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此愛盡終年

留室內一雙璧人,如鴛鴦般交頸而歡,至此終年,再不相離。

這是景止的故事,真正的結局。

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

暗夜月光,幽深黑海。素時抱膝坐在海邊,聽著陣陣浪濤擊岸聲,俯首而望。不知名的魚兒在水中遊弋,自由自在。

她輕輕喚了一聲:“魚丸……”

這是許多日日夜夜裏,她最常說的兩個字。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這裏,便是魚丸的出身之地吧……素時伸出一隻素手,輕輕觸了一下北海的海麵。她想象著魚丸為鯤時的模樣——他應該是一條很大很大的魚,大得像一座小小的海島。他整日整日地待在這裏,或者沉在水下,或者翻著肚皮仰麵躺在水上。有一天他抬起頭來,望向天空,突然羨慕起了展翅翱翔的飛鳥。於是他心念一動,肋生雙翼,竟真的飛了起來。

素時想著想著,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魚丸……”她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眼眶中有些潤濕,“為什麽……要讓我忘記你?”

升仙台一場事變,她跳了下去,而他付出了全部神力,換回她的生命和尊嚴。他不忿於景止不珍惜她,於是將她記憶裏的景止抹殺了,同時抹殺的,是她心中的愛意。

她畏懼去愛,抗拒去愛,她的心不再為景止而動搖、疼痛,也不再為景止而歡喜、快樂。

這是魚丸的詛咒,也是魚丸的祝福。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是,當她看到景止的眼淚滴落在花蕊上時,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裏也開出了一朵花。許多回憶像密閉雨林中透進的稀疏日光,慢慢照亮了那些暗黑的角落。

她與景止的記憶漸漸變得清晰,可隨之而來的,是與魚丸有關的往事開始漸漸模糊。

是何時呢?她遇見那個少年。他喜歡吃什麽、穿什麽、說什麽……她怎麽開始記不清了?

素時的胸口湧上一陣痛楚,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那白皙的少年臉頰,那搖頭晃腦吟詩的姿態,那小小的、護在她身前的身影,都漸漸淡去。

她忽然站起,一絲神力注入無垠北海,立刻消失不見。她不死心,又一絲神力向北海而去,卻仿佛一滴清水落入汪洋,未曾激起半點波瀾。

天地造化之間,神力也是如此渺小。

素時怔了一會兒,抬足向大海走去。海水沒過她的腳背,一點點濡濕了她素白的裙角。而她毫無所覺,依舊靜靜地向大海走去。

海水漸漸淹沒了她的胸口、修長的脖頸與小小的白皙的下巴。她沒有停下,繼續向前走去。

冰冷的觸感一下湧進她的身體裏,耳邊,終於依稀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姐姐……”

素時怔住了。

“姐姐……你來了……”

她在水中艱難地伸出手去,伸向一片黑暗的虛空。那裏,似乎有一尾銀白色的魚兒在輕盈地遊動。

“姐姐,是我……對不起,因我不願再讓你涉及情愛受苦,才拿走了你的記憶。可如果有一日,你再一次愛上景止,那我便徹徹底底認輸了。我會把拿走的記憶全都還給你……”

那聲音漸漸低下去,仿佛隱隱帶著哭腔:“至於我……姐姐,我會讓你忘了我,讓世間所有人都忘了我……我舍不得,真的好舍不得啊……”他似乎吸了吸鼻子,“姐姐,我終究是自私的,舍不得讓你一下就忘了我,還是一點一點忘記吧……請不要為我感到愧疚,不要為我難過……我自然希望你能永遠記得我,可比起這個,我更希望你能毫無愧疚地、幸福地活著……”

素時想搖一搖頭,卻無法動彈;想張一張口,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眼前的魚兒越遊越遠,向著無盡的黑暗遊去。

素時一動不動了。

海水波動,一縷朝陽衝破重重夜色,終於抵達人間。旭日初升,又是新的一日,三界中的萬物生靈由沉睡中蘇醒,海上的漁夫們開始了忙碌的生活。

近日海上風大,浪頭一個蓋過一個。雖然危險,可為了生計,人們還是不敢有絲毫懈怠。年輕的漁夫駕船隨波逐浪,一網下去,恍惚地揉了揉眼睛。那水麵之下,似有珠玉般的光澤。他急忙大聲呼喚著阿爸,船上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老漁夫探身瞧來,也吃了一驚。

“阿爸,我瞧瞧去,定是有什麽寶貝!”年輕人說著,便將船搖了過去。靠得近了,卻見那波濤之中浮著一個白衣女子,他心裏剛剛“咯噔”一聲,隨即便被那女子的容貌吸引。

這女子肌膚如玉,眉目如畫,他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年輕漁夫隻覺得自己滿目生花,幾乎要暈過去。他心裏生出無限悲涼——這樣一個絕色美人,怎會溺斃在這北海之中?難道當真是紅顏薄命嗎?

他想著,定定心神,又向那海中的女子望去,想著要如何將她撈起厚葬。可這一瞧不要緊,他竟見那女子極長的睫毛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漆黑如墨,流轉著世間異彩。那漁夫一屁股跌坐在地,口中喃喃道:“神女……神女……”

素時靜靜地仰麵躺在海上,望著浩瀚天穹,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麽重要的事被生生剜走,又仿佛有什麽重新注入心田。她看看周遭,一股極強的神力縈繞在身軀四周,令她免受海水侵襲。

素時坐起身來,仿佛坐在自家柔軟的**。她看向那年輕的漁夫,對著他輕輕微笑。

漁夫隻瞧了一眼,竟是再不敢看,隻訥訥地低著頭伏在地上:“神女,求您保佑,北海風調雨順……”

素時溫和一笑,指間一道神力灑出,那北海上的颶風竟立刻消散。海麵平靜,如一塊琉璃鏡麵。

那年輕的漁夫大喜過望,又叩了首,一迭聲道:“多謝神女!多謝神女!既能風調雨順,這一次出海我們定能大獲豐收。若能收得江珧柱、海參、魚翅種種,便是最好。就算隻是尋常魚蝦,做成魚丸蝦丸,也能賣個好價錢了。多謝神女!”

