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君傷斷腸

『景止,你走吧。』素時的笑容風輕雲淡,仿佛隻是在說一句『明日見』。

可,不是明日見啊。這三界如此廣闊無垠,他們也許終其一生都不會再見了。

“爺爺替我取名素時,意為回溯時光,便是為了紀念這個故事。”

素時講完故事,天邊已經初亮。狐狸景止睜著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望著她,忽然尾巴一搖,躍上她的膝頭,小腦袋在她懷中輕輕蹭了蹭,仿佛是在安慰。素時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覺得是我父母的故事嗎?你看,如果真是我母親的話,那最後將我送來茶攤的又是誰呢?所以啊,故事便是故事,總是有真有假的。也許隻是那女子為了讓爺爺聽入神,好悄悄把我留下,才編了這麽一個奇詭的故事呢?”

景止沉默著,將頭埋在她懷裏,蜷起了蓬鬆的尾巴。素時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片刻之後,他便發出了輕輕的鼻息。

睡著了呀……她想著,輕輕將他放進被窩。然後她起身去灶間準備了早飯,照舊送到爺爺房外。

她回到自己房間,小小打了個盹,夢裏沒有血腥,沒有謊言欺騙、殺戮複仇,有的隻是一片像糖一樣柔軟的雲彩。她踩在雲上,足尖輕輕踮起,湊上景止的雙唇。他的嘴唇柔軟紅潤,帶著甜絲絲的味道……素時醒來時覺得全身疲憊,下身有些濡濕。她翻身下床,便見床單上有一抹紅印子,是癸水來了……

跟素時一樣大的女孩,大多早已經來了癸水。她小時候跟著爺爺有一頓沒一頓,身體長開得慢,直到如今有了茶攤,有了炒茶的技藝,才慢慢調養了過來。

雖然是生平第一次,但該知道的素時也都聽王桂花她們說過。她隻是尷尬,景止還在她**呢……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意念,狐狸慢慢睜開了眼睛,一躍跳下床來。他的長鼻子微微聳動幾下,似乎聞到了浮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道,於是他狐疑地望向素時。素時大窘,立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把床單收了起來。

這種事被男子看到,還是自己喜歡的男子……簡直是天下最窘的事情。她更怕景止不通人事,會問她哪裏受了傷,那她要如何解釋?

狐狸突然搖了一下尾巴,瞬間變回男子的模樣。他背對著素時,拿起布料盒子裏頭的一片布料,掐了個訣。那布料瞬間變成了一片內嵌著棉花的布條。他手一伸遞向她,卻沒有回過頭……

素時接過來,紅暈過耳,她卻還是努力克製,盡量不動聲色地道了一聲“謝謝”。她的目光不小心觸到景止的身影,看到他軟軟的耳垂也是鮮紅的。她的心突然被輕輕觸動了一下,壞心眼冒上來,手指在他手上輕輕一碰。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幾乎就在那棉布條被接過去的刹那,立刻又原地變回了狐狸。他垂著耳朵,閉著眼睛假寐,倒有幾分欲蓋彌彰的意味。

素時輕輕笑了,把布料交到左手,右手虛張,仿佛還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掌心不是涼的,是微微燙的,好像她的心。沒想到,他居然對這個也有所了解,或許是因為爺爺的書裏有關於癸水的記載?他的行止越來越像個常人了,他這樣走,她也放心……

素時出去換了身衣服,燒了熱水,把床單和髒了的褲子拿去院子裏洗。陽光明媚,照在她的發上、眉間、臉龐,暖暖的,很是舒服。她搓洗著衣物,卻恍惚想要睡著……

“吱呀”一聲,另一間廂房的門開了,爺爺從裏麵走出來。他似是心情極好,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

素時最是知道爺爺的習慣,便笑著問道:“爺爺,寫得很順利吧?”

“是啊,那漂亮小子這幾個故事,勝過我去年大半年的積累。這一次整理得很順利,很快便能結束了。”爺爺笑眯眯地瞄了一眼素時的水盆,撚了撚須髯,“不得了,小丫頭長大了,可當嫁了。”

素時大窘。

爺爺沒什麽正經地擠了擠眼睛:“今晚城隍廟有春日燈會,你且去吧。

十六七的,正是嬌花般的好年紀。如果有喜歡的,記得先帶給爺爺看看。”

他哈哈一笑,向家門外走去。素時看著爺爺的背影,當真有些哭笑不得。

她繼續漿洗著衣物,拂麵而過的清風掠過屋後的牆角,那裏站著一道孤獨的影子。

素時晾好衣物回到房間,卻見景止又在翻看那些書卷,於是悄悄退了出去,到廚後炒青。景止翻看的速度極快,一炷香後,便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一種法術。

他右手伸出,按照書中所言掐了咒訣。靈力漸漸在指間流轉,一點點匯聚成型。

這種法術……景止停下動作,緩了片刻,抹去了額頭滲出的微汗——果然,要消磨掉他人的記憶,是一件極其耗費念力的事情。

難怪,那個或許是素時母親的人屢次回溯時間,最終會無法支撐,甚至不能親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景止微微咬了下唇,緩了一口氣,重新開始。

