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為妖時君為仙

天神複蘇,百仙朝敬。那巨大的神力翻湧間,無數上仙紛至遝來,匍匐在他麵前。而他眼望著升仙台,嘴角卻帶著冰寒的笑容。

群仙宴那一天,是春日最暖的一天,風輕雲淡、日光傾城。

昔年請人間能工巧匠所修築的道法園,終於派上了用場。居中為禦劍坪,旁栽數百桃花樹,另有亭台樓閣、一池碧水。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滿庭芳菲。端的是一處人間仙境。

禦劍坪上,安置了式樣簡潔卻頗具匠心的桌案、蒲團等物。道法門派的弟子們個個精神抖擻地穿梭其間,或為來客引路,或端茶倒水。聶大師父在旁分配排布,一切皆是井井有條。

沒有人注意到,烹茶的角落裏站著兩個娉婷少女。一個麵上涼颼颼的,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另一個表情淡然,烹茶的動作十分僵硬。可若留心細看,便可看出那動作僵硬之中,卻極有章法。

“阿袖師姐笨拙得很……”前頭一個少女提醒道。烹茶的那個便放下杯盞,神色之間頗有些鬱鬱:“我已經盡力偽裝了……”

這烹茶少女,自然是化作阿袖模樣的素時。她想到將能見到景止,心中怦怦直跳,身軀微微顫抖。她真心感激那不知抽了哪陣風、刻意安排阿袖烹茶的聶大師父——這活兒阿袖是做不來,可對她而言,卻是放鬆心神的最好方式。當茶香盈於周身,那顆慌亂的妖心才能慢慢平息下來。

她的手指拂過腰間錦囊,心中定了一些。這是魚丸給她的,注入了極為強大的力量,讓她於仙人間也能藏匿妖的身份。

素時心中稍定,轉眼去看鬆香,卻見她正望著人群中最熱鬧處,眉心微微蹙著。

人群中,沒有地錦。

她果然還是很擔心吧?關於一衾上仙的事,素時所知甚少,隻聽鬆香說起,地錦是這位上仙唯一的弟子。

世間最傷的,除了失去珍視的人,還有什麽呢?

或許是有的,那便是——被其背叛。

素時的眼睛驟然眯起,將一個剛剛走過來的少年弟子嚇了一跳。她回過神來,立刻裝出阿袖那副頤指氣使的模樣:“怎麽了?什麽事啊?”

“阿……阿袖師姐,我是來取茶水的。”那弟子低下頭,小心地端起茶托,又道,“那個……聶大師父叫你過去一趟,請跟我來……”

素時一驚,她本就因為要見到景止而惴惴不安,怎麽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她轉頭與鬆香對視了一眼,鬆香眼中也顯出幾分驚惶。

“師姐?”那弟子狐疑地看著素時,不解她為何沒有反應。素時立刻道:“知道了,你頭前帶路吧。”

素時經過鬆香身邊時,她捏了一下鬆香的手,示意鬆香放心。

她跟著那弟子穿過曲曲折折的道法園,一直走到道法山後山門,卻見四野安靜,空無一人。也是,今日的貴賓都是走正門進來的,這裏當然門庭冷落了。素時四下環顧,卻見後門外栽著數百桃花樹,如今灼灼盛放,蔚為壯觀。

她不過分了一下神,再回頭時那少年弟子已沒了身影。素時心中一凜,立刻將妖力凝集於手中,嚴陣以待。

“師妹。”一聲輕喚從她身側傳來。素時立刻扭頭望去,卻見一個容貌清秀、穿著道法門衣飾的青年向自己走來。

素時微微眯了眯眼睛。她雖不是正牌阿袖,可眼前這人不是眾人口中的聶大師父,這一點她總是知道的。這兩日鬆香給她惡補了一下門內諸人的名字、相貌,這人似乎是……什麽阿蘇師兄?

她臉上泛起一絲迷茫之色,阿蘇師兄瞧在眼裏,臉上竟是泛起紅暈:“阿袖,你不生氣時的樣子,真是挺好看的。”

原來是這種關係嗎……素時覺得腦瓜有點疼了。眼下這場麵,她該如何收場?

“不是說大師父找我嗎?!”她嚐試轉移話題。

“你不肯見我,我隻能出此下策。”阿蘇喃喃道。

“既然不肯見你,我的意思難道你還不清楚?”她選擇釜底抽薪。

“師妹……”阿蘇突然眼中含淚,“聶大師父昨日替我算了一卦,我活不過來年冬日了。”

素時一怔。她重將目光落在阿蘇身上,突然嗅到了一種絕望。

愛別離、求不得的絕望。

她一時緘默,阿蘇突然幾步跑過來,伸出雙臂就要抱她。她正欲避開,身子卻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也不能動了。

她看到了阿蘇身後的那個人,穿行在桃花林間的那個人。

景止。

他逆著晨曦的萬丈光芒,緩步走來。昔日鬆鬆垮垮露出鎖骨的白衣,已成了纖毫不露的對襟長袍,聖潔有如天山之雪。他的眉目依舊超凡絕俗,卻斂去了妖媚豔色,成了清朗淡然,周身有著一股上仙才有的淩人風姿。

他走到那最大的一株桃花樹下,望向腳下的嫣紅落英。零落成泥碾作塵,不知是哪個門中弟子路過時不注意,將花瓣踩得稀爛,深深壓進了土裏。

景止輕輕地歎息一聲,聲如清鈴,低沉而充滿磁性。他素白的手掐起一個咒訣,那桃花花瓣便從地上躍起,飄於他掌心。他又輕輕吹口氣,花瓣便遠遠**開,向著山後清池一路飛去。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景止負手而立,默默望了一會兒,臉上帶著慈和的笑容。清風拂過黑發,拂過白衣,拂過他絕美而沉寂的臉龐,在他身上籠出淡淡的光暈。

他轉過頭,向道法山後門處望來。他的目光,與被阿蘇抱著的素時撞到了一起。

是的,是素時,不是阿袖。

她拚著被阿蘇發現、拚著性命之虞,化去了阿袖的容貌,露出了自己本來的模樣。她不過是在絕望地期盼一點奇跡,期盼他能記得她……可那一點期盼,全都是虛妄。

她看清了,他的眼神無波無瀾,沒有一絲驚訝,沒有一絲恍惚,沒有一絲似曾相識。

他平靜地、帶著微笑地看著她與阿蘇相擁,那目光裏甚至帶了幾分祝福。

嗬嗬……祝福……

素時的心,突然像死掉一般停止了跳動。他忘記她了,徹徹底底。他甚至祝福她與另一個人在一起。

她等待了那麽久、思念了那麽久、怨恨了那麽久的人,終於到來了。

可是,她等來的,是誰呢?他已經不是景止了。

那個曾經的景止,已經死了。

素時久久無法動彈,直到景止走進道法門內,再也看不到了。她任由阿蘇將她緊緊抱住,任由心中的絕望如黑色的大海滅頂而來。

十裏修羅場,一線升仙台。失敗者,魂魄將永不入輪回;成功者,也會忘卻盡了前塵往事。

他是真的忘了她,徹徹底底。

“阿蘇師兄!你在做什麽?!”

