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折斷的妖骨

我不願一個人被幽禁,而你在紅塵中風光無限;我不願你把我忘記;我不願你愛世間蒼生,獨獨不愛我!

大半年光陰輾轉,變的又豈止是他們。

今日故土,也已經變了模樣。昔日的小巷建起了茶坊酒肆,昔日的民居成了大院深牆。街上的人們有的素時認識,有的卻全然陌生。他們看向素時的眼光,卻大多帶著驚異——那臉龐上的白色紗質合歡花,豈像凡間所有之物?

素時想起昔日在這車水馬龍的道路中,人們將她圍在中間、指責景止為妖的那日,便覺恍如經年。她沿著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道路走向蒲家,隔得老遠便看到她從鄉下請來幫傭的姑娘阿肆正在井邊打水。她長得胖了一些,變白了一些,明顯是生活滋潤的樣子,素時頓時鬆了一口氣。

見阿肆便知,爺爺過得不錯。

她唯一縈懷之事,總算還妥帖。

阿肆抬眼看到她,開始還沒有認出來。待見到素時對自己笑了笑,她方才揉了揉眼睛,大聲喊起來:“蒲老爺,小姐回來啦!”

魚丸繃著的臉一下子垮了:“噗,小姐!”他看了看素時,“姐姐何時成了大家閨秀啦?”

“胡說八道。”素時脫口而出,卻有一道男子聲音同時響起:“不錯,胡說八道。”

二人循聲望去,便見仙風道骨的蒲爺爺從房內走了出來。多少時日不見,他未見老,還是過去的模樣,書生袍子、裹高方巾,慈眉善目的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你素時姐姐從小要操持家事,心思活泛得很——這一點像我。她要是大家閨秀的話,你看我,像大家閨秀嗎?”說著,他捏起了蘭花指。雖然多日未見,魚丸還是很不給麵子地做出了嘔吐狀。

爺爺撚著胡子笑道:“她雖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可在我心中,卻勝過所有的大家閨秀。”他說著,目光從魚丸身上轉到素時臉上,微微一笑,“回來啦。”

不過三個字,卻勝過千言萬語。素時隻覺這一路上無數被她刻意壓抑著的害怕、委屈與悲傷一下湧上心頭,仿佛如鯁在喉。她用力再用力地盡數咽了下去,最終隻綻放出一個微笑來:“爺爺,我回來啦。”

那笑容帶著說不盡的荒涼淒楚。蒲爺爺點了點頭,聲音裏帶著一絲慨歎:“我的素時,長大啦。”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又是一年開春,春雨綿綿,落在枝頭紅杏上,瑩潤欲滴。素時從久違的酣睡中醒來,睜眼便見兩隻燕子在廊下嬉戲飛舞。

她依舊沒有夢到景止。

素時坐起身來,披上衣服。屋外已經傳來白粥的清香——如今她昔日要忙的家務活計,都有阿肆接手,自己倒成了最最清閑的那一個。

素時下了床,打開廂房的門走出去,隻覺得空氣都無比清潤甘甜,這是一年最好的光景。

隻是,她依舊沒有夢到景止。

妖心、妖眼、妖血,她都已經得到,可要如何成妖,卻不得而知。景止為何不給她任何提示,會不會出了什麽事,或是乘虛發現了什麽,將他看得更緊了?

素時心口猛地一揪,轉身向爺爺的書房走去。

“來啦。”爺爺放下筆,伸了一個懶腰,他向素時示意桌上的糕點,“吃一個?”

素時心事重重,下意識聽話地拿起一個塞進嘴裏,卻差點吐出來:“怎麽這麽苦!”

“哈哈,苦吧?我便是靠這個提神醒腦,寫出好文章來的。”爺爺笑著說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下回拿去茶攤請大家嚐嚐,大家鄰裏一場,總是要有福同享的。”

素時聽爺爺這麽說,便知淄城之人對他們昔日的那點成見已經煙消雲散。隻是爺爺還是愛記仇的……她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爺爺拿起桌上的一卷書冊:“你瞧瞧,這是我所著的第一卷。”

素時將手擦幹淨,接過書卷認真看起來。比起原來的書卷,爺爺將故事分門別類、由淺入深地整理好了,又加以融合與潤色,確實好看不少。

“怎麽樣?”爺爺問。

“真的很好。”素時誠心誠意地說道。

爺爺見她眉間似有憂色,便問道:“怎麽了?有什麽難事,說與爺爺聽聽?”

素時點了點頭,蹙眉道:“也不知此番魚丸回去,究竟如何……”她話音剛落,便見一個小廝跟著阿肆到了書房門口站定,很規矩地拱著手在外頭候著。蒲爺爺瞥他一眼,對素時笑道:“這不,說曹操曹操就到。阿肆,叫他進來吧!”

小廝進了書房,便低著頭道:“少爺讓我給蒲老爺、蒲小姐帶個話,他一切安好,勿念。”

素時忙問道:“你家老太太如何?”