他一定要學會,在今晚之前……

一心沉浸在此的景止,五感的敏銳都降低了許多。直到那重重的腳步聲出現在門外,他才恍然一驚。門推開,一個胖魚一樣的身影躥了進來,然後胖魚的眼睛瞪成了兩個大銅鈴。

“景……”

景止臉上勾起一抹魅惑的笑,右手雷厲風行地比出一個咒訣。魚丸的動作僵在了原地,仿佛被凝固,一動也不動了。片刻之後,魚丸重新回過神來,搖了搖腦袋。

“咦?”魚丸撓了撓頭,覺得自己的記憶有一刹那是一片空白。他隨即看到素時房中的狐狸,立刻露出了傻笑:“狐狸狐狸,讓我抱抱,別咬我。”

景止這一次很大方地讓他抱了抱,蹭了蹭,懶洋洋地眯起了眼睛。不是他不想咬人,實在是剛才使用的那個咒訣太過耗費靈力。不過是讓魚丸忘掉看到自己的片刻,就已經讓他十分疲憊了。

這樣的話,到時……他微微皺了皺小眉頭。

素時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光景。魚丸抱著景止上下其手,還歡喜得作勢要去親親他的臉頰。素時差點叫出聲來,上去一把就把狐狸拎過來放到**。

“你瘋了?”素時瞪魚丸。男男授受不親啊!不親!

“沒有啊,它太可愛了嘛。”魚丸的眼睛水汪汪的。

“哪裏可愛!”——你要知道那是景止,一定會改口說可惡的!

“素時姐姐好霸道!”魚丸委屈。

素時啞然。也對,她和景止之間還隻是暗戀與被暗戀的關係,好像也沒資格對誰親他指手畫腳吧……再說,她也已經監守自盜過了……素時咳了一下,臉有點紅。她急忙轉移話題:“不是說過不能隨便進我屋子嗎?!還有,你今天沒去上私塾?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魚丸果然小孩子心性,立刻被分散了注意力:“夫子說今晚有春日燈會,所以早早放我們下學了。素時姐姐,你去嗎?”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覺,他說到這裏,那隻白狐狸似乎抖動了一下耳朵。

素時不由得想起爺爺那句“可當嫁了”,心裏微微歎了口氣。她是沒這心思,不過茶攤這幾日沒有進賬隻有開銷,是得去賣些茶葉了:“去吧。”

魚丸一下子高興得蹦起來:“素時姐姐,我回去拿錢袋子!你想吃什麽我給你買!”那最後幾個字,已經隨著他的身影遠去了。

這孩子……素時笑笑,回頭望向狐狸:“你要去嗎?”

景止左右看看,躍進了一隻裝著小包茶葉的竹籃子裏,將身軀縮成一團。那樣子仿佛是在說:“要去要去,就這麽去。”

於是黃昏時分,素時挎著這隻蓋著布的竹籃,提著要售賣的茶葉,向城隍廟出發了。

暮色漸濃,無數盞燈在城隍廟外亮起,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最大的幾株千年古樹上,也已懸掛起了盞盞燈籠,映得一片暖紅。近處的還能看出形狀輪廓,遠處的已在朦朧夜色裏暈成一片。燈光如水,令這微寒的夜晚多了幾分直達人心的暖意。

小販們圍在樹旁,擺好了攤位,賣什麽的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熱鬧極了。生意最紅火的是一家賣燈籠的攤位,已被圍得水泄不通。魚丸好不容易擠進人群搶到一個,丟下錢,便舉著燈籠高高興興地跑出來。

“素時姐姐,給!”

素時看那燈籠做成了狐狸形狀,臉上浮起笑意,雙手接了過來。魚丸見她很喜歡的模樣,不禁也高興起來,又鑽進人群中,去買糕點零嘴了。

二人帶一隻籃子裏的狐狸,在夜幕燈洋中徜徉。魚丸見到素時身上背著裝了茶葉的包袱,立刻明白過來,悄聲吩咐遠遠跟隨在後的自家仆人阿飄:“去把素時姐姐放在當鋪的桌子椅子拿出來一套,置在熱鬧點的地方。”

阿飄領命離去了。素時沒有注意,嚐了嚐手中的蜜餞,酸酸甜甜的,回味無窮。見魚丸在忙著,她輕輕放了一顆在籃子裏。不過片刻,那籃子的布頭裏伸出一隻肉乎乎的白爪子,把素時嚇了一跳。

這是……還要?她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連忙又往那爪子裏塞了一顆,一顆又一顆。蜜餞塞完了,她再塞糕點……“素時姐姐!”魚丸重新蹭到她身邊,眼巴巴地看她的手——她手心裏的零嘴已經一點兒渣都不剩了。魚丸摸出錢袋子,頓時眼中浮起兩泡淚水:“零花錢沒有了……”

“別哭別哭,零花錢我給你。”素時連忙安慰,伸手掏錢袋。

“不,不是,不是錢的事。”魚丸抽抽噎噎,“也不用還,不要還我啦。”

素時笑了,放下手,摸摸他的頭:“姐姐吃得很好,已經夠啦。”

魚丸這才破涕為笑,道:“素時姐姐,再逛一會兒吧,我叫阿飄回去拿桌椅了,定給你占個好位子。”

