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君為仙時我為神02

素時點了點頭:“善而仁義,忠不畏死,得後世代代傳頌。”

“原來如此。”景止輕歎一聲,“這是他們的第二世。她報了仇,他給了心……”

眼前景物又一次旋轉起來。鬥轉星移,第三世的他修煉千年萬載,終成一大妖。懵懂初開時,他給自己起名為“辛”。

隨後,他便在邊城後山清池,遇見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這個故事,素時與景止二人都是極為清楚的,可如今一路跟隨著“辛”的記憶重新行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城牆之上,那少女問道:“辛,你是什麽人?”

辛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我不是什麽人,我是一隻千年的妖。但……但我能修煉出人形的,隻是如今修為還不夠,隻有一片黑霧。快了,真的……”

少女溫柔答道:“你不是一片黑霧,我能看見你的心。”

素時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

這世界上,隻有你看得到我的心,所以,我的心就在你手裏。

這顆心,我已經欠了三生三世,而今,終於能完完整整地呈給你了。

他們從記憶的碎片裏抽身而出,耳畔那悠悠笛聲悄然一變,帶了三分期盼,三分寬和,似是在說,今生無緣,但盼來世。

靡靡情深,因她是秦凰,便從來不隻是痛苦,也有豁達。

笛聲漸漸低落,終不可聞。獨居妖洞之中的少女走了出來,站在辛曾經站過的地方,看著辛曾經看過的風景。她臉上淚痕未幹,卻已浮現出了笑容。

那不是她在秦府時,用於偽裝的那種微笑。心自在,則大自在;心有他在,則無懼無怖。

景止的手輕輕擦過素時臉上的淚痕,他柔聲說道:“你看,這不是一個人心涼薄的故事。他把自己的心賠給她,是心甘情願、甘之若飴的。而她,也獻出了自己的真心。這三生三世,該還的,他已還了。下一世,他們便可以毫無芥蒂、幸福美滿地在一起了。”

素時聽著,不禁點了點頭。景止輕笑道:“你若還覺心意難平,便賜他們下一世能早些相遇吧。你如今是神,雖不能過分幹涉人間之事,但撮合撮合,倒還是可以的。”

素時一怔,她倒是當真還未適應如今這身份。心念既起,她閉上眼睛,隻覺無窮神力在身旁縈繞。它們撲簌落下,仿佛一場桃花雨,洗滌著世間塵埃。眼前光芒大盛,出現了一條古舊的小巷。巷中,一個白衣女童和一個玄衣男孩手拉著手,嬉笑著在漫天花雨中旋轉呼喊。玩得累了,他輕輕拂去她額上落花,滿臉溫柔。而她嘻嘻笑著,拿自己的小腦袋蹭他的下巴。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再無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之苦。下一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他們都會幸福下去的。

這是景止第一個故事,真正的結局。

離開妖洞,景止見素時神色稍緩,便笑道:“這一路行來倒是無聊,不如我們打個賭吧?”

素時望向他:“賭什麽?”

“這第一個故事,看似涼薄,實際卻情深似海。我同你打賭,剩下兩個故事,亦是別有隱情。我若贏了,你陪我一輩子。我若輸了,我陪你一輩子。”

這倒是筆劃算買賣,他穩賺不賠。素時盈盈笑道:“這個賭注沒趣兒。倒不如,誰輸了,便永囚北海如何?”

景止聞言便是一怔,目光深沉地望著她。

終究是傷得太深了嗎?即便忘了與他有關的事,她卻記得一句“永囚北海”。他曾那麽冷漠地要將她永囚北海之下,隻因視她為心腹之患。甚至隻差一點,他便會親手奪取她的性命。

而如今,他又該如何彌補?

“怎麽了?”素時茫然望向發呆的男子,尚不知自己的話中有多少已被遺忘的心酸絕望。

景止搖了搖頭,淡淡笑道:“這個賭注不好。我如何都是輸。”

“為什麽?”

“我輸,我囚於北海。我贏,心囚於北海。”

他說完這一句,自顧自向前走去。素時望著他的背影,心中竟不覺怦然而動。

去極西鄭城的路上,景止未再假裝。隻是血實在吐得多了,難免氣血虧空,仙氣凝滯。素時臉上淡淡的,心中卻到底憂急,悄悄為他續了兩回神力,隻是見他還是素日慵懶,卻像是實實在在的不適。她心裏暗歎口氣,隻能用神力讓馬車行得盡量平穩些。

日升日落,一神一仙。他們雖不必食人間煙火,可每逢市井美食香氣撲鼻,總會心照不宣地下車去嚐;偶爾去市集買本雜書,閑來一同翻看;或是選購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兒。二人總是有著奇妙的默契,甚至常常不需言語動作,便可靈犀相通。

景止雖有心彌補,卻從未言語逢迎,隻是默默陪伴。素時有時覺得,就這樣彼此陪伴,不涉情愛,倒也是件快活事。

到達鄭城時,素時特地尋了家酒肆,打了二兩最好的酒,並七八種下酒菜滿滿裝了幾個盒子。然後她又去一旁的雜貨鋪,買了給孩子吃的飴糖以及女孩子愛吃的蜜餞。瓶瓶罐罐的一堆,都讓景止拿了。

好端端一個風華無雙的白衣公子頓時淪落為人肉架子,左右手滿滿的都是東西,一副新媳婦回娘家的樣子。他們走在街上,幾個頑皮孩童還跟在後麵笑話景止,他當真哭笑不得。

“素時,你總該告訴我,這副模樣是去哪裏?”