小廝道:“勞您惦記著,老夫人先前一直臥床不起,眼見是不好了。昨日少爺回來,便說自己在外遊曆已學得法術,掌心對著老太太胸口一拍,老太太即刻便大好了,雖然依舊動不得、說不得,卻精神了許多。少爺說這大半年裏好不容易得著機緣遇到仙人,學會了這一招半式。仙人說他天生有慧根,隻是那仙人要出門遊曆,便讓他先回家來將老夫人救活。待下次他再有機緣學個一年半載,老夫人便可恢複如初了。如今合家都拿少爺當個神仙看呢。”

素時心中一鬆,嘴角也不自覺地帶起笑意。魚丸這個鬼精靈,倒也真是聰明。這麽一番真話摻謊話的言語一出,家中人誰還會給他難受呢?捧著還來不及呢。

他那法力,大約便是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大力量吧。經過兩次爆發,他竟已能稍作操縱,也實在是極了不起的。

餘家的小廝走了,爺爺方才笑道:“放心了吧?餘家那小子我是看著長大的,同他爹不一樣,是個有七竅玲瓏心的,隻是從前被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夫子們歪帶了,沒有表露出來罷了。這一趟出行倒是打通了任督二脈,對那小子實在是件好事。”

素時澀然笑了一下:“這一路上,魚丸跟著我吃了不少苦,終究不敢稱為好事。”

“哎,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他要是困在餘家那一畝三分地裏,永遠也長不成一個男子漢。”爺爺勸道,“好了,魚丸之事不必縈懷,你還有什麽事鬱結於心嗎?”

素時想了想,終是點了點頭:“爺爺,我已有妖心、妖眼、妖血,隻是還不知該如何成為一個妖。”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到床邊,從床下藏著的掛鎖的箱子裏取出一冊書卷。

“這是……”素時一愣。爺爺的手寫稿她全都看過,但這一冊她竟然全不知曉。

“這裏麵記載著數十年來,我聽過的各種奇詭秘術,不但不適合給你看,流傳出去隻怕會引來禍端,所以一直藏著。”爺爺翻看書卷,最後停留在一頁上,逐字念道,“淄城北有座上清觀,觀中有一巨鼎,人雲乃是昔日始皇煉丹所築。

然觀中的滌凡道長卻在一日飲酒之後說道,那壓根不是什麽煉丹爐,而是人與妖的融通之門。若有妖之血肉,可令人化而為妖。隻是這過程極為痛苦,若無堅毅之心,必定是做不到的。”

他看向素時,搖頭歎道:“這最後一句話,對你倒成了白說。好吧,你且隨我去見見這位道長。”

滌凡道長是個正經道士,手持一柄拂塵。他一聽蒲家爺孫的來意,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笑話,我為人清心寡欲,幾時喝過酒?”

素時心中一緊,卻聽爺爺道:“你靜心室門外大柳樹下,埋了三壇女兒紅,是也不是?”

滌凡老臉一紅:“既然是喝了酒,那便是胡說八道。”

爺爺道:“你酒後說過許多話,要不要我一一確認是否為胡說八道?”

滌凡眼睛一瞪:“少來威脅我!那事兒你又不是不知,乃是逆天之行。就算不說那些大道理,也是一樁極為痛苦之事。你自己的孫女,你就不心疼嗎?”

這一次,素時站了出來。她盈盈行禮,帶著笑意望向滌凡。滌凡一噎,仔細看了看她的形容,終於歎道:“原來是已經做好了準備。也罷,那貧道自然沒甚好說了。”

素時不料他一眼便能看出妖眼、妖血,倒與那玩世不恭的外表不同,不由得也肅然起來:“多謝道長成全。隻是不知如此是否會給道長添麻煩?”

滌凡揮了揮拂塵道:“萬物自有道法。既然有此鼎的存在,總是要有用鼎之人。你不必憂心,在貧道看來,三界之分,不過善惡罷了。”他說著,向前方一指,“隨我來便是。”

那巨鼎靜靜佇立在道觀後山一片桃林間。此時桃花盡謝,空留光禿禿的枝幹,竟頗有幾分淒婉之感。那鼎形似商周後母戊鼎,方方正正,極為巨大。滌凡說這看似是煉丹爐,卻從未真正煉過丹藥,傳說卻是做煉人之用。進得其內,便是一個個寬敞的房間,地繪陰陽八卦。滌凡將她帶入最裏的一間,此處與別間不同,那牆壁上繪著一條栩栩如生的大魚,身軀龐大、魚鰭極長,看上去極其凶猛。

“鯤?”蒲爺爺突然問道。

“是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滌凡搖頭晃腦地道,“古書記載,三界原為四界,最高之處有神。相傳這鯤,便是世間最後一個神了……”

素時看著那鯤,微微慌亂的心跳竟一點一點平靜下來。那凶猛的巨物突然變得十分溫柔,透過壁畫向她投來溫煦的目光——她自己仿佛也成了一條魚,在溫暖的海水裏遊弋。

素時呼吸平和,盤膝坐到了蒲團之上,對麵滌凡也盤膝坐下。他擺出一個玄妙超脫的模樣,突然抬頭看向一旁的蒲老頭:“你可以走了,待在這裏又沒有用。”

蒲老頭啐他一口,回頭望了素時一眼,那眼中滿是關懷、擔憂。素時肅然點了點頭,向爺爺拜行了一個大禮。

走出大鼎,蒲老頭遠遠便看到魚丸的身影。少年眼中含著淚水,似已知道姐姐去了哪裏,去做什麽。

“爺爺,姐姐要如何成妖?”他低低問道。

“以眼換眼,以血換血,以心換心。”蒲老頭淡淡回答。

魚丸微微咬住下唇,許久許久,才終於囁嚅著問出一句:“一定很疼吧?”

