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君為仙時我為神

『是啊,她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神。』也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我所愛之人。

十裏修羅場,一線升仙台。

這是她最後一個要去的地方。

穿著青衣的素時站在升仙台上,隻需往前一步,她的生命就將擁有兩條岔路——

一條隕滅,永世不得入輪回更替。

一條得道,成為景止一般的仙人。

“景止……”素時低低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仿佛初次聽到一般。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她成為一隻妖,是為了他。雖然誤會過、怨毒過,可她終究還是知道了,他沒有負她。

光陰這條長長的直線,她或許已經沒有更改的能力。那麽,就繼續走下去吧,以他忘記她為前提。

如今以他仙的身份,已不允許她一個妖陪在身邊。所以她乖張任性、無所不為,那麽當有一日她死在他的手上,他便會得三界讚許。

再無人敢說他由妖升仙,再無人敢小覷於他。

這不是很好嗎?

她的纖纖玉足一隻已經臨空,身後卻傳來他有些模糊的聲音——“素時……”

這個三界中,他是唯一一個跳下升仙台,升為上仙的妖,所憑借的,是上仙一衾全部的仙力與修為。

再無一個妖類能做到這一點。素時明白,這升仙台,渡人,不渡妖。她跳下去,那相迎的懷抱將是無盡的虛空,是永恒的終結。她將死而無魂,永世不得入輪回更替。

即便景止不知一衾之事,卻也清楚地知道,前身多做善事,才有升仙的機會。如素時這般驅使群妖、禍亂人間者,跳下去,隻有一個“死”字。

景止默默望著她。他看出了她臉上的冷靜與決絕,他不明白——困在北海,她還可以活;跳下升仙台,她就隻有死。

為什麽她寧可死,也不願意活在他的看顧之下?

為什麽她不明白,他其實一直對她手下留情?他想監禁她,卻也是保護她。

那些讓他狼狽的情感,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襲上他的心頭。

他不殺她,怕她傷了那些凡人,這隻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內心深處,似乎從未真正有過要她性命的念頭。將她囚禁於北海,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而她,如此決絕。

素時回過頭來,嫣然一笑。

美人一笑,傾國傾城。

她說:“景止,你看,妖類就是這麽無恥,說出來的話,從不算數。我不會隨你去北海了。我的妖心、妖眼與妖骨,都帶著最最怨毒的詛咒。我在此立下重咒,待我躍下升仙台之時,我願以靈肉為祭,妖力可為天下妖魔吞噬,承我所願,天翻地覆,三界倉皇!”

一道妖異的紅光衝天而起,直插雲霄。

素時如此大妖,擁有如此強盛的妖力,當她舍棄一切以靈肉為祭,定能吸引無數妖類。妖類們吞噬她的靈力,將變得更強,作為交換,它們將實現她的願望,替她向三界複仇——那時,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怒意在景止胸口盤桓。原來她一直在騙他,在戲弄他!他的種種忍讓,在她眼中原來皆是笑話!

他來不及思索自己為何動怒,來不及思索自己的種種想法是否符合無喜無嗔的上仙之身,長袖已經揮出。

便是這一下,他也沒有用足全力。他隻是要阻止,卻不知道她已悄悄踩在升仙台的邊緣。

罡風如刀,席卷著無盡的寒意撲麵而來。她被那強大的力量逼退了一步,一腳踩空,直落崖底。

此時此刻,景止才覺有異——她那周身紅光不是妖力,隻是偽裝成了妖力的光芒。她的誓言是假的,她是為了激他出手!為什麽?!他還未想明白,手已經下意識地伸出,想要拉住她下墜的身軀。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不要啊!”鬆香的驚呼聲從不遠處傳來,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與地錦見素時之事有變,急急去尋魚丸。他們好不容易靠著魚丸強大的靈力上得升仙台,看到的卻是景止將素時打落的一幕。

魚丸靈力損耗大半,伏在地錦的背上半夢半醒。聽到鬆香這一聲慘叫,他勉勉強強睜開眼睛,頓時隻覺自己的心也墜下了升仙台,再也無法輪回。

呼呼的風聲中,素時的妖骨在寸斷,她的妖瞳飛濺出妖血,她的妖心碎裂成片。她像一個破布娃娃般無從依靠,臉上卻猶有笑容。

那些幻滅的妖意在她身軀裏盤旋怒號,靈氣震**,身軀破碎。帶著千年的怨恨與血淚,卻被她強行壓抑,在升仙台下無盡的虛空中,不斷盤旋翻湧。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取出一直用妖力縮小藏於袖中的狐狸燈,向升仙台上甩去。那燈無須火燭,自己“噗”的一聲亮起,亮若明星,映著那張栩栩如生的狐狸麵容,說不出的奇詭玄妙。

那寄付於燈上的一魂一魄,隨著上甩之勢融入升仙台上那道白衣的身影。景止一動不動,呆怔在原地。

什麽在他眼前晃過?

茶香彌漫,她霧蒙蒙的眼睛裏閃著微光。

那唇嫣紅小巧,唇珠天生微微嘟起。

他被誰吻著……他同誰一起寫字……春光正好,熏得人昏昏欲睡……他被誰逼退到了升仙台邊,最後的刹那,他腦中浮現的那個人又是誰……頭痛欲裂、渾身無力,他用盡全身之力,昂首挺胸地屹立不動。旁人看來,他依舊是那個風華無二的景止上仙。

沒人知道,他心中陣陣抽痛,他耳畔嗡嗡作響。於這天地間一切混沌的聲音之中,他突然聽到了一聲無比清晰的呼喚。

那是一聲——

“姐姐!”