素時回頭,淡淡笑道:“去看一個老朋友。”

她順著大路向醫館走去,遠遠便嗅到了藥的香味。屋外廊下,一個垂髫小童正在守著藥爐熬藥,腦袋不時一點一點的。素時走近輕輕推醒他,取了一塊飴糖遞過去,笑意盈盈:“勞煩問一下,原來的煎藥小童在何處?”

那小童睜開一雙睡眼,眼睛眨巴眨巴。素時笑著補充了一句:“那個小姑娘。”

“哦,你說珍姐姐啊。”小童總算是醒了,“珍姐姐要出嫁了,在家待嫁呢,自是不來了。”

素時聞言,不由得一怔。去歲那個小童模樣的小姑娘,竟也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流光容易把人拋,從不為誰停留。每一個人都在向前,都在改變。

素時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問道:“那廖師傅呢?一切可好?”

鞭炮鑼鼓聲中,坐在婚房內的少女輕輕揭起蓋頭,神色有些緊張地四下張望了一下。一旁的丫鬟一眼瞧見,忙低聲嗬止:“夫人不可。”

廖珍被嚇了一跳,低頭正要放下手,卻突然察覺到一縷清風拂麵。一個愣怔,她麵前的小丫鬟便似被施了定身術般,一動不動了。婚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青衣女郎與一個白衣男子走了進來。

廖珍被嚇了一跳,立刻揭開蓋頭站起身來,喝道:“你們是誰?!”

那青衣女子站定,凝目望向她。她立刻便認了出來:“啊,是你!”隨即,目光便下意識地向那女子身後望去。

素時順著廖珍的目光向自己身後一望,便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找誰,心裏湧起一陣悲涼,低聲道:“他沒有來。”

廖珍有些慌了,掩飾道:“我沒看誰啊。”

素時淡淡笑了笑,不再多問,隻道:“廖姑娘,今日是你大婚,恭喜了。我們此番前來,隻想問問,廖師傅的墳塋在何處?”

廖珍嫣紅的臉頰一下變得有些蒼白。她看看素時,又扭頭看向那動彈不得的丫鬟。

“那是法術,你放心,她不會知道你我相談的內容。待我離開之後,一切都會恢複如常。”素時道。

廖珍鬆了口氣,點點頭:“說來話長。那日你們一同去了山中之後,帶回來個邋裏邋遢的野人。你們離開後,叔父讓我幫忙打水,讓那野人洗浴換衣,弄幹淨了後,模樣倒是十分英武爽利。我悄悄問那人是誰,叔父說許是鄭老爺的親生兒子,是從山崖下頭救回來的……那話當真嚇了我一跳。後來,叔父便帶著他去了鄭府。約莫半碗茶後,叔父便空著手回來了。”

素時一怔:“空著手?”

“是啊,叔父不過帶他到了鄭府門口,讓他自己對那看門小廝說是從那斷崖被救上來的。見那小廝慌慌張張地進去通報,叔父便離開了。他說救人的功勞並不是他的,不過是順路帶回罷了,不該要什麽回報。何況,他也已經得到回報了。”

“什麽回報?”景止好奇地問。

“鬆香送了他一枝常開不敗的合歡花,紀念他的妻子。”素時道。

廖珍苦笑:“便是那枝合歡花引來了禍端。鄭城中一個叫洪照的痞子,新納一房小妾,疼愛得緊。正是寒冬臘月,那小妾非說要鮮花,可哪來的鮮花呢?他聽人說叔父有一枝永生不謝的花,便起了壞心思,找了人誣告叔父,將叔父抓進了大牢。我家借錢使了銀子,卻不過是打水漂,最終也沒救得叔父出來。”

景止奇道:“這種時候,你叔父還是不願同那什麽鄭老爺求助嗎?”

廖珍搖頭道:“我去過了,可聽門上人說,那位鄭小公子已經離開了鄭家。

他既不在,我便空口無憑,又有什麽用呢?”

她目光落在素時身上,見素時麵色灰敗、極為自責的模樣,道:“不必如此。叔父臨終前托我告知你,這件事並不能怪你們。你們是一番好意,錯在那個地痞流氓。若人人因為有惡人在而不敢行善事,那他必定良心不安,覺得自己是替惡人推波助瀾了。”

室內一時寂靜,倒顯得那屋外熱鬧的爆竹聲聲越發空洞起來。過了良久,素時才低聲問道:“那你這門婚事……”

廖珍微微垂下頭:“叔父去世當晚,那合歡花便凋零了。洪照很是生氣,便揚言要我廖家家破人亡。我爹娘那時都是惶惶不可終日,所幸遇到了來取藥的範大人。他聽聞我的事,十分同情,願意娶我續弦,替我一力擔待此事。”

素時看著她,心中微微發苦:“廖姑娘,你若是……”

“我知你想說什麽,不過,我甘願的。”廖珍淡淡一笑,“世事如此,能遇到他,護我一門周全,已是我的幸運了。”她靜默良久,忽而問道,“姐姐,你既通法力,或許是知來世的。來生,他會做什麽?”