蒲老頭歎息一聲。有些人明明深愛若斯,卻終究不能走進另一個人的心裏。

他們默默等待,漸漸地那爐頂上升起嫋嫋煙霧來。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滌凡道長便走了出來。他的神情高深,看不出悲喜。魚丸先按捺不住,急急問道:“姐姐怎麽樣了?”

“妖眼與妖血已經無礙。可妖心,卻要剖出心來換。”滌凡緩緩道,“我不能看血腥,故先行出來,留了一把匕首給她。能不能成妖,就要看她自己了。”

聽到“剖心”二字,魚丸眼中的淚水終於滑落。滌凡詫異地看他一眼,問道:“可是擔憂那位姑娘心誌不夠堅韌?”

魚丸搖了搖頭:“恰恰相反。”

她便是因為心誌太過堅韌,才會遍體鱗傷。

日光漸漸偏移,從頭頂上方到了樹梢。魚丸與蒲老頭在大鼎外默默等候,滌凡亦在等待,卻不是默默——大約是覺得無聊,便反反複複將《道德經》背誦了百遍。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

一陣春風拂來,將遠處桃樹上的無數桃花吹落。片片嫣紅飄過麵前,魚丸隻覺得雙目被什麽晃了一下,驟然豔光大亮。

那是一個女郎,款款從大鼎走出來。

她腰肢纖細,姿態嫋娜風流。墨色的長發在肩頭披散,半遮半掩著玲瓏的身軀。她的眉目秀麗,卻又不僅僅是秀麗;氣度溫雅,卻又不僅僅是溫雅。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是了,她如此纖弱,仿佛微一用力就會跌落枝頭的桃花。她又如此剛強,眸中滿溢著堅韌與篤定,仿佛空穀的翠竹。

她依舊是素時,卻又不僅僅是素時。

素時站定在三人麵前,水般的眸光一一從他們臉頰上淌過,徐徐綻開一個絕豔的笑容,明澈的瞳仁裏有紅光流動。她失去的一隻眼睛靠著充沛的妖力重新生出,那薄薄的合歡花麵紗已成了如花鈿般的桃花裝飾,一星嫣紅嵌在白玉般的臉頰上,越發襯得她嬌媚無雙。

“姐姐?”魚丸輕聲喚道。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短暫卻又恍若經年不醒的夢。

“嗯,是我。”她輕輕回答。聲音仿佛被塞進了綿軟的棉絮裏,帶著清甜與溫軟。素時自己似乎也覺得奇怪,輕輕皺了下眉頭——她皺眉也是好看的,像個天真稚氣的孩童。

“你成功了。”滌凡看著她,點了點頭。他的目光落在她胸襟的淋漓鮮血上,立刻別開了眼睛,“古往今來,進鼎之人也不是沒有,可是,誰也不曾如此狠心……”

如此狠心,一匕插入自己的胸口,挖出心髒。

世間最狠的,不過是對自己狠。

素時淡淡一笑,望向爺爺:“爺爺,我們回家吧。”

她向蒲爺爺伸出手,那纖細婀娜的身子卻突然一個搖晃。素時微怔,穩了穩身形,卻突然聽見兩聲可怖的“哢哢”聲。她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如一樹灼灼桃花傾覆,慢慢委頓於地。她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素時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她又回到了上清觀的煉丹爐裏,那爐煉的不是丹,而是活生生的人。她將妖眼與妖血融入體內,仿佛被抽去了筋、扒去了皮;她覺得自己一會兒置身冰天雪地,一會兒置身熊熊烈火。無數小刀割著自己的皮肉,無數蟲蟻在血液裏啃噬撕咬,她想死去——在那一刻,誰能讓她死去,她都會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最最難熬的那一刻,她聽到了自己脫口而出的呼喊。與自己一起痛呼出聲的,是另一個聲音。

“啊——”

她忍住的眼淚一下盡數湧入眼眶。

那是景止。

他的聲音磁性柔和,卻帶著仿佛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他似痛得喘不過氣來。那聲呼喊仿佛泯滅了光陰和距離,從他的心髒傳到她的心髒裏。太痛太痛了,可她從那份痛楚裏,卻竟然體味到一絲甘甜。

他的痛,來源於她。他的痛,是因她而生。

景止……

她向眼前無盡的虛空伸出手,她知道自己不能放棄,還有妖心……她握住滌凡留下的冰冷的匕首,狠狠一捅,插進自己的心扉裏。

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和你在一起……“妖眼、妖血與妖心,已經融入她的身體。”滌凡站在床前,查看著素時的情形,“至於為何會癱倒,我也不知道,隻能等她醒過來了。”

“你這牛鼻子老道。”蒲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要是丫頭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放火燒了你那煉丹爐!”