魚丸眼睜睜看著素時落下升仙台,心中湧起無限的悲痛。這三界錦繡風華、紅塵萬丈,若無姐姐,還有什麽意義呢?

絕望如黑色的潮水,一浪一浪湧過他幹涸的心田。他閉上眼睛,不再掙紮,不再抗拒,任由無盡的痛苦將自己吞沒。

他像一個毫無方向的旅人,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意識海中前行著。可黑暗盡頭,卻有一片璀璨的光明。他突然心有所動,向那方向大步而去。

他開始是走,然後是奔跑,後來,竟成了飛快遊弋。他吃驚地看向自己的身體——不知何時,他的身體竟成了一尾魚。由人的身量大小慢慢變大,大得籠罩了天地。

升仙台上,風聲獵獵,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魚丸的改變。

他睜開了眼睛。

“魚丸?”鬆香輕聲喚道。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原來,我是鯤……”

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其長稱焉,其名為鯤。

他是世間最後一個神,那個升仙台的鑄造者。他以全身神力修築了此台,鳳凰涅槃,成了人間一個天真稚子。他失去了為神的記憶,經曆著人間世俗的悲喜。

而這一刻,強烈的痛苦逼醒了他的神識。

天神複蘇,百仙朝敬。那巨大的神力翻湧間,無數上仙紛至遝來,匍匐在他麵前。而他眼望著升仙台,嘴角卻帶著冰寒的笑容。

“你們可曾記得,昔日求我造起升仙台,是為了什麽?”鯤的聲音隆隆,仿佛九天驚雷,“你們說想要一個給更多人升仙之所,而很多妖向善,也該給他們一個成仙走正道的機會。可你們做了什麽?昔日那幾個上仙在我涅槃之後,以仙力加持,**無數妖類跳下此台,卻無一妖升仙。在你們眼中,隻怕再向善的妖怪,也非我族類吧?誆騙我築起升仙台,卻隻為消滅妖類這個種族。你們的狹隘與陰毒,還配稱為仙人嗎?”

眾仙皆伏於地上,諾諾不敢發一言。

鯤的目光最後落於景止身上。他雖同樣跪於地上,那骨頭卻還很剛硬,目光中亦不見狼狽之態。

鯤森然笑道:“我恨這些仙人的陰毒,卻不及恨你之萬一。景止,你縱有千百無奈,萬般身不由己,卻又如何?你終究是傷了我的姐姐。姐姐一路行來,為你成妖,她付出多少,你什麽也不知道。我曾下定決心,要將這一切告知與你,可是現在……景止,你不配知道!”

那白衣的身影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生生挨了一鞭。他抬起頭來,那雙清澈安靜的眸子中微微蓄起了淚水。悲傷仿佛一道暖風,將所有凝固的冰霜融化。

“上神,請你告訴我……”

鯤的神色卻沒有絲毫動容,嘴角微微一挑:“你想知道什麽?姐姐如何遭遇危險?如何被羞辱?如何親手割下血肉?如何被打斷腿骨,匍匐著向我爬來?”

他說出一句,景止的身體便顫抖一下,那挺直的脊梁終是慢慢彎了下去。鬆香看著看著,再也無法忍耐,淚水奪眶而出。

素時若是還在這裏,看著兩個最愛她的男子如此傷害彼此,怕是隻會微微一笑,說:“不痛。”

你雖不痛,每一個愛你之人,卻覺得痛如刀割啊!

鯤哈哈大笑,眼角卻溢出了淺淺的淚水:“景止,我與你不同,便是傷遍天下人,也不會讓人傷她。在你們眼中,她不過是個愚鈍凡人,為了一個可笑的承諾由人變妖,可在我眼中,你們全加起來,也比不上她一根頭發。”

他說話的語調十分平淡,可四野隆隆回響,那強大的力量仿佛席卷了天地一般。景止的身體不再顫抖,他用手臂撐著地麵,卻有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流下,“啪嗒”一聲落了下來。

鯤冷冷看他一眼,閉上眼睛,周身那駭人的神力開始震**。

“我,上古之神,鯤,在此許諾,將我全部神力,交予素時。我不但要她活著,還要她從此不被看輕。”

——姐姐,我所能送你的東西,不過便是我自己。

“天地作證,鯤將隕滅,在此許下兩個願望。”

“三界平定和睦,升仙台從此封存。”

“姐姐永遠幸福……”

鯤說完這些話,在無盡的隆隆回響中,慢慢蜷縮起來。他重新變成一尾魚兒,漸漸縮小,成了一個漸漸淡去的影子。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他消失於虛空之中,不知這一次會再次涅槃,還是永遠消失。

沒有人說話。景止的手執拗地支撐著身體,仿佛不這樣做,便會倒下。

他的記憶,在那一魂一魄於體內蘇醒之時,也一並慢慢浮現在腦海。鯤雖說“你不配知道”,卻到底在消逝之前,強行打開了他被塵封的記憶。

相遇……心動……親吻……離別……思念……一魂一魄永相隨,他卻如此輕易地拋棄了誓言……他忘了她……看她與另一個人擁抱,卻微笑祝福……將她打得吐出血來……把她硬生生逼下了升仙台……他的心頭仿佛被一把刀刃割開,湧出心頭血來。他閉上眼睛,狠狠咬著下唇,那紅唇被生生咬破了,猩紅的血隨著嘴角蜿蜒而下。

“該死的,明明是你!”耳邊傳來鬆香崩潰的怒吼,“你知道她為了你,受過多少苦痛折磨嗎?你知道她一個人背負起多少哀傷絕望嗎?你知道她多少次幾乎就要死去嗎?她放出百妖,裝作被你推下升仙台,林林總總,不過是想讓你做出一番成就,為仙界所容!她這樣癡心對你,你還給她什麽?!遺忘?背叛?傷害?哈哈!景止,你為什麽不去死啊?!”