一聲嬌斥突然從背後傳來。正抱著心上人的阿蘇立刻聽出了那是鬆香的聲音,不由得嚇了一跳。鬆香衝到近前,一把把素時拉出他的懷抱,讓她的頭埋進自己胸口:“師兄,沒想到,你居然是個登徒子!”

這麽一拉一抱,阿蘇又處於緊張忐忑之中,竟是全然沒去看素時的臉,隻是拱手作揖:“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是一時情不自禁……”

“師兄,夠了,還不快走?!”鬆香拚命壓抑著心中的焦急,“今日可是群仙宴,出了亂子,你怎麽跟聶大師父交代?”

阿蘇臉上的神色變了變,終是不舍地看看心上人,歎息道:“我的心意,至死不改……”說著,便向門派內去了。

鬆香鬆了一口氣,輕輕拉開懷中的素時:“怎麽回事啊?你和師兄怎麽會……你又怎麽化去了阿袖的模樣?”

素時怔怔望了鬆香一會兒,突然身子顫抖了一下,飛快地向道法門派內疾奔而去。鬆香來不及阻止,急忙緊跟在後。

“等一等,景止!”

素時的呼喚聲,讓那個白衣勝雪的身影驟然停住腳步。景止轉過臉來,唇邊帶著淺淺笑意。

素時停在他麵前,靜靜望著。刹那間,所有的往昔今朝、愛恨情仇,盡數哽在喉頭。她的眼前變得一片朦朧,景止的容顏、身影,都模糊掉了形狀。

原來不過是短短幾月,卻長得仿佛經年。

“姑娘?”景止喚道。

“你……由妖化仙了嗎?”她輕聲問,輕得仿佛一觸就破的泡沫。

“是。”

“還記得以前的事嗎?”

“不記得。”他說,“隻記得自己名叫景止。”

“什麽都不記得了?”素時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愛與恨,什麽都不記得了?”

景止的聲音十分平靜:“不記得了。”

他忽然眸光一凝,走到素時的麵前。她怔怔看著他,卻見他伸出手來,溫柔地拂過她的頭頂。

她的呼吸停滯了,鼻翼發酸,突然很想湊上去,蹭蹭他的手。

景止的手突然挪開,他素白的手心裏,是一片嫣紅的桃花花瓣。

他笑著,聲音很溫柔:“姑娘,不要執念,執念傷人。凡間生靈,便如這桃花一般,一味沉淪,便低到了泥土裏。放開些,隨清風飛到遠方,不好嗎?”

素時望著景止的眼睛,他的眼睛裏,有愛。

可那愛,不是給她的,或者說,不僅僅是給她的。

他愛天下蒼生,而她,不過是蒼生中最最普通的一個。

景止轉身離去。而她怔怔站在原地,烏發蓋住了臉龐,看不清表情。

鬆香從一旁走出來,走到素時身邊。她心疼地喚道:“素時?你現在想去哪裏?”

女子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沉聲回答:“回群仙宴吧。”

她的表情十分平靜,就如暗含漩渦的大海。

景止一路走到道法園中,他的腳步沉穩優雅,每一步都仿佛能開出一朵蓮花。兩個竊竊私語聲不住傳來:“數百年來,可有一妖躍下升仙台成了仙的?竟是從未耳聞過。”

“不錯,以妖身化仙身,隻怕景止此人,深不可測。”

“深不可測又如何?妖始終是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素時重新化作阿袖遠遠跟隨,望著恍若未聞的景止。

他沉默端坐,緩緩斟酒,舉杯而飲,那樣風華絕代,又是那樣孤獨。

素時的嘴角劃過一絲冰冷的笑容。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在我苦苦掙紮,終於成為同你一樣的妖時,你躍下了升仙台。你成了人人敬仰的上仙,卻被其他人所辱蔑、輕視。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她恨,可在那恨中,卻似乎還摻雜著一絲隱隱的心痛。

素時抿了抿嘴,將那股不該有的情緒壓下。可那些黑色的情緒卻一浪浪地湧起,一顆心仿佛隨時都要炸開一般。

忽然,仿佛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一直低頭坐著的景止抬起頭來。那雙清冷的眼睛穿過人海,徑直望向了她的方向。

素時心頭猛地一跳。她胸口起伏,凝目回望,沒有一絲退縮。兩道目光,便這般在空氣中交織。

他隻是那樣輕輕地、好看地蹙了一下眉頭,紅唇輕動,輕聲地呼出一個字來:“妖?”

她一動也不能動了。身旁的鬆香察覺到了什麽,立刻回轉過來,輕呼一聲:“素時,你的眼睛……”

她的眼睛,因為一時激動恢複了妖的血紅。原來他看向她,不過是看破了她的行藏,不過是覺得奇怪——這群仙宴上、道法門派的弟子中,怎會有一隻妖?

素時突然笑起來,笑聲清越如銀鈴,如稚子般天真無邪,卻也如魅狐般狡黠陰冷。她褪去了阿袖的偽裝——她已不願再偽裝。

就堂堂正正地麵對他吧,錯的那個人,本就不是她!

眼前,是群仙宴,是眾仙雲集之地。

她一隻妖,孤零零地望著麵前白衣飄飄的仙人們。

他們已不再把酒言歡,而是統統站了起來,望著素時的目光平靜而冰冷,仿佛望著一個死人。

素時沒有畏懼,那雙赤紅的眼睛映著白皙的臉頰,像兩團跳躍璀璨的火焰。

焰鋒,直指一襲白衣的景止。

“景止上仙,一年不見了,可還記得我是誰嗎?”

她想過重逢之時,很多種說出這句話的口吻。

也許溫柔,也許纏綿,也許有三分委屈,也許有一星幽怨,可哪一種,也不是眼前這一種,如此哀傷,如此絕望。

景止那雙如青巒般的劍眉微微一顰,目光十分平和:“我知道你是誰。”

素時心口一跳。雖然知道那必定不可能,她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帶了幾分希望:“是誰?”

“剛才見時,你化作門中弟子,我竟未發現。原來,你是一妖。”

一妖……素時的身軀微微戰栗了一下,聽見從胸口處傳來的碎裂聲。

辛,你的心,也是這樣碎的嗎?

“景止上仙,當真無情哪!”她的語氣半是歎息,半是嘲弄。四下肅殺,她毫無所覺,又向景止邁出一步,彼此之間已不足尺許。她望著他的眼睛,喃喃問道:“你就這樣迫不及待,要做這勞什子上仙?你我昔日種種,怎能全都忘了?”

