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冰冷的妖血

景止,我見證了這三個故事,看遍了三界最涼薄的心,品嚐過了所有恩怨愛恨。那些海誓山盟、念念不忘,終究在逝去的歲月和變幻的人心裏,碎成了齏粉。

一路北行,季節也由秋轉冬。越是向北,前路就越是酷寒無比。這冷意並不僅僅來自天氣,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濕寒。

或許便是因為這種濕冷之氣,一路上人煙越來越罕見。遇見的人們口耳相傳,說那北地是妖的修煉之所,不少妖類練成了大妖,為禍人間,使得人仙公憤;又說曾見流光電照,大約是上天派來收妖的上仙。

素時記得景止說過,妖界的生存環境極其惡劣,卻不知竟到了如此程度。雖然地錦和鬆香都是修仙之人,但真要遇上十分強大的妖怪,是否能全身而退?她不知道。

在進入北地之前,素時十分鄭重地與三人開誠布公地商量了一下,可誰都沒有退縮。

“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做的選擇,自己會負起責任。”魚丸說。

“我答應那人,一定會保護你們。”地錦說。

“不走。”鬆香說。

素時輕輕喟歎一聲,正要說話,魚丸急急打斷:“姐姐,不要再勸了,再勸也是浪費時間。”

“我不是要勸,”素時微微一笑,“隻是想道聲謝謝。”

萍水相逢,複又離去,是多麽尋常的事。那些海誓山盟過的人,真正到了危難關頭,也未必能做到不離不棄,生死與共。所以,一聲“不走”,才那麽彌足珍貴的。

車輪滾滾前行,魚丸和鬆香靠在一起睡著了。素時抱著狐狸燈,撩起車簾,坐在了趕車的地錦身畔。

“鬆香睡了。”對上地錦瞥來的目光,素時淡淡說道。

地錦立刻別開臉去,麵頰上微微泛起紅色。素時輕聲問道:“你預備永遠不讓她知曉嗎?”

地錦低下頭,許久沒有說話。素時輕聲歎息:“你知道世間多少人,不過求一個兩情相悅。又有多少人兩情相悅,不過求一個片刻相守。”

地錦望向素時。他眉目生得十分平凡,可此刻那黑眸熠熠生輝,竟讓一張臉陡然發出光彩來:“素時姑娘,你可知升仙台?”

這是素時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

她點頭道:“聽說過。十裏修羅場,一線升仙台。人與妖從升仙台跳下,便可升仙。”

“是。可失敗者,魂魄將永不入輪回;成功者,卻也會忘卻盡了前塵往事。”

素時依舊不解:“那又如何?”

地錦的聲音裏有一絲痛楚:“鬆香,是注定要升仙的。”

素時一時怔住。地錦苦笑道:“人人都道修仙好,卻不知修仙背後,也有極其灰暗的規則。各門各派之中,每隔二十年,就會選拔優秀的弟子,躍下升仙台。其中修行高者、為善多者,便會得道成仙。此舉已是約定俗成,這些弟子們沒有選擇的權利,唯有接受。否則若是全都退縮了,本門中仙人越來越少,便無法在修仙界立足。”

素時愕然搖頭:“竟還有這種規矩?”

“是。我們門中唯有兩個上仙,與其他門派相比人單力薄。況且鬆香與我不同,是本門中法力最強之一。更難得的是她心思純澈、毫無邪念。”地錦說到鬆香,嘴角不自覺地帶了笑意,“她的家人,也一直希望她能得道成仙……”

他轉頭望向素時:“若你是我,明明知道她有一天會忘記,還會表明心跡嗎?”

忘記?素時怔怔看著地錦。她僅僅是想到景止會將她遺忘,便覺自己置身於漆黑的永夜中,胸口痛楚難當,猶如受千刀萬剮。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懷中的狐狸燈,那燈仿佛察覺到她的情緒,“噗”的一聲亮了起來。

火光熒熒,在極冷中傳遞著源源不斷的溫暖。素時望著那燈,不禁輕輕笑了。

一魂一魄,他在。他不會忘記她。

“我是膽小,我是怯懦,我是不知爭取。”地錦歎息一聲,目光望向遠方,“隻是既然已來不及‘不相見’,那至少可以‘不相戀’,至少可以‘不相思’……”

素時聽著他的話,怔怔出神:“原來是這樣……”

所以,景止同他一般選擇若即若離;所以,那一吻之後,他抹去了她的記憶。

地錦轉頭看她:“也有人這樣對你嗎?”

素時點了點頭,抱緊懷中的狐狸燈:“嗯,便是我此行要尋之人。”

地錦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那麽,他想必真的很愛你。”

素時垂下眸子,一滴淚水無聲滾落。

他懂得自己,因此便也懂了景止,懂了動心時發現不可能的那種哀慟;懂了明白自己所愛之人也愛著自己卻不能開口的那種荒涼;懂了逼所愛之人忘記自己的那種絕望。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靜靜望向前方。此處已荒無人煙,遠遠地卻能看到數根巨柱直插雲霄。在這偏僻之地,如此匠心雕琢之物實在有些違和,讓素時與地錦二人都微怔了怔。

“是仙家之物。”地錦突然道。此刻馬車已經走近,他們可以看到石柱上刻著無數符咒紋路。

“仙家之物?”素時的目光一沉,“原來鎮妖之說竟是真的!”