景止聽在耳中,卻隻是沉默地望向升仙台。若素時當真去了,他不會獨活。

可鯤離開時,許諾了她還活著。所以,便是痛,他也不會死。

他要活下來。做錯的事情,他要用千年萬年去彌補。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罷,隻要留他在身邊,他甘之如飴。

景止膝行到升仙台邊,向下望去。那無盡的虛空裏,哪裏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如果素時喜歡的是魚丸就好了。”鬆香冷笑一聲,“她最苦最痛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不是你,是魚丸!如果你從沒出現過該有多好!”

她聲聲如刀,換來的卻不過是景止安靜的、毫無變化的神色。鬆香氣急敗壞,恨不得撲上去咬上一口,卻被地錦像抱隻貓兒般抱進懷中。

“勿怪,她隻是太難過了。”地錦低聲說道。景止靜靜回答:“怎麽會怪。

她說的沒有錯。隻是不論如何,我也不會再離開她。做個無賴也好,乞丐也好,總之不會離開了……”

升仙台下,忽然湧現璀璨的光芒,眾人凝目望去,心中思緒各自不同。地錦與鬆香等人的屏息期待自不必提,那些對素時動過手的上仙們,卻個個惴惴不安。若她來算昔日的賬,又當如何是好?他們十個裏倒有九個指望著素時不要回來。唯有景止神色平靜,心中亦十分平靜。

她生,他生;她死,他死,如此簡單而已。

在那升仙台下無盡的虛空中,素時突然覺得自己的身上湧出無窮無盡的力量。她睜開眼睛,微覺詫異——那力量的波動十分古怪,既非妖,亦非仙。那力量雖然古怪,卻十分聽從她的心。她輕輕運力,便緩和了下墜之勢,馮虛禦風之中,漸漸向上飛升。當她重新出現在升仙台上時,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狠狠地撲上來抱住她。他抱得那麽用力,仿佛害怕她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

她回來了……回來了……從此萬丈紅塵再不入眼,胭脂美人都是紅粉骷髏,他隻想守在她身邊。否則,他便是身在紅塵,心囚北海。

他以為,上天終究仁慈,卻忘了魚丸對他的恨意。鯤失去神識之時,便是這世間最最普通一個少年。他不會怨懟姐姐被搶走,卻深恨搶走的那個人不曾珍惜。

所以,他怎會寬宏大量到還給景止一個完完整整的素時?

景止隻覺懷中一股巨大的力量翻湧,令他雙臂再也無法承受,鬆脫開來。素時麵無表情,那張昔日為妖時便驚豔絕倫的臉孔,今日依舊絕美,卻多了神聖不可逼視的威嚴莊肅。

她望著景止,蹙了蹙眉,輕聲問了一句:“你是誰?”

一句話,將他的心打落升仙台,萬世不得輪回。

他再也無法壓抑翻湧的心頭血,輕輕吐出一口猩紅的血來,低下頭去。前襟白衣,映著斑駁的鮮血,仿佛開在盛雪裏的一枝紅梅,帶著淒然的傲骨,百死而不悔。

景止這一口血,沒有人看在眼中。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素時。她身上散發著鯤那強大的神力,不必解釋,所有人便都明白——她當真成了這世間最後一個神。

眾仙噤若寒蟬,不敢抬頭。便是鬆香與地錦,一時之間也不能將眼前這個清冷縹緲的女子,與昔日同行的好友聯係到一起。他們默默地伏跪著,卻聽素時溫柔地喚道:“鬆香?地錦?”

景止刹那間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素時。

原來……她記得,記得一切,記得所有人。唯有他一個人,被她丟在了往昔記憶的縫隙之中,永遠不得自由。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聲音淒厲,遠遠地,向著世界的盡頭飄**開去。

升仙台這一日所發生的事情,成了三界的一樁秘聞。當日在場者人人三緘其口、避而不談。隻是天神歸來的傳說,還是在人們口中悄然傳頌著,從東到西,由南向北。

春風吹盡了枝頭柳綠,又是一年炎夏。素時合目躺在**,忽然從墜崖的夢中醒來。一隻手輕柔地拂過她冷汗涔涔的額頭,又將濕溫的手巾輕輕放到她的臉旁。

素時下意識地接住,迷迷糊糊地道:“你怎麽同魚丸一樣頑皮?我說過許多次了,別輕易進我房間。”

站在床邊的白衣男子聽到“魚丸”二字,身形微微一頓。不過片刻,他周身閃過一道亮光,瞬間化作一隻玲瓏可愛的白狐,有著大大的耳朵,小小的臉,蓬鬆的、雪一般的尾巴。白狐輕盈一躍,便跳上了床榻。

素時此刻已徹底清醒了。她看著狐狸景止討好地用鬆軟的尾巴蹭蹭她的手背,然後蜷起身子靠著她趴了下來,嘴角微微**了一下。

這已經是多少回了?自她說了“男子不能輕易進這房間”之後,他就化作狐狸堂而皇之地進來,大剌剌地睡在她腳旁。他似乎忘了,她雖收攏了身上神氣,與尋常女子並無不同,可她隻要願意,將一個偽裝純善、內心無賴的上仙捏死,還是輕而易舉的……