滌凡哆嗦了一下,嘀咕了兩句:“慈悲……”卻聽魚丸歡喜地叫了起來:“姐姐醒了!”

素時的眸子睜開,眼前漸漸聚焦,出現三張焦急的臉。她微微笑了笑,以身撐床便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竟然根本使不出勁。不,手上是有力氣的,身體卻軟綿綿的,好像是沒了骨頭。

素時皺了皺眉。

蒲爺爺急忙湊近,關切地問道:“哪裏不舒服?”

“覺得沒有力氣,或許是還未適應……”

“是啊是啊是啊。”滌凡急忙撇清關係,“以人身變妖身,她一個孱弱女子,哪能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妖力?你讓丫頭躺兩天緩緩吧。”

蒲老頭雖覺哪裏不對,但也隻能點了點頭。

誰也沒有料到,她這一躺,便是整整五天。

到了第六日,素時依舊起不了身子。蒲老頭方才覺得不對,跑去上清觀找滌凡算賬,卻被道童告知道長已經雲遊去了。蒲老頭氣得跳腳,回到家中便閉門開始翻閱手稿。可這麽多故事裏,再沒有哪一個與化妖有關。

他熬得眼睛紅了,脊背佝僂了,平日最最自得的書生意氣也不在乎了,卻也終究沒有找到一個能幫到素時的方法。魚丸來到蒲家,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邋裏邋遢、愁眉不展的蒲老頭。他望著爺爺,便明白了素時的情形,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吧嗒吧嗒”地落到地上。蒲爺爺揉了揉酸疼的眼睛,輕輕歎息一聲:“我平日寫書比現在還要糟糕百倍,並沒有什麽的。你去看看素時吧。”

魚丸點了點頭,沿著回廊向素時的房間走去。他猶記得當年,姐姐曾那麽用力地抓住他的耳朵:“說了多少次,不許隨便進來!”

那感覺是那麽疼,可現在,他願意疼一萬倍,隻求姐姐能站起來,能再一次用力揪住他的耳朵。

魚丸忍住了淚水,踏進素時的房間,卻見她用皓腕撐著頭,一隻手捧著書卷,似乎看得入神。聽到腳步聲,她徐徐抬頭,淡淡笑道:“去敲了門再進來。

說了多少次,不許隨便進我這閨房。”

魚丸破涕為笑。

真好,她完全不像一個已經癱倒了數日的人,依舊姿容娟秀、言笑晏晏。

真好,她依舊是那清風明月般的姐姐。

魚丸的丹田中突然湧起一絲暖意。他心頭一震,立刻凝神聚氣,將那股力量凝聚在掌心。他雖然不能十分自如地操縱那股力量,但在全神貫注之時,也能稍加運用。暖意綿延不絕,慢慢由魚丸掌中傳到素時身上。可說來奇怪,那能順利灌輸進餘老太太身體裏的力量,卻仿佛水遇到了油脂般,自素時的身畔輕輕滑落,竟是分毫不能融合。

魚丸眉頭一蹙,用出了吃奶的勁兒,心中暗暗祈禱。可那力量這一次卻完全不聽話,漸漸地便如星星之火般熄滅了下去。素時溫和地看著他,道:“魚丸,是不是不成?你別急,若是不成,倒也是好事。”

“怎……怎就是好事了?”

“我是妖啊,魚丸。”素時眸子含笑,“你的力量無法融於我身,那麽,你便不是妖。”

她想的竟是自己——魚丸的眼睛一下濕潤了:“姐姐,我可以是妖的。”

“呆子。你若是妖,妖力遠勝於尋常上仙,那是禍不是福啊!”素時合起了書,表情有些焦急,“一白,提防乘虛,他心胸最是狹隘,你落過他的麵子,他必定會懷恨在心。雖然你力量強大,卻不能操控自如,隻怕未必是他的對手。實在萬不得已,你就隻能在上仙一界暴露出你的能力。你既然不是妖,便隻會被保護起來……”

魚丸聽素時這些話,隻覺姐姐似在托孤,眼淚已止不住地往下流:“姐姐,別說了……你不可以死。姐姐,你若不活著,我便去找乘虛。我從他手中奪來景止,與你陪葬!”

素時一怔,突然笑了起來:“古往今來,這大概是最好的要挾方法了。魚丸,你是要逼我活著呀。”

姐姐終究是懂他的——他心中激動,澎湃的思緒恍如一浪又一浪驚濤拍岸,卷起藏在沙礫中掩藏的秘密。

在灌輸那力量的時候,他明明感覺到了什麽,可究竟……是什麽呢?