素時輕輕“嗯”了一聲,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望著茫茫江海,突然眉心一蹙。

那年輕漁夫還在絮絮說著:“近一個月來也不知怎麽了,這海上日日都是大波大浪,我爹說,隻怕是有什麽邪祟興風作浪……”

他說著話,抬頭望向麵前的神女,卻頓時愣在了原地。剛才神女所在的地方,竟是一片幽深大海,再無那清麗絕俗的身影。

素時一路向北海之外飛去,心中不由得驚疑慌亂起來。北海實在太大,形成了極強的屏蔽結界,她身在其中,竟不知其外出了這麽大的變故。那掀起巨浪的不是什麽颶風,而是極強大的妖力。連北海都有妖力流進,那人間……該是個何種模樣?

那些上仙又該如何應對?景止呢?

想到“景止”二字,一股久違的情愫湧上心頭,似喜似悲,似嗔似怨。可抽絲剝繭,個中滋味,卻都不過是兩個字——思念。

她思他如狂。

素時加快速度,飛出茫茫北海,眼前是一座綠野平原。正是草木旺發的時節,可那裏青草焦黃、湖水渾濁。她仰頭一望,天空也仿佛被灰色的霧靄籠罩,一片朦朧。

她眉心一皺,閉目感受著風中的氣息,卻忽覺一陣細弱的妖力自身後傳來,立刻回過頭去。

身後,草木一分,一個戴著兜帽的女人走了出來。她低著頭,神情有些畏縮,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素時一眼望去,竟覺得十分麵善,不由得輕聲問道:“你是……”

“神女大約不記得我了?”她說著,衣服下擺稍稍卷起。素時瞧去,竟是條毛茸茸的尾巴。她一下想了起來,道:“是你……”

那個春風拂麵的清晨,那個來討要一杯茶的貓妖,那個尾隨而來的風華男子……素時心中一軟,聲音也變得輕柔起來:“我記得你。”

貓妖似乎十分高興,尾巴尖兒都繃直了:“神女昔日對我有一言之恩,我一直銘記在心,昨日嗅到風中有神女氣息,因此立刻趕來。”

素時連忙問道:“你來尋我可是有要緊之事?”

“不錯。我是想來通知神女,三界如今大亂都是因升仙台所致。”貓妖急急說道,“近日三界紛紛傳言,升仙台不渡妖,隻渡人。之所以如此,與當年修築的大神無關,卻是仙人們從中搗鬼。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仙人們故意引誘妖類跳下升仙台灰飛煙滅,這是要將妖類斬草除根啊!若真是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妖類並不畏懼;可這樣陰損地設計陷害,卻實在讓我等無法咽下這口氣。”

素時心中一驚,她最最擔心的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可那日升仙台上,知道個中秘辛的隻有仙人們,是誰將這件事公之於眾的呢?

她心中沒有頭緒,連忙又問:“如今怎麽樣了?”

“昔日神女為妖時,曾一怒之下放出百妖。”貓妖開始類比。素時憶及往日之事,不覺有些觸動。昔日她為妖時,他為仙,她放出百妖不過是為了有個名目死在他手中,好讓他不被其他仙人小覷。她又豈敢當真霍亂人間?

“那一次仙人齊心協力,將百妖重關於鎖妖塔中。隻是這一次,與那次卻是不同。妖類之怒,直衝雲霄。更有妖中能識文斷字的,寫得一篇檄文,更令群情激憤,勢要與那些無恥上仙們拚個你死我活。如今眾妖已打到各個修仙門派去了,隻怕是……”

隻怕是,再也無法輕易收場。

道法山,道法門派。

道法山當真一座仙山,巍峨高聳,直入雲霄。一道人影憑仙力縱身而上,身姿輕盈。直奔到山腰,那人方才駐足停頓,抬眸向上望去。

山頂之上,雲環成帶,有一處天然建築,便是道法門派兩位上仙閉關所在。

錯了,已不是兩位,是一位。一衾,已經歿了……這人略停了停,繼續直上,站在那建築跟前,卻見那建築緊閉的大門豁然洞開,一襲白衣的乘虛走了出來。

乘虛亦未料到會在此處遇見此人,不禁吃了一驚:“清河?”

這人雖端著上仙架子,奈何尖嘴猴腮,其貌不揚,正是昔日將他挫敗兩次的清河真人。

想起那兩次大敗,乘虛便心中暗恨。一次是清河使詐,一次是景止竊走了仙力……想到這裏,乘虛臉上堆起淡笑。他便是這樣,越是生氣,越是笑容可掬。

“乘虛上仙好涵養。”清河拱了拱手,笑著道,“人間仙界已經亂成這樣,你還能閉關不出,繼續修煉。”

乘虛冷眼瞧他,並不答話。昔日被鯤壓製住了仙力,事後一點點恢複,他自然小心謹慎了許多。他早聽弟子說妖類即將打上本門,因此閉關打坐,將自己的狀態調整到最好,方才準備下山。

隻是萬萬沒想到,他下山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眼前這個宿敵。

“你此刻來找我,所為何事?”乘虛冷冷問道。

“我怕你與妖類一役,就此身亡。那輸給我兩次的屈辱,便永遠無法洗脫。”清河表情淡然,說出的話卻十足惡毒,乘虛臉上神色陡變。不過片刻,他又微笑起來:“哦?看來清河真人是要與我真刀真槍打一架咯?”