素時抄起狐狸的兩隻前足,與它四眼相望。狐狸眨巴眨巴濕漉漉的大眼睛,一副可憐無辜的模樣,甚至伸出粉嫩的小舌,要來舔素時臉頰上的桃花花鈿。素時麵上毫無變化,素手一揮,毫不留情地便將它丟出了窗外。

日頭升起,溫煦的晨光傾灑,街頭人聲喧嘩。

景止用仙力洗去了那一夜人們見到他妖身的記憶,再不用擔心現身於人前。

此刻,蒲老頭的茶攤裏一如既往地坐了許多客人。有的是當地的街坊百姓,有的是路過的行腳商旅。此刻茶香正鬱、談興正好,容貌絕俗的白衣男子正在講著一個白兔妖與黑狼妖相愛的故事。

這故事,那些街坊鄰裏卻有幾個是昔年聽過的,此刻看著那些初次聽聞的客商與家眷們聽得忽然提心跳膽,忽然喜笑顏開,都覺十分好笑,卻隻能拚命忍而不發。

故事再聽第二遍,樂趣自然少了一多半,可那講故事的人實在俊美,聲音實在磁性,再聽一遍也的的確確是這閑暇酷夏的一種享受。更何況,這幾日來,總有一男一女一對璧人姍姍來遲,其中那個漂亮女子,總能將故事講出個不同的結局來。

譬如第一日,那妖怪報恩、許諾三個願望的故事,那女子卻說結局是秦小姐許了最後一個願望,是要那妖怪的心。而那妖怪傾慕秦小姐已久,將那顆心捧出來時,竟已然碎了。如此這般,自然引得眾人一番長籲短歎。

第二日,男子又講了一個富家公子因被主母構陷、被遺棄野外,卻被蛇妖撿了去,與蛇妖小妹傾心相愛,最終跳崖殉情的故事。正當大家同情抹淚的時候,他們又出現了,那女子聲音清脆,說那男子貪生怕死、苟且偷生,失去了一雙招子,便將蛇妖小妹的眼睛換到了自己的眼眶中。他被人尋到,重回那富裕之家,佘小妹若泉下有知,不知是否會後悔。如此這般,眾人自然又是一番長籲短歎。

今日這個故事,不知又要如何收場?眾人皆是興致勃勃。比起故事本身,這戲劇化的反轉大家倒是更加喜聞樂見。

果然沒有辜負眾人期待,那一男一女二人又遠遠地自官道走來。白衣男子似是不悅地微微蹙了一下好看的眉頭,端起茶盞,走到那安靜沏茶少女的麵前:“素時,給口茶喝吧。”

每每這個時刻,眾人隻覺得眼前這俊逸非凡的公子不知怎的,總多了幾分無賴味道。

可就算無賴,他也是美的,跟那樣一個不過是清秀的少女客客氣氣地討杯水喝,簡直就是紆尊降貴。

旁人的目光,素時全沒放在心上。她的神情始終淡淡的,拿水壺給他添了碗茶,連眼風也未曾賞他半個。

景止輕聲歎了口氣。她雖斂去了成神後的容貌氣韻,可擺出這樣一副神色,他便又覺得她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神。

可又能如何呢?魚丸抹去了她的記憶,他在她心目中,不過是一個不懼神威,強抱過她,圍著她轉的登徒子。她沒一記神力將他劈死,已經算是十分給麵子了。

景止思來想去,眼圈一紅,一雙漆黑如玉的眸子開始變得濕潤起來。行腳商那七十老娘看在眼裏,心疼得捧住了一顆心,倒吸著冷氣。奈何素時卻瞧也沒瞧,自顧自地沏著茶,仿佛這張芝蘭玉樹般的臉頰,絲毫比不上茶水好看。

暴殄天物啊……那老娘在心中捶胸頓足。

便在此刻,每回都來報到的那對璧人已經走到茶鋪外了。鬆香毫不見外地走到素時麵前,自己拿了剛剛沏好的一杯信陽毛尖啜了一口,似是要潤潤喉。

景止眸中的淚光瞬間消失,神色恢複了平靜,坐到一旁。鬆香挑眉一笑,聲音涼颼颼的:“這個故事的結局,卻是仙界之人在那北國妖地設下了結界,妖類出不去,自相殘殺,餓殍遍野。最後那黑狼妖餓得隻剩最後一口氣,便殺了那白兔妖,剝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

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中,景止第一個走出了茶攤。他仰頭望著天空驕陽,忍住了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

鬆香的話如此輕描淡寫,可他已經明白了其後素時所經曆過的淒慘景象。她見證著最最殘酷的愛情,得不到他的半分援助保護,卻仍然願意為他執著地走下去。甚至在明知他已遺忘自己之時,她仍為他躍下了升仙台。

他失去的,是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景止的心頭血一陣翻湧,他知道自己便是仙身,也禁不住這樣一次次地吐血,便準備強行咽下去。

陽光晃眼,天空蔚藍。他聽到茶攤中人聲嘈雜,今日的故事講完,眾人便盡皆散去,一道輕輕的腳步聲卻出現在他身後。

景止立刻知道了那是誰,眸光一黯,那口原本預備咽下去的鮮血便順著嘴角蜿蜒而下。他轉了個身,目光投向身後的素時,隱隱帶著愴然。

“鬆香告訴我,這三個故事,最初是你說給我聽的。”素時語聲淡淡,“多謝你告訴我那三個故事,讓我知道人間之愛涼薄如斯。”

