海中掠過許多回憶:素時為師兄挺身而出;她第一個發現自己的眼疾;她清早起來煲藥膳湯……還有,師兄遞給她的那方絹帕,師兄看向她的溫柔眼神……鬆香覺得自己似乎被兩股力量拉扯著,卻終於還是大聲說了出來:“素時,你要他的眼睛嗎?我替你挖出來就是,何必與他換?”

素時看了鬆香一眼,眼神裏浮著淺淺的笑意:“多謝。隻是修仙門派向來規矩森嚴,你若為我做這些,可會為自己引來禍端?”

鬆香一怔——自然是會的。她方才那麽說也不過是拚了一腔孤勇,當真想到門中嚴律,便覺分外膽寒。

素時微微一笑,平靜地轉向阿儉:“換嗎?”

“換!”阿儉立刻回答,“眼睛我可以換給你,可還得再加一個條件——你得帶我離開這裏……”

這個要求素時自然是做不到的,她轉頭望向鬆香與地錦。鬆香極不情願,可她一想自己已經幫不了素時,再不答應太過殘忍,便徐徐點了點頭。

鬆香帶著阿儉,地錦帶著魚丸,飄飄忽忽地禦劍而上。素時獨自留在懸崖底,等鬆香再下來接她。

素時默默走到小妹的墳塋旁,久久地注視著那凸起的土丘。一捧黃土掩風流,昔日的風華絕代、愛恨情仇,都已煙消雲散。所有人都慢慢忘記了,包括那個曾愛得如癡如狂,可以為卿生為卿死的如意郎君。

時過境遷,唯剩那一株合歡花,小妹死之年手植,今已灼灼其華矣。花不知人間煩憂,兀自盛放。

禦劍而上的鬆香低頭望向地麵,突然揚了揚手。一道疾風掠過墳塋,那寫著“妻佘小妹之墓”的布條高高飛起,漸漸消失不見了。

嗬嗬……妻……他怎麽配?!

她身後的阿儉悄無聲息,也不知此刻無言,是否因為無顏以對。

素時被接上崖後,阿儉用小妹處學來的法術,與她換了一隻眼睛。素時的眼睛極美,黑白分明、清澈靈動。可如今,她那換上蛇眼的右眼變得模糊,因為雙眼不能齊視,初時極難適應,腦中昏沉沉的。鬆香見狀,催動法力,在她臉上幻化出一塊白紗。白紗擋住了她的右眼,變成了一隻眼罩,讓她可以僅用左眼視物。雖不似雙目健全之人視野寬廣,至少不會再覺得難受。

失去了一隻眼睛,素時竟還麵帶微笑,摸了摸那白紗,對鬆香道:“多謝了。不過鬆香呀,能不能變得好看些?”

鬆香心裏堵得發慌。她真的想手刃阿儉這個背信棄義的男人,挖出他的眼睛還給素時——可她不能。若是真的這麽做,她會成為道法門派的叛徒,就算到了天涯海角都會被抓回去,接受極其嚴厲的懲戒。素時正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雖然走在這樣一條黑暗無垠的道路上,卻實在是個好姑娘。

“你想變什麽呀?”鬆香聲音悶悶地問道。

素時想了一下,說:“合歡花。”

她話音剛落,那白紗就自動剝落,化做一朵怒放的白花。那花開在半側臉頰上,若隱若現,讓她原本清秀文雅的臉龐陡然多了三分淒豔之色。

“我該走了。”阿儉低聲說。在素時與鬆香對話之時,他用新獲得的眼睛貪婪地看遍了眼前這個世界——這個曾經熟悉而又無比陌生的世界。

“快滾!”鬆香忍不住心頭的厭惡,低聲斥道,“我倒想看看,你這樣的人在這世界上要怎麽活!”

他可以活下來的,素時知道。他是鄭城當家人的兒子,唯一一個兒子。離開懸崖這座囚籠,他將擁有錦衣玉食、寶馬雕車,坐擁無數美人。他會過得很好,隻是身邊少了一個人而已。

那些曾經的回憶——青梅竹馬、相濡以沫、同生共死,都在那懸崖之下,被一陣罡風吹散了。

素時閉上眼睛,她突然感覺到那顆阿儉交給自己的、屬於佘小妹的眼睛上,留著小妹最後的一段記憶。

“小妹,你還有什麽遺憾嗎?”