素時道:“大概,會做一尾魚,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廖珍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我也做一尾魚好了。”

那笑容掩在層層世俗的脂粉下,明媚無瑕,素時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個有著自己的堅持與驕傲的煎藥小童。隻是片刻之後,笑容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廖珍道:“隻是今生,我要在範夫人之位上好好經營謀劃,替叔父、替廖家複仇!”

二人走出新房,一時無言。素時長袖一揮,院子裏那暫時停滯的時光便又運轉起來。她聽見廊下嘴碎的丫頭在竊竊私語:“她都可以當老爺的女兒了,當真不要臉……”“哼,真當自己是草窩裏飛出的金鳳凰呢,那一副寒酸樣子……”

素時眸光一冷,那兩個丫鬟忽然覺得腹中絞痛,著急忙慌地便跑去如廁。景止低低“撲哧”一笑,引得素時詫異地望他——堂堂仙人之姿,胸懷天下,兼濟蒼生,看她欺負兩個凡人,不但作壁上觀,還笑出了聲?

他似是知她所想,淡淡說道:“若能護佑天下,我自當盡力。不過在護蒼生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

“什麽?”

“護短。”他說著,運起仙力於袖,閉目吟咒。仙力如光似電,直射向那兩個離去的丫鬟。

“從今往後,她們再動一絲背主之念,便會腹痛如刀絞。”

素時似笑非笑:“這便是護短嗎?原來,廖姑娘是你的短。”

“不,廖姑娘是你的短。而你所有的短,我都會護著。”

他說完這句,見素時回避般地略略別過頭去,也並不多言,隻問:“還需要我做些什麽嗎?”

“不必了。廖姑娘這一路,總是會吃些苦頭。可她心中有目標,有希望。所以,她定可以好好走下去。”

素時帶著景止,向鎮郊荒野而去。沿途風光幾多淒涼,她不由得輕聲歎息:“沒有想到,一枝合歡花,會引來這麽多禍端。”

景止不著痕跡地輕輕轉移話題:“那合歡花,生得怎個模樣?我還從未見過呢。”

二人說著話,已經到了斷崖之上。素時伸手一指,景止極目望去,便見岩壁上生著長長垂下的堅硬藤蔓,開著零星白色的小小花朵,看上去十分脆弱,卻不知是如何在這極為惡劣的條件下生存下來的。

“花雖不美豔,卻有骨氣,花枝為藤,堅韌不拔,不做攀附大樹的菟絲花,在這絕境之中,也生得自由自在。”素時看著那花靜靜說道,足下一點,已向著崖底落去。

景止被她猝不及防的舉動嚇了一跳,腦中電光石火般地閃過素時跳下升仙台時的畫麵。他根本什麽都來不及思考,條件反射地伸手抱去。墜勢極快,他連半分仙力也顧不得使出,竟全憑著一股意念要與她同生共死。

二人向崖下墜去,景止一隻手摟住素時纖腰,另一隻手護住她的頭部。素時微微一怔,足尖輕點,反手抱住他,落到一塊突出的岩石之上。她一邊折了幾枝合歡花捧在手裏,一邊向景止解釋道:“我是下來摘花的。”

景止臉上掠過一絲嫣紅,嘴唇微微一抿:“我也是。”他的手扣緊素時的腰,溫聲說道,“你是要帶花去看望廖師傅吧?既然如此,用神力摘花便少了幾分誠意。跟我來。”他說著,伸出右手拉住藤蔓,就勢一**。

素時下意識地放鬆了身軀,隨著他的力量向前方的山壁掠去。清風吹來景止身上清冽的氣息,與合歡花淡雅的芬芳融合在一起,久未散去。

景止懷抱著素時,**到一簇花叢邊,讓她伸手折下一大簇來,然後手拉著藤蔓,慢慢向上爬去。

素時看到他白皙的掌心隱隱磨出血痕來,心中不覺一慟。仿佛一扇厚重的門扉被敲開了一道裂縫,投進些許陽光。她抿緊嘴唇沒有說話,隨著景止登到地麵上。他未用仙力,爬得有些疲倦,不禁輕聲喘息。她靜靜望著他,耳邊卻突然隆隆響過什麽聲音。

素時捂住耳朵,望向那斷崖的方向。

小妹的妖力雖沒有辛那般強大,卻在死去的最後時刻,留下了吉光片羽的念想。

這一次,她聽到了佘小妹的聲音,聽到了最後一個遺憾,完完整整。

——“阿儉,我真想有一天和你手拉著手,肩並著肩,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晨曦,在夕陽沉醉的傍晚,在繁星絢爛的夜晚。”

——“我真想用跟你一樣的眼睛,一起去看看這個美麗的世界。”

一抔黃土,一座土丘,這便是廖師傅的墳塋了。大概是怕那痞子報複,他的墳塋連一塊木牌也沒有,於青山之中,顯得格外孤單淒涼。素時彎下腰,將那些得之不易的合歡花放到廖師傅的墳頭,如此瞧來終於不再那麽寂寞,多了一絲溫馨與慰藉。