地錦點了點頭,閉眼感受了一下石柱的仙力波動:“是個結界,為了將北地圈禁。裏頭居住與修煉的妖類被困在其中不能掙脫,也不知是怎樣一副互相廝殺的血腥景象。”

素時神色一凜。地錦看向她,寬慰道:“別怕,我總會護得你們周全。”

素時向他感激地點了下頭,眉心卻依舊微微蹙著。仙、人、妖三界之間,磕碰在所難免。隻是當人與仙對妖的欺壓到了一個程度,而妖又不甘屠戮要強勢反抗,那麽三界中,一場腥風血雨是否避無可避?

在她的沉思中,馬車與那高高的石柱擦肩而過,終於進入了結界之內,踏上了妖界的領土。

他們一進北地,空中就下起了銀白色的雪。片片晶瑩的雪花落在發上眉間,片刻就冰涼地化開。車簾一掀,鬆香從裏頭探出頭來,伸手接了一片,隨即便用手肘捅醒一旁的魚丸:“魚丸魚丸,醒醒,下雪啦!”

魚丸揉著惺忪的睡眼,也探出頭來,被迎麵拍上來的雪花冷得一顫。在眾人的笑聲中,魚丸撇著嘴道:“就知道欺負我……咦,有妖氣?”

他這話一出,拉車的馬兒便是一聲長嘶。地錦忙將馬拉停,警覺地四下巡睃。鬆香臉上的笑容頓消,長劍也已然出鞘。

一隻龐然大物悄然出現,從他們車後繞到車前,瘦骨嶙峋,渾身覆滿黝黑的毛,生著一條下垂的、蓬鬆的尾。素時低聲叫道:“黑狼妖!”

刹那間,愛戲弄人的黝暉,單純善良的白月,沉靜無言卻深愛妹妹的白靈……景止的第三個故事又浮現在她腦海裏。而她眼前,一道法術已從鬆香指間落到那狼妖身上。鬆香明顯存了一絲善意,並未想要取它性命,隻是縛住了它的四足。黑狼哀嚎一聲,滾倒在地上。

素時腦中電光石火閃過一個念頭,急忙叫道:“封住它口!”可她心念轉得再快,卻終究是遲了一步。鬆香愣了一下,那黑狼妖便仰天長嘯起來,聲聲啼血,在無垠的寒意裏傳得極遠極遠。

“不好!”素時心中一凜,欲要策馬退避。那馬兒突然雙膝一跪,竟是駭得站也站不住了。

駿馬倒下,馬車傾覆,鬆香急忙用法力將四人送出車外。他們站成一圈,警覺地四下望著,卻見灌木的陰影裏漸漸冒出了更多黑色的身影。一頭,兩頭,三頭……竟有足足三十多頭黑狼妖。它們的眸子死寂冰涼,踏著北地玄霜一般的寒意,一步步向他們逼來。

素時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它們。她猶記得景止說過“妖界生存環境極其惡劣”,可從來沒想過竟會惡劣到如此地步。幾乎每一頭黑狼妖都骨瘦如柴、背毛淩亂,有的口邊還留著風幹的血漬。

因為結界嗎?

素時想起鄭城中,饑餓的阿儉狼吞虎咽地吃著幹糧的模樣,一顆心便微微顫抖起來。她再抬頭時,突然發現了一件更為可怖的事情——夕陽,落下去了。

天空漸漸從血一般的紅色變為深藍。四野漸漸變暗,素時聽到呼嘯的風裏傳來鬆香微微急促起來的喘息聲。

她知道,因為雀蒙眼,鬆香看不見了。

四人中,鬆香是唯一一個法力精深之人。若她看不見,那麽他們……素時伸出手去,抓住了鬆香的手。這一次,素時的手要更加溫暖些。她的另一隻手裏,狐狸燈也驟然變得更亮。鬆香在那微光裏拚命睜大眼睛,試圖看清近在眼前的威脅。

一聲嘶鳴,來自頭狼。片刻間,群狼如黑色洶湧的浪濤般向四人湧來。鬆香雙手掐訣,長劍化作一道流光在身遭聚起淩厲的罡風。那風如片片利刃,向最近處的一頭黑狼妖割去。它發出痛苦的低吼,退讓,卻沒有撤離。

因為饑餓,麵前的四人已是它們眼中的食物。隻有死亡,才會終結對食物的渴求。

黑狼妖並不是普通的狼,它們的身軀堅硬、獠牙鋒利。它們的利爪上凝著妖術的流焰,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懼意。

法力的消耗讓鬆香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她用幾乎失明的眼睛和耳朵拚命捕捉著四周狼群的動靜,卻終究是百密一疏。一頭狼突然從他們斜後方躍起,一口咬住魚丸的大腿。鬆香的長劍驟然向它砍去,卻立刻有另一頭狼直向她撲來。狼妖並不愚蠢,知道這群人中要先解決最具威脅的鬆香!

一張血淋淋的口出現在麵前,鬆香的長劍來不及回防,雙手中的法力也還在護衛著素時與魚丸。她怔怔地瞪大眼睛,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她想——或許躍下升仙台,也是這樣的感覺,可能魂飛魄散,不複存在。下一秒,她聽到素時和魚丸的驚呼聲,她感覺到一股無比強大的仙氣陡然爆發開來。

是的,無比強大。修仙多年,她對仙力的敏感早已刻入靈識。就像素時可以輕易分辨出茶葉的優劣一樣,鬆香從那法力的波動中就能感受出——這是一個近乎上仙級別的人物。

乘虛?一衾?她的腦袋裏快速閃過這兩個名字。可當她回過頭去,眼前卻是一個她絕對想不到的人。

——地錦。

他向來低下的頭顱,已抬起;向來微縮的胸膛,正挺著。那規規矩矩束著的道法門派高冠,不知何時已落到地上,散下的青絲隨罡風獵獵飛舞。他的麵目依舊平凡,但那雙雲遮霧繞的眼睛裏,卻閃著無數璀璨的星火。

“破!”地錦雙指成劍,一股極其巨大的靈力驟然激射而出,將撲到鬆香麵前的狼妖彈飛數尺之遠,一時間鮮血迸流。

他沒有容情。

鬆香怔怔地望著地錦。為什麽?他有這樣強大的靈識與仙力,為什麽一直隱瞞?為什麽他寧可被欺負、被嘲弄、被譏笑,也從來不表現出來?