景止錯愕了一下,素時已經轉身離去。她的腳步依舊平穩,神情依舊冷寂,可心中的驚濤駭浪,唯有自己明白。

素時想起,那一日鬆香似乎掙紮了很久,才走到自己麵前。她說作為朋友,雖有自己的好惡,卻還是想坦白實情,讓自己做選擇。

原來眼前這個生得一副好相貌卻常行無賴之舉的白衣郎君,竟是自己曾經的心上人。那一路風霜雪雨,也是因他而起。隻是結局淒慘,非她所想。

而鬆香的心上人地錦,也說出了他所了解的真相——他師父一衾上仙身死前,曾告訴他景止是被乘虛逼下升仙台的。

“此事陰損,不足為外人道。乘虛今日大錯,我這個做師兄的,亦有罪責。

隻是我的能力隻能做到這個程度。地錦,往後之事,要靠你周旋了。”這是一衾臨終前所說的最後一番話。

他二人說完這一切,看向素時,鄭重說道:“素時,如何抉擇,全看自己的心了。”

她的心嗎?

那男子日日賴在蒲家,賴在茶攤之中,看她的眼神溫柔繾綣,她不是不能察覺;她冷了熱了傷了燙了,他也總能第一個察覺,溫柔嗬護。她雖然明白,可不知為什麽,心中對愛這件事,卻充滿了無言的恐懼。

或許,就如這三個故事一般——人間之愛,到底涼薄如斯。既然已經忘了,那便忘了吧,別再想起。已經頭破血流過一次,如何能再傷第二次?

這世間,有親人朋友,有關懷之人,足慰平生了。她不願再嚐情愛的滋味,不願再重蹈覆轍。

身後,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響起——“那麽,你還敢不敢再去看一次?”

素時一怔,回頭,卻見身後的男子負手而立,笑著望向她。他剛剛嘔過一口血,臉色還浮著一層蒼白,可此刻卻恍如無關緊要一般,挺直而立,像一棵大風也無法刮倒的青竹。

“敢不敢?”他又問。語氣中帶著篤定,她卻偏偏聽出三分倉皇。

“看什麽,三界最涼薄的心嗎?”她反問。

“是啊,敢不敢?”他隻是笑。似乎察覺了她心中的動搖,他一雙眼睛微微眯起,像隻狡黠的狐狸。

素時別開了視線。

辛,佘小妹,白月。那些名字在她心中流轉,一幕幕的畫麵在她眼前閃過,最後,卻定格在景止那雙瀲灩的眸子上。

她輕輕一笑:“怎麽不敢。”

這一次行程,再不需要辛苦趕車、日夜兼程。

成了神,成了仙,周遊偌大三界,不過是動動靈力、轉瞬而至之事。不過二人既無心讓人識破真身,自然還是要坐馬車偽裝。奈何上仙景止不知怎的成了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吐了幾日的血,便覺身子匱乏,日日坐在馬車上,做那西子捧心狀。

旁人瞧了自然是無比驚豔、無比心疼,素時卻偏偏不吃這一套。隻是她也不點破,由著景止裝,卻在那馬兒身上注了些許神力。

於是,路上的人們驚訝地發現,一匹運蹄如飛的飛馬誕生了……坐在馬車裏的景止卻不知這一切的發生。一來馬車簾幔低垂,二來行得又很穩,三來他的心思全都花在了別的地方。

“喀喀……”景止咳嗽了兩聲,輕聲歎息,“也不知我還剩陽壽幾何……”

素時的目光從手中書卷上移開,淡淡道:“若我沒記錯,上仙可活數百年,更何況……”

“何況什麽?”

“你可遺千年。”

景止眉心一跳,這是說自己是禍害了?他臉色嚴肅起來:“素時,你誤會了。禍害與禍水,並非一樣……”

素時十分無奈地聽著,輕輕以手支額,耳邊景止似乎說了些什麽,卻越來越模糊。她最後將頭輕輕靠在了一處堅而柔軟的所在,慢慢合上眼睛。

景止靜靜瞧著素時,視線移到她枕著的地方,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明明有寬闊的肩膀和強健的胸膛,為什麽要拿他的手貼著車廂當靠枕?馬車雖行得穩,可不時顛簸一下,他的爪子好痛啊!

景止咬了咬下唇,低頭望向素時的臉頰。

太累了吧?經曆了這麽多悲歡離合、大起大落,再堅韌的性子也有撐不住的時候。他靜靜瞧了一會兒,輕輕將頭湊過去,便想吻住那軟軟的紅唇。

素時突然睜開了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二人之間的距離極近,鼻尖幾乎貼到了一起。景止瞬間有些慌亂,可看到麵前女子波瀾不驚的表情,突然又覺得堵心起來。

曾經她親他的時候,連呼吸都忘記了,事後還結結巴巴地解釋,讓自己當作被狗咬了;自己親她的時候,她的表情那麽癡迷那麽可愛,還害羞地不敢看他……可現在呢?