景止的聲音十分平靜:“我既然躍下升仙台,便將一切往事忘得幹淨。既然忘得幹淨,怕也並不如何重要。”

於他不過是陳述,於她卻是一柄尖刀。

心尖又是一陣翻攪,痛得素時即便不肯有半分示弱,還是微微閉了閉眼睛。

心碎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啊,就是割肉於狼妖,也沒有這麽痛。

她輕皺眉頭,笑得有些淒涼:“是啊,你我相識,亦不過短短幾日。人世間萍水相逢,複又離去,本就是尋常事呀……我不重要,你忘了我,這種事,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她的神情那樣哀傷,語調那樣淒婉。景止看在眼裏,微微咬了一下唇。那個動作不過是須臾,可看在素時眼中,卻漫長得仿佛一生。

替她消除手上的燙傷時,他曾經這樣咬過唇。他說:“我又不是誰都……”

在餘老太太為難她的時候,他曾經這樣咬過唇。他想要保護她,他憤慨於旁人欺負她。

她教他寫字時,他曾經這樣咬過唇。那一刻他美得絕代風華,那一刻他們離得很近很近。

而如今,回憶很近,他極遠。

素時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按向景止的胸口。她不過是想碰觸一下,想確認一下眼前這人是真的。

可她忘了,他已經沒有記憶。他已經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仙。

景止微皺眉頭,掌下罡風獵獵,猛然拍向素時的肩頭。素時沒有絲毫防備,況且二人的修為簡直猶如雲泥之別。她隻覺得肩頭一陣劇痛,如萬箭穿心。她踉蹌一下,終於忍不住跌倒在地。

羅裙如一朵殤花遍地鋪開,她痛得渾身抖如篩糠。不夠啊景止,這還不如那日她坐在煉丹爐中,以眼換眼、移骨易骨、清血融血、挖心填心的痛苦。

若不再賜予她一種更劇烈的痛楚,她怎麽能忘得了那由人變妖時,抽筋剝皮般的痛?

景止望著她,臉色波瀾不驚。他並不覺得自己出手有什麽不對,隻是有些迷茫自己為何沒有直接取走素時的性命。

或許,是不忍心吧!曾經相識,雖然他已不記得,但總希望留一點退路給她。

景止巋然不動,他身旁的道法門派聶大師父卻看準時機,以靈力禦劍向素時項上斬去。這是本門舉辦的群仙宴,豈容一個妖女在此猖獗?

他的長劍剛剛出鞘,便覺得一陣罡風襲來。他手一抖,長劍“當啷啷”一聲落了地。

他看著景止,臉色有些難看:“上仙,你居然維護這個妖女?”

景止的神色卻沒有改變,恍若未聞,依舊看著素時:“女妖,若你有向善之心,便跟我走吧!你隻要靜靜待在北海之下,我可以允諾,保住你的性命。”

四周嗡嗡聲大起。

仙家固然以清心寡欲為美,卻亦不乏乘虛這樣的人。此刻眾仙人心中的想法,當真是各個不同。

有人喝道:“景止上仙,不可放過此妖!她敢擾亂群仙宴,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有人冷笑:“不愧是由妖變仙,對這容貌豔麗的妖類,竟還有憐憫之心。”

素時聽著這些聲音,輕輕地笑了起來。

景止,這就是你拋棄一切換來的仙身。可你與我有什麽不同,還是茫茫天地中孤身一人哪!

她聽過爺爺的故事。北海不是修煉之所,那是**裸的幽禁。頭頂是海,四麵是海,一片混沌,一片空白。那是永生永世的孤獨,景止,我怎可能願意獨自品嚐!

她閉上眼睛,渾身彌漫出無窮無盡的妖氣。

素時的妖心,是帶著惡妖臨死時最最怨毒的詛咒的妖心。

素時的妖眼,是蛇妖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不陪自己殉情,而死不瞑目的妖眼。

素時的妖血,是白兔精被愛人所食,滿是痛苦與怨恨的妖血。

那些妖類的愛,在背叛與傷害中化為無休無止的恨,恨不能毀天滅地!恨不能倒轉乾坤!

這妖氣太濃太烈,素時睜開眼睛,那雙靜若秋水的明瞳已經徹底變成了緋紅!

妖力波**間,她的念力一發不可收拾。她眼看著四周景物倒退變換,那仙人們一一消失,天地更迭,萬物坍塌。她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看著白雲變為蒼狗,光陰長長倒退。

這是……怎麽回事?

素時發了一會兒怔,手掌一翻,一股從未有過的強大妖力充盈於體內。她心念微動之間,白皙的掌上便多了一件暗色鬥篷。她將鬥篷套在身上,遮住了身體,也遮住了衝天的妖氣。

她自如地在道法門派中行走著,那些道行低微的弟子們都沒有注意到她。在他們眼中,她不過是一道暗灰色的霧靄。她聽見細碎而嘈雜的人聲,混合著“鬆香”這個名字。素時停下腳步,然後轉身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快速掠去。

那是一間光線透亮的廳堂,裝飾自然通達,卻也氣派端雅。居中站著道法門派聶大師父與其他幾個尊長,十餘名弟子分立兩側。

“鬆香這丫頭秉性實在頑劣,連聲招呼都不打,竟敢私自出山,一去便是大半年。”聶大師父踱來踱去,一臉憤慨。

“話雖如此,可鬆香到底是本門中資質最好的弟子之一。一會兒她來請罪,還是罰得輕些吧。”另一位尊長勸道。

二人後麵又說了什麽,素時已沒有再聽。她腦中“轟隆隆”一響,仿佛電閃雷鳴,她竟回到了十多日前,與鬆香、地錦剛剛分別的時候。

一個名字悄然浮現在腦海中——阿俏。

十多年來的疑問,似乎終於得到了解答。

阿俏,你所擁有的回溯時間的能力,我竟也有。或許,你真是我的母親。

隻是,你愛錯了人。而我如此愚鈍,明明知道你的結局,卻還是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她很想哈哈大笑,卻又覺得心冷如灰。她像一陣風,掠過道法門派的上空,卷起一道灰霧。正和地錦一道向廳堂走去的鬆香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微微仰頭。

可那道輕靈如風的灰霧不過輕輕拂起了她的額發,便消失於無形了。

“怎麽了?”地錦輕聲問道。

鬆香笑著搖了搖頭:“大概是幻覺吧。”她朝地錦豪爽地揮了揮手,“你快去找你的一衾師父吧。他特地叫小師弟來通傳,怕是有要緊事。你放心,聶大師父那裏,我應付得來。”

地錦皺了皺眉,口氣微帶責怪:“傻丫頭,你應付得來的是私自下山,可你摒棄仙力是滔天大罪,如何應付得來?”他說到此,呼吸一窒,仿佛已經預見她要受到怎樣的懲罰,竟是痛不可當。