他明明可以痛快地打那些人的臉,他明明可以成為弟子中最最優秀、最最強悍的那一個!為什麽?

饑餓的狼妖們凝眸望來,眸中染上了新的情緒——憎恨。狼是群居動物,將家族看得極重。因此一隻受了重傷,其餘的即便再饑餓也不會吃它的屍身,反而會更加團結。

饑餓,以及複仇。

隻是它們已然明白了地錦的可怕,沒有貿然上前,隻在原地打著轉,似乎在想著對付他的辦法。

這片刻喘息間,鬆香夾帶著哭意的聲音輕輕響起:“師兄……”

她望著他,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為什麽,你比我強大那麽多,比所有同門弟子強大那麽多,卻從不曾表現出來?我幫你救你,在你眼中,很可笑吧?

她的眼睛裏有淡淡的絕望。深愛一個人,得不到回應那也沒什麽關係,可至少留一份尊重啊。自己那所謂的喜歡、所謂的在意、所謂的保護,在這一刻想來,竟都是如此愚蠢可笑。

她的驕傲已經被碾成齏粉,可偏偏,她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因為除了驕傲,她在他麵前早已一無所有。

地錦望向她,眸子幽深如晦暗的古井。他說:“師妹,抱歉,這是我的秘密。我不願告訴任何人。”

是的,任何人。她也隻是任何人中的一個。

鬆香沉默了片刻,臉上竟堆砌起了微笑:“好,我知道了。師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她此刻的笑容,看在素時眼中,隻覺得比哭還要疼痛百倍。

我心匪石,不可傷;我心匪席,不可卷。明明彼此相愛,卻要如此折磨,誰又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狼群驟然發出了低低的呼號。一道腥風吹過,頭狼分眾而出,優雅地邁著步子走到狼群最前端。隨著它的腳步,那身軀亦不斷幻化著——一雙耳朵消失了,狹長的麵孔化作人類那棱角分明的臉;四足變為直立,身材高大而矯健;唯有一雙冰冷如雪的瞳,還是狼時的模樣。

素時心念一動,上前一步,對頭狼拱了拱手:“抱歉,我們四人無意冒犯,隻是來尋故人的,見一麵之後便立刻離開。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頭狼的眼睛微微眯起,向他們傾倒的馬車望了一眼。

“馬車上有口糧,你們可以盡數拿去。”素時立刻道。

頭狼想了想,終於開口:“你們傷我的兄弟……”

“它要吃我們,我們難道要坐以待斃?!”鬆香臉色極差地說道。素時附和:“妖界的規矩,不就是弱肉強食嗎?”

兩個少女語聲嬌憨,倒令此刻的肅殺漸去。頭狼想了一想,那眼中的霜寒悄然化去了一半。

素時心裏定了定,又聲音清脆地道:“那些上仙不分青紅皂白,便將你們困於此地,實在是不妥之極。”她指著鬆香與地錦二人,“他們乃是修仙之人,門中弟子千萬,與幾個有來頭的上仙也是極熟稔的,此番回去,定與他們分說分說。”

魚丸看著姐姐,明白姐姐是在明裏商量,暗裏威脅。隻是姐姐騙人的時候眼睛亮閃閃的,當真是十分好看。

頭狼的目光在素時白紗微遮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開口道:“我名黝勤,姑娘如何稱呼?”

素時心中一緊——他便是故事裏的黝勤,那個說出“吃完了,就走出去,去更遠的地方,占有更多的土地,吃更多的生靈”的狼族首領。

“素時。”她報上名字。

便在此刻,雲破月來。一輪皎月懸在空中,銀輝灑落,那白紗麵罩隱隱泛出月華,讓她的麵龐平添一絲絕豔。黝勤的目光深了一分:“素時姑娘,是來尋哪位故人?”

“黝暉。”

素時知道黝勤與黝暉素有嫌隙,但她的確無法說出第二個名字來。黝勤臉上掠過一絲興味:“原來是黝暉。隻是可惜了,他已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員,而是我黑狼族的仇人!”

他話音落下,臉上的表情陡然變得極其凶狠。身後的三十頭狼亦蠢蠢欲動,空氣又凝重肅殺起來。

“馬車上的幹糧?你們在吾等眼中,亦是幹糧!”黝勤向前一步,聲音冰冷。

“弱肉強食?此時此刻,你我之間,誰弱誰強?”黝勤又向前一步。

“修仙之人?吾等寧死,也不會對他們搖尾乞憐!妄圖滅我族類,此仇不共戴天!”黝勤再向前一步,已經逼到了素時麵前。

“丫頭,你很有意思,我不會讓你死。”他嘴角的笑容陰森,“至於其他人,你們分著吃了便是!”

一言落地,群狼發出一陣咆哮,蜂擁而來。它們玄冰般的眸子染上赤色,周身妖氣繚繞,泛著淡淡鮮紅的焰芒。鬆香急運靈力與眾狼纏鬥,地錦以指為劍,一道法術照著黝勤的麵門直擊而去。他快,黝勤也不慢,如閃電一般迅捷的身影一側,五指成爪,那紅色的妖力便源源而來。

地錦的仙術剛硬,黝勤的妖力卻綿軟。二力相交,地錦隻覺得自己胸口一滯,氣血翻湧。黝勤森然一笑:“修仙之人,汝法力再深厚,也不是仙人,不能跳脫瓶頸,與我相鬥,終究還是嫩了些!”