景止咬了咬唇,預備強親一下,哪怕像被丟出閨房一樣丟出馬車也認了。可他才欲湊近,素時便輕聲提醒道:“到了。”說著話,衣袖一擺,她已從他身邊掠過,出了馬車。

景止這一回是當真想吐血了。他盤算得好好的,二人多些時日相處,沒了鬆香那丫頭搗亂,便可多多交流,多多培養感情。奈何仙高一尺,神高一丈,一番盤算終是落了空。

他轉身下了馬車,卻見日光高照,灑了素時一頭一臉。她雙手背負,秀目凝望著麵前那古舊斑駁的城牆,神色之間似是陷入了回憶。

高牆今猶在,幾度夕陽紅。昔日那個身著素色衣裙、手持竹笛,以女子胸懷奏響金戈鐵馬之曲的女子,終是不在了。

可那笛聲悠悠,依稀還在耳畔回響。

素時久久佇立著,她雖用神力掩飾了如今盛極的容貌,可終究是個容顏清麗的少女,兼之風華絕代,早有那心懷別念的男人目光一亮,悄悄湊近。

景止向前挪了幾步,在素時身邊一站。他未曾開口,隻那通身氣派便讓心懷叵測之輩乖覺地退了開去。奈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幾個膽子大些的女子瞧見景止便眼前一亮,推推搡搡地上前,想要同他搭句話。

素時目光掃過她們,很自覺地讓開了幾步。景止氣得胸口悶堵,正要追上,卻見一個花枝招展的美人攔住了自己的去路,嬌滴滴地問道:“公子是做什麽的?怎麽稱呼?”

景止秀眉一挑,示意不遠處的素時:“我是她的麵首。”

麵首者,麵貌之首也,有美男子之意,卻也是男侍的代稱。幾個美人花容失色,嘖嘖哀歎。景止也不理睬,徑直向素時追去。

“麵首不好。”素時瞥他一眼。

“若說是夫君,她們還會再糾纏,豈不麻煩。”他淡淡答道。她曾為他低落於泥土中,他這樣說又算得了什麽?

素時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多少癡心一片,不過也是被皮相所迷。”

景止嫣然一笑:“若能讓我心中所愛更加癡心待我,長得好看些,我並不介意。”

素時呼出一口氣,不再理他,邁步向秦府走去。秦府風物一切未變,隻是將那滿府鮮豔的紅色撤了去,顯得頗有幾分凝肅。前來應門的是與素時相識的伍總管,大門“吱呀”一開,他與素時迎麵相對,當下便是一怔,臉上神色十分複雜。

素時一時也有些愣怔。她與秦凰相交時雖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卻並不算是朋友。她更是逼得秦凰親手害死了辛,逼得秦凰不得不看清了自己的感情。嚴格說來,這已經可算是仇怨了。

伍總管卻沒有為難她,點了點頭道:“蒲姑娘,你終是來了。小姐臨行前告知我,您若是來了,定奉上茶水,好生招待。”

素時眉頭一蹙:“臨行?秦小姐去了哪裏?”

“老奴不知。”伍總管搖了搖頭,眉宇間的皺紋深了幾分,“大婚那日過後,小姐便離開了。老爺、夫人、少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素時沉默片刻,便聽到府內傳來爽朗的笑聲。那裏頭有長者,有稚兒,有男人,有女人……

“少爺昨日添了丁,老爺太太有了金孫,都十分高興。”老伍頭說著,皺巴巴的臉上也露出幾分喜色,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鼓鼓的、裝著賞錢的錦囊。

素時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眸中的光彩暗了下去。她輕輕頷首,道了聲:“叨擾了,告辭。”

“你不高興。”一路行到城門口,景止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聲音裏十分篤定。

素時一訕:“所謂親朋愛人之間的緣分,也不過如此罷了。連親如父母兄弟,也不過轉頭就忘。舊的去了,新的來了,那歡喜便會覆蓋痛苦,仿佛一場大雪,將前一個人留下的足跡覆蓋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我不會忘。”景止突然說出這四個字來。

素時拿眼睛瞥了他一下,他似乎知道她意下所指,淺淺露出個笑容來:“是啊,我已經曆過升仙台,已經經曆過三界最徹底的遺忘。你說,世間還有什麽能讓我將你忘掉?”

素時搖了搖頭,不與這臉皮厚過城牆的家夥爭辯。她尋了一個山頭,見四下無人,便以仙力縱身而上,登高望遠,眼前一片開闊;閉目一嗅,風裏無數仙與妖的氣息蜂擁而來。

景止不禁戲謔道:“你若是妖,定是隻犬妖……”

他話音未落,便見素時的身影一晃,已經行出百丈之遠。於是白衣風華的上仙,不免有三分惶恐地追了上去。

妖洞,坐落於山底。

它早已失去了主人,卻還留著主人存在時留下的氣息。素時剛剛行至洞前,便聽到其內傳來悠悠笛聲。

果然,離家出走的秦凰留在了這裏。

素時已經許久未聽到那笛聲,如今聽來,心中竟是五味雜陳。

多少金戈鐵馬、沙場風雲,已化為繞指柔情。我曾披盔甲應戰四方啊,如今不過等你魂歸家。

山色青青,陌上花開,而那個強大的妖怪,卻永遠不會緩緩歸矣。

素時聽了一會兒,便覺得胸口那顆心微微發疼。那並不單單是自己的感受,更是辛的那顆妖心作祟。它雖有神力加持再不會碎裂,可終究會疼啊。

她微微蹙眉,實在痛不可當,便將指甲摳進了掌心裏。一隻手極快地伸了過來,將她的手抓到了自己的手中。

素時一怔,望向景止。他的神色未變,雙眸彎彎:“我比較不怕疼。”

她沒再說話,心中冒出幾分惡意,然後順著意將指甲摳進他的肉中。景止不由得吃痛,輕輕咬了咬豐潤的下唇。

不過是這一個動作,素時心中突然一軟,手上力道自然也輕了三分。那廝似是明白了什麽,笑得媚眼如絲:“素時,我不怕痛的,不必憐惜我這嬌花……啊!”