素時站起身,靜靜望了一會兒。景止在她身側輕聲道:“看來這個故事,是我輸了。”

素時搖了搖頭:“不……也許不是。”

景止微微詫異地望向她。她眸色深深,澀然一笑:“或許……我也不知道。

走吧,我們去鄭府看看。”

川流不息的鄭城大道上,車水馬龍之地,便是鄭老爺的府邸。建築巍峨,氣魄宏大,果然是鄭城中最富貴的所在。

素時走上前,向那門童道:“我來尋貴府主人。”

那門童模樣謙恭,笑容卻十分疏離:“姑娘可否告知身份?容我回去通稟。”

“昔日斷崖下,曾救起一個年輕人。”她溫和笑道。

“右眼角有一顆小小的藍痣。”景止補充。

門童吃了一驚,再不做姿態,極為謙恭地拱了拱手:“兩位且稍候,小的這便去請府中主人。”

他回身進府,不過片刻,便帶著府中主人走了出來。那鄭府主人十分年輕,瞧著不過二十來歲,身強體健,眉目端正。他一身灰布長衫隱繡紋樣,頭上用玉簪梳著發髻,穿著打扮毫無奢靡貴氣,卻頗有幾分素雅。

“二位,在下鄭舍。”他一揖到地,“二位是公子的救命恩人,便是鄭家的救命恩人。”

素時忙擺了擺纖手,眸中掠過一絲好奇:“素聞鄭老爺膝下無子,不知閣下是……”

鄭舍笑笑:“在下原是鄭府的家丁,昔日去救公子,卻功敗垂成,老爺難過吐血,性命垂危。夫人眼見不好,便求書和離,帶著嫁妝回了娘家。鄭家一時樹倒猢猻散,老爺臨終前將所剩的家業給了我,讓我守住鄭家,等公子歸來。”

“所以你雖無眼疾,卻十分看重能治眼睛的大夫。你是等著有朝一日,鄭府公子若帶著佘小妹歸來,而要重新過上尋常人的生活,便需要名醫替她治療眼疾。”景止摸著下巴道。

“正是。”鄭舍看向景止的目光不覺多了幾分敬意,“公子聰慧。”

景止上下打量他,突然篤定地說道:“你是阿大。”

鄭舍一怔:“是我。”

素時的眼睛微微睜大,所有的事情突然都能串聯起來了。昔日阿大深入蛇妖居所,以火攻之計救出阿儉,結果阿儉卻寧死不肯歸去,與佘小妹跳下斷崖。

阿大等人無功而返,鄭老爺吐血而亡,臨終囑托他留在此地等待阿儉歸來。那希望雖然無限渺茫,卻到底有個盼頭。隨後阿大便改名鄭舍,守著鄭府,一邊打理鄭家產業,一邊引來能治療眼疾的大夫。他那“鄭善人”的美譽十裏八鄉遠近聞名,不過為了一個目的——

將阿儉引來。

素時原本對鄭城人口中所讚的鄭善人尚有幾分好感,但如今知道他是阿大,那好感便消失殆盡了。火攻之計如此毒辣,未給那些蛇妖留下半分活路。可即便是唯一那個對他隱隱露出威脅之意的佘大姐,卻也並未真的傷他半分,何況是佘小妹等無辜之妖?在人心中,妖類便永遠“非我族類”吧?

“那後來呢?阿儉回來後,為何又離去了?”素時冷冷問道。

“他來拿了不多的一些銀兩便離去了。他說他要去完成心愛之人的最後一個心願。”

心愛之人的最後一個心願嗎?

素時突然怔住。

“抱歉,我也不知道那個心願是什麽。”鄭舍搖了搖頭。

“我知道。”素時脫口而出。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他為什麽抱了必死的念頭跳下懸崖,卻在最後的刹那抓住合歡花藤,苟且偷生;知道他為什麽獨自留在懸崖底,風餐露宿,艱難生存;知道他為什麽要取出佘小妹的眼睛,安在自己的眼窩裏。

他是盼望著有一天重新回到人世,替佘小妹完成最後一個心願。

於是他活下來了,他被他們救下了。他回到鄭家,卻沒有要父親為他留下的財富,而是帶著為數不多的銀兩,頂著一隻人眼和一隻蛇妖的眼睛,在世界各地行走。

在山崖,她聽到了佘小妹最後的那個願望——我真想用跟你一樣的眼睛,一起去看看這個美麗的世界。

現在,他帶著他們的眼睛,去看人間的風景了。

素時閉上眼睛,安靜地聆聽著風裏的聲音。她看到滿鬢風霜的阿儉依舊穿著那粗布衣裳,拄著一根拐杖,向前方眺望。他的年紀已經大了,可記憶還是那麽鮮活。他一生唯一愛過的那個女子,在他的記憶中從未褪色過。他用兩個人的眼睛,一起最後望向眼前的這個世界,然後,平心靜氣地緩緩倒下。