“師兄,你在擔心我嗎?”鬆香嬉皮笑臉地道。地錦看著她眸光一黯,忽以極快的速度在她唇上親了一下。鬆香一時愣住,地錦的薄唇微微勾起:“我渡了口法力先替你掩飾。待我見過師父,便同你一起承擔……”

鬆香呆呆地看著地錦,似是終於明白自己惹上了個怎樣的人物,喃喃道:“怪不得,素時當時瞧我的那種眼光,好像是瞧落入陷阱的獵物一般……”

地錦微微一笑,臉上煥發出的光彩驟然熄滅,恢複了素日唯唯諾諾的樣子:“鬆香,阿袖來了……”

鬆香一怔,向前看去,果然見到阿袖師姐向自己走來。

素時一直隱於一旁。她雖急於見到景止,可終究有些擔心鬆香。這一路之上,鬆香是真真切切拿自己當作好友看待的。此刻她若真受到重罰,那麽自己無論如何,定要出手相幫。

不過,有地錦這個護短的家夥在,好像自己並沒有什麽用武之地啊……地錦同阿袖作了個揖,阿袖向他隨意地點了下頭,見他禦劍離去,便轉臉看向鬆香:“師妹,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都不見你人……都去什麽好玩的地方啦?”

鬆香瞥她一眼,涼颼颼地道:“你若想知道,自己也出去一次便好啦。不過是關幾日禁閉而已,我可介紹好玩的事於你,比如捉青蟲喂鳥啦……”

阿袖臉色白了白,嘴巴閉得緊緊的,悶頭便帶著鬆香向廳堂走去。鬆香回頭望了眼地錦離去的方向,終是忍不住心中擔憂,問道:“師姐,一衾上仙如此著急見師兄,不知有什麽事嗎?”

說到八卦,阿袖的臉色立刻緩了過來,語速極快地道:“我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可一衾上仙近日的確頗有些古怪呢。有一次,我還在道法園的抄手遊廊外看到他和乘虛上仙爭執,他氣得臉都發白了……”

“一衾上仙的臉色一直挺白。”鬆香插嘴道。

阿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總之那一次白得十分嚇人。隻是見我靠近,他們二人便未再多說,我不過聽到了什麽妖,什麽升仙台而已。”

妖?升仙台?隱在一旁的素時思緒起伏,心中暗暗盤算著一衾、乘虛與景止的關聯。

此時景止尚未躍下升仙台,而與道法門派深有淵源、後來又跳下了此台的妖,除他之外還有第二人嗎?

她若能找到一衾,是否便能找到乘虛、找到景止?

素時閉上了眼睛。一陣大風刮來,風裏有無窮無盡的氣息,代表著成千上萬個不同的妖與仙。她清楚地嗅到一種清冽的仙氣,明眸一睜,便見一道玄色的身影快如流螢,向遠方直掠而去。

道法門中唯有兩個上仙,一個乘虛,一個一衾。無論這個人是誰,她隻要跟隨,便極有可能尋到景止。

素時再不猶豫,足尖一蹬,便裹著一道疾風,前行而去。

她不知後退,不及思量。她心中唯有一個念頭——要知道景止因何躍下升仙台。他若真是對她無情,那麽即便會受到更可怕的懲罰,她也要阻止那個愚蠢的、為了他變成妖的自己!

即使逆天而行,她也在所不惜!

她跟隨那道玄色的身影,越過青山綠水,穿過重重雲霧,不知光陰更迭幾番,摶扶搖而上九萬裏,到達仙界高處,穿過天門,路過清池,行過一片廢墟。

這些景象,便是昔日有神存在過的證據。隻是自最後一個神消逝,經年累月,神跡也漸漸崩塌了。

世間萬物皆是如此,盛極必衰,合久必分。

那道玄色的身影最終停在廢墟之後,看向前方一片高台。素時躲在離他不遠處,褪下鬥篷的帽子,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眼前這高台孤零零的,淩空而設,其下便是一望無際的虛空。煙波浩渺間,靜靜散發著動人心魄的巨大氣場。

那氣場,來自於神。

十裏修羅場,一線升仙台。

傳說那是世間最後一個神祇,為了讓那些向善的人與妖有一條途徑能修仙得道,傾盡自己全部的神力所造。然後,他神力全失,永遠永遠地沉睡了。

素時曾以為,自身妖力驚人;亦曾以為,魚丸爆發出的力量驚天地泣鬼神;然而站在這升仙台上,她方覺一切在此皆是如此渺小。她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敬畏二字。

升仙台的邊緣上,站著兩個人。

——乘虛、景止。

此刻的景止還未躍下升仙台,還未變成無欲無求的上仙。他的白衣依舊鬆鬆垮垮,露出鎖骨與線條優美的手臂;他的容貌依舊風華絕代、媚意天成,可此刻,卻寫滿了焦急心痛之色。

而他麵前的乘虛,卻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

“景止,你逃了這麽久,沒想到吧,終究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乘虛,你究竟對素時做了什麽?!”景止的聲音中透著焦急,“既然引我來此,便動手吧!對不起你的人是我,你衝著我來便是,不要為難她!”

“放心,我並沒有為難她。我一未傷她身,二未傷她心,不過是扮作你的模樣,入了她的夢。”乘虛似是想起什麽,極其曖昧地舔了舔嘴角,“妖類果然是妖類,無恥**靡……”

入了我的夢?素時不禁怔住。入了什麽夢?又有什麽無恥**靡的……難道,乘虛看到了那個吻?!

她心頭突然巨震,仿佛隱約明白了什麽。

“乘虛,你!”景止的雙眼驟然變得赤紅,“你看到了她的記憶,破開了我設的封印嗎?!”

“是啊,我看到你親吻她,卻又硬生生逼著她忘了你。妖類之愛,自私如斯。”

景止咬住了下唇,赤紅的眸中流淌著悲痛:“我為妖,她為人,自私也罷,殘忍也罷,不能保證與她長相廝守,我又如何能告訴她,我亦心悅她?!”

乘虛望著景止,語聲之中帶著森然:“所以你四處尋覓著由妖變為人的方法,卻又不肯透露絲毫給她?你是盤算著,若是尋到,便同她修百世之好;若是尋不到,便永遠不讓她知道,讓她如尋常人一般度過一生?景止啊景止,不過十餘日,你竟愛她若斯?!”

景止回望著他,眸中有著釋然與平和,卻也有著徹骨的纏綿:“不錯!”

如此簡單的兩個字,究竟是愛到了怎樣的地步,卻又何須千言萬語。

素時隻覺得膝頭一軟,幾乎就要栽倒。她眼前一片模糊,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咆哮——不是他!夢裏的那個不是他!背棄了她的,不是他!