魚丸抿了抿唇,思緒陷入了無盡的空虛。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突然嘶啞地說出兩個字來——

“妖骨”。

素時所缺的,是一截妖骨。

在煉丹爐中錘煉妖化,她本身的骨骼無法承受巨大的妖力,慢慢折斷碎裂。

當她走出大鼎,那碎裂的骨骼便再也無法支撐,轟然倒塌。

“想必是了。我當時聽得哢哢兩聲,大概就是骨頭折斷的聲音。”素時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幾乎不像那個折斷了骨頭的人,聽在蒲老頭與魚丸耳中,都覺心中疼痛。

隻是,要去哪裏尋找妖骨呢?

素時房中,三人皆是一籌莫展。思來想去,妖骨畢竟不是狗骨頭,哪有那麽容易唾手可得。

就在此刻,誰也沒有發現,一道人影從房門外一閃而過。

“你說的是真的?”老婦人一臉震驚地看著自己眼中素來最沒用的女兒,“你家那個小姐當真是妖?”

“是啊,絕對沒錯。”阿肆用力點了點頭,“我一聽他們商量,便想起哥哥了。哥哥被逐出修仙門派,不就是因為捉不到妖嗎?”

若把素時捉了去,哥哥自然能重新成為修仙之人,不再會日日自怨自艾;母親也不再會被人看不起,不會日日以淚洗麵。

老婦人在房中踱來踱去,最後咬咬牙:“行。隻是你說過,她身邊那小子似有法力……”

“他也不會日日陪在小姐身邊。”阿肆那張在蒲家好吃好喝、已變得白淨圓潤的臉上,寫滿了篤定之色,“我總是有辦法給哥哥創造機會的。”

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魚丸提著一壺好酒走在路上,去尋學堂裏最有才華的夫子詢問與妖相關之事;蒲老頭也早早開了茶攤,向路人供應茶水,隻求換一個同妖有關的故事。家中安安靜靜,隻剩下阿肆一人留下照顧素時。

事實上,素時是極好照顧的。她化妖之後不需進食,又因記憶強了許多,便更愛久久地半躺在床榻上翻閱書籍,幾乎不需阿肆幫什麽忙。對於這個在自己離家之時照看爺爺的少女,素時一直懷著感激之心,也盡可能地不去給她添麻煩。

她從未想過,這個妹妹般的女孩,這個昔日幾乎被母親賣到醃臢地、在蒲家慢慢恢複元氣的女孩,竟會選擇背叛。

“為什麽?”素時輕聲問道。麵前的阿肆微微弓著背,一副瑟縮的模樣,身前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少年同她長得有幾分相像,一臉正氣地仗劍而立,劍尖直指素時。

阿肆哆嗦了一下,沒有回答。卻是那少年朗聲說道:“哪有為什麽!汝等妖類,自當誅之!”

“妖類?我可曾害過你?”素時微微挑眉。她容貌雖未大變,卻已染上七分妖媚。少年的劍尖明顯顫抖了一下,目光也不敢再直視素時的臉:“你……你雖未害人,但遲早是要害人的!既是如此,便應誅殺在當下!”

素時曼聲笑起來,聲如銀鈴:“當真好一派歪理。不說旁的,我隻問一句,阿肆,這世間害你者誰?幫你者誰?”

阿肆自兄長身後探出頭來,道:“阿肆沒用,隻能賣身為奴,為哥哥籌路費去修仙;阿肆沒用,哥哥辛苦修仙又被逐出,而阿肆什麽忙都幫不上。如今哥哥隻要擒了你,便可重回修仙門派,這是阿肆唯一能做的事了。小姐,你要怨就怨我,可不要怨我哥哥。”

素時苦笑。除了笑,她已無話可說。那少年隻覺她是在笑話自己被門派逐出一事,心裏一時惱恨起來,長劍向前一送——那劍鋒如此銳利,直直刺破皮肉,紮進了她的胸口。

“噗”的一聲,鮮血迸流。少年與阿肆大吃一驚,齊齊倒退一步。素時恍若毫無痛覺,反手便將劍拔了出來,“當啷啷”一聲丟在地上。

她體內的氣力正在飛快消逝,痛得五髒六腑都在顫抖。可在這兩個人麵前,她不想露出一絲虛弱之象。

鮮血美人,眸光如刀。或許便是這股氣勢震懾住了二人,二人一時竟誰也沒有動作。

“哥哥……”阿肆緊張地叫著,“怎麽辦啊?我怕餘家少爺一會兒就回來了……”

少年咬了咬牙,彎腰撿起寶劍,又一次指向素時。

“一不做,二不休……一不做,二不休!”