素時心中感動,聲音裏很是溫暖:“多謝啦。”

魚丸“嗯”了一聲,背過身去。他狠狠眨了眨眼睛,眨去了眼中的澀意。這一聲“多謝”,不帶他真正想要的那種感情,可是也足夠親近貼心。這樣也很好了吧,反正,這已經是他們之間所能達到的最近的關係了。

姐弟嗎……

花燈的光影在眼中又開始蒙矓起來,魚丸鼻頭一酸,突然打了個噴嚏。他揉揉小鼻子,突然手中一暖,一隻花瓜棱雕胖魚兒的小手爐已經被塞了過來。他一愣抬頭,素時已將一串銅錢遞給了賣手爐的老板,轉臉同魚丸笑道:“乍暖還寒,你身子向來弱些,要多多當心。這手爐挺好看的,就當抵了你的零嘴錢啦。”

魚丸低下頭,又開始拚命眨眼睛。那手爐上的胖魚兒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他想,男孩子不能這麽愛哭,素時姐姐會笑自己的。可是轉念又想,自己無論是什麽樣子,好學也好,懶做也罷,笑嘻嘻、哭啼啼,素時姐姐都是不會嘲笑自己的。

她那麽好啊,那麽好。可是,他為情所苦,她也同樣求而得不到。

魚丸撇了撇嘴,把一聲抽噎吞了回去。他生怕素時發現,忙尋了個借口說要給太奶奶買東西,暫時避到了一邊。

素時看看他的背影,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她把他當作弟弟,所以必須隔著這樣的距離,關心他,卻也疏遠;照顧他,卻不含雜念。這樣逼他長大,逼他成熟,褪去那些必須斬斷的刺,他才能盛放成花。

“別難過。”清風般溫和的聲音在她耳畔流過。她一怔,辨認出了那是景止的聲音。一隻爪子從籃子布底下伸出來,軟軟的肉掌裏放著幾顆剛才她給他的蜜餞。

素時心裏微微一暖,伸手接過來,放進嘴裏。她好像吃下去一盞燈籠,胸膛裏暖暖的。

於是,她沒有發現景止的舉動,曾引出過魚丸誤會自己的零花錢不夠給素時姐姐買零食吃的憂傷。至於個中原因,隻有某人知道。

魚丸摸他抱他,還隨便進她的屋子,嗬嗬……素時與魚丸的行止,全都落進了一雙眼角布滿皺紋的眸子裏。燈光燦燦,餘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望著這個女孩子。

人的心哪,怎麽就能那麽貪?她冷笑——這人竟然還纏著一白不放?

她惱意升上來,領著幾個婆子,大步走到素時麵前。素時正預備去尋幫她占鋪位的阿飄,見餘老太太堵了路,臉上掛起生疏而客氣的笑容:“餘老太太。”

“喲,當不得你一聲餘老太太。姑娘這是要賣什麽呀?”——賣身嗎?

“不過是些茶葉,多虧得各位街坊鄰裏捧場了。”——所以你最好別鬧,鬧開了大家沒臉。

“嗬嗬,牙尖嘴利的,怎會賣不出去?”——還不是靠一張臉、一張嘴。呸呸呸,就這臉,也沒法靠。

“哪裏哪裏,您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多,要論……嗬嗬,怎麽比得上您。”——牙尖嘴利,小女子自愧不如。

兩人打了一會兒機鋒,麵上都是帶著微笑的。素時最後一句話,餘老太太開始還覺得沒什麽,回過味來頓時大怒——小娼婦,這是在拐著彎兒罵我啊!餘老太太也不想本就是她自己挑的頭了,冷笑一聲,道:“好好好,我倒要瞧瞧,你這牙尖嘴利的丫頭賣的是什麽好貨色!”

她看素時背上是一個包裹,不怎麽好下手;右手卻挎著個籃子,看神情倒是十分看重,心裏便有了主意,回頭向仆婦使了個眼色。兩人合作多年默契無間,那仆婦奔著籃子衝過去,一把拽了過來。

素時神色一緊,反手就去搶。她心裏暗暗後悔,早知道就低個頭服個軟,為什麽非要逞這口舌之快?事實上,她被餘老太太明裏暗裏欺負擠對已有不知多少次,何況又是在心中喜歡的人麵前,連口舌之快都不能一逞,那就不是她素時,而是一朵盛世白蓮花了。

此刻素時最擔心的是景止暴露。一隻狐狸,哪會讓人隨便圈養,肯定要被當作一樁新鮮事傳開。萬一傳到了乘虛耳朵裏,對景止必是萬分危險的。她拚了極大的力氣去搶,可說來奇怪,那力氣傳到籃子把手上便消失不見,仿佛被什麽法術化解了。那仆婦輕輕鬆鬆地搶過了籃子,回眸看素時的眼神裏都帶了得意,清清楚楚寫著兩個字——“弱雞”。

要不是素時猜到那法力是景止施展的,她都差點要撩起袖子同這人打一架了。她從小要照顧自己照顧爺爺,那戰鬥力絕對不是蓋的。

仆婦得意揚揚將籃子遞給餘老太太邀功,餘老太太臉上帶著笑,一隻手拂過籃子上的布頭。

素時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快得胸腔都隱隱悶痛起來,卻聽餘老太太突然驚叫一聲,手裏的籃子落到了地上。

“蟲!蟲!”餘老太太顫顫巍巍地喊道。

果然,十幾條黑色的小蟲爭先恐後地爬上了她幹枯的手背,燈影幢幢中,看上去密密麻麻,十分可怖。老太太嚇得幾乎要尿褲子了,拚命搖頭,重複著同一個字:“蟲!蟲!”