素時留下抱膝呼痛的景止在原地,向妖洞走了幾步,心中暗道可惜。這廝耍無賴、撒潑賣乖時的模樣,當真該讓那些愛慕他皮相的女子們瞧上一瞧。

她站在洞前,忽然見一團白霧般的東西從麵前掠過,如一隻受了驚的煢煢白兔。她快步追去,伸手碰觸,卻什麽也沒碰到。素時的身軀突然開始消失,景止發覺有異,立刻抓住了她的胳膊。

是真是夢?景止微一皺眉,仙力已在掌心凝聚。素時卻轉向他搖搖頭:“別動用仙力。這是辛留下的記憶。”

“記憶?”景止一怔。

“嗯,我在爺爺書中看過這樣的故事。妖力鼎盛時,大妖會在行走過的草木等物上附著妖力,便是所謂的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方才從我眼前閃過的白霧,應當便是他記憶的碎片。”素時說著,示意景止,“跟我來,我們去看看辛的記憶吧。”

二人在草坪上走了一會兒,便看到一處小屋。屋子不大,是原木搭成的,十分簡潔質樸,門前圍了一圈木柵欄,柵欄中有一團白色的東西。

素時“咦”了一聲,道:“像是隻小白狐。”景止眯了眯狐狸眼,伸手摸上去。他的手落在那團雪球上,卻徑直穿了過去,什麽都沒有觸碰到。

“我們雖進了他的記憶,卻不能改變任何事情,不過是看客而已。”素時道。

“哦……”景止點了點頭,指指那團雪球,“那不是隻狐狸,我們狐狸才沒有那麽容易被豢養呢。那是隻雪貂。”

素時聞言仔細看去,果然見一個小小的腦袋探出來,長著兩隻黑葡萄似的眼睛、圓圓的下巴,看著十分討人喜愛。她不禁一笑:“真可愛……”

景止有些吃味地咳嗽了一聲:“難道我就不……”

他話音未落,卻聽木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走了出來。景止似是嚇了一跳,伸手便拉著素時躲到牆後,將她護在牆壁與自己之間。

二人距離極近,目光相觸,呼吸相聞,一時間仿佛光陰都靜止了。

素時的眸子清澈,映著景止的無雙容貌;景止那雙桃花眼裏,也有一個素時淺淺的倒影。二人這般看了一會兒,素時忽然開了口:“景止……”聲若蚊蚋。

景止的眸子深邃了一分,輕輕“嗯”了一聲。

“你故意的吧。”她聲音突然轉冷,淡淡吐出這句話來。兔起鶻落之間,已將他彈飛出去。他猝不及防,摔落在地上,抬眼望著她,帶著三分委屈七分淒涼:“卿卿好狠……”

素時無視他——她用的那微末力道,怎能真就傷了他?她轉頭,望向那個從屋中走出來的少年。

少年十二三歲,生得十分清秀,頭束高冠,身穿道服,做小道童打扮。他的神色天真、無憂無慮,瞧見那雪貂,便笑出了兩個淺淺的梨窩。

這個少年……好像魚丸啊。

素時隻一眼,便覺心中發悶。昔年回憶,猝不及防地湧上心頭。

那時的魚丸也是這樣,青春少年,蹦蹦跳跳、歡歡喜喜地圍在她身邊,叫她姐姐,陪她烹茶,與她一道聽那些離奇的故事,看時光如水般流逝。

而今,她得到了神力,他又去了哪裏呢?

有些時候,不必勸,她難過時,他陪著便是。

那仙童彎腰將雪貂抱起,笑容滿麵地摸了摸它的頭。雪貂是極通人性的,將小腦袋塞進少年的懷中,一副親昵撒嬌的模樣。

景止輕聲問素時:“那雪貂成妖後,便是‘辛’嗎?”

素時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那個天真無邪的仙童身上。

“我能感覺得到……那個仙童,才是‘辛’。”

景止一時愕然。

一個氣息至純的仙童,最終怎會成了能席卷八荒的大妖?

二人身遭的景物變化,綠草繁花盡皆消失,由春入秋,一時草木枯黃,百花凋零。那雪貂還被圍在圍欄中,身軀變得更加頎長,竟像是長大了些許。它兩隻小小的前爪搭著欄杆,身軀一晃,便變作了一個年輕少女。

這少女肌膚賽雪,眉清目秀,是個十分嬌俏可愛的美人。她細細看著自己的身形相貌,似是第一次幻化人形,不由得歡喜地咯咯笑出了聲。

這笑聲隨風**開,輕輕撓在人的心頭,素時與景止二人臉上都不自覺浮現淡淡的笑容。

——她定是喜歡那個少年的,二人心中都掠過這樣的念頭。

木門又“吱呀”一聲打開。那雪貂變作的少女一怔,眼珠骨碌一轉,那身子又頃刻變作了雪貂的模樣。

看看她,再看看走出門的少年陰沉的臉色,二人立刻便醒悟過來——定是這少年心情不好,雪貂才想給他一個驚喜。

雪貂扒著欄杆,輕快地搖晃著蓬鬆雪白的尾巴。而那少年卻無心欣賞,他麵色沉鬱,望著它良久良久。

日光漸漸變得昏黃,四周景物漸漸模糊了形狀。那隻精靈可愛的雪貂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由對著少年撒嬌,慢慢變得安靜下來。少年終於開口,聲音中帶著極致的痛楚。

“對不起,阿雪。我抓你養你,都是為了給我師父治病……我師父對我有養育之恩,我不能不報。阿雪,對不起……”

他上前一步,將雪貂抓了起來。那動作依舊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弄疼了她,可她已經感覺不到那其中的溫存了。