隨著話音,他拚命催動妖力。地錦的身軀微微顫抖,卻一步也不肯退。

他不能退!不能!

地錦的麵色蒼白,黝勤卻尚有餘力,他哈哈大笑,轉頭望向地錦身側。不知何時,素時已舉著地錦的長劍向他直衝而來。

“小丫頭,不錯,我沒有看錯你!”

黝勤一笑,五指成爪。素時隻覺自己的身軀仿佛被操縱著一般,那長劍“當啷”一聲落地,隨即她被一股力量帶到了黝勤麵前。

他的笑意很深,似乎十分滿意她的堅強與無能為力。他右手一揚,素時的黑發披散,外衫破裂,露出纖細的鎖骨與裹著嬌軀的中衣。她那似乎永遠平靜堅韌的臉頰上終於露出一絲無措,映著那白紗變作的合歡花,越發的淒豔嬌媚。

“告訴我,你又能如何?”黝勤的笑意更烈。在他眼中,這少女已是甕中之鱉。

素時的身體很冷,目光卻更冷。她手無寸鐵,張口便向黝勤那隻與地錦法力相撞的手狠狠咬去。這法力豈是凡人的血肉之軀可以承受,黝勤不欲她死,下意識地縮手,隨即便被地錦迎麵而來的靈力擊了個正著。

“好!很好!”黝勤臉上被罡風刮出三道血痕,他不怒反笑,掐住素時的喉嚨,一道紅光閃過,素時的腿骨發出“哢嚓”兩聲可怖的碎裂聲,隨即她便跪倒下去,像一隻破布娃娃般委頓在地,揚起無數暗塵。

“姐姐!”魚丸的一聲呼喊劃破長空。他被牢牢護在鬆香和地錦身後,絕望地看著素時的方向。他恨自己,恨自己幫不了姐姐,救不了姐姐。他曾那麽害怕自己不是凡人,可此時此刻,他多麽希望自己是一隻妖!

吾寧成妖!吾寧成魔!

魚丸的眼睛閉上又睜開,已是猩紅一片。他感受到比上一次更加澎湃的力量充斥在身體內,叫囂著想要洶湧而出。出來吧,他在心中無聲嘶吼——出來吧,無論我將會變成什麽樣子!

無垠的黑夜裏,驟然亮起了刺眼的白光。一瞬間,空中所有的妖力都消弭於無形。風靜,人靜,萬籟俱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那無邊的力量掩蓋了世間一切。

黝勤等人的身軀驟然停滯,隨後便被狠狠地彈飛出去。他們的口鼻中都鮮血迸流,卻都慶幸自己還活著——因為他們感受得到那毀滅般的殺氣,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即使如此,他們也都受了極重的傷,勉強維係一絲生機。魚丸赤紅著眼睛向他們一步步走去,就像曾經他們一步步逼來。

“傷我姐姐,殺!欺我姐姐,殺!辱我姐姐,殺!”他口中喃喃地說著,仿佛念著古老的詛咒。素時眼中迅速蓄起淚水:“魚丸,不要!”

黝勤等人已無反抗之力,若再殺戮他們,會被蒼天所棄,被仙人所誅!

“姐姐,我控製不了自己!”魚丸發出一聲哭泣,隨即又是那亙古的咒語,“殺!殺!殺!”

素時雙腿皆斷,無法行走,隻能以手肘匍匐向前。一路鮮血蜿蜒,她終於爬到魚丸麵前,用力抱住了他的雙腿。

“魚丸,魚丸,姐姐在這裏。餘一白,睡吧,睡吧……”

素時像平日哄魚丸一般,輕輕說著。魚丸的呼吸慢慢遲緩,眼神漸漸呆滯,那周身的殺氣也緩緩褪了下去。

“姐姐……”魚丸喃喃地道,“我……我的力量……怎麽會……”

素時無法回答,唯有未被白紗遮住的一隻眼睛,不停地落下淚水。

疑問、懷疑、畏縮、恐懼,最終都被對姐姐的擔憂取代,魚丸望著滿身傷痕的素時,拚命匯聚起身上僅剩的一點力量,注入她的身軀裏。

傷口愈合,斷骨重續,腐肉新生,素時的身上雖然滿是塵土,卻連一絲傷痕也沒有了。

魚丸安心地閉上雙眼,陷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地錦攙扶著鬆香上前,二人看著魚丸都說不出話來。這樣強大的力量,勝過地錦,甚至勝過乘虛與一衾……他們想問些什麽,想說些什麽,可看到魚丸那天真無邪的睡著的模樣,終究無法問,無法說。

“魚丸為什麽會這樣,這樣是福是禍,都無人知道。還望二位能保守這個秘密。”素時抱住魚丸小小的身子,極為鄭重地懇求道。地錦與鬆香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地錦走到魚丸麵前,背過身背起他。四人相互攙扶著越過遍地橫陳的狼妖,向著眼前的合穀步步走去。

啟明星躍上蒼穹,天亮了。

合穀之下,那曾經最最肥沃的土地,已然成了一片龜裂的荒蕪之地。一個少女靜靜躺在地中,渾身遍布血痕。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隻剩下極其微弱的呼吸。

“姑娘?姑娘!”素時蹲在她身前輕聲呼喚,地錦忙將一絲靈力注入她的身體。

少女嚶嚀一聲,眼珠慢慢地動了動。

“姑娘,能聽到我的話嗎?黝勤等人已經傷重,白兔族已然安全了。”

素時溫柔的聲音讓少女的臉上煥發出一絲生機:“多謝……巫者白靈……替族人……多謝你們了……”

白靈!她便是白月的姐姐,白兔族靈力最強的巫者!離想要的東西越來越近,素時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來:“白靈,你的妹妹白月現在何處?”