“真刀真槍”四個字,他咬得很重。

清河微微一笑,背後長劍忽然化為一道幻影,向乘虛兜頭擊來。乘虛見狀立刻後退一步,也不廢話,迎麵而上。二人過了幾招,乘虛不由得心中暗驚——怎麽會這樣?清河的修為何時到了這種地步,竟似強大了兩倍不止?自己竟不是清河的對手!怎麽會?!怎麽可能?!

乘虛驚怒交加,一時不察,竟被長劍刺中,劃開了臉上皮肉。這一劍也劃開了他臉上堆砌的笑容,那笑容不再慈和,卻變得陰氣森森。

“乘虛,你我相識一場,總是要讓你做個明白鬼才好。”清河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麵銅鏡,拿到不停喘息的乘虛麵前,“你瞧瞧這個。”

乘虛恨恨望去,卻頓時愣住。

鏡中,是他自己。

鏡中那個乘虛,不再氣度雍容,不再笑容慈和寬容。他飲醉了酒,站在道法山清池邊,腳步虛浮。幾個門中弟子站在他身邊,靜靜瞧著,卻無一人上前。

乘虛的眼睛眯了起來——他記得,那是在將景止推下升仙台之前。他步步設計,請君入甕,令素時當真走上了成妖的道路。想到告訴景止時他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乘虛便覺痛快,故那時多飲了兩杯酒。

鏡中的乘虛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向著清池做出推搡的動作,一邊推一邊大聲道:“狐妖景止!我要將你推下升仙台!推下升仙台!”

乘虛看著銅鏡,臉色一陣發白。他喃喃道:“怎麽會……”

清河向銅鏡示意,鏡中乘虛背後出現了一抹玄衣銀發的身影。

“師兄……”

“正是。”清河道,收起了銅鏡,“你以為你那點小心思瞞得住人?那日酒醉,你便通通說了出來。日後天下都知你是故意將景止推下去的,妖類發難,自然會先拿你開刀。”

乘虛一張清秀的臉上神色瞬息萬變:“所以師兄才會……”

“不錯。所以你師兄才用畢生仙力替你救回景止。畢竟悠悠之口,那是防不住的。乘虛啊乘虛,害死你師兄的人,不是什麽景止,而是你自己啊!”

乘虛呆若木雞。他想起那一日在道法園的抄手遊廊,與一衾的一番爭執。師兄說“你錯了”,他不肯聽……

他想起升仙台上,師兄的話——“升仙台不渡妖類,已經不再是秘密。如今,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升仙台,景止將會是壓垮妖族耐性的最後一根稻草……隻有他升仙,這三界才能暫免劫難,這世間生靈才會免遭災禍……”

師兄不光光是為了三界,為了蒼生。師兄是為了他……他害死了師兄,害死了這世上唯一對他好的人……乘虛踉蹌了一步,坐倒在地。他臉上的劍傷不斷冒出鮮血來,身子抖如篩糠,雙手不住顫抖。

清河似是還覺不滿意,淡淡吐出最後一句:“乘虛,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其實……我清河不是仙,而是一隻妖。你昔日輸給我,今日又輸給景止。乘虛,你當真可笑,賠上這世間最在意的人,賠上百年修行,賠上一生清譽,可還是樣樣輸給了妖!”

乘虛望著清河,雙眼空洞,終於吐出一口血來。他突然仰天嘶叫一聲,絕望地轉身禦劍離去。

茫茫天地,何處是歸途?

哪裏都不再有師兄,哪裏都不是他的歸途。

他追求了百年,執著了百年的,究竟是什麽?

清河站在原地,望著乘虛的背影,臉上勾起一抹笑意,再不是那獐頭鼠目的模樣。他身形一晃,變作個俊美的白衣公子。與此同時,手中的長劍閃出一道燦光,幻化做一個人形,立在他身側。照那個人的形容相貌、猥瑣氣質,他才是真正的清河真人。

“高,實在是高!”剛由長劍變回本人的清河眉眼都擠在了一處,“想不到,您如此熟悉乘虛,如此善於洞察人心,竟用三言兩語便讓他方寸大亂……隻是不知,高人為何要裝作小老兒我?”

“因為輸給你,是他最不能忍受的。”那白衣公子說道。

“那又為何誆騙他小老兒是妖?”他清河堂堂一個真人,乃是根紅苗正的上仙好不好?!

“乘虛一生信奉於仙定勝妖,你說,若是知道了自己三次輸給了妖,豈能不憤恨癲狂?”那白衣公子淡淡瞥他一眼,“就算辱了你的名聲,知情者除了一個已經瘋了的乘虛,還有誰?”

“嗬嗬……”清河幹笑了兩聲,心裏對眼前這位臉很白、內心很黑的公子越發忌憚,“那個……不知您和乘虛有什麽深仇大恨?竟到了……”要逼瘋他的程度。

“素有近怨,更有遠憂。”那人答道,“將來若有一日我與我的心上人失去法力,乘虛隻怕不會放過我們。沒有辦法,我隻能先下手為強了。”

清河不明所以,卻留意到了“心上人”三個字,又見那人端肅的臉上幾不可見地掠過一絲柔情,心中不由得暗暗納罕。見那人不像要繼續解釋的樣子,他隻好又問:“可這樣一來,逍遙門派便沒有上仙可迎戰了啊,萬一妖類入侵,又該如何抵擋?”