素時也沒想到景止會變出蟲來,更沒想到這向來彪悍的老太太居然還有這麽畏懼的一刻,頓時愣住。那幾個仆婦也愣住了,反應快點的踩了旁邊人的腳喚回了眾人的神誌,急急忙忙上來幫老太太拍掉手上的蟲子。

這裏的**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在附近攤上閑晃的魚丸也冒了出來,急忙跑過來幫忙扶住了太奶奶。他雖然人在那方,眼神卻望向了素時,帶著歉疚、自責,以及無可奈何的痛苦。

那目光讓素時心裏微微發酸。因為有他在,她雖是一個人站在這裏,麵對餘家的那麽多仆從,卻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對餘老太太,她也沒有了方才的憤怒。

她不能讓魚丸為難,何況同這樣一個閑得發慌而昏聵的老太太,也不至於置氣到何種程度。於是她走上前一步,試圖緩解:“您沒……”

“有蟲!她的茶葉裏有蟲!”餘老太太甩著手,突然大叫了一聲。素時一怔,卻見她呼天搶地地把周圍的人都拉扯過來:“你們看看,她賣的茶葉裏有蟲哪!吃不得,要死人的!”

素時的臉色微微變了。茶葉有問題,這對她來說是何等可怕的抨擊。炒茶是她唯一的謀生手段,若是受到詆毀不能繼續,她和爺爺日後靠什麽維持生計?

餘老太太是要斷了她最後的路啊……素時咬住了下唇,逼自己冷靜下來,拿出個主意解決眼前的困局。魚丸顯然也明白了太奶奶的行為可能帶來的結果,眼眶已經微微濕潤了。餘老太太的話已出口,聽到的人太多,根本無法掩飾。他慌亂地在人群中巡睃,想要找一個能說上話的人。

“宋秀才!”魚丸很快看到了一個,溜到人群裏便把他拉了過來。宋秀才是城裏最有才學的書生,說話做事也很公道仁義,在這種時刻,他隻能拉宋秀才來幫忙了,哪怕是解解圍也好……

宋秀才原本被擋在人群外,身子羸弱自然擠不進來。魚丸這一拉,他倒是往裏頭進了幾步,奈何兩人力氣都不大,生生被夾在了人群裏。宋秀才呼吸兩下頓時覺得缺氧,眼看就要昏過去了,卻聽見一聲雄渾有力的女聲——“讓開!”

人群都是一震,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條道。

發聲的是街頭巷尾婦孺皆知對宋秀才有“非分之想”的屠戶家的姑娘阿花。

她正在隔壁攤上幫父親賣肉呢,此刻一把鋼刀一亮,簡直刺瞎人眼。眾人紛紛又向兩旁退了退,宋秀才這才得以呼吸。

“都湊什麽熱鬧,不就是個蟲子嗎?”人群中,王桂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你們晚上睡著張著嘴的時候,都不知爬進去了多少蟲子呢。”

眾人紛紛做嘔吐狀。阿花手裏那把鋼刀雖嚇人,卻斬不斷八卦之魂。眾人還是紛紛伸著脖子,要看這茶葉裏的蟲子到底是怎樣的。

宋秀才好不容易緩了口氣,向素時走去。素時看到他的刹那眼睛微微一亮,隨後又是深深的擔憂。宋秀才是仁義沒錯,可也不能偏幫她吧,這事還是要想個法子解決才好。不行,就免費請街坊鄰居喝一個月的茶吧,擺事實講道理,等風波過去。大不了,她少睡幾個時辰,多炒一些茶……“都散了吧我說。”阿花揮了揮鋼刀,心裏挺同情素時的,“不就一條破蟲子……”

餘老太太大怒,她好不容易揪到的小辮子,怎麽能用一個“破蟲子”就打發了?她張了張嘴——

“放屁!”一句驚天動地的粗口突然爆出。餘老太太嘴巴張合了幾下,心裏納了悶——自己怎麽能喊出男人的聲音?她一回頭,好家夥,喊出這句話的居然是一向斯文守禮的宋秀才。這破天荒的一嗓子,倒叫圍觀的眾人頓時安靜下來了。餘老太也不說話了,心裏幽幽地冷笑。

“你說什麽破蟲子?!”宋秀才以難得的氣魄對著阿花喊道,臉漲得通紅。

阿花也蒙了,自從她強吻宋秀才之後,他好像就沒敢這麽大聲對自己說過話吧?

怎麽了這是,難不成他也要跟這老虔婆一樣,欺負那心善的蒲家妹子嗎?