白靈伸手向一旁指去,聲音虛弱:“那處洞穴,藏在那裏……”

素時怔住:“可是,她與黝暉,不是已經離開了嗎?”

白靈搖了搖頭:“傻……丫頭,明明已出結界,偏又回來……不願獨自求生……她解開了桎梏,靈力不輸於我……黝暉同她在一起……”

難怪黝勤會說黝暉是叛族之人。

白靈喘了口氣,艱難地道:“我所剩法力……隻夠維持結界一刻……若不是你們……多謝了……我族人都在那洞中,還請幫幫他們,讓他們活下來……”

她的聲音漸漸虛弱,瞳孔擴散,一縷香魂遠逝。地錦低低念起了往生的咒語,替她送行最後一段路。

白靈,你沒有辜負巫者這個名字。

一炷香後,眾人站起,向那洞穴走去。

素時想過許多種洞內的景象,卻唯獨沒有眼前看到的這一種。洞穴之內,觸目所及的白兔妖已經所剩無幾。他們全都是兔子的模樣,畏畏縮縮,瑟瑟發抖,看到四人進來,下意識地退縮成一團。

“我們是來幫你們的!”鬆香焦急地對他們喊道,卻無人回應。那一雙雙赤紅的眼睛裏,寫滿了茫然與恐懼。

素時拉住鬆香的手,帶著她向洞穴內走去。白兔常年被黑狼欺淩,已無反抗之力,更不會輕易相信他們這些陌生人。為今之計,隻有找到白月,才有可能扭轉局麵。

這也是替白靈實現最後一個心願吧。

走到最裏麵的一間,他們見到了黝暉。那是一個瘦骨嶙峋的高大男人,卻因為饑餓而沒有多少法力控製身軀,露出了狼的耳朵和尾巴。他的手中握著一團血肉模糊的皮肉,刹那間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素時忍住欲嘔的衝動,向那團血肉望去。一刹那間,她感覺到一種靈識——周遭一切都靜止了,那滴滴鮮血恍如箭雨,向自己撲麵射來。

——妖血。

她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陡然覺得呼吸時胸口都生疼起來。黝暉茫然地抬起頭,看向他們。

“誰……”他的聲音喑啞。

“那是隻兔子!”鬆香突然指著黝暉手裏的東西,驚呼出聲。她素來疾惡如仇,看向黝暉的眼神裏頓時充滿了憤恨:“你不是幫著白兔族反抗狼族嗎?怎麽會……”

“我撐不住了。”黝暉淡淡地說,他的眼神空茫而沒有焦距,“我的法力撐不住了,我的體力也撐不住了……”

鬆香滿臉憤然:“那你就……”素時卻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她的聲音飄忽而清冷,虛弱無力卻又冰寒徹骨:“是誰?”

鬆香愕然看向素時,卻聽她又問了一遍:“你手裏的,是誰?”

黝暉望向她。他的眼睛像兩塊上佳的黑曜石,無比深邃,卻也無比冷硬。

他沒有回答。

“白月呢?”素時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黝暉沉默。

在四人漸漸變得異樣的目光裏,黝暉淡淡地說道:“我需要法力,我也需要體力。”

所以……他吃了她嗎?吃了自己最心愛的人?

素時沉默著,突然冷冷地笑了起來。她記得景止的話——對於黑狼妖來說,白兔妖不單單是食物,更能視其修煉的時間長短、身上妖力的強弱,為捕食者增加自己的修為。白月不但是食物,她是靈力最盛的白靈的親妹妹,解脫了桎梏,她的靈力自然也是極強的。

隻是,他們明明已經挺過了這麽久啊。偏偏是這一天,偏偏是黝勤被擊垮的這一天,偏偏是他們安全的這一天……雖然心寒若冰,素時卻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我要白月的妖血。”

黝暉的目光在他們四人之間巡睃,聲音嘶啞卻堅定:“可以。我要的不過是法力與體力,你拿什麽來換?”

鬆香氣得臉色發白,轉過頭去。地錦開口:“法力可以給你,隻是我們身上也已經沒有口糧了……”

黝暉的眼睛冷得像一塊冰。便是方才的黝勤,與他相比都可算是溫和。他沒有開口,態度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打破沉默的是素時。她向鬆香伸手道:“借劍一用。”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她舉起那冰冷的長劍,紮向自己的大腿。

劍光一閃,鮮血飛濺。素時臉色蒼白,嘴角卻淡淡帶著笑意——“我用我的肉,與你換。”

四人離開洞穴之前,素時平靜地對黝暉說了黝勤等人被擊潰的事,黝暉沉默地聽著,一聲不吭。

她不知他是悔是恨,卻也已經不想知道。悔恨又如何,白月,就像佘小妹,就像“辛”,已經永遠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素時割肉時失了很多血,雖有法力治傷,卻終究元氣大損。她一步步往前挪動,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可看著伏在地錦背上的少年眼眶中翻滾的淚水,她便覺得自己不能哭。

哭泣,會讓人變得軟弱。經曆了這麽多生生死死,她已經不會再軟弱了。

曾經多麽美麗的三個故事,如今,卻徒剩滿目瘡痍。有情人,可絕情;有緣人,可斷緣;有心人,可挖心。

景止,我見證了這三個故事,看遍了三界最涼薄的心,品嚐過了所有恩怨愛恨。那些海誓山盟、念念不忘,終究在逝去的歲月和變幻的人心裏,碎成了齏粉。

可是,景止,我沒有變。

或許我的容貌變了,你不再能認出我來……可我的心,永遠也不會變。

這是景止第三個故事的結局。

從北地,再一路輾轉回到家鄉淄城,素時從一個天真少女,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她失去了一隻眼睛,麵上覆著精致的白色合歡花。她的頭發已經蓄得很長,漆黑如瀑。她露出的一隻眸子深邃,晦暗如井。她的腿還吃不得力,行路有一些艱難。可這一路風霜、磨難與見聞,卻將她雕成一朵淒豔沉鬱的桃花。

姐姐,或許,你本該是妖。而我,又是什麽呢?