“既然愛她,那麽,我便是在幫你啊。”乘虛的聲音穿破層層霧靄響起,仿佛帶著絲絲**,“景止,你我二人相交一場,也算是知音了。你竊走我一半法力,害我在眾仙麵前丟盡了顏麵,而我寬宏大量,以德報怨。景止,我幫了你。

我告訴她,我給你講的、你又講給她聽的那三個故事裏,有由人變妖的方法。你知道嗎,她真是個勇敢、聰明的姑娘。我不過一路略給提示,她便渡過了那重重磨難。她雖然失去了眼睛,失去了身上血肉,可到底是撐過來了,不是嗎?此時此刻,她正在煉丹爐裏,將那妖心、妖血與妖眼融於一身。她會痛得死去活來,可有什麽關係呢,再過片刻,她便要變成一個同你一樣的妖啦!”

景止難以置信地望著乘虛,似是一時不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而不遠處的素時,眼中已經撲簌簌地滾下淚水。

她與景止,都踏進了乘虛設下的圈套裏!

乘虛一步一步布下陷阱,化作景止的模樣,裝作被乘虛所擄,呼喚她去救他,去陪伴他。乘虛說出那故事中藏有由人變妖的方法,他甚至解開景止所設的記憶封印,讓她回憶起二人之間的親吻,令她明白景止對她亦是有情的。

他做了這麽多,不過一個目的——令她渡過重重劫難成為一個妖。若她渡不過,麵對的便是死亡,可讓景止悲傷;若她渡過了……若她渡過了,麵對的卻是景止的背叛,生不如死!

景止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他逼的!是他!

素時恍然明白了一切,立刻便要上前。卻有一股龐大的仙力,如捆仙繩一般將她的手足束縛。

她望向麵前,那個玄衣白發的男人望著她,緩緩搖了搖頭。他雙手負在背後,姿容絕俗、膚色清淺。捆縛著她的靈力,便是由他身上傳來的。

此人便是一衾嗎?素時拚命掙紮,可那無形的繩索卻越縛越緊。雖不疼痛,可那強大的束縛之力全然無法掙脫,令她一陣絕望。

景止終於明白了乘虛話中的含義,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點一點滑跪在地。他用手捶著地,痛得仿佛心口崩裂,可出口之時,那千言萬語不過匯成一個痛苦的呼聲——

“啊——”

素時已經放棄了掙紮,呆呆地看著那邊的景止,不知不覺,淚水滂沱。

原來那日,她在煉丹爐中聽到的,是他此刻的呼喊。原來在她痛到極處的時候,他也在痛著,為她的痛而痛,為她的苦而苦。

景止一聲長嘶之後,突然站起身來。他的眼睛赤紅,紅得像兩團燃燒的烈火,一言不發,便向乘虛發出一擊。

這一擊匯集了他全部的氣力。乘虛正在得意自己的一番布局,實無防備,竟是結結實實吃了一記,吐出一口血來。景止似已隱約明白乘虛將自己引來此處的目的,並不戀戰,起身便向升仙台外的廢墟掠去。就在這一刹那,素時的雙眼突然睜大,胸口一片冰涼。

——吐過一口血的乘虛,忽以雷霆之力,向景止發出一記掌風。時間被拉得極長,白衣的景止仿佛一隻斷線的風箏,慢悠悠地、飄飄忽忽地落下了升仙台。

素時拚命地掙紮,可那周身束縛猶在。她連一聲叫喊也發不出來,連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由得一顆心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忽然,她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平靜而寡淡:“對不起,姑娘,我必須讓他成仙。千百年來,無數妖躍下升仙台身死,眼見妖界便要大亂。所以,對不起了……”

那聲音驟然消失,一道玄光掠向崖邊。素時隻覺渾身的束縛都突然消失,她急忙快步上前,看到的卻是漂浮於空中的景止。他仿佛是睡著了,那雙璨若月華的星眸微微閉著,絕世的容顏安靜而祥和。那白色的衣袂隨風輕輕拂動,發出細膩的聲響。

他在完成一種蛻變,由妖變為仙的蛻變。他的周身籠罩著淡淡的白光,仿佛是一種加持,幫助著更多的白色光暈融合進他身體裏。

而那光暈的源頭,竟來自於一旁的一衾。

“師兄?!”乘虛驚愕地抱住軟軟倒下的一衾,“為什麽?!”

——為什麽將全身的仙力給了景止,加持於他?為什麽要這樣幫一隻妖,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喪失所有的仙力,他將如油燈枯竭,再無多少時日了啊!

一衾那纖長得近乎透明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像一隻輕盈而美麗的蝴蝶。他的聲音依舊寡淡深沉,無喜無怒:“師弟,你做錯了……升仙台不渡妖類,已經不再是秘密。如今,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升仙台,景止將會是壓垮妖族耐性的最後一根稻草……隻有他升仙,這三界才能暫免劫難,這世間生靈才會免遭災禍……”他說著,輕輕呼出一口氣,“我的事切記瞞著所有人,包括地錦……放出消息,景止躍下升仙台,由妖變仙,全憑一己之力……”

一衾說到這裏,已經極為疲憊,頭微微向旁一側,最後吐出一句話來:“景止修為驚人、內心純善,是有仙心的。師弟,今日缺了仙心的那個人,是你啊……”

隻可惜,我已無力回天。

乘虛眼中淚水滾滾,他竟從不知道,師兄以一人之力擔負起了什麽!他記不清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改變的,是獲得巨大仙力之後的暢快淋漓?還是升仙後門中眾人對自己的恭維敬仰?或是著了清河的道兒,大敗於清河之後的狼狽頹喪?

他忘了曾經也同師兄對月舞劍、秉燭夜談,忘了曾經也同景止推心置腹、抵足而眠。究竟,是誰錯了?是仙與妖之間巨大的溝渠嗎?還是無情拋卻人們、改變人們的歲月?或者是,他的心?