“或許……有一個吧……”

“阿儉,我真想有一天和你手拉著手,肩並著肩,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晨曦,在夕陽沉醉的傍晚,在繁星絢爛的夜晚。”

廖師傅見幾人安然回來,鬆了一口氣。雖不明白他們做了些什麽,卻也絲毫沒有多問,隻在阿儉離去時多看了一眼。

“可是極像一個人?”素時問道。

“是……”廖師傅囁嚅了一下,“極像鄭官人。”

素時點了點頭:“他的確是鄭官人的親骨肉。一會兒回到城內,你送他去鄭官人府上,必有重謝。”

廖師傅道:“好。”他神態雖誠懇,卻意興闌珊。見素時有些奇怪地看著自己,廖師傅急忙解釋:“實在抱歉。自內人中銀環蛇之毒離世之後,我活著便隻是活著,別說金銀,就是天下至珍至寶,在我眼中也都不過如此。隻是答應她會好好活下去,方才沒有輕賤這條性命罷了。”

眾人聽在耳中,皆是沉默。這世間癡情郎有之,負心漢亦有之。有人陪你一刻,極盡歡喜;有人卻會抱著一個荒涼的承諾,守你一生。

這一趟歸途無風無險,他們走在阿儉之後,平安到達鄭城。素時解下包裹要給廖師傅銀兩,他卻突然問道:“幾位是修仙之人吧?”

鬆香立刻警惕起來:“是又如何?!”

有那幾個纏著地錦逆天改命的王家人在前,鬆香的神經十分敏感。眼前這人如此愛妻,不會提出什麽“讓妻子複活”之類的非分要求吧?

廖師傅的臉微微紅了紅,窘迫地搓了搓手。他猶豫一下,終究還是鼓足勇氣,從懷裏掏出一支已經凋零幹枯的合歡花來。

“這花是我妻子去世之時握在手中的,已經無法存放長久。隻求幾位仙人能幫我施個法術,讓它多開幾季……”

幾人未料到是這個請求,不禁麵麵相覷。鬆香隻覺其他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變得有點古怪,輕輕“哼”了一聲。

“誰說為難了?”鬆香劈手將那枝合歡花奪了過來,左手一揚,那花便重新生蕾吐蕊,發出陣陣清香。

“還你!”鬆香不怎麽友善地將花枝遞了過去。廖師傅臉上頓時出現了一抹光彩,極其珍惜地接過,連連道:“多謝!多謝!”

他的神情是那麽珍重,仿佛透過一支繁花,看到了昔日的愛妻。無畫眉情深,無紅袖添香,有的隻是平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可就是因為平凡,才驚心動魄。

廖師傅的那個神情,很久很久都停留在他們的記憶裏,直到四人重新踏上旅途。馬車車輪滾動,載著他們前往下一個故事。素時突然問道:“鬆香,廖師傅的那支合歡花,你施的法術,不是多開幾季,而是永生不敗吧?”

鬆香一陣愕然:“你怎麽……”

她一言既出,便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臉上微微一紅。魚丸拍手笑道:“姐姐,你成了鬆香姐姐的知音了!”

“你這臭小子,鄭城裏還有你的知音呢!”鬆香不甘,立刻涼颼颼地加倍奉還,“那個女扮男裝的煎藥小童!人家送你離開的時候哭得多傷心!”

魚丸的臉頓時漲紅了:“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那就是個黃毛丫頭,什麽都不懂!”

一路的吵鬧聲、歡笑聲,他們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提起故事裏的那個少女。

那個少女啊,多麽寂寞。心愛的那個郎君,在生死一線的關頭本能選擇了求生。從此以後,他的生命裏還會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女子,卻再不會有她。那些女子美麗嬌豔、紅袖添香,卻會隨著歲月老去,芳華不再。唯有佘小妹,永遠鮮活年輕,百十年過去,還會睜著那雙霧蒙蒙的大眼睛,嬌俏地微笑。

人生是一場虛空大夢,他夢著,而她悄悄醒了。

這是景止第二個故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