那人看他一眼,道:“這不就是你答應與我合作的目的嗎?道法門衰敗,清江門獨大。”

清河隻覺得那張臉上雙眼仿佛洞若觀火,不敢再說話。那人淡淡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亂了這三界的。便如你所說,洞察人心……我總是知道她的心的,就算她心裏沒有我……”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沒有繼續說下去。他轉向清河,語氣森然:“今日之事,你知我知。”

“自然,自然。”

“去吧。”

那白衣公子看著清河離去,轉頭望向了道法門派的瓊樓玉宇。

道法門派內,已是一片金戈鐵馬。

阿袖手裏的長劍劍身輕輕地抖動著,一張臉上早已沒了分毫血色。耳邊到處都是靈力相擊、刀刃碰撞的聲音,簡直震耳欲聾。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溫文爾雅,露出的半張臉如月般皎潔。這樣一個人,怎會是妖呢?

阿袖手裏的長劍頓時便有些斬不下去。男人的嘴角微微一揚,伸出一隻白玉般的手揭下了臉上麵具。阿袖咽了咽口水,目光突然呆滯了。那麵具之後,不是紅粉,卻是骷髏。

阿袖尖叫一聲,那骷髏已經湊到她麵前。她來不及再舉起長劍,隻覺臉上一陣冰寒。

阿袖的眼睛直了,卻突然感覺到一陣溫熱湧進心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她:“師姐!師姐!”

她睜開眼睛,便見一臉焦急的鬆香正抓著自己的手低聲呼喚。阿袖腦中昏昏沉沉,下意識地向地下一望,卻見那個半人半骷髏的妖類已經躺倒在地。

“多……多謝了,師妹。”阿袖喃喃道。

鬆香見她安然無恙,鬆了口氣:“不是我,是地錦……”

阿袖雖在昏昏沉沉中,聽到這句話心中還是一凜。地錦?那個最沒用、最怯懦、最孱弱,他們連戲耍都懶得戲耍的家夥?

阿袖緩了口氣,抬起頭,環顧四周。道法門派的弟子們,有的在與妖類交戰,卻大多落於下風;有的卻是幹脆不戰而逃,慌不擇路。聶大師父長發披散,臉色已成烏青,卻還在勉力支撐;阿蘇師兄倒在地上,似是已經沒了氣息。

而她那個漂亮傲氣的鬆香師妹,已然返身再次投入戰鬥。她衣衫髒亂,麵孔烏黑,卻全然不顧自己的模樣,正在同幾隻青麵妖獸打鬥。她的劍招很穩,有聶大師父之風;而她身後,那個向來低著頭、旁人連容貌都記不太清的地錦,則招招相護,體貼穩妥。

她像一棵樹,他像一座山。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無暇說,也不必說。阿袖沉默地看著他們,隻覺二人滿麵風塵,卻又是那般光彩照人。

同她相熟的一個弟子正在慌張逃命,跑過她身邊,腳步頓了頓,從懷裏摸出一個符咒來:“給,這個能暫且避過妖的耳鼻,你隨我逃吧!”

阿袖接過,“唰唰”兩下撕得粉碎。那弟子急得跺腳:“你瘋了!”阿袖冷笑道:“你滾吧!逃你的小命去,孬種!”

那弟子自是想走,卻又不忿於阿袖此刻的鄙夷,梗著脖子道:“你也別死撐了!連乘虛上仙都已經走了,你還能打個什麽?咱們這些修仙之人,所為的不過是修成仙身、萬事隨心,又不是替天行道,斬妖除魔!”

他說完這話,旁邊正在應戰的兩個弟子臉上立刻浮現動搖之色。阿袖氣得臉色鐵青,抄起劍便喝道:“動搖軍心,無恥敗類!我先斬了你!”

那弟子嚇了一跳。他學藝不精,又是逃命之時,哪有膽氣與彪悍的阿袖硬碰硬?見她真動了殺意,又那般辱罵自己,他心裏也惱恨起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躲開了阿袖一擊,左右環視,見一隻妖力最強的千年蟾蜍精已將聶大師父逼得連連吐血,便飛快地向那方向跑去。

那弟子一下從蟾蜍精身旁跑過,阿袖持劍跟在後頭,卻忽覺一條極其黏稠的東西纏繞在她腰上,低頭一看,卻是那蟾蜍精的舌頭。阿袖突然明白過來——那弟子有符咒,蟾蜍精瞧不見他,可自己……她心念不過轉到這裏,那長長的舌頭突然化作淩厲的劍,一下穿透了她的胸膛。

“師姐——”鬆香一聲淒厲的哭喊,遠得仿佛相隔崇山峻嶺。阿袖的身軀飛起來,像一隻受了驚的雀鳥。

一雙手臂將她輕輕托住,她最後所看到的是一截白衣,與一張精致到極點的臉龐。

她恍惚回到了昨日,去尋乘虛上仙的路上。阿蘇師兄說起上仙要殺一人,卻又吞吞吐吐,那時候,是鬆香接了茬吧?後來,後頭那一張桌上茶盞落地,發出一聲響。她回過頭,便是看到了眼前這樣一張臉。

那時,這張臉更嬌媚些,更風流些。這張臉偶爾會入她的夢,在她心頭泛起淡淡漣漪,不過她知道,那也不過是漣漪而已。

如今,她能再見他一麵,真好……阿袖慢慢合上眼睛,沒來得及再吐出半句話語。景止輕輕將她放到地上,無聲歎了口氣,隨即抬起頭,向著鬆香與地錦二人的方向送出一道仙力。

一記仙力將兩隻妖打飛出去,緩解了二人的壓力。蟾蜍精眼見情勢陡變,叫喚一聲,眾妖便暫時罷了手。

這一罷手,眾人一瞧,方覺修仙門派死傷慘重。

鬆香急急奔了來,扶住阿袖的上身,伸手探去,卻發現已經沒了呼吸。

“師姐!”她不禁鼻子一酸,卻又拚命將眼淚逼了回去。地錦沉默地站在她身邊,以背抵擋著妖類看向她的視線。

“抱歉,地錦,我來晚了。”景止看向地錦,宛若清風般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歉疚。

“不,景止,多謝你來。”地錦真心誠意地拱了拱手,“道法門中之事,本與你不相幹……”

而那一個相幹的上仙,卻早已溜之大吉了。

“不錯……”那隻碩大的蟾蜍精懶洋洋地叫喚了一聲,“與你有何相幹?景止,我不對你動手,是留你三分麵子。昔日,你也為妖,應當能體會我等此刻的心情吧?”