身軀歸塵歸土,靈魂歸於無盡天穹。願生命輪回,來世,還能同你一起看遍這世間風光。

隻是,那一次,請你一定要牽著我的手。

“你看到了什麽?”景止輕聲問道。

素時還沉浸在那溫水一般的情緒中,向他溫柔一笑,伸出手去牽住他的手。

他一怔,卻聽她說道:“閉上眼睛。”

他聽話地閉上了那雙微微含著笑意的狐狸眼,便看到了素時所見的光景。他一時沉默,隻是悄悄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待那預見的未來消失殆盡,素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被他緊緊握在手心裏。他的表情十分平靜,平靜得仿佛無知無覺,可手心裏卻微微沁出了汗水。那一點點濕潤的感覺,卻一點也不討厭,反而讓她的心微微發軟。

素時輕輕將自己的手抽出來,望向景止:“是我錯了,我該多信任他一些的……”

“‘信任’二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最是困難。”景止的神情十分肅穆,“或者,你可以從點滴做起,從最基本的做起。比如——信我。”

素時轉臉望向景止,嘴角揚起一個微妙的弧度。她抬起一隻腳,狠狠地、準確無誤地踩到了景止腳上。

若是尋常之力,以他的仙身定無所感,因此她運了神力,力拔山兮氣蓋世……

風華無雙的景止上仙瞬間臉漲得通紅,口中憋住一聲悶叫。素時輕勾嘴角,又轉頭看向一旁早已看呆了的鄭舍。

“鄭舍,救了你家公子的,便是這位景止上仙。”

鄭舍一聽“上仙”二字,驚得眼睛都瞪圓了,躬身就要下拜。景止的眼睛也瞪圓了,用眼神示意素時——明明是你自己做的,別因為不想受人之禮就賴給我啊!

素時並不瞧他,虛扶了鄭舍一下,向他道:“不必拘泥於這些世俗禮節。上仙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他行善,亦是希望人間多些行善之人。你往日雖是為尋公子,卻也是行善積德,日後莫要放棄。”

鄭舍一迭聲地道:“是是是……”見二人轉身離去,他隻覺一雙璧人極是仙風道骨,不禁遙遙下拜。他再抬起頭時,二人已經走得很遠了,仿佛眼前那並肩離去的一男一女,一個身材高大,身上穿著寬鬆灰袍,袖管捋起,露出緊繃的肌肉;一個嬌小娉婷,行路時纖細的腰肢扭動,如弱柳扶風。他們肩並肩,手挽手,無限纏綿,不盡歡喜。

這是……

他揉揉眼睛,再定睛看去,卻又是兩道白衣的身影。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已然消失不見。

鄭舍癡癡望著,恍惚光陰倒轉,他又變成了昔日那個阿大。他站在流水般的人群裏,思念著那個月夜中嘟著紅唇的少女。小紅、母親、良田房屋,與她相比,他選擇了後者。而現在,他留在這裏,守著偌大家業,卻不過想要等她回來。

他舍棄一切,而終不可得。

他也成了一個笨蛋呢。

這是景止第二個故事,真正的結局。

馬車隆隆前行,一路向北。景止瞥向坐在車內安靜看書的素時,微微嘟起嘴來:“不公平。”

素時翻了一頁書卷,隨口問道:“什麽?”

“你一路上經曆了那麽多事,鬆香全都知道,可我什麽都不知道。這不公平。”

素時抬起頭來:“鬆香在茶攤裏不是說了那些故事的後續了嗎?”

“可我隻是知道個大概而已。就像廖師傅的事情,都是靠我自己聰明才七拚八湊出來的。”景止道。

素時瞥他一眼,合上書:“好吧。你想聽什麽?”

“就給我講講下一站北國妖地的事吧?”

素時沉默了一會兒,一陣寒風吹來,將馬車的簾幔吹起。時節已近炎夏,可周圍那酷寒之意,卻隨著離北地越來越近,而越來越明顯。

景止一怔,忽而化作白狐,躺在她身側。兩隻烏黑的眼睛凝望著她,仿佛在說:“來呀,我是軟乎乎暖洋洋的手籠哦。”

素時不禁微微一笑,將白狐抱起放在膝頭,一雙微帶寒意的玉手塞進了狐狸暖烘烘的肚子下麵。

景止想,還好臉上有毛,不然,這一刻隻怕臉已紅得能滴出血來……素時靜靜地給景止說起北地之事,說起他們被黑狼妖包圍,說起黝勤將她抓住,撕裂她的衣衫,打斷她的腿骨。

她的聲音十分平靜,在一個神心中,這些苦痛都不值一提。可景止聽著聽著,尾巴尖兒便繃直了。他尖銳的利爪不敢傷到素時,便抓在了自己的皮肉上,立刻劃出了道道血痕。

聽到最後魚丸救下素時,他怔了怔,忽然化作人形,一把將她抱進懷中。素時一怔,問:“怎麽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喃喃重複,顛來倒去,隻有這三個字而已。

對不起,我不在你身邊。

素時沉默一會兒,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脊。這一刻,她感覺到他的真心,不是偽裝,不是故意。

她輕輕說:“謝謝。”

謝謝你為我的痛而痛。

可這又是多麽生分的一句話,景止心中彌漫過一陣冰冷的絕望。

是不是我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

他不敢問,怕聽到的那個答案他無法承受。他隻是輕輕拉開素時,望著她的雙腿,想碰一碰卻又怕傷到她:“他傷了你哪裏?還疼嗎?”