劍上的寒芒映在素時臉上的時候,她心頭第一次升起一絲疲憊。她很痛,很累,很疲倦。如果可以就這樣休息的話,如果可以就這樣永遠閉上眼睛的話……天空中的太陽,突然被陰雲遮蔽。街頭巷尾的人們驚呼慨歎,他們隻能看到無邊的灰色霧氣,遮天蔽日。就算是目力最佳者,也看不清那霧氣中的人——那個戴著鬥篷、體態纖細的女人。女人的速度太快,恍如九霄閃過的一道驚雷;女人的腳步悄無聲息,仿佛是一隻輕盈的貓兒。

她穿過茶坊酒肆,經過瓊樓玉宇,路過百姓人家。她隻在經過蒲老頭茶攤的時候,突然停了一下腳步。可那或許不算停留,隻是她快速前行中滄海一粟般的一次猶豫、一次呼吸。

攤上的蒲老頭正在泡茶,他似有所感,舉目四望,卻什麽都沒有看到。

那股霧氣已然消逝。

蒲老頭晃了晃腦袋,望向迎麵走來的一男一女兩位客人。

下一個瞬間,女人已經站在了蒲家門前。她對那扇緊閉的房門視若無睹,徑直穿行了過去。再下一秒,她已經站在素時床前。這一次,她停住了腳步。

於是,房內的三人都看清了她。阿肆的兄長率先發出一聲驚呼:“你是誰?”

那女人理也不理,掌風揮出,阿肆與她兄長二人便直直地飛了出去,落到庭院中。

二人想要爬起,卻發現竟絲毫動彈不得,想要呼叫,又想到自己是來劫人的,如何叫得,當真是左右為難,急出了一身冷汗。

床榻上的素時卻很鎮靜。她望著麵前的女人,吐納之間感受了一下——並沒有殺意,反倒有一種綿延不絕的、讓她感覺舒服的氣息。

——那是妖的氣息。

“你是……景止的朋友?”她輕聲問道,眸中閃過一道神采。

女人沒有回答。素時看不清她的麵目,卻覺得十分親近,便不知不覺地將自己的事說了出來:“這位……姑娘,我如今身融妖眼、妖血與妖心,卻缺了一截妖骨,所以臥榻不起。還請姑娘指點迷津,這截妖骨,我要從何處尋來?”

她說到這裏,頓了頓,聲音放輕,卻十分堅定:“若有不傷人的方法,自然最好。可若隻有不得不傷人的方法……那我也會一試。”

女人緩緩點了點頭。素時不知她點頭卻是何意,睜著一雙明眸望著她。她無聲沉默,那無邊如霧氣般的力量漸漸收攏,在身旁形成一個又一個旋渦。

“姑娘?!”素時的一聲驚呼剛剛出口,便見女子的身軀一陣顫抖,無數妖力仿佛振翅的靈蝶般撲簌簌飛出,打在素時的臉上,隱隱生疼。素時下意識地伸手去擋,眼前突然一陣光亮。她望向麵前的女子——對方以一種極快的速度灰飛煙滅,成了無數細碎的粉塵。

耳邊響起隆隆聲,素時仿佛聽見女子那嫵媚的聲音——“素時,你沒有錯。”

素時怔怔望著眼前的齏粉,那粉塵中隻剩下一截白玉般的骨頭。她伸出手去,指間甫一觸及,骨頭便驟然消失了。

隨之而來的,是骨骼生長的“哢哢”聲。新的妖骨在她身體內與血肉融合,成為支柱,撐起她的軀幹與強大的妖力。她陡然感覺恍如新生,身體裏力量翻湧。

她怔了很久很久,抬起手掌,看著那白皙掌心裏淡青色的血脈。她小心翼翼地踏在地上,足底感受到久違的涼意。她仿佛新生的嬰孩,重新感覺到承受重量的行走,充滿了真實的沉重感。

她走出一步,又一步。她突然熱淚盈眶。

景止,我終於成了妖。

景止,我終於可以來見你了!

她跪倒在地,對著那女人消失的地方重重叩首。

多謝你的妖骨,姑娘……雖然你沒有留下名字,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素時走出房內,地上的阿肆與她兄長還在庭院中拚命掙紮。

素時看著他們,紅唇勾起一個弧度,揚聲問道:“我隻報複一個人,隻要一個人的命。你們選誰?”

那少年顧不得噤聲了,大聲喊道:“她!她!”

阿肆眼中充滿恐懼,身子開始哆嗦。素時看著她嫣然一笑,轉身便走。

那少年還陷在驚慌失措裏,大聲質問:“你……你怎麽走了?你別找我啊,找她,是她背叛了你!”

素時沒有回頭。為了兄長殫精竭慮、無所不為,最終得到的卻不過是大難臨頭的果斷推諉,這大概已經是對阿肆最好的報複了。

素時走上大道,瞬間吸引了無數目光。她的容貌比初為妖時又豔麗了幾分,如一朵蓓蕾終於綻放,展露無限風華。這種美甚至超過了性別,無論男女,見之忘俗。五分嫵媚,三分清麗,兩分天真無邪,她仿佛將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凝於一身。

眼梢的桃花花鈿細細吐納出她的嫵媚,她多麽像一個妖。可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光,卻仿佛是九天玄女般純潔無瑕。她輕輕施展障眼法,便將四周的一切凝固,世界成了她一個人的世界。她右手一伸,枯木生花;她左手一伸,陽春布澤。她覺得有趣,“咯咯”笑起來,加快了步子,整個人如一隻雀鳥般向前急掠而去。

她是那麽歡喜,歡喜到枉顧妖力的耗損。她已經成了和景止一樣的妖,她終於可以見到他,與他暢遊三界,踏歌長行。從此往後,他們將永遠永遠在一起,永遠永遠不分開。

“爺爺!”素時的聲音清越如溪,令茶攤裏的蒲老頭抬起頭來。他的眼睛一下睜得溜圓:“素時丫頭?”