“這是茶蟲,茶蟲!”宋秀才高高舉起那被仆婦碾死的一隻黑蟲,仿佛頂天立地的巨人,“白蟲吃棉紙,黑蟲吃茶葉。極品普洱茶中才出茶蟲,死後融於茶中。此種茶泡出的湯色口感遠勝陳了五十年的生普,有價無市啊!”

有價無市?!

一言既出,眾人皆驚。就連素時也微微一怔,隨即立刻明白了這背後的意義,心口一寬。

她家的茶新炒不久,自然不會養出茶蟲來,定是景止……景止,你如此聰慧,一步踏出已盤算好了下一步。甚好,他不但懂得了人間規則,還學會了利用這規則,她也該放手了……

“不可能!”餘老太太第一個跳起來,完全不敢相信,“怎麽會?什麽茶蟲,一派胡言!”

宋秀才見自己被質疑,臉直接漲成了豬肝色:“我爹嗜茶如命,寫有茶經三卷。我願以我爹的在天之靈,保證這蟲是極品好茶才有的茶蟲!”

這話分量極重,由不得人不信。何況宋秀才同他爹一樣,都是學識人品卓越,眾人皆知的,足夠以德服人。因此人群先是靜默了片刻,之後很快便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素時丫頭,這茶怎麽賣?還是原價嗎?”

“原價你二大爺,我出十倍,包圓了唄。”

“小氣啊郭老板,有價無市哪,想買也買不到的。你出十倍?那我出五十倍。”

餘老太太差點暈倒。

素時勉強鎮定了一下情緒,心中計較好了,便向眾人笑道:“此茶如此特別,定價多高算合適,實在難以說清。既然不能作價,自然不好售賣了。”

眾人扼腕歎息,覺得此等好茶與自己無緣當真是憾事一件。

“所以,等爺爺的茶攤再開張那日,我定親手泡這茶葉給大家喝。規矩嘛,還是老樣子,以茶換故事。”素時莞爾一笑,“既然是上好的茶,大家就拿好故事來換吧!”

眾人乍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金難買的好茶,就換一個故事?片刻之後眾人反應過來——這蒲家丫頭雖年紀小,卻從來一口唾沫一顆釘,比那餘老太……喀喀……要靠譜得多。

“到時候一定來捧場。”眾人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說道。

素時笑著一一答應,又對宋秀才道:“到時一定來,我給你留一壺。”宋秀才高興得連連點頭。

有人開玩笑道:“這不是壞了規矩嗎?”

素時也笑道:“今日宋秀才能慧眼鑒別茶蟲,不是一個最好的故事嗎?”

眾人紛紛笑了,連說言之有理。魚丸站在太奶奶身後,看著那個嬌小單薄卻在人群間巧笑倩兮的女子,心中升起一股淒涼。她這樣好,這樣慧黠,這樣冷靜,這樣堅強。自己束手無措想要哭的時候,她已經可以談笑風生,化幹戈為玉帛。

自己……自己一定要堅強,一定要更強大才行。他的素時姐姐才不是不需要保護,而是習慣了不依靠別人,自己保護自己。他隻有變得更強大,才能護住她,讓她再不受今日這種屈辱。

魚丸暗暗握了握拳頭。

“各位,容我準備準備,一會兒擺攤賣茶。不過不是這好茶,都是些普通茶葉,還望不要嫌棄。”素時見時機正好,笑盈盈地打出了招牌。不少人應和道:“一定來,先買些回去解解饞。”各自笑著散去了。

眼看著素時挎著籃子離開,餘老太太隻覺得百爪撓心,氣得不行。她已經出了這樣大一個糗,怎麽還不能讓素時丟了麵子、丟了生意?反而出了什麽百年難遇、千金難買的好茶?這裏頭……這裏頭總有什麽,讓她心中覺得怪異。

“老夫人,少安毋躁。”一個仆婦走上來,小聲勸道,“您忘了,咱們將那死丫頭家的椅子給……”她用力比了一個劃一刀的動作,餘老太太這才緩和了臉色。

是啊,是啊,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早晚,她都會出了這口惡氣的……城隍廟邊的小溪波光粼粼,有人在溪邊放著蓮花燈,那燈盞隨著水波遠遠地漂去,最後成了遠遠的一點亮。

素時挎著籃子尋了個偏僻無人的樹蔭下,將籃子放到地上。她沒有直接去擺攤卻來了這裏,自是有話要同景止說。

籃子才一落地,一道穿白衣的身影便出現在樹下。景止姿容依舊絕世傾城,卻似乎有些疲憊,輕輕倚在樹幹上,修長的雙目微合。此處離燈會市集稍遠,隻在枝頭掛了零星幾盞燈。近處的一盞正懸在景止頭頂上方,映出他長長的睫毛與纖細鎖骨的陰影。素時一時看得有些癡,恍惚間想起“燈下看美人”典故來。這霧裏看花、水中望月,竟比尋常瞧著還要美上百倍。明明景止那張絕色的臉她已經看了上百遍,自信絕不會太過失態,可這一刻,還是狠狠地心悸了一下。

她的目光比星光還要明亮,景止覺得自己的心軟成了麵前的溪水,不自覺輕輕揚起嘴角:“到這裏來,是想同我說什麽嗎?”