乘虛眼中含淚,將自己的仙力注入一衾的身軀,卻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回應。他突然又發現,自己此刻固然是真心實意地想救師兄,可分出的靈力,卻絕無可能如師兄一般傾盡一切——他總是下意識地有所保留,因為腦中有一個聲音無時無刻在提醒他:靈力耗竭,則性命不存。而他,想要活下去,無論代價是失去什麽。

他乘虛上仙,已經風華不再,他已是塵世中一粒塵埃。他凡心太重、私心太重,他是芸芸眾生,隻是腳踩雲絮、身負仙力而已。

乘虛懂了自己,突然心灰意冷、意興闌珊。他抱起虛若無骨的一衾,回首望了一眼景止。他看不到素時,因一衾在現身之前,替她施了障眼之術。

乘虛禦劍離去。素時站在升仙台邊,依舊癡癡看著景止。她的目光久久地在他的臉上流連,她伸出一隻手去,卻不過握住了一團虛空。

這一次訣別,不是那一次。那一次,他們還有相見的希望,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了。

她的心浸**在一片無望的冰水裏,寒得徹骨,卻也漸漸冷靜下來。她望著景止,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爺爺曾說她固執。是啊,固執是一把雙刃劍,可能刺傷自己。可是,向著一個目標前進,總好過故步自封、裹足不前。

素時最後看了景止一眼,站起身來。這一次離別,她心中十分平靜。那雙纖細柔軟的手抬起,係緊鬥篷,遮住了頭麵。她心念流轉間,足下已幻化出灰色的風。

自由的風啊,帶我去尋找那個曾經的自己吧。

她向著最熟悉的淄城一路飛行而去。在路過爺爺那座茶攤時,她停住了腳步,眷戀地看向茶棚內正在泡茶的爺爺——塵世間,這個與她沒有任何血緣的老人,像父親、像母親、像爺爺一樣撫養她長大。她從他身上得到的太多,所能回報的卻又太少。

素時穿過蒲爺爺身邊,將魚丸送她的那顆含有巨大力量的珠子捏碎,撒入爺爺喝水的壺中。他喝下此水,未來數十年,會無痛無災,直到終老。

她再無停留,繼續向蒲家的方向而去。

穿過大門,如入無人之境,她看到阿肆與她兄長對著床榻上的人執劍相向,而那個人似是筋疲力盡,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那個人,是素時自己。

這是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人們終其一生都無法直接看到自己,而她看到了。她看到那熟悉卻又陌生的清麗眉眼與堅毅的眼神,那種感覺,仿佛一腳踩進了虛空裏,滿滿皆是不真實感。

你是素時,那麽我又是誰呢?一個我,兩個我……不,不需要第三個了。

“你是誰?!”阿肆的兄長發出一聲驚呼。她理也不理,掌風揮出,那二人便飛出了門框。素時上前一步,看著病榻之上依舊鎮定的自己。

“你是……景止的朋友?”那個她輕聲問道。

素時不由得訕然。傻瓜,你還不知道所發生的一切,你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

隻是,若要一切不曾改變、時間繼續筆直向前,我便不能讓你知道。

素時看著自己,緩緩點了點頭。

一切還是如從前一般,她將那句話說出口,恍惚懂了那句話的含義——“素時,你沒有錯。”

你沒有錯。你沒有做錯什麽事,更沒有看錯景止,所以,請拿走我的妖骨,延續那顆愛著景止的心吧……

無論前路多少風霜雪雨,無論未來會是怎樣的滿目瘡痍……你沒有錯。

素時感覺自己被一片金色的光芒籠罩著,渾身清爽而又舒泰,像沐浴著九月的微風。這是死亡,是終結嗎?倒更像是重生,是希望。

她睜開眼睛,眼前清晰地映著景止的身影。他看著她,用那未曾相識的眼神。

她回來了,萬物恒定,沒有更改。

她回到了群仙宴之上。

重生輪回的記憶仿佛被雨水洗滌過,在她腦海中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我為妖,她為人,自私也罷,殘忍也罷,不能保證與她長相廝守,我又如何能告訴她,我亦心悅她?!”

我亦心悅她……

素時瞥了景止一眼,那其中的萬種風情,叫那滿場修為稍低的道法門派弟子們,竟都有些心神**漾。

竊竊私語的聲音漸漸重新響起。清心寡欲的仙人們,最是瞧不起這妖類的煙視媚行、狐媚**靡。

殺了她,殺了她!豈容她留得性命,禍亂人間?

唯一神色不變的人,是景止。他枉顧身旁的議論紛紛,向她走了一步,神情溫和,卻又無比陌生,無比疏離:“姑娘,你雖是妖,可我昔日也是。隨我去北海吧,若能棄惡從善,來日躍下升仙台,做個神仙不好嗎?”

“不好。”她斬釘截鐵地回答,笑意盈滿了一張嬌俏可愛的臉頰,“將我圈禁於北海之下?景止,一點都不好。我不願一個人被幽禁,而你在紅塵中風光無限;我不願你把我忘記;我不願你愛世間蒼生,獨獨不愛我!”

“我——不——允!”

素時無比清晰地說出那三個字,舉手指天。

她的妖氣化作戾氣,直衝雲天,遮雲蔽日。無數沉睡在這天地間的妖類被這強烈的妖氣喚醒,饕餮、牛頭馬麵、九嬰、刑天……無數的妖類啜吮著她體內衝天的怨氣,它們咆哮著穿過大地,將青草踏碎,將天空遮蔽,將溪水攪渾。

群賢宴上,眾仙皆驚。他們紛紛舉起兵刃法器,運起靈力修為,去對付這些心懷怨念的妖怪。

景止的眉頭越皺越緊——留她一條性命,將她困於北海,這已經是他的底線,為何她如此愚鈍不知悔改?他舉起手掌,一道罡風猛然擊出,貫穿了素時纖薄的身軀。

素時隻覺一股無窮的力量以滅頂之勢向自己壓來。她不躲不閃、不退不讓,反而欺近了一步,嘟起紅豔豔的嘴唇作勢要吻他。景止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躲開,掌風自然一收。

饒是如此,素時的三魂七魄也被震碎了一半。

痛到極處,如被一把剔骨刀生生挖髓,她臉上卻還綻放著笑容。

景止冷眼看著她,臉上終於微微顯出了薄怒。她不但冥頑不靈,還想輕薄於他……他形狀優美的唇瓣冷冷吐出兩個字來:“無恥。”

她卻笑得越發暢快。她說:“景止上仙,你若能將我生擒,我便乖乖聽話,隨你去北海如何?到了那裏,親昵溫存也罷,相擁歡好也罷,你要做什麽,我都依你。”

景止的眉心越皺越緊,已經凹下一道深深的蹙痕。他看著素時,看著她用染著猩紅鮮血的櫻唇說出**靡之語,心跳卻不知為何驟然加快。這種情緒讓他生厭,於是他抬手之間,更多的靈力向她激射而去。

這一次,素時躲過了。她像一隻輕盈的雀兒,立於灰色的雲霧之上,咯咯笑道:“不行哪,如今還不是時候,我還沒有活夠,還不能輕易死在這裏。景止上仙,你若有本事,盡管追來吧!”

她聲若銀鈴,在前方灑下一片清輝。景止皺皺眉頭,一陣清風般緊隨在後。

“上仙!”道法門派聶大師父滅了一隻魑魅,額發散亂、衣衫不整,急急就要追去,卻有一人攔在他身前。

“莫追。”

聶大師父看向那人,驚呼一聲:“乘虛上仙!您是何時……”

乘虛的臉色十分蒼白,是他生平僅見的蒼白,幾近已逝的一衾上仙。乘虛眼望著那漸漸遠去的二人,微微搖了搖頭。

“讓他們去吧。”

“為什麽?”聶大師父不由得錯愕。那女妖妖力驚人,景止若非對手,豈不會天下大亂?