“不疼,早已好了。”她說著淺淺一笑,素手一翻,變出兩件厚厚的大氅,“披上吧,我們到了。”

北地之冷,如上次來時一樣,不曾消退分毫。

素時撩起簾子,望著車窗外,眸色淺淺。她忽而出聲問道:“你覺得,世間最絕望之事,是什麽?”

景止深深看她,回答:“世間最絕望的滋味,我已經嚐過了。”

素時似乎沒有聽到,喃喃說道:“我曾見過一種絕望,不是自己身死,也不是護不了心愛之人,而是以為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失了希望,殺了自己的心愛之人換得苟延殘喘。偏偏此刻方知,二人其實已經安全了。”

“是那黑狼妖黝暉嗎?”

“是啊,就差一點點。那時候,狼族首領黝勤與其他狼妖都已沒有還手之力,隻要他再晚一點點對白兔妖動手,他們其實都可以活下來的。為什麽偏偏是那個時候?他扒她的皮,啖她的肉……”素時神色愴然。

“我曾為狐妖,許多妖類天性,是極難控製的。”景止解釋,“就像凡人的愛憎貪嗔癡一般,隻有修行高深之人,才能真正不為其所困。在狼眼中,兔是食物。他愛上她,日夜與她相伴,要控製自己的天性已屬不易。在危難關頭,控製自己更比尋常要難上千百倍。又或許……”

“又或許,他也另有隱情,是嗎?”素時輕輕一笑,“好,我會試著去相信。”

景止望著她,不禁也跟著揚起嘴角,暫且將心中錐刺般的疼痛拋諸腦後。

他們穿過荒無人煙的山川平原,經過仙界布下的巨柱結界。望著那凝聚著無數仙力的雕花石柱,素時輕聲歎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將妖類困於一隅,也並不是化解危機的良策。”

“何不解開封印?”景止問。

“待我先去妖界瞧瞧吧。”

北邊的一片腹地之上,遠遠便可看見,那荒蕪貧瘠的土地又長出了零星嫩綠,一個個人影穿梭其間,奔忙勞作。他們的模樣雖然消瘦憔悴,可背脊是挺直的,眼中也充滿了希望。

“他們……都是白兔妖?”景止不由有些吃驚。

“是啊。北國之地,妖力充沛。這裏極適合妖類修煉,所以仙界才視為心頭大患,祭出封印。”素時道,“好在,他們終究是活了下來……”

一個大腹便便的婦人正在澆灌草木,見到他們二人走近,不由得問道:“你們是……”

“我們是白靈與白月姐妹的朋友。”素時答道。當初自己在山洞中見到黝暉啃噬白月時,洞中不知有沒有人記得自己的容貌。大抵是不記得了吧,當時那洞中彌漫著無窮無盡的絕望,誰還留心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素時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從絕望到如今充滿希望,他們靠的是什麽?

“原來是巫者姐妹的朋友……我們一族能存活下來,多虧了白月。”婦人竟是直接回答了素時心中的困惑,給了她一個她從未想到過的答案。

多虧了白月?

可是,當時白月不是已經身死了嗎?

似是看出素時臉上的疑惑,婦人徐徐道來:“當時黑狼族入侵,白月與她的黑狼妖相公回來,說是不願撇下族人,獨自求生。”這麽多歲月過去,她提到“黑狼族”這三個字,身軀依舊抖如篩糠。

“那時我們躲在那洞穴之中,白靈用最後的法力豎起了結界,卻已維持不了多久。她留下了最後一句話,說她妹妹白月身上有著不輸於她的靈力,隻要解開桎梏,我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們等啊等啊,白月終於突破了桎梏,可那靈力太強,她從未施展過,竟是被壓得氣都喘不過來,更何況是施展?我們眼見著最後的指望破滅,一個個絕望到了極點,便離開了石洞。我們想著左右也是最後的一點光景了,便留她與那黑狼妖相公再說幾句話吧。”

素時心裏慢慢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那後來呢?白月她……如何救了你們?”

“我也記不得過了多久,反正一直都是迷迷糊糊、渾渾噩噩地等死。後來,我突然被人叫醒了,一看,是白月。她說,自己已經能夠使用靈力了,我們都能活下來了,讓我們跟她走。”

素時的眼睛微微睜大,心中慢慢罩上一層嚴霜。

原來,是這樣嗎……

“當時,大家都沒什麽勁頭,都等著死啦。可是白月把我們罵醒了,她像變了一個人,原來總是怯怯弱弱的,那天卻像她的姐姐一樣威嚴。我們都像被冷水澆頭,馬上就清醒了。大家一起走出洞穴,萬幸那些狼妖們都已經被路過的好心仙人打倒了。雖然我們也沒什麽力氣,可是有巫者的妹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最後,白月殺了那隻頭狼,大家合力把剩下的狼妖圈禁在了合穀。”

素時抿了抿唇,問道:“白月她現在何處?”