素時“啊”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那個……茶蟲是真的吧?”

景止點了下頭。素時鬆了口氣:“果然是真的呀。宋秀才與他父親都對茶道十分精通,若是假的,他就不會仗義出言了。”

景止笑了笑:“你不必擔心,是真的極品普洱,也是真的茶蟲。乘虛上仙與我談天時說起過何為好茶,引得我食指大動,所以在人間行走時專門收集了一些,一個小法術便偷梁換柱了。方才引出茶蟲之後,我原本要變成個茶商來替你作證,誰知魚丸那傻小子難得聰明,拉了那小秀才過來。”他輕輕笑著,表情如麵前的溪水般溫和,“隻是事急從權,沒能先跟你通個氣,嚇到你了吧?抱歉……”

素時心中怦然一動。許多年來,她一直在刻意疏遠魚丸,因此更能敏感地察覺到景止一直以來對她的疏遠。而她也明白,景止對她疏遠,就如同她疏遠魚丸一樣,不是出於厭惡,反而是一種因為珍惜、因為在意而給予的保護。所以她感激,也銘記於心。

但這一刻,景止眼中有一種特別的情愫,一種從未流露過的溫柔。她腦袋有些發蒙,不明白為什麽突然間會有這樣的變化。

“沒……沒有嚇到啦……”她下意識地說,“幸虧魚丸聰明……否則,否則你要是變做個茶商出來,隻怕還要另費口舌。再說,萬一傳出去被乘虛發覺,那就不好了……”

景止微微一笑。在那樣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她還在惦念自己的安危。這塵世中,把他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的人,還會有誰呢……“那茶葉的事,你處理得極好。”景止溫柔地道,弧線優美的下巴微微揚起,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籃子,“方才你不知茶蟲是真是假,所以推說茶蟲有價無市,婉拒了要賣茶葉的事。就在大家失望時,你卻說要在茶攤泡茶請大家免費來喝,如此誰也不會深究這茶葉的真假,不但不會得罪誰,反而哄得大家都高高興興……”

他說到這裏,微微一怔,看向一直望著自己的素時:“怎麽了?為什麽一直看我,是我說錯了什麽嗎?”

素時搖了搖頭,臉上泛起笑意:“景止,你變了呢。”

當初那個懵懂不知人間險惡,當街為她治療傷口的男子,已經懂得了人心。

曾經他身攜仙氣與妖氣,行走在這風雲變幻的三界,恍如懷抱著金珠招搖過市;而如今,他已經學會將珍寶藏在木櫝裏,再不會輕易顯露於人前。

“景止,你走吧。”素時的笑容風輕雲淡,仿佛隻是在說一句“明日見”。

可,不是明日見啊。這三界如此廣闊無垠,他們也許終其一生都不會再見了。

“我所能教你的,你都已經學會。我所能做的,也已經做完。景止,走吧。”

走吧,離開這裏,離開乘虛會輕易尋來的地方;走吧,去尋找他最初便想追求的夢想,修煉、得道,終成正果。

景止怔怔地看著素時。她臉上既無悲痛,也無眷戀。那雙明眸裏倒映著燈的華彩流光。可曾經,在他要離開的時候,她還是那麽悲傷絕望。

她習慣了他的媚,所以,可以輕易接受他的離開;所以,可以輕易忘記他了,是嗎?

景止的手指摳到掌心裏,口中微微發苦。素時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容,目光投向遠處的溪水。那些蓮花燈已經飄得很遠很遠,遠得再也看不到了。

可是,在某個地方,它們一定還在亮著。因為有這樣的信仰,所以放燈的人不會覺得孤單,不會覺得寂寞。所以,沒有關係的。

她想象著有一天,魚丸長大了,對她說“素時姐姐,你走吧”時的樣子。那時,她一定會非常非常欣慰吧……素時輕輕揚起嘴角,笑意更深。

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色的影子,素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被一道火熱的身軀壓在樹幹上。她愕然地看向麵前的景止——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景止。墨發披散,膚白如玉,眸子漆黑深沉,映著燈籠的紅光,仿佛燃著火。

她像是被燙到了,急忙垂下眼睛,看到的卻是景止那紅潤的、弧度極美的唇瓣。素時覺得自己仿佛是下意識地咽了下口水,那唇便貼了上來——貼在了……她的唇上。

素時腦袋裏亂哄哄的,什麽也無法思考。她隻能感受著那雙柔軟的唇,在自己的唇上輾轉著,開始是淺嚐,後來一個軟軟的東西伸過來,輕輕地舔了舔她的唇瓣。

那是景止的舌頭,他在吻她……這念頭突然在她腦袋裏炸開。景止,絕代風華的景止,疏離的景止,冷漠的景止;對她來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那個人……想到現在是誰在吻著她,她就覺得一陣一陣的酥麻感從脊背湧進四肢百骸,讓渾身都顫抖起來。

和第一次親吻不一樣……那一次,是為了避開乘虛,緊張與擔憂蓋過了一切情緒,占領著全部感官。這一次不一樣,這麽清晰,這麽深入,甚至還有讓她臉紅心跳的唇舌交纏的聲音……何況,是景止啊,是景止在親吻她啊……世界崩塌了,她不存在了。她唯一的感覺是,他帶了給她無上的快樂。