“你問為什麽?”乘虛淡淡一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或許隻是因為,他越發怨恨景止,怨恨這個有女子傾心相愛、有師兄竭力維護、自己屢屢要殺卻不曾得手的妖怪。

你有什麽,不過是運氣好罷了。不過運氣好,你竟能成仙,與我平起平坐。

我也許一生也無法得到的一切,你竟如此唾手可得。若是你一屆妖類能得如此造化,我艱難修仙、以性命為代價躍下升仙台,又是為了什麽?

景止,去吧,去親手殺了那個女子吧。到時我再告訴你真相,不知你的表情會是如何精彩?

乘虛哈哈大笑,轉身離去。他已經想得透徹——既無仙心,何須再裝得冠冕堂皇?師兄有一顆仙心,最後不過落得一死罷了,誰又記得他為了天下蒼生做了什麽?

紙醉金迷的繁華市井,春光晴好。碧池波光粼粼,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這是溫暖世俗的凡塵,琴棋書畫詩與酒,柴米油鹽醬醋茶。

秦樓楚館的花船泊在水畔,溫煦的風兒將女子的呢喃歌聲與王孫公子的輕語聲傳得很遠很遠。

素時穿著一身紅裳,仿佛一枝開得最盛的桃花,穿過那清池碧水、舞榭歌台。她身姿瘦弱妖嬈,卻又堅韌如竹,於水前立得片刻,理了理鬢發。那四合的靡靡之音驟然停歇,一雙雙眼睛癡癡凝望著她,水麵一片詭異的靜默。

素時明眸一閃,望向那幾艘花船,嘴角帶著絲俏皮的笑容。

“姑娘覺得,這樣有趣?”

一道清淡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看素時看得呆怔的眾人緩了下神,轉目望去,霎時又是一片驚怔——她身後的白衣男子容貌竟也驚世絕俗,氣質風華無二,隱隱透著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這樣尋常難見的人物,一下便是兩個,眾人隻覺如在夢中。素時扭過頭望向景止,笑語嫣然,用妖力密語傳音:“當然有趣。你礙著這些凡人性命,不敢對我如何,可不有趣得緊?”

景止臉上掠過一絲無奈,回以密語傳音:“十多日來,這個理由姑娘已用了數十次。”

“數十次又如何,你便吃這一套。”她吐吐舌頭,“請吧,帶我去北海,將我囚禁起來。隻要你不在乎這些人的生死。”

景止抿了抿唇,聲線低沉:“姑娘,我信你心中仍有仁慈之念,不會真的傷害他們。你如何待人,人如何待你,我不傷你,願你能誠心實意與我去北海之下修仙。”

“冠冕堂皇,無恥仙類。”素時紅唇一動,吐出的話十足的乖戾。景止微微抿唇,記憶回到了三日前。

離開升仙台後,他不是沒有試圖抓素時回去,她卻殊死反抗,二人強大的仙力與妖力引得空中電閃雷鳴、天地變色,巨大的力量竟令潮汐更改、怒水倒灌,殃及許多無辜的黎民百姓。

他當真無奈,隻得罷手。其實,撇開這些顧慮將她強殺了,如此一勞永逸,他倒也不是做不到。隻是……不知為何,他終究下不了手。

素時向他嫣然一笑,似是十分滿意他此刻的無可奈何,玉足一抬,便走到了一艘瞧著較精致的花船之上。她左右看看,見船內隻有一個年輕俊俏的公子、一個彈琴的歌女與一個伺候茶水的丫頭。人人都癡癡看著自己,以及跟在自己身後走進船的景止。素時也不見外,一屁股坐到空著的繡墩上,伸手拿過一隻琉璃盞來,自斟自飲了幾口。

“姑……姑娘……”船內那個神色癡癡的公子咽了口口水,勉強說出話來,“不知姑娘芳名?可曾婚配?我……我還沒娶妻呢……”

“沒想到,是個傻的……”素時嬌聲如嗔,轉臉去看景止,“景止,你瞧,他長得可像你?”

她指上鮮紅丹蔻映著那公子與景止肖似的白皙臉頰上,十分刺目。可景止臉上神色卻毫無變化,對這揶揄之詞沒有半分動容。

那公子傻笑了兩聲,拱拱手道:“姑娘見笑了,在下從小生得麵如冠玉、唇紅齒白、貌美逼人,便是上秦樓楚館,那些姑娘們喜歡我,不收我銀兩也是常事……”

素時“撲哧”一聲笑了,眼睛瞥向景止,意味深長。景止微微蹙眉,似是不耐船內熏人的暖香,便向船門方向踏了一步,嗅了嗅外頭河岸上清冽的微風。風拂白衫,衣角輕輕飛揚。那無雙的風華氣度,讓素時覺得眼前的王孫公子頓時成了俗物。

她收攏心神,眸光落在那公子腰間的錦囊上。聞到那裏頭隱約傳來的仙氣,她眉眼彎彎——果然沒有尋錯地方。

“公子……”

“啊,我叫青沐,年弱冠,未娶妻,家住……”

素時打斷他的話,笑意盈盈:“若讓你一親芳澤,你可願意將命給我?”

青沐一愣,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船門前的景止似乎也微微頓住了身形。

不過片刻,青沐立刻點了點頭:“願……願意。”

景止眉心微微一蹙,素時又笑道:“那是最好。不過我不要你的性命,隻要你腰間的那一件寶物。”

那青沐想也不想,便將腰間錦囊解下,將裏麵家傳千年的寶物取了出來,交到素時手上。

景止無奈地暗自搖頭,卻見素時從那極為精致考究的錦囊中取出一顆珠子來。珠子圓潤光滑,隱隱泛著流光溢彩,一見便知不是凡物。

“這是神女珠淚。”素時朝景止眨眨眼睛,將它在手心中碾碎成末,灑在青花瓷茶碗裏,又拿來一旁案上上好的碧螺春,嫻熟地沏了一盞茶。

她拿了茶,笑嘻嘻地端到景止麵前。

“敢不敢喝?”她張口便是激將,“這可是能毀你仙身的喲?你若喝了,北海之事,我便考慮考慮……”

景止沉默看她。在她眼中,他蠢到了這個份上?千年寶物,又實無陰毒之氣,如何能毀仙身?隻是……這茶香卻似乎勾起了一些別樣的情愫。他心中不知為何低低一歎,將那茶碗舉起,淺嚐了一口。

茶是好茶,落入腹中,溫溫熱熱。素時望著景止,臉上漸漸浮起笑意。

青沐家傳的神珠,是爺爺故事裏的神女珠淚。

神女有心,襄王無夢,於是她落的一滴淚裏,也有了愁腸百轉的思念。傳聞男子飲了此淚,便不會忘掉癡心愛他之人。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景止靜靜地道,“姑娘,放下吧,你的愛不過是在折磨自己。”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如暮鼓晨鍾敲在素時心上,讓她的心突然變得平靜。