“是,昔日那些仙人所做的種種,確實為人不齒。”景止的聲音溫和,“隻是既是他們犯下的錯,又能怎讓這些無辜的修仙之人承擔?”

“不找他們找誰?乘虛老兒早已跑了!”蟾蜍精一雙眼睛瞪得溜圓,舌頭突然一伸,插向一個正預備悄悄溜走的小弟子。景止眉心一蹙,一道仙力激射而出,那蟾蜍精的舌頭偏了半分,落在小弟子跟前。小弟子逃過一劫,嚇得屁滾尿流,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蟾蜍精疼得縮了一下舌,兩隻燈泡一樣的大眼睛盯著景止,從胸膛中發出悶悶笑聲:“我這可是為修仙門派清理門戶啊!你瞧瞧,這一個個的,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哪能擔得起仙界的未來!”

靠著牆角的聶大師父聽得此言,氣得吐出一口血來,麵如金紙,氣若遊絲。

他掙紮著坐起身,冷笑著道:“我們修仙門派之事,哪裏輪得到你們妖類插手!

修仙之人是好是壞,自有那升仙台來定奪。要真是敗類,無論如何也修不得仙身的!”

他這話一出,眾妖麵上齊齊變色。這“升仙台”三字,本就是他們的痛腳,他們再潛心向善,修煉千年萬年,也不過同這些修仙人中的敗類渣滓一般,永遠升不了仙,注定會灰飛煙滅。

一陣**在妖中彌漫開來,蟾蜍精輕聲咳嗽,將那**暫且壓了下去。他的目光轉到景止臉上,他笑眯眯地問:“景止上仙,傳聞這升仙台渡人不渡妖,怎麽你就能成了仙呢?”

景止的眸子微微一眯:“非升仙台渡我,是一衾上仙渡我。”

“這麽說來,隻要尋個上仙,我等便可……”那蟾蜍精說著,長長的舌頭舔了舔嘴巴。

景止微微一笑:“你忘了?鯤神離世時,升仙台已經封存。”

蟾蜍精笑笑:“昔日升仙台乃是世間最後一個神所修築,如今這世上,不還有一個神嗎?”

景止的笑意凝在臉上,化為徹骨冰寒。他冷冷望著蟾蜍精,道:“你想動她分毫,便得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蟾蜍精哈哈大笑:“這話怎麽說的?她乃上神,我們區區妖類,豈能動她分毫?隻是我們動不得她,難道還動不得她的心上人嗎?”他說著話,望向景止,“聽說上仙對神女情有獨鍾,而神女也是為了上仙才成妖成神。這般情誼,著實動人。想必神女自是甘心為上仙你做任何事的。”

景止冷笑一聲,似是從牙縫中擠出話來:“她跳下升仙台,便忘了前塵往事,再無心上人,也不會為我做任何事。”

“既不是心上人,好歹也是個故人,她總不能眼睜睜看你死吧?”

蟾蜍精說出話來,長長的舌頭已伸到景止麵前。景止後掠一步,仙力如虹,向著蟾蜍精迎麵打去。

“故人”嗎?這二字聽來,竟是格外讓人心酸。多少柔情,多少相伴的歲月,最後留存於心,不過“故人”二字。

他心中的一個自己在說:“我不要做勞什子故人!她是我的!我的!”另一個自己在說:“若她當真忘了,能將我當個故人,倒也很好……”

百感交集中,他的攻擊更加淩厲,似要將心中怨艾盡數散去。無數妖類如潮水般向他湧來,而他神色平靜,出手卻狠辣到了極點。一隻妖胸口挨了一記,抽搐著倒地,另一隻臉上挨了一記,直接被削去了半張臉。

“老大!這……”一隻妖怪湊到蟾蜍精身邊,聲音中帶了惶恐。蟾蜍精卻是氣定神閑:“怕什麽?你仔細瞧瞧景止的模樣?”

上仙,有著超然於外的氣度,心有天下蒼生,而行止端方。但此刻的景止,卻全然變了。他白色的長衫上沾滿了血跡,星目之中隱隱透著赤紅。那張端肅清俊的臉龐上,漸漸透露出一份決絕來,極美,也極冰冷。

“他……”那妖結巴起來。蟾蜍精冷笑一聲:“心魔既生,自當走火入魔。

你且瞧他能支撐到什麽時候。”

自己身上的變化,景止又如何不知?可他臉上依舊帶著冷冷笑意,毫不吝惜地將仙力揮灑出去。那仙力絕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泉水,他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底線。

可是,他沒有停下。

眼前的千萬妖怪仿佛消失了,他看到了素時。他看到他自己向她討要一杯茶水,而她癡癡地看著他,眼睛微微發亮。她將他看到了心裏。

他看到她親吻他,看到她痛楚卻也釋然地接受他的拒絕;看到她溫柔地講著母親的故事;看到她從一個溫柔、善良、天真的小姑娘,變成一個媚意天成、堅韌如石的妖;看到她站在升仙台上,眼中滿是絕望,那張絕色容顏漸漸變得蒼白;看到她捧上一顆神女珠淚,那樣卑微地祈求他不要將她遺忘……一滴眼淚滾出他的眼角,竟是鮮紅的。往事在目,大限將至。這一刻,他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他的神情無比安詳,由著蟾蜍精向自己衝來,送上最後的一記攻擊。