素時下意識地微微啟唇,含住了景止的唇。於是,吻變得更深,更不可說……

彼此分開的時候,兩個人的氣息都有些濁。景止媚眼如絲,凝望著素時被吻得微微紅腫的唇瓣,眸子裏又開始微微發光。素時卻渾然不知,隻是害羞地低垂螓首,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看他的唇,隻盯著他的下巴。那下巴棱角分明又線條優美,像一塊上好的玉器……她多想在這片混沌的深海裏繼續遊弋、繼續迷醉下去,可理智,好像比她預想中更快地回到身體裏。素時眨了兩下眼睛,微微抬起頭,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麽……”

她不是傻瓜,景止從從前的疏離到今日這樣突然的親昵,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他不是一個隨心所欲的人,他心思極深,把自己在乎的一切都看得太重太重。他保護她所以疏遠她,那麽現在呢,為什麽……景止沒有回答,隻是用手輕輕撫上素時過於明晰的雙眸,讓她閉上眼睛。然後他低下頭,又一次貼上她的唇。在她看不見的時候,他才放任自己的眼裏微微濕潤——好久好久了,從那一次她親吻他之後,他好像就一直不可言喻地期盼著這個時刻。他想要好好地親親她,吻吻她,嚐嚐她唇裏甜甜的香味。

那像是茶香,像是那股牽引著他走到她麵前的茶香,讓人魂牽夢繞。

他修煉,他成妖,他吸取仙氣,他化作人形,他被追捕,他學會人間的道理……一切風霜,一切磨難,一切努力,好像都是為了這個時刻,為了親吻她,告訴她,他有多喜歡,有多歡喜……景止一隻手抵著樹幹,一隻手輕輕摟上女孩的腰肢。她嬌小羸弱的身體裏,好像有著巨大的力量。他從來沒聽過,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特別的人。她明明抵不過他輕輕一擊,卻還想要用自己的身軀護住他。她愛著他,珍視著他,甚至超過愛自己。他很想就這樣把她嵌在懷裏,永遠永遠,不要再分開了。

可是,不行哪。他對自己最大的讓步,就是這一個吻。吻過之後,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此兩散,一別兩寬……景止抵著樹幹的右手抬起,掐起了一個咒訣。靈力盤旋匯聚,在夜色中隱隱流轉著光華。素時睜開眼睛,望向他的右手,愣了愣後,猛然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微微濕潤,包含著深深的歉疚和痛苦。

“景止……”

她恍惚中已經明白了他要做什麽。他會一反常態,是因為沒有了掩飾的必要……難道,他其實對她也……

“不要……”她的呼聲剛剛響起,一道暗藍色的法術已經將她周身裹住。她頓時靜止了,像一座石化的雕像,一動不動。

景止的最後一個吻,落在她眉間。他呢喃了一句:“素時……”

不要忘記我,即使,是我親手逼你遺忘。

素時覺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個夢,腦海裏有瞬間的空白。等到意識重新回籠,她發現自己站在溪邊。夜幕中那些蓮花燈都已經飄遠,唯有頭頂的微光寂寞地照著。

她想起自己與餘老太太的衝突,想起宋秀才挺身而出,想起景止告訴她那些茶葉與茶蟲都是真的。後來還有什麽,她已經不大記得。

素時急忙彎腰去看放在地上的籃子,白狐安靜地躺在裏麵,蜷縮著身子正在睡覺。它好像是累極了,發出細碎的鼾聲。大大的耳朵耷拉下來,蓋住的眼角下有一點水漬。

怎麽了,困了嗎?素時伸手輕輕將那水漬抹掉,小心地提起籃子,向市集走去。

“素時姐姐,對不起……”魚丸在一旁幫她擺整齊,一邊小聲地說。素時知道他是在愧疚剛才不能站在自己這一邊,笑著摸摸他的頭:“別這麽說,姐姐剛才還沒來得及說一聲謝謝。多虧你機靈,請了宋秀才來圓場。”

魚丸沉默了一下,抬眸對素時笑著點了點頭。他不再多說什麽,因為說得再多也無法改變事實。他會變得更強大的,一定。

“素時姐姐,你休息會兒,坐著賣吧。”魚丸又開朗起來,扶住素時往椅子上輕輕一送。素時笑著點頭,可才坐下,那椅子仿佛根本不能吃重,腿部立刻斷開,她頓時向下栽倒。四分五裂的椅子腿上,燈光之下一片銀白,竟紮著無數根細如牛毛、根根分明的銀針!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人們眼中唯有素時坐下,栽倒,緊接著便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反應快的人,堪堪驚呼出聲;反應慢的人,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魚丸站得近些,大駭之下伸手便去拉素時,但隻掠過她的衣袖,抓了個空。他幾乎要哭了,卻見有一隻更大更有力的手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一把攬住了素時的腰肢,將她帶離了危險。