絕望到極點,反而能得到一種平靜。

“我若同你去北海,你會記得我嗎?”她輕聲問道。

景止似是微微一怔。她終於看到那張傾國之容上有了特別的表情,不禁一笑。這笑容穿過了那張妖豔的皮相,帶著發自肺腑的真誠,還有一種愴然的決絕。景止不自覺地微微轉過頭去,未發一言。

“你不答話,便是會記得我了。”素時點了點頭,“好,待我再完成一個心願……”

她話音未落,一個年輕公子忽然踏進船來,揚聲道:“青弟……”

他見到素時,不由得怔了怔。素時隨意一瞥,卻見他相貌堂堂,頭戴金冠、一身寶藍色杭綢直裰,瞧著是淨麵的,卻又暗藏著繁複花紋,自有一派皇親貴胄的架勢。她不由得好奇地歪了歪頭,那年輕公子頓時一個激靈,將她手臂一拉:“青弟竟藏了這樣一個美人,難怪四野鴉雀無聲!美人跟我走吧,我抬你做妾!

貴妾!”

素時輕聲笑起來,蛇一樣靈活地掙脫了他的手,走到桌前,拿起酒杯舉到那貴胄公子頭頂,醇香的酒水潺潺順著他的高冠流下。他一個激靈,待要發怒,可看到素時那似嗔非嗔的俏臉,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景止的表情還是沒有絲毫變化。

饒是春光無限,素時心裏還是彌漫過一片冰冷。她隻覺得無比難過,無比絕望。她再如何乖戾惡毒,也激不起景止的半點情感。他無情無欲,她已不奢求他再一次愛上自己,隻希望百年過去,滄海桑田,他能還記得她,哪怕是厭惡……“胡大哥!”將珠淚送與素時的公子青沐突然一揖到地,臉上顯出悲憫之色,“上月你才從我府上接走寅珠,你說會一輩子對她好,她也真心愛慕你,我才讓給了你……可以嫂夫人之貴,不過一句話,輕易便讓她丟了性命……寅珠自盡前同我說過,你並不曾為她求情……寅珠便也罷了,可你麵前這位姑娘並非我的人,如此千紅,何忍一哭;如此萬豔,怎奈同悲?”

他的言下之意,是他把心愛的侍妾讓給了胡公子,那侍妾卻為妒婦所害。素時這樣美貌的女子,便請高抬貴手吧!

天下的負心男子,總是能讓癡情女子絕望……素時嫣然一笑,紅唇湊上胡公子的臉頰,便欲從他口中吸出魂魄。大約要凡人的性命這事終究觸了景止的逆鱗,她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用力向後一扯,人便重重地砸在地上。

很疼,疼得很真實。她嫣然一笑,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跡。

“你幹什麽?!”先出聲怒喝的,卻是胡公子。他眼看一親芳澤在望卻被打斷,恨不得殺了景止。但他並不魯莽,卻在心中暗暗盤算——這般風華氣度,可衣飾又普通,應當並不富貴。縱然富貴,能富貴過他的妻室?既然沒有權力傍身……

“既然沒有權力傍身,那便沒什麽可怕的……”素時閉上眼睛,凝神以妖術讀出了胡公子心中所想,口中喃喃低語,“幹脆一並帶回府去,做個……”

後麵那個詞,令她臉色劇變,一掌便擊向胡公子麵門。景止一步邁來,神色冰冷地抓住她的手,向後一扳。素時隻覺分筋錯骨般的疼痛,不由得麵色猙獰地望向景止:“他侮辱你,你懂不懂?!”

他的口氣很平靜:“我不是傻瓜。”

“那為什麽不殺他?!”素時的一雙美眸瞪大,“放開我!”

景止沒有鬆手,心中卻閃過一絲迷惑。

這個人侮辱她,她不甚在乎;這個人害死了一個少女,她隻冷靜地要他償命;而這個人侮辱他,她卻那麽憤怒,那麽氣憤難平。

為什麽?

他平靜如鏡的心湖,不知為何,漾起了一絲波瀾。但他很快克製住自己,平靜地看向素時:“不行。”

“景止,這樣的人,殺他可惜嗎?”她冷笑著問。

“殺人為惡。你為惡太多,如何修仙?”

“嗬,你終究是想將我關於北海之下!”

二人的對話皆是密語傳音,胡公子自然聽不到。但他們的動作在胡公子眼中卻極其曖昧,他恨景止再三攪他好事,伸手過去,就去抓景止拉著素時的手。素時冷了臉,抬起沒被景止抓住的手,一巴掌將他的臉拍開。胡公子感覺到素時小手溫暖滑膩,立刻色心大起,趁亂就要去摸素時的胸部。景止一個眼神掃來,竟如片片小刀割在臉上,痛得他一陣齜牙咧嘴。

一旁的青沐呆呆地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夠了,出來!”景止終於不願再與個俗物糾纏,一拽素時的手,將她拉出花船。不知有意無意,他沒走通往岸邊的甬道,卻抓著她的手,踩著水麵到了岸邊一株大樹之下。這一手實在漂亮,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直是一對姑射仙人。

素時站在樹下,目光從二人相握的手上,移到麵前的白衣身影。

多麽熟悉的一幕。那個春日燈會、月光如水的夜晚,他曾將她壓在樹幹上,墨發披散,膚白如玉。此刻冰冷的眸子,曾映著燈籠的紅光,仿佛燃著火;此刻冰冷的嘴唇,曾貼著她的唇,熱得燙到心裏;此刻好似距離千裏的身軀,曾經與她毫無距離地貼合……

她眼中泛起淡淡的戀慕,臉頰微微發紅。景止轉過頭來,忽然意識到二人的手還拉在一起,立刻鬆開。他看著自己的手,微微蹙眉,仿佛是覺得太不潔淨。

素時微微一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在回憶之中沉淪。

可他偏偏要煞風景,聲音無情:“為何冥頑不靈?”

她懶洋洋地回答:“景止上仙,你又何嚐不是?”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執著相愛,執著為對方考慮,執著到最後,卻終究等不到一個小團圓。

風乍起,吹來這世間千千萬萬生靈的氣息。她忽然睜開了眼睛,麵前的景止也微微蹙了下眉宇。他想必也已經發現,有幾個修為極深的上仙正在向此處趕來。他們收服了她放出的妖怪,終於到了收她的時候。

縱然舍不得,時辰已到。

“你還是不願跟我走嗎?”景止目光一沉。等到仙人們趕來,素時必死無疑。這一次,便是強硬些,他也要將她帶走。

素時的神色卻很平靜:“景止,我答應你,隨你去北海。隻是,我要先去一個地方。你若願意,便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