少年的眼中慢慢蓄起淚水。他從懷裏摸出一把匕首,對準了雪貂的胸口。

素時的身軀顫抖了一下,立刻背過身去。景止正站在她身後,這一下她的鼻尖剛好頂住了他的胸口。可她一時之間忘了避嫌,隻覺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悲哀衝擊著,像一片黑色大海裏的孤帆,隻能隨波逐流而去。

“他挖出了她的心。”景止輕輕摟著她,低低說道,聲音憂傷而低沉,“他挖出她的心,給他的師父治病。他怕她太痛,是一刀致命的。所以,她還來不及告訴他,她已經可以變成一個同他很般配的女孩子了,也來不及告訴他,她其實是喜歡他的……”

即便她早已是無所畏懼的神祇。

耳畔,有兩個聲音隆隆響起。

一個溫柔纖細,卻充滿怨毒——“你無心,我恨你!下一世,我一定會找你報仇!”

另一個,卻哀慟萬分——“阿雪,今生我欠你的,願以三世償還。此生我守你墳塋,下一世,下下世,我都會將自己的心賠給你。”

風卷著二人不斷盤旋,最後落到一處平坦的地麵上。他們睜開眼睛,麵前已不是寬廣草原,而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此刻他們正站在大殿之上,身旁是一個須發皆白、身著玄衣的男子。他雖已過耳順之年,卻是身姿挺拔,目含神采,滿身懾人的貴氣,可見昔日是怎樣一個風華無雙的公子。

素時正在打量這人,卻聽頭頂上傳來一個媚入骨髓的聲音:“聽說聖人心有七竅,大王,何不把他的心挖出來,瞧瞧是不是真的呢?”

她循聲抬頭望去,卻見一個千嬌百媚的女郎端坐大殿之上,雲髻高聳,珠玉琳琅。她的聲音如出穀黃鸝,可吐出的這字字句句,卻冰冷如霜。

素時輕輕蹙眉,轉頭望向那女郎身旁。一個高大的男子端坐殿上,頭戴冕冠,身著龍袍,通身都是天生的帝王之氣。

“聖人心有七竅?”素時身邊的景止突然開口。他的目光掃過那皇帝與美人,便重又落回到殿下那須發皆白的老者身上,毫不掩飾好奇之心。素時冷眼瞧他:“你很想見識見識嗎?”

“當然了。我還從未見過七竅之心呢。”

——嗬,真是隻好奇的狐狸。素時心中暗想,若不是個男子,隻怕又是一個妲己……

妲己?!

素時驟然醒悟,駭然望向殿上二人。那帝王聽了美人所言,點頭道:“美人說得不錯,孤王也是從未見過。”他手摸下巴,似在沉吟。殿下老者怔了怔,苦笑道:“大王,這是要比幹的心了?”

那帝王轉臉望向美人,似是猶疑不定。美人向他嫣然一笑,隨即便眉目一凝,吐出一口血來。

這動作柔若無骨,惹人憐愛。可看在素時眼中,偏偏生不出絲毫憐意來,隻拿一雙眼睛向景止瞥了一下。

似曾相識啊……

景止神色十分肅然:“這是裝的。”

“是裝的。那美人是紂王的愛妃妲己,傳說她的前世,是萬狐之主。”素時話裏有話,景止卻故作懵懂:“那她吐血,是為了什麽?”

“她裝作病入膏肓,是為了要一味藥引。而那藥引……”素時閉上眼睛,“是一顆七竅玲瓏心。”

太監宮女在殿間急急行走,在紂王的咆哮聲中,太醫倉皇退去。兩隻狐狸變作神仙,對著紂王一番虛與委蛇,最後說出了素時所說的那番話。

一個是心頭如珠似寶的美人,一個是事事規勸、煩不勝煩的叔父。紂王當下再次將比幹招來,“賜死摘其心”。

比幹口吐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非亡國之臣,君乃亡國之君!”他毫無懼色,橫劍插入自己胸口,摘出了自己的心來,棄於階上。他一時竟沒有死去,慢慢步向宮外。紂王早被震得目瞪口呆,竟也沒有阻攔。

不知何時,天際開始飄起了片片白雪。一襲紅衣的女子立在不遠處的回廊下,她冰肌玉骨,如雪中寒梅。那雙對著紂王總是媚意橫生的眸子,此刻卻是那麽冷若冰霜。

比幹不知怎的,突然低低說了一句:“你恨我……”

“是啊,我恨你。”美人轉過臉來望著他,目光空洞,仿佛望的又不是他,“我當真恨你。第一次見你,我就想挖出你的心來。”

他沒再說話,任由那飛雪沾衣染發。這華發是何年滋生的呢?與雪相融,白茫茫一片,像什麽動物柔軟而潔白的背毛。

他緩緩向前走去。而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時竟然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這是恨吧?若不是恨,又是什麽呢?

素時與景止二人默默跟在比幹身後,看著他麵如金紙,穿行過大街小巷,最終走到了一處市集。

“大人,可要買無心菜?”賣菜老嫗揚聲問道。

比幹沉聲回答:“菜無心可活,人無心可不可活?”

老嫗笑道:“菜無心可活,人無心即死!”

人無心即死……

一陣大風刮來,吹起他雪白的發。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口中漸漸湧出了血。

風裏,是誰在淒厲地控訴——“你無心,我恨你!下一世,我一定會找你報仇!”

他,終究是無心嗎?

寧折不彎的背脊,就這樣緩緩倒下。素時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卻不過扶住了一片虛空。

“這老頭兒很好嗎?”景止不由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