“啊……”魚丸心情激**地叫出聲來,極為喜悅地望去,卻立刻愣在了當場。

不單單是他,所有人都愣在了那裏,仿佛中了景止的法術一般,成了一座座無法動彈的雕像。

出手的,自然是景止。他方才抹去了素時的記憶,靈力透支,在籃中昏睡。

可在她發生危險的刹那,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隻手將他推醒。他以僅剩的靈力化作人形將她抱開,此刻極度虛弱,渾身都仿佛被重器碾壓過一般,又酸又痛。

為什麽如此安靜?景止抬眸四顧,看到的是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這些臉上刻著相同的情緒——恐懼。

恐懼什麽呢?他心中微微一緊,鬆開了環抱著素時腰際的手,然後輕輕抬起,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嗬……原來如此。他化為人形,依靠的是他僅剩的靈力,所以,他化得不夠好呀。

人們呆呆地看著這個豐神俊朗的男子抬起那雙修長秀美的手,摸上他自己的頭頂——那裏,有一雙人類根本不可能有的耳朵,大大的,生著白色的絨毛,卻很薄很薄,在燈光下幾乎透明。

他是什麽……狐妖嗎?

“快走啊!”素時自生死一瞬間陡然清醒過來,猛地一推他的肩膀。她很清楚——他再不走,乘虛便會追來;他再不走,這些人類將會把他撕成碎片!

你看哪,明明你是人,我是妖。可我不過修習一日便學會的人間的規則,你竟然疏忽了呢。

不,你不是疏忽了,而是寧可拚上一切,也要為我這樣做。

因為,你愛我……

而我,素時,不巧,我也愛著你。

景止淡淡地溫柔一笑,那雙修長的眼睛緩緩閉上,指間已經掐起咒訣。他身體裏的靈力已經暫時枯竭,於是他拚命催動自己丹田裏從乘虛那吸取來的仙氣。

他忍受著像被淩遲般的痛苦,去完成這個遺忘咒術。

是的,遺忘,讓所有看到的人遺忘,忘掉今夜,讓素時回到她本該有的生活。這是他欠她的。他不知道如此逆天而行調出靈力的代價是什麽。還能是什麽呢,最壞,不過是一條命。

這千百年來,他自己便是一個兩界不容的怪物,他不能讓素時也受這份苦。

腦海中的思緒漸漸模糊,他最後一個念頭是:多好啊,我曾經任性過一次,吻過你……

“妖怪啊!”在一旁蹲守著等著看戲的餘老太太,自看清景止的模樣後,便嚇得坐倒在地,口歪眼斜。身邊的仆婦都忘了上前攙扶,一個個都呆在了當場。

那最是心腹的一個不愧得到老太太重用,反應也最快,轉個身便沒命地跑了。隻有餘一白一直站在餘老太太身後,見她倒地急忙也跟著跪倒,帶著哭意連聲喚道:“太奶奶,太奶奶?你怎麽啦?”

餘老太太這個恨啊,奈何手腳已經不聽使喚,連嘴巴也是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她腦袋尚有幾分清楚,拚命顫抖著手指向自己腰間的錦囊,示意魚丸去拿。

魚丸六神無主,依著她的指示從那錦囊裏掏出一個鈴鐺來。鈴鐺巴掌大小,上頭的雕紋極其精致繁複,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搖……搖……”老太太重複著這一個字。魚丸連忙拿起鈴鐺,用力搖了兩下。

丁零零……丁零零……陣陣鈴聲從鈴鐺中傳出,不過片刻,便從遠處,從四麵八方湧來了無數的回聲。那些回聲交織成了一張綿密的網,將在場的人圍在當中。

景止的心頭微震,加快了仙氣的催動。就在眼前陣陣發黑、身軀搖搖欲墜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耳畔一個極其熟悉、極其溫柔的聲音。

“景止,我終於找到你了。”

溢出的仙氣驟然間消失了,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景止的身軀虛脫般委頓在地。他的靈力已經不足以支撐人形,倒地便化為了一隻純白的狐狸。狐眼微微睜開,便看到身前站立著的男人。

白衣,纖塵不染;黑眸,閱盡蒼生。他唇畔的笑容如此慈和溫柔,仿佛接納這世間所有的光明與汙濁。

景止的心頭掠過一陣灰敗,周身氣力仿佛大廈傾塌,一瞬即散。原來,他終究隻是個妖,他終究護不住素時……“嗚嗚嗚嗚嗚!”地上的餘老太太掙脫了魚丸的手,向乘虛一點一點爬去。

乘虛回眸望向她,慈和地一笑,右手伸出,一道仙氣注入她體內。她身軀陡然一震,竟已經全然康複有如常人一般,跪倒在地便連連叩頭:“上仙,大仙人哪!

您昔日於我有恩,留了一個除妖鈴給我,今日又救了我性命,當真是普度眾生的神仙啊!”

乘虛淡淡一笑。魚丸卻愣在了當場——除妖鈴?奶奶腰間掛的,竟是除妖鈴!是他搖響那鈴鐺,喚來了這個神仙。那狐妖是景止,景止若被除掉,素時姐姐會不會恨自己一輩子?!

魚丸想到這個可能,不由得心中大慟。他雖不知景止為何沒有離去,反倒化身狐狸留在了素時身邊,可他看得懂素時姐姐看景止的眼神。

她會恨死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