“素時……”他的身軀向外飛去,他隻輕輕念出這個名字,忽覺心中柔情無限。有人輕輕接住了他,將他抱在懷中。他們馮虛禦風,於青雲之下,像兩隻交頸的鳥兒。他仙力幾乎全失,懶洋洋的,連眼睛也不願睜開,隻呢喃了一句:“你來得好晚……”

耳邊,她的聲音傳來,竟痛徹心扉:“景止……”

他猛地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目光相撞,二人竟同時一怔。他的眼中一片血紅漸漸褪去;而她眼中的愛意,再也無法掩飾,如那永夜中的一道初光,由層層黑暗之後照射出來。

景止微微抿了抿唇,他的唇已經裂開,如幹涸的湖。素時微微一笑,含住一口神力,吻了上去。

萬籟俱寂,無聲無息。天空中,不知何時開始飄雪,白茫茫一片。那皚皚大雪覆蓋了回憶,覆蓋了愛恨糾葛與過往,隻留下兩個人而已。

縱然,君為妖時我為人,我為妖時君為仙,君為仙時我為神……可最該慶幸的,不該是我在時,你也在嗎?

一場相識,不曾錯過,這才是幸運啊……二人緩緩落到地上,景止依舊十分虛弱,輕輕倚在素時身上。他的聲音低低的,於疲乏中卻帶著一絲淡淡的歡喜:“你想起來了?”

“別說話,你太虛弱。”素時輕聲回道,用神力暖著他的身子。待他呼吸平緩下來,她方才抬眼望了望周遭,淡淡問道:“是誰為難他?”

那蟾蜍精龐大的身子顫了顫,眼見無人頂缸,喏喏道:“神女,這是個誤會……”

素時嫣然一笑,伸出一根削蔥般的食指向它一點。它的身子驟然迅速幹癟下去,最後成了一隻巴掌大的癩蛤蟆。

多年修為,就此煙消雲散。

“還有誰?”素時環視那些妖類。它們大多沒了氣焰,可到底還是有些憤憤,彼此麵麵相覷一陣,一隻鼠精走了出來:“神女,這升仙台之事……”

“升仙台已經封存,我會重新打開。這一次,無論妖還是人,都可以修為仙身。隻是不但要看其修煉多少、為善幾何,更要看心中之念。如乘虛這等人,便是修煉再多、為善再多,可心中一片醃臢,永永遠遠不能升仙!”

素時的話語擲地有聲,妖類們皆是心中振奮。她又笑了笑:“再說,不能升仙又如何?三界之別,不是仙、妖與人,而是善與惡!”

眾妖聽到這裏,竟不覺都是心中激**,有的甚至流下了淚水。它們在這三界之中,實在是被欺辱了太久。否則,何以前仆後繼地去跳那從未有妖升仙的升仙台?

如今聽神女如此說,眾妖心中的憤懣終於盡數散去了。

“去吧,同其他妖詳說此事,莫要再引得三界動**了。”她素手一揮,那妖怪們便卷著風塵沙石紛紛離去了。

“你真要重開升仙台?”景止倚在她身邊,眉心微蹙,語帶焦急。此刻鬆香、地錦二人也跑了過來,圍在素時麵前,都是一臉擔心的模樣。

“若不開升仙台,如何平息今日之亂?”素時靜靜一笑。

“可……”景止的眼中流淌出痛楚。

鬆香也急急說道:“傳說昔日世間最後一個神修築升仙台時,付出了全部神力,從此神力全失,永遠永遠地沉睡了。你要開升仙台,會不會也……”

素時微微怔了怔,心中莫名閃過一絲似曾相識之感。這個故事,這個神,為何她總覺得無比親切呢?可待要用心捕捉,卻一無所獲。她不過略想了想,便丟開了,搖搖頭道:“不要緊。重啟升仙台所需的神力應該不至於要了我的命,充其量不過是失了神力,從此做個尋常人罷了。”

她口中這樣說,心中卻很清楚——前途如何,究竟未卜。隻是無論是生是死,她都要完成這件事。因為她已是這世間最後一個神了。

“你不必怕。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要你。”景止在一旁淡淡開了口。鬆香心中暗暗笑他厚顏無恥,卻聽他又道:“隻求你不要忘了我,不要離開我……”

方才的譏嘲還掛在嘴角,此言一出,鬆香竟覺得一陣酸楚。眼前這個曾經風華已極、目下無塵的上仙,也終是入了障,入了魔。

鬆香轉過臉望向素時,見她眼底盈盈閃著淚光。鬆香正覺奇怪——那些時日來,景止多少陪伴,都沒換得她回心轉意,怎麽如今卻……鬆香念頭還未轉完,卻見素時已經微微笑著拉過景止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景止也微微笑起來,眯起眼睛:“親也親了,抱也抱了,神女總該給我個名分了。”

鬆香忍不住了,張口便要說什麽,地錦卻輕輕拉她入懷,低聲道:“神女不是心無成算之人,她所做之事,自是深思熟慮過。”

見鬆香依舊氣鼓鼓的,他不由得微笑道:“你也是,考慮好何時給我一個名分沒有?”

鬆香臉一紅,將頭埋進了地錦懷中。她暗暗想,都是景止帶壞了地錦。這樣的問題,素日那個臉皮薄、總愛低著頭的師兄哪裏問得出口?