魚丸默默地這樣想。

離淄城越近,離分別便也越近。四人之中,便是最活潑愛說話的鬆香,也突然變得沉鬱起來。這一日傍晚進了客棧,素時洗漱完脫了外衣躺在**,鬆香突然湊過來,同她躺在了一處。

素時有些詫異。這些日子以來,她們雖常住一間房內,卻從未如此親密過,要麽睡兩張臥榻,要麽一頭一尾。素時不太自然地往一旁讓了讓,卻聽鬆香嘀咕道:“跟別人同榻而眠,我也是第一次呢。素時,往後你夫君若來找我算賬,你可要幫我求求情。”

素時嘴角一揚,便沒有再讓開,轉頭望向鬆香:“你這次回去,可會受到責罰?”

“沒關係,反正責罰這東西我也熟得很,不過是抄抄書,閉閉關,思思過。

我們聶大師父常說,”鬆香學著老者的口吻說,“‘鬆香這姑娘,當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啊。’”

素時忍不住輕聲笑了。鬆香的目光掠過她放在床頭的狐狸燈,便坐起身來,指了指:“素時,你很珍惜這盞燈吧。”

素時順著她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點了點頭:“嗯,這是魚丸送我的。上麵,有我心上人的一魂一魄。”

鬆香一怔:“原來你已經有心上人了呀……”她有些歡喜,又有些悵然,“那我師兄……”

“你師兄?”素時茫然,“你師兄怎麽了?”

“我師兄對你……哎哎哎,你難道什麽都沒感覺到?”

素時眨眨眼睛,突然覺得欺負鬆香也是件有趣的事,遂做出一副無辜的模樣來。

“你你你……你對我師兄,當真沒有半分情愫嗎?”鬆香一副“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模樣,撲到素時麵前。

素時嫣然一笑:“我若說有,你不傷心?”

鬆香掙紮了片刻,方才道:“自然是傷心的。隻是比起我的傷心,師兄傷心,我大概會更傷心一些。”

“傻丫頭。”素時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你看看,我隻剩下一隻眼睛了,隻能看著一個人。你師兄再好,我也看不見哪。”

鬆香怔了怔,輕輕抱住素時的臂膀:“你別難過。你那心上人要是敢嫌棄你,我一定替你打他。”

“好,你替我打他。”素時輕輕笑起來。屋裏油燈“啪”的一聲,光影微微顫動,映在冰寒的窗子上,起了一層暖暖的霧氣。屋外寒風凜冽,室內卻溫暖如春。

“素時,說說吧,你的心上人是什麽樣子的?”鬆香一臉八卦與好奇。

“嗯……他的姿容天下無雙,氣質風流高華。”素時回憶著初見景止時的景象,仿佛還能感覺到那刻自己的澎湃心跳,“見到他的時候,世間一切都化為了背景,你能看到的,就隻有他……”

鬆香刮了一下素時的鼻子:“你那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吧?”

“才不是。”素時微微笑起來,“絕對不是……”

“要不是情人眼裏出西施,那他想必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吧……”鬆香托腮想象著,“他對你好不好呀?”

素時重重地點了點頭。

景止的好,許多人不知道。人們隻看到他外表之美可堪絕世,隻看到他善良溫柔有赤子之心,可隻有她看過他在寒夜裏的溫煦一笑;隻有她知道他為了她的幸福,會忍著心痛,逼她遺忘。

“素時,此生若能有一個人,也對我極好,我必定十分歡喜。”鬆香低聲說道,“可那個人若不是師兄,那十分歡喜便隻剩下五分了。”

素時輕輕伸出手去,摸了摸鬆香的長發。那青絲看上去那麽堅硬,摸在手中卻絲滑如綢,她開口問道:“鬆香,你會躍下升仙台嗎?”

“是師兄同你說的嗎?是啊,我會。”

“那你又是何苦……”

鬆香淡淡一笑:“若有一天,我要麽灰飛煙滅,要麽忘情絕愛,而在此之前連句喜歡也不敢說,那一生還有什麽意義呢?升仙,是父母之願,是師門之責,而我隻想為自己活一天。為自己活一天,我便想離師兄再近一點。”

素時不說話了。她久久地凝望著室內燃著的蠟燭,那燭淚漸漸盈滿了托盤。

室內安靜,便可聽見外頭隱約的寒風呼嘯。鬆香大約覺得冷,將被子掖了掖。

“睡吧。”鬆香吹熄了蠟燭,輕聲道。她微熱的鼻息慢慢變得均勻而緩慢。

素時卻沒有睡著,在一片無垠的黑暗裏,轉頭望向鬆香的方向。

“鬆香,世間之事,要麽不能,要麽不願。而他不曾表露出過人的天賦與能力,是不能呢,還是不願?”