“爺爺,我好了,我有了妖骨,我成妖了!”她原地轉了個圈,像五六歲在春節裏第一次穿上新衣。爺爺的眼睛亮了亮,興奮地連連點頭。可那頭點了兩下,便不再動了;那笑容停滯了一刻,便漸漸消失。

素時一怔,順著爺爺的視線望去,終於看到麵前站著的另外兩位客人。

他們沒有被妖力凝固,因為他們是修仙之人。

——鬆香、地錦。

地錦也就罷了,素時從未見過鬆香露出這樣的表情。

鬆香呆呆地望著素時,嫣紅的唇一直在不住顫抖,每一次呼吸都那麽艱難,仿佛痛不可當。

素時心裏彌漫過一絲陰影,上前一步,走到鬆香麵前:“鬆香,發生什麽事了?有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開口。”

鬆香拚命用力地搖了搖頭,她的聲音哽咽:“素時,我……對不起……”

素時一怔,微微揚起嘴角:“對不起什麽?隻要不同我搶景止,便沒什麽對不起我的。”

她不過是調侃,誰知鬆香卻哭得更加大聲。素時心中一沉,看向地錦:“是不是景止出事了?!”

他沒有來見她,難道是乘虛……

“素時,你冷靜些聽我說。”地錦終於開口,眸子漆黑如墨,“近來三界出了件大事,有一妖跳下升仙台,成了上仙。”

素時茫然地看著他:“所以呢?”

“那妖,名為景止。”

時間似乎定格在此時,定格在“景止”二字上。

素時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怔怔地望著地錦。她不是蠢,不是不能明白地錦的話,隻是,當這些詞連在一起,她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景止?跳下升仙台?成了上仙?!

那是升仙台啊!人與妖跳下,失敗者,魂魄將永不入輪回;成功者,也會忘卻盡了前塵往事。

忘卻盡了前塵往事……哈哈,哈哈哈!

素時突然發出一聲輕笑。

景止啊景止,昔日言猶在耳——“我信你,我等你。素時,我等你與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素時,我等你。素時,我等你。素時,我等你!

素時一動不動。她體內的妖骨繃得筆直,她血脈中的妖血洶湧澎湃,她瞳中的妖眼血紅,她胸腔的妖心劇烈地跳動。

——妖骨、妖血、妖眼、妖心。

全部都是笑話。

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那銀鈴般的笑聲穿林渡野,帶著無邊無際的寂寞與空洞。

君為妖時,我為人。我為妖時,君為仙。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她為了一個承諾,一個“愛”字,行遍天地間。她受苦不曾怨懟,絕望不曾放棄,為什麽偏偏是這一刻,是她成妖的這一刻?!

無盡的絕望從胸腔中滿溢,像黑色的大海將她吞沒。

“素時……”鬆香眼眶含著淚水,伸臂抱住素時纖弱的身軀,說道,“你不要哭……”

她哭了嗎?素時怔怔地伸手摸了摸眼角,濕漉漉的,是猩紅的血。

“他……已經不記得我了吧,便是我哭又如何,傷又如何,死又如何?他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感覺。”素時喃喃說道,“我要見他。我要見他一麵……”

地錦上前一步,搖了搖頭:“素時,你這樣見他不妥,聽我一句勸,別去。

升仙台不可逆,他已經永永遠遠不會記得你了。便是你同他說起又如何,仙本無心,以天下心為心。你見了他,隻會更加痛苦。”

不待他話音落下,素時右手一伸,近旁的一株古樹竟攔腰而折。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她冷冷笑道:“他負我!他負我啊!我連問一聲為什麽的資格都沒有嗎?!他以為如此輕鬆就可以忘了我?我不允!地錦,我不是你們一心向善的修仙之人,更不是寬容大度的仙。我曾是以德報怨的人,如今卻是睚眥必報的妖!”

“不必勸我,我意已決!不必幫我,我自行去找他便是!你們走吧,妖仙殊途,我們不必再以朋友相稱,就當從未認識過!”

鬆香流著眼淚,跟隨地錦離去。素時獨坐茶攤,默默飲了一杯清茶——又苦又澀。

“是故意的吧?”爺爺歎息,“你是怕他們修仙之人與妖交往不妥對不對?

所以故意如此傷她。”

“不錯。一次傷到極處,總好過零碎受苦。”素時輕輕說道,“若他也對我說一聲——從未愛過,隻是無心戲耍,我大約也不會這麽難過。”

會難過,是因為還沒有死心,還有迷惑,還有不甘。

“去吧。”爺爺點點頭,“做你想做之事。你沒有錯,是他沒臉見你才對!”