婦人雙臂伸展:“就在這裏呀。”

素時和景止不由得麵麵相覷。婦人笑了:“白月將自己埋在了這片土地,與她的黑狼妖相公埋在一起。她的靈力滋潤著大地,讓萬物重新生長,荒涼變為繁榮。”

她哪裏都不在,可哪裏都有她。她像自己的姐姐一樣,虔誠而沉默地守護著自己的種族。

“哼,一個個口中都是白月、白月,白月到底有什麽好的?!”一聲乖戾的蒼老女聲突兀地傳來。素時等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佝僂老嫗冷冷地望著他們。

“那是白月的姑母。”婦人小聲道。

姑母……那個景止的故事中,失去了丈夫與兒子白歸的可憐姑母?

姑母揮舞著手臂,模樣愈發瘋癲起來:“哼,你們沒看到白月殺那狼群頭狼時的樣子,渾身是血,哪還像我們白兔族之妖,簡直就是另一頭狼!”

婦人輕聲囁嚅:“白月殺頭狼的時候,我瞧見了,她眼睛裏還有眼淚呢。”

“哼,那又如何?!既然有靈力,為何不早些使出來?若早使出,白靈不會死!我的丈夫兒子,都不會死!”

“住口!”

這一聲輕斥一出,空中突然卷起獵獵疾風。白月的姑母震驚地望向素時,望向這個長發披散於風中、突然露出真容來的女子。

她太美,美得天下無雙。那精致到極點的五官,那溫膩的桃花花鈿,明明是平順的、柔和的,可此刻竟顯露出無與倫比的威嚴來,讓白月的姑母一顆心頓時七上八下。

姑母當年畏懼狼妖,不敢再提為親人報仇之事,如今也不過是瞧著白月聽不到,發幾句牢騷話而已。見素時動了怒,她再不敢多說,瑟縮地低下頭去。

“嗬,你隻會低頭。旁人替你出頭,你便怪她為何不早些救了你的親人。可你看不到她付出了多少,他又付出了什麽。”

素時的寬袖一揚,風卷塵埃,將姑母一並卷起。她慌得手腳並用,可那微末妖力卻如何與神力抗衡?

“我將你囚於北海之下,你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若要尋仇,你不必找別人,找我素時便是!”

她說著話,勁風已將姑母送走。那兔族婦人呆呆地看著素時,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不不,我隻是想問問……姑娘所說的‘她付出了多少,他又付出了什麽’是什麽意思?”婦人喃喃問道。

“他不想讓你們知道,我不會拂他心意。隻是……白月與黝暉,都值得你們永世敬重。”

素時說著,已經轉身離去。

景止見那婦人依舊誠惶誠恐,擺了擺手:“不必擔心,她最是嘴硬心軟。方才她已將神力注入地下,日後此地蓬勃欣榮,你們也可安居樂業了。”

“神……神?”婦人口中結巴起來。景止眯眼一笑:“是啊,她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神。”

也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我所愛之人。

景止追上素時的腳步,笑意盈盈:“讓我猜猜,你在難過什麽。”

“我何時難過了?”素時看他一眼,“隻是替他們不值罷了。”

“那就讓我猜猜,白月明明已經被黝暉吃了,為何又會重新出現,帶領白兔族從黑狼族口中存活下來。”

素時一怔:“你猜到了?”

“是啊,還記得我講過的故事嗎?仙界與人間,都有著規範的律例與約定俗成的道德準則。但在妖界的領土之上,信奉的唯一一條規則,便是弱肉強食。對於黑狼妖而言,白兔妖不單單是食物,更能視其修煉的時間長短、身上妖力的大小,為捕食者增加自己的修為。”

素時點了點頭。

“所以啊,黝暉眼看著白月無法施展靈力,而白兔族也已經到了命懸一線的地步,於是他做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會讓他肝腸寸斷、生不如死,可付出再大的代價,他也要為心愛的人做這件事。在白月心中,族群重於自己的性命,否則在白兔一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她便也不會帶黝暉回來。”

景止說著,臉上微微露出痛楚之色:“他沒有告訴白月,因為這個計劃太過殘忍。他將她一招斃命,讓她免受那麽多痛苦,然後,扒下她的皮,用以變做她的模樣;啖了她的肉,隻為擁有她的靈力。他變成了白月,因為若無巫者的妹妹作為領袖,白兔一族即便麵對已極為虛弱的黑狼們,也沒有一戰的勇氣……”

素時又點點頭:“他用白月的血,與我換了一塊肉,是因為他再不吃肉,便沒有絲毫力氣了……”

她一邊說一邊向前走,突然意識到什麽,停住腳步,回過頭去。

景止望著她,神色寧靜。隻那雙漆黑的眼睛,仿佛波濤洶湧的大海,暗藏了無數讓人驚心動魄的漩渦。

素時平靜地說:“我早已經不痛了。”

景止也平靜望著她,回答:“可我還痛。”

素時的目光一斂,低下頭去。景止淡淡笑了一下,仰頭望向前方的鎮妖石柱:“這結界,該撤了吧。”

“你不怕這妖類的福地再開大門,從此妖類更加強盛,與你們仙人為敵嗎?”