隻是這一次,她實在是錯怪景止了。

再一次站在高不可丈量的升仙台上,素時俯首望著其下渺茫之景,竟有些愣怔。

“在想什麽呢?”景止站在她身側,低聲問道。

“在想修築了升仙台的神。”素時說,不知為什麽,胸口隱隱傳來疼痛,“他是怎樣一個人呢?”

景止聞言,竟也不自覺蹙了蹙眉。他也有一種十分奇異的似曾相識之感,隻是怎麽可能呢?他們明明沒有見過那神啊……見素時一時沉鬱,他便沒有說出來,隻道:“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吧……”

素時輕輕笑了笑,點了點頭。她凝住心神,閉上眼睛,將全身神力灌注於掌心,一點一點打開了升仙台上的封印。

她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馬虎。所耗費的神力太多,那白皙的額頭上漸漸沁出汗水,桃花花鈿也越發鮮豔如血。日光挪移,她的身軀微微地顫抖起來,牙關咬得輕響。可那背脊始終挺得筆直,無論多少痛苦加身,也從未彎折過一下。

景止沉默地望著她,望著這個自己此生最愛的女子。她的孤勇讓他與有榮焉,隻是偶爾感覺有些寂寞呢。他輕輕一笑,閉上眼睛,將手撐上她的背脊。他的仙力融進她的身軀,與她的神力纏綿交織。最最艱難時,即使他的力量微薄若絲,他也會陪在她身邊,與她同生共死。

素時的背脊一顫,她卻沒有睜開眼睛。她知道自己已經瀕臨危險的邊緣,再耗費神力下去,後果隻怕不堪設想。可她必須這麽做——避免三界動**,避免妖類再受欺辱。

最後一絲神力幾乎散盡,一陣劇烈的痛楚襲上她的心——封印即將被破除,強烈的反噬令她幾乎快要支撐不住了。素時的嘴角溢出血,景止亦然,他們的內心卻都很平靜——待打開封印,然後他們生則一起生,死則一起死!

便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素時的身軀中陡然幻化出了三個身影。她睜開眼睛,看清了他們的模樣——那是“辛”,那是佘小妹,那是白月……他們溶於她的血肉之中,此刻被封印之力逼出來,卻一齊站在她身前,替她抵擋著強烈的反噬。

她看到他們一邊抵擋,一邊回過頭來對她微笑——仿佛是在感謝,感謝她曾見證了他們的愛,完成了他們的遺憾,證明了他們沒有愛錯人……素時心頭湧上一股熱流,她閉上眼睛,用力咬住嘴唇,心中默默念著——“升仙台,於此刻重啟。修行越高,行善越多,心中存善,則可升仙。人、妖皆可升仙。”

“我們成功了呢。”

景止眨了眨眼睛,眨去了眼中濕意,輕聲回答:“是啊,我們成功了。”

素時抬起一隻手,看看掌心:“隻是,我已沒有神力,隻是一個普通人了。”

“我也無多少仙力了。做個尋常人,也好。”景止在她耳畔輕聲說道。見她白玉般的耳郭微微泛紅,他不禁一笑,輕啄了一口。

素時微微顫抖了一下,臉頰有些滾燙,此刻方覺重獲新生。她轉臉望向景止,眸帶柔情。景止不由得湊近她,吻吻她的眼皮,又輕啄了一口那桃花花鈿,低聲問道:“在想什麽?”

“在想……”她輕聲道,“若是乘虛知道我們失去了法力,會不會來找你麻煩?”

景止看了素時一會兒,嫣紅的唇輕輕貼到她的唇上:“你總替我擔心……別怕,乘虛的事情我已經解決了。”

“你做了什麽?沒被他傷到吧?”素時臉上立刻露出擔憂之色。景止蹭蹭她的鼻子,嫣然笑道:“沒有,我知曉他的軟肋,收拾他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傻瓜,我好歹是個男人,總不能什麽都讓做夫人的擔心吧……”

素時目光明亮地看著他:“景止,你會先解決乘虛的事,是知道我必定會插手三界這場混亂,必定會重開升仙台、失去法力吧?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什麽都瞞不過你,這種感覺著實可怕……”

景止委屈地瞪大了眼睛,頭上豎起兩隻雪白的狐耳來:“怎會可怕?你看我,明明這麽可愛……”

素時卻不吃這一套,微微眯起杏眼:“乘虛之事暫且不提。升仙台不渡妖、隻渡人這件事,所知者甚少。那日升仙台上,知道個中秘辛的隻有你、我與仙人們,那麽……是誰將這件事公之於眾的呢?”她的目光靜靜落在景止臉上,嘴角似笑非笑。若說是那些仙人,此事被抖摟出來後,妖類勢必反撲,他們性命都會堪憂,哪裏會透露半個字?至於其他人嘛……一場三界浩劫,她身為上神,無論如何都不會獨善其身,而他偏偏又在逍遙門派,也是巧合嗎?

若不是巧合,眼前這個家夥就是天生的禍水啊……為了將她逼出來,竟造了這樣一場三界之間的浩劫……

景止微微笑了:“升仙台之事總是個禍根,若不了結,妖類永遠是要被欺辱的,仙界之中,也隻會有越來越多心懷叵測之人。”他伸手挑起素時的一縷黑發,“素時,升仙台之事已了。如今,我們已是尋常人。尋常人,是不會想這麽多的。”

素時看著他狐狸般的眼睛,不由得也微微笑了。罷了,幾多紛擾,幾多驚心動魄,都屬於曾經的神女素時與上仙景止。從今往後,他們不過是稍有靈力的尋常人,將平凡地度過一生。

天真藍。

原來隻要兩情相悅,不過是“天真藍”這樣簡單的事,兩人都能從心底裏生出無限歡喜。

那一天,蒲家所在的整條街都沸騰了。蒲老頭的孫女兒被一個絕色男子背回了家,雖然那男人似是一副弱不禁風、一步三喘的嬌弱模樣,可那張臉實在賞心悅目啊。

有人說,這男人曾在茶攤裏講故事,於是和蒲家姑娘一見鍾情。

有人說,這男人的臉似曾相識。

有人說,如此美貌,搞不好是個女子。

眾說紛紜間,蒲老頭手撚須髯,點頭道:“原來這便是傳說中的‘看殺衛玠’。”

那被背在背上的蒲家丫頭不幹了,蹬著腿就要下地。絕色男子輕輕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道:“別亂動!再動,我就將你吃了!”