沒有人回答,唯有嗚咽風聲,低低應和。素時不再說話,也閉上眼睛悄然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素時便醒了過來。她睜眼便見身畔鬆香依舊沉睡著,微微一笑,坐起身來,預備去廚房做些早膳。可她隨即便覺得不對——鬆香睡得怎麽這麽安靜,甚至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一聲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尚在夢中的地錦和魚丸。二人迷迷糊糊地睜眼,地錦披衣下床打開門,卻見素時站在門外,一臉蒼白。

“怎麽了?”地錦急忙問。

“鬆香沒有呼吸了。”素時一字一句地說道,吐字盡量清晰明白。地錦聽在耳中,臉色驟變,從她身旁錯身掠過,便向隔壁客房跑去。魚丸也已經從**下來,伸手輕輕拉了一下素時:“姐姐?”

素時仿佛如夢初醒,方才一直提著一口氣,如今才緩和下來。她急忙點點頭,放下手爐,同魚丸一起走向隔壁。

二人進了房內,便見地錦坐在鬆香床畔,目光片刻不移地盯著鬆香的臉。

素時心中一沉,盡可能地將自己所知道的都說了一遍:“昨日回了客棧,便梳洗睡下,我與鬆香說了一會兒話,她吹熄了燈睡的,大約是一更的光景。今早我起來,見她睡得毫無聲息,便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才發現已經沒有氣息了。窗戶房門都沒有開過的痕跡,我睡得淺,應當也沒有人進來過……”

素時的聲音雖盡量冷靜,可終究還是微微發顫。地錦擺擺手,輕聲歎息:“不必說了。此事都怪我。”他垂目凝視著鬆香的臉頰,那一絲溫柔,終於透過層層阻礙,從那素來淡漠的眼波中透了出來,“她強行將一半的仙力逼出身體,才會造成今日的假死狀態。”

“假死……”素時下意識地鬆了口氣,可轉念一想,又覺疑惑,“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要逼出自己的仙力……”

“大概,她終於明白了我的心……”地錦苦笑。

素時心中一緊——她昨日對鬆香說過,世間之事,要麽不能,要麽不願。鬆香既然這樣做,自然是不願。

她不願被逼著跳下升仙台,不願忘記地錦。

素時低下頭去:“對不起,地錦,是我的錯。我沒有忍住,提及了一句……”地錦卻輕輕搖搖頭,沉默片刻,他慢慢俯下身去,吻上了鬆香的唇。

魚丸駭了一跳,連忙用雙手捂住眼睛,素時也急忙別開了頭。魚丸小聲問道:“姐姐,這是臨別一吻嗎?”

“胡說。”素時敲了他腦袋一下,“我猜,是在渡仙氣。”

的確是在渡仙氣,此刻二人身上縈繞著淡淡的五色之氣,由地錦這頭慢慢傳遞到鬆香身上。片刻之後,地錦挪開一些,目光依舊停駐在雙目緊閉的少女臉上。鬆香慢慢恢複了呼吸,眸子未睜,卻已先露出笑容:“師兄,我的嘴巴甜不甜?”

地錦苦笑了一聲,道:“你總能逼到我。”

他的語氣帶著三分無奈,七分纏綿。素時情不自禁地向他望了一眼,隻覺那雙蒙矓的黑眸恍如雲破月來,閃爍著萬千星輝。

“師兄,我早就想清楚了。你若不愛我,我便正大光明地纏著你,待有一日跳下升仙台,便也了無遺憾。可若是你也喜歡我,那我便要背棄一切,同你在一起。師兄,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地錦沉默了許久,終究又露出一絲苦笑:“你總能逼到我。”

見過父親成仙後母親的傷心欲絕、強顏歡笑,他怎麽舍得,怎麽舍得忘記她,怎麽舍得讓自己的記憶裏再也沒有她的音容笑貌……即使有一天,她注定會先一步將他遺忘。

這麽多年來,他尊重她的選擇,也接受她的決定,不說破,不解釋,任由她誤會。這麽多年來,她從來也不知道——原來他忍受了那麽多嘲諷欺辱、貶低懈怠,全都是為了她。

她不是他眼中的笑話,而是一生所愛。

鬆香睜開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笑靨如灼灼桃花般燦爛鮮活。她掀被而起,走到素時麵前,抓住素時的雙手:“多謝你。”

“不……”素時還覺自責,“我差點就害了你……”

“不不不,你千萬別這麽想。若不是你,我大概一輩子也不能明白傻瓜師兄的心意。”鬆香輕輕一笑,“素時,師兄是我的心魔。那日見他給你遞上手帕,我便心魔已生。即使那時你正在為我熬湯,我也無法自控地想著若你消失不見該有多好。那隻是一瞬間,可就如白紙滴墨,再不複清白。這樣的我若躍下升仙台,怕是隻會灰飛煙滅。”

地錦一直站在她身後,聽到此言微微蹙了下眉頭,道:“慎言。”

若換作別人,必定會覺得他不夠溫柔,鬆香卻嫣然一笑,道:“師兄學會如何明著心疼我了。”

素時看著二人,嘴角噙起笑意。世人所謂的“一物降一物”,大概莫過於此。地錦將一身風骨斂藏於內,隻有執著如鬆香才可以看到。而鬆香的可愛之處,也唯有地錦方能體味、珍惜。

“鬆香,我知道你們前路必定還會有風雨,但我衷心祝願你們能白頭偕老。”素時望著鬆香的雙眸,極為誠懇地道。

鬆香握著她的雙手緊了緊:“好,我也願你今日吃過的苦都能有回報,那個你心愛的人,也會同你白頭到老……”

兩個女孩子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禁都有些淚眼婆娑。魚丸湊到地錦身邊,小聲道:“你的鬆香不好,讓我姐姐哭了!”