——你沒有錯。

那個給了她一截妖骨的女人,也是這樣說的。

素時心中不由得又湧起一陣酸楚。癡情的人那麽多——辛是,佘小妹是,白月是。可到最後,得到的不過都是深深的絕望。

那是景止故事的結局,難道也是她的?

素時閉了閉眼睛,輕聲道:“爺爺,替我瞞著魚丸。”

話音剛落,她裙擺一顫,整個身子已經飛掠出去,消失在地平線下。

她唯一能去的地方,隻有道法門派;她唯一能找之人,唯有乘虛上仙。

素時站在道法山百米開外,雙手負在身後,神色肅殺。道法山險峻巍峨,高聳入雲。上達天界上仙,下鎮魑魅魍魎,端的是修仙的鍾靈毓秀之所。她此刻是妖身,對於這仙氣縈繞之地,卻無多少敬畏,有的隻是躊躇。

如此貿然闖進去,別說見到乘虛了,隻怕連山門都進不去。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便是扮作一個門派中人混進去。這道法門派中,素時能記得形容樣貌、脾氣秉性的,便隻有阿袖了。

想及阿袖,她便不免想起初見那些修仙之人的歲月。彼時她隻是個炒茶為生的少女,坐在爺爺的茶攤聽路人說故事。那一日,這些修仙之人駕臨,是為尋找失落的乘虛。而為了躲避乘虛,景止亦來到此地,要了一杯清茶……昔日越是光風霽月,今朝想起便越是滿目瘡痍。素時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甲摳得掌心生疼。

“誰?!”一聲嬌叱自身側傳來。素時一驚,轉頭的同時已將妖力逼於手中。她雖初初為妖,卻不知是天性通達還是什麽,竟對妖力的施展無師自通——心之所向,氣之所指。素時不知自己的妖力深淺,但知此刻危險,便注了九成妖力。她一瞥之下,見似乎是個穿著修仙門派白色衣飾的女郎,掌風便緊隨而至。

女郎驚呼一聲,顧不上躲避,抬手便做了個手勢,一道粉煙直上雲霄。素時心中一凜,再要打斷卻已經來不及了。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卻見那女郎人已軟軟倒下,粉煙也迅速消失於無形。素時一怔之下,卻見倒下的女郎身後站著一個女子。

“阿袖師姐,對不住了。”鬆香對著地上的女子雙手合十,低聲道了一句歉,轉頭看向素時。

“你來了。”鬆香道,臉上並無多少驚異之色,“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素時恍悟:“你果然是道法門派之人。”

那麽,地錦想必也是。

他們受誰所托來“保護”自己,答案仿佛也呼之欲出。隻是若是乘虛,他們為何一路相護?若是其他人,又是抱著何種目的?

素時心中思緒翻湧,她鎮定了一下情緒,還是先向鬆香道了聲謝:“多謝了。方才阿袖所放的粉煙,想必是貴派的示警信號吧。若非你及時截斷,隻怕此刻我已被圍攻。硬闖道法門派,我終究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素時,你已經足夠聰慧、足夠堅強、足夠勇敢了。”鬆香走上前一步,眸中含著誠摯,“你總在替他人考慮,怕我與師兄會因為與妖相交,為門派所不容;怕魚丸一味為你付出,要將他推開保持距離;怕你的心上人不能來幫你,便要孤勇地獨行一路。素時,你錯了。真正在意你的人,不需要你那麽聰慧、那麽堅強、那麽勇敢。我是沒那麽可靠,可至少,你也來依靠一下我啊。”

這些話原本十分平淡,聽在素時耳中,卻不啻驚濤駭浪。她心中一陣酸澀,臉上卻小心翼翼地沒有流露半分:“鬆香,你我妖仙,是天敵……”

鬆香正欲再說什麽,卻聽素時又道:“可你若認我這個朋友,我便也當你是永遠的朋友。”

鬆香一怔,隨即便笑了。她上前一步拉住素時的手,聲音放軟:“今天總算能睡個好覺了。那日一別,我都沒睡好過,都怪師兄!”

素時看著她,也不禁盈盈而笑:“別怪地錦。他話雖難聽,卻是怕我見了景止,便會為他所擒,甚至……”

甚至,她可能會死在他的手裏。

“可是,我是一定要見他的,無論麵對的是什麽。”素時的聲音堅硬如冰,“否則,我這一生一世也活得不明不白。我得不到一個答案,如何死心,如何開始新的生活?”

鬆香想了又想,終是點頭道:“好,不管你做什麽樣的決定,我都會幫你。

你要見景止,眼前便有一個最好的機會。”

年年春日最溫暖那一天,是仙界的群仙宴。所有仙人雲集於此,景止,必定是要到的。

尋常群仙宴,修仙之人中隻有資質最優秀、能力最強大者才能參與。但今年的群仙宴,卻是由道法門派籌辦。昔日集能工巧匠修葺建築,便也是為了此次盛世。如此一來,道法門派中的修仙之人,皆可參與其中。

“素時,到時你便扮作阿袖的模樣,跟在我身後。我保證,你一定能見到他。”

素時看著鬆香,重重點了點頭。她忽而想起地錦,不由得問了一句:“此事可要知會地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