素時沉吟片刻,終是點了點頭。她屏息凝神,雙手合十,將體內神力匯聚於指間。麵前巨柱上的封印漸漸在她麵前成為實體,仿佛一張被風吹起、撲簌翩飛的薄紙。神力化為一隻無形之中的大手,輕輕將那薄紙撕去。

一瞬之間,凝於邊界的妖氣向外彌漫,慢慢如水一般,漫向結界之外。

“妖界所剩,已是老弱病殘。但願這一次,能讓一些妖類尋到一處新的棲息之所。”

景止看著素時,微微笑著。他想起那年翻閱蒲爺爺的故事時,看到素時的朱批。那時他便覺得,彼此心意相通之感,是那麽奇妙而美好。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沿路歸去時,景止臉上笑意盈盈:“素時,這個賭,是我贏了。”

三個看似美好的故事,卻有著看似涼薄的結局;三個看似涼薄的結局,卻有著最最不涼薄的真相。

“是,你贏了。”

素時眸子中含著淺淺笑意,望向景止。那笑容似三月春風,美得不可方物,卻讓景止的心一下沉入冰窟之中。他忽然覺得,她像一陣掠過自己的生命,又驟然消失的颶風,自己永遠也抓不住她。

景止的直覺竟那麽準。

“景止,謝謝你陪我走了這一路,讓我知道了這些故事背後的情深義重。那麽,就此別過吧。”

“就此別過?!”景止的眸子微微一眯,竟染上了幾分赤紅,“何為別過?

為何別過?”

素時平靜地回答:“我要去一趟北海。”

“北海?!”景止不怒反笑,聲音漸漸變得冰冷,“你要去北海?為什麽,就因為我曾要將你囚於北海之下嗎?!你這樣翻來覆去傷你自己,傷我,究竟有何意義?”

素時微微一怔,道:“不……”

景止的眼中赤紅之色更盛:“素時,忘記你是我的錯,可我亦情非得已!我陪在你身邊,一日一日過去,隻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告訴我,你是否還能接受我?是否還能重新回到我身邊?”

素時望著他,眉心一蹙,將掌心神力向景止灌輸過去:“你冷靜一下!心神驟亂,會走火入魔的!”

“無所謂!”他清冷一笑,“你不要我了,我是什麽又有什麽幹係?”

素時卻不理會,繼續將神力注入他的心田。

“景止,我為神,你為上仙,這樣不好嗎?何必拘泥於小小情愛?我愛天下,便也愛你……”

這個刹那,一句冰冷的話語突然擊中了景止的胸膛。

景止突然明白了素時在升仙台上時所經曆的絕望。他因為懂了自己,便也懂了她;因為懂得了她的絕望,所以更加絕望。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素時的手臂,仿佛金鉤鐵爪一般,令她一時竟無法動彈。

“景止?”素時一愣之間,他已經欺到麵前。她對上一雙紅得幾乎要流出血來的眼睛。那目光中的悲涼絕望,竟讓人難以逼視,她垂下視線,卻看到兩瓣同樣鮮紅的嘴唇。

他的唇與她的唇離得很近,近得隻要再靠近一些,就可以貼上。她心裏不知怎的,竟像生出了一層淺淺絨毛,有些癢。她恍惚想要流淚,可那個想要流淚的人又似乎不是她,隻是回憶裏某一個瞬間的自己。她一時陷入了過去與現在的迷惘之中,臉上竟毫無反應。

這份毫無反應,卻是壓垮景止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再不遲疑,近乎蠻橫地攬過素時的纖腰,將她死死扣在懷中。微一低頭,他便觸到了她柔軟的紅唇。

第一次被她吻,是為躲避乘虛,他心中情意初萌,是微微甘甜的;第二次吻她,是明了心意,卻要逼她遺忘,他心中有甜有澀;而這第三次,他心中湧起的,卻是無盡的苦楚。

他們明明彼此相愛,為何永遠輸給命運?他為妖時,她是人。她為妖時,他升為仙。而現在,她成了神。

便是褻瀆神女又如何?

景止狠狠地吻著素時,在她唇上輾轉。她的味道依舊甜美青澀,像她泡的清茶一般,久久滯留於心田。她纖細的身軀貼合著他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保持著相同的頻率。她是上天賜予他的,隻屬於他……也不知多久過去,景止輕輕地向後退了一步,鬆開了環抱素時的手。他靜靜望著她,望著她嫣紅的嘴唇和平靜的神色,忽而展顏一笑。

“去吧。”

素時臉上終於有了表情,那是淡淡的愕然。

“不是要去北海嗎?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也另有事要做。便如你所言,就此別過吧。”

景止的神情驟然變得無比淡漠,仿佛剛才擁著她吻著她的那個人不是他一般。他揚唇笑了一下,轉過身去,白衣翩躚如蝶。他停在原地未走,隻是背對著素時,那背脊筆直如出鞘的劍,仿佛再不會為什麽動搖半分。

隻是素時卻看見,一滴清淚落在他白玉般的足所蹬的木屐上,濺在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花蕊上。

仙人之淚,是有靈力的。那花瞬間開放,芬芳吐蕊。它弱不禁風,輕輕搖曳,瞧來竟令人覺得孤獨淒冷。

素時恍惚覺得,自己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某些情緒。她轉過身,足尖一點,順著風兒便向北海的方向直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