眾人哄堂大笑。那絕色男子也笑起來,笑容又暖又甜。

蒲家丫頭臉有點紅了,看看周圍的人,大聲嚷嚷道:“都別看了!他是我的男人!你們要看,回去看自己的男人去!”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蒲丫頭見沒人聽她的,索性伸出手來,擋在了絕色男子的臉上。人們笑得更加大聲,紛紛說大喜之日要來討一杯喜酒喝。

什麽神,什麽仙,縱有千年修為、萬年壽命,又怎麽及得上這一時半刻的歡喜?

這一日,他笑著,她也笑著。他側過那張世間無匹的俊秀麵龐,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真喜歡。”

“喜歡什麽?”

“喜歡你說我是你的。”

她臉上剛剛露出笑靨,忽聽他說:“也喜歡你在我身上亂動……”

她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低頭卻見他那白玉般的耳郭一片殷紅。

景止,原來也是一個傻瓜啊……

數年後,蒲老頭的鴻篇巨製悄然問世。此書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結構布局嚴謹巧妙,涉及神仙妖人。而此時仙、人兩族對於妖類已無那麽多敵意,人們對於好妖的故事也不再那麽抵觸回避,反倒充滿好奇。因此此書一出,便引來一波瘋狂搶購,這是後話。

這部奇書的第一批讀者,自然是蒲老頭的寶貝孫女與孫女婿。他二人初閱時,蒲老爺子信心滿滿,隻是不知為何,他那寶貝孫女讀著讀著,神情有些怪異,止不住地想笑,而那孫女婿的臉卻黑了一大半。

蒲老頭擔心是書寫得不夠好,午睡時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最後實在耐不住了。憑著作者對作品的執著和職業素養,他偷偷溜到孫女的廂房外頭,厚著臉皮聽壁腳。

此刻素時正倚在窗前納涼。蒲老頭也不怕被瞧見——她窗外早已種了一片桃樹,此刻正值春日,桃花開得正好。他隱在桃樹後頭,吸氣收回微凸的小腹,又把自己的長衫裹緊了些——完美。

若當寒冬,枯枝靜候;若當暖春,蓬勃而開,是她。

衣衫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隨後是景止那帶著三分媚意的呢喃:“別想起來,好不好?”

素時的聲音有些發悶:“想起什麽?道法門後山的桃花林嗎?你拂去我頭頂花瓣,卻不記得我是誰了?”

她話音未落,突然輕輕吸了口氣,便似乎落進了那人懷裏。景止的口氣裏有幾分委屈、幾分無賴:“待明兒,我把桃樹都砍了。”

素時輕輕一笑:“砍了做什麽?我就想問問你,你明明不記得我,卻替我拂去了花瓣。你這清心寡欲的景止上仙,從哪來學來的撩撥手段?”

“怎是撩了?明明是寵才對。”他的聲音低下來,“這生生世世,無論記不記得,我總是想要靠近你、親親你、抱抱你……”

蒲爺爺聽得老臉微紅。他隻是想來聽聽他們對書的評價而已,不是這些旖旎風月啊!

還好,親孫女就是親孫女,素時很快問到了他最想聽的事:“對了,你瞧那書,爺爺寫得如何?”

景止懶洋洋地道:“一塌糊塗。”

啪嗒——蒲爺爺的小心肝碎了一塊。

“怎就這麽生氣?”

景止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來:“明兒我將那書卷丟到柴火堆裏燒了,爺爺可會惱?”

蒲爺爺的胡子翹起來,心裏瞬間閃過七八個折騰孫女婿的辦法。

“好了好了,別氣了。”素時哄道,聲音裏隱隱帶著笑意。

室內繼續傳來呢喃聲,蒲爺爺臉上一紅,正準備溜之大吉,卻突然聽到素時又道:“景止,你最喜歡書裏哪個人物呀?我瞧著那幾個仙人,都像已經成婚了的鬆香與地錦……不過我最喜歡的,是嬰寧、紅玉,還有多情又美麗的狐女,倒像是一個人……”

孫女婿那頭,傳來了隱隱的磨牙聲。蒲爺爺不由得擔心起來——自己這個孫女自己最清楚,看似賢惠溫善,實則脾氣最是倔強。孫女婿一副好容貌,保不齊看了別的溫香軟玉生了二心啊……正在擔憂,他卻聽屋內的孫女兒又聲音軟軟地說了一句:“正因為像一個人,我才喜歡呀……”

後來的靡靡之音,再不能聽了,蒲爺爺慢慢走開,臉上帶了些微笑。

或許,人都是會變的吧。隻要遇見一個對的人,誰都會化為繞指柔。孫女兒能如此和和美美地度過一生,他也放心了。

至於景止說什麽要燒了他的書……蒲爺爺嘿嘿一笑,一邊將書卷藏好,一邊暗想——那七八個折騰孫女婿的方法,都不及一個好。

那方法便是,待此書傳遍大江南北之時,他放出風聲來,就說此書中那些嬌媚可人、為愛癡狂的狐女形象,原型都是三界大名鼎鼎的景止上仙……那時,景止的臉色想必會很有趣吧。

這是景止的故事,真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