地錦望了魚丸一眼,淡淡一笑。魚丸撇撇嘴:“你也不好,你變了,不像我小弟了!”

地錦立刻做出一副素日的懦弱樣子,唯唯諾諾地道:“我當然還是你的小弟,畢竟你的法力那麽高深……”

魚丸小胸脯一挺:“那可不是……”

一旁素時卻聽出了另一重意思。魚丸法力之深乃是禁忌,地錦已允了保密。

此刻他這樣說起,難不成是裹著糖衣的威脅嗎?換句話說,就是——“拿我當作你的小弟,你可別忘了還有把柄在我手裏……”

她不禁有些擔心地看看鬆香,鬆香不解:“素時,你看我的眼神,怎麽像看一隻落入陷阱的獵物?”

“喀喀……”素時感覺到室內有些緊繃的氣氛,咳嗽兩聲,“鬆香,你與地錦心意相通,想必還有許多話說。我和魚丸就先出去了。”說著話,推著還一臉懵懂的魚丸出了房間。

門“吱呀”一聲關上,室內便隻剩下了鬆香與地錦二人。饒是鬆香素日以調戲地錦為樂,卻也從未有過如此孤男寡女相處的經驗,臉不自覺地有些紅了。

“師兄,這次回去,我不能升仙,聶大師父一定會生很大的氣。你可千萬別來幫我。你要是幫我,聶大師父隻會更生氣的。”鬆香努力克製住了內心翻湧的情愫,認認真真地同地錦道,“反正聶大師父叫我閉關思過也不是一兩回了,禁地哪裏有好玩的我再清楚不過,你千萬千萬別來摻和啊!”

地錦沒有回答,直直地望著鬆香。她一直知道他的眼睛深邃晦暗,卻不知竟可以如此勾魂攝魄。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心裏有點生地錦的氣。

她已經在努力克製了,他怎麽就不能收斂一些呢?

“聽到沒?師——兄——”鬆香提高音量,卻見地錦低下頭,澀然一笑:“你總能逼到我。”

他這句話一出,鬆香便放了心。這是不會插手的意思吧?閉關思過對自己來說是家常便飯,卻不能讓師兄也受這份苦……她朝地錦嫣然一笑,卻見他不知何時已逼到近前,輕輕地、不容置疑地,將唇印到了她的唇上。

鬆香的雙眸陡然睜大——她在夢裏千回百轉,這場麵總有不下百次。可真正嚐到他的味道,卻是這樣清甜,遠勝所有的想象。鬆香閉上眼睛,開始笨拙地回吻著。

地錦的雙目微微睜開,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

鬆香,你不知道。我早就想這樣吻你,在你說我看螞蟻洞房的時候;在你用手指指著我,幾乎碰到我嘴唇的時候;在你挺身擋在我與王家族人之間的時候;在你險些被黑狼妖的利爪傷到的時候。

我早就想這樣吻你,在很多很多時候。

素時知道地錦和鬆香必定有很多話要說,便帶著魚丸去市集上逛了一圈。她已有妖眼,腰間錦囊放著珠子大小的妖心,體內有黝暉注入的妖血,此番回去,便能成妖了。想到可以救景止,素時心中滿是歡喜。可與她相比,魚丸的表情卻有些沉重。

他不怕姐姐成妖,隻怕姐姐的付出景止不知道。他想,待重見景止,他定要將姐姐這一路行來的艱難困苦都告訴那個家夥。他要翻來覆去地說,哪怕讓那討厭的家夥耳朵磨出繭子來也要說。

二人從市集回到客棧,便見地錦和鬆香已經在廳堂等候。地錦雖一如既往地做唯唯諾諾狀,臉上卻還是泛出了淡淡的光芒。鬆香也是精神奕奕,嘴唇紅潤,還有些微腫。

兩個人沒了隔膜,倒是更加親近了些。隻是剛剛親近,她們便要麵臨離別——淄城,已經近在眼前了。

站在城外,望著那熟悉的城樓輪廓,素時隻覺得十分唏噓。她在這裏生活了十餘年,所學所知、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不及在外的短短大半年光景。或許便是因為這急速的蛻變,所以重新踏上這片故土,她才有“近鄉情更怯”之感。

“我已到了,不必再送了。”素時望向鬆香與地錦。她昔日所為,已屬驚世駭俗、引人置喙,若再同兩個修仙之人一道出現,隻怕風言風語會對他們二人不利。地錦雖不知她的顧慮,但想到鬆香已偷溜出師門這麽久,的確應當早點回去向師父道歉才好,因此便點了頭,就此別過。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魚丸學著江湖豪俠的架勢拱了拱手,逗得眾人紛紛笑起來,瞬間衝淡了離別的傷感。

“願下一次見麵,便是你們的大喜之日。”素時拉著鬆香的手,輕聲說道。

鬆香點點頭:“這話,我也要送給你!萬望珍重,他日再會,定要讓我瞧瞧你那‘姿容天下無雙,氣質風流高華’的心上人。對了,他叫什麽名字?”

素時嫣然一笑:“景止。”

他是她的高山仰止,是她的景行行止。

素時微笑著目送二人禦劍而去,那背影同樣瀟灑飄逸、內藏風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此地一別,不知他們何日才能相見。但這段同行的時光,卻可以在心中留存數十年。

她轉身,看向魚丸,問道:“可準備好了?”

魚丸望向她,點點頭。他臉上的活潑頑皮已然收了起來,多了幾分堅韌淡漠。素時明白,他同樣要麵對很多——餘家、父母、太奶奶……經曆過那麽多事,他已經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姐姐,我準備好了。”魚丸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二人便肩並著肩,向城郭內一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