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時光回溯02

“疼”這個字眼驟然出現在腦海中時,曾被忽略的痛感一下子充斥在身體裏。謝九的身軀微微趔趄,阿俏急忙伸手扶住他,看到傷口,嚇得眼淚都流下來了:“這麽深的刀傷啊!”

她急急忙忙嚼了止血的草敷在傷口上,但很快就被鮮血染紅。阿俏一咬牙,背起謝九就往房屋的方向走去。她的力氣很大,也忘了男女之別。謝九愣了愣,低聲說:“謝謝。”

他的氣息噴在阿俏的耳垂上,讓她微微紅了臉。

阿俏背著謝九到了一戶高大的房屋前,大聲叫道:“智者!智者!”

一個神色冷峻的中年女子走了出來。她的發辮比阿俏還要多,眉宇間有一道深深的蹙痕。智者看到謝九,微微怔了一下:“阿俏,這是外來人?”

“是的,智者,他受傷了,救救他吧!”阿俏眼睛裏的淚水轉呀轉,“止血草都止不住血了!”

中年女人點了點頭,讓阿俏把謝九背到房間裏,然後就讓她出去。阿俏麵露不解,智者簡單地解釋了一句:“男女有別。”

阿俏愣了愣,突然臉上發紅,急忙退了出去。

智者撕開謝九背後的衣服,一邊替他止血一邊道:“公子從哪裏來,我不欲知道。公子到哪裏去,我也不欲多問。我隻想說一句,阿俏自幼喪父,一月前又喪母,實在可憐。然而她心底純善,怕旁人擔心,不露哀慟。公子請不要傷了她的心。”

謝九咬牙忍耐著痛楚,勉強說出話來:“怎麽會?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個神秘的殺手退去,說不定與這少女有關。何況若沒有她,自己隻怕已經流血而亡了。這個“救命恩人”,確實不是虛言。

智者沒有再說話。窗外天光已亮,鳥聲啾啾,蟲鳴陣陣。阿俏來回踱著步,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直到看到智者神色平靜地走出來,她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智者……”

“放心,他無性命之礙。”智者向她點了點頭,“在他傷好之前,就讓他在我家住下吧。”

“不不不,怎麽能麻煩您呢?我帶他回我家就好了。”阿俏一派天真無邪。

智者直直地看了阿俏好一會兒。阿俏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小心地問道:“是不是不妥當?嗯……我阿媽阿爸都沒了,家裏房間正好也空著,分開住應該沒什麽關係吧……還是,您另有安排……”

智者無聲地歎了口氣:“帶他走吧。”

“啊?”

“阿俏,我同你說過,世間最重要的一條規則,就是萬物恒定。你要帶他走,我本不該阻攔,所以我不再阻攔。你也記住,很多事情的發生是順應天理的,不可強行幹涉。”智者說完,輕輕擺了下手,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屋裏。

阿俏靜靜地在門前又站了一會兒,最後向謝九的房間走去。

當晚,謝九住進了阿俏家裏。

她家有個挺大的院子,左右兩間房,後院有一棵桃樹,養著三隻老鴨,中間的院子則種著瓜果蔬菜。這地方氣溫適宜、溫暖如春,青翠的蔬果生長得極好,看著十分喜人。阿俏的生活十分規律,每日早起洗漱,撿好鴨蛋、侍弄好院子,就去附近的溪流處捕魚、采草藥和野果。村裏的男子們常去林間打獵,以物易物也十分方便。

這樣的生活對謝九來說是新奇的。這裏沒有敷衍,沒有爾虞我詐,沒有陽奉陰違,隻有清風明月,小溪流水。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如此簡單而快樂。他傷口未愈,阿俏就讓他多多在家休息,所有活兒她都一個人包在身上。

“沒關係的,隻是添了一雙筷子的事。”少女這樣說。但謝九知道,並沒有這樣容易。他這一刻不是謝大將軍的兒子,不是名滿皇城的謝九郎,他什麽也做不了,可有一個人願意照顧著他,不為他的身份地位,也別無所求。這是恩情,天大的恩情。

隻有阿俏知道,自己為他做的一切不是出於善良,而是被初見時他望向明月的超然姿態迷住了。

自從謝九來到這個部落中,不少年輕的女孩就常常來阿俏家瞧他。她們的視線友善而單純,他便也落落大方。一次一個叫阿筍的少女看著他歎息道:“隻怕哥哥的心願要落空了。”

謝九笑笑:“怎麽?”

“哥哥一直想娶阿俏姐姐,可你長得比哥哥要好看得多。哥哥這一次跟隨族長打獵去了,回來隻怕要傷心呢。”

謝九怔了一下。阿俏正好走過來,見他們二人在說話,眼神微微暗了一下,低頭快步離去。謝九的心怦然一動,恍惚明白了少女的心意。

那夜阿俏提著新采摘的菌菇去了智者家,靜靜坐了一會兒。離去之時,她對智者說:“該來的便來,歡歡喜喜迎他來;該走的便走,高高興興送他走。這便是萬物恒定,對嗎?”

智者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阿俏,幫我一個忙。明日族長他們就要回來了,你把我占卜的龜殼拿到族長家去好嗎?”

阿俏不覺有異,拿著東西就出門了。她前腳剛走,智者後腳也出了門,方向正是阿俏的家。

阿俏替智者辦完事回到家,卻見謝九正站在院落中沉思。他的白衣已被她洗淨,他雙手背負在身後,更顯得身姿挺拔頎長,翩翩如玉。

“九郎,你要走了嗎?”阿俏輕聲問道。

“走?天下之大,我的容身之處卻不知在哪裏。”謝九苦澀地笑了笑,“即便是這裏,也容不下我。”

他想起方才智者來同他說的話——他的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族長馬上就會回來,“綺”不會隨意留外人。阿俏卻隻以為他不願被困在這裏,心裏十分難過,進屋取了一壇用葡萄釀的酒出來。她斟了兩小杯,一杯放在自己麵前,一杯放在謝九麵前。謝九端起喝了一口,輕聲笑笑:“好酒。阿俏,我拿我的秘密,來換你的酒可好?”

謝九聲音溫潤,將他曾受過的屈辱、遇到的危難一一道來,聽得她驚心動魄,清澈的眸子中漸漸蓄滿了淚水。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擦,謝九卻先一步抬袖將那淚水抹去。阿俏怔住,謝九臉上卻慢慢浮現出笑容:“阿俏,這世上隻因我是九郎才對我好的人,隻有你一個。”

他輕輕握著少女的手,少女臉上浮起紅暈。他的聲音又溫柔地響起:“所以,再讓我待幾日可好?別趕我走。除了這裏,我已經無處可去。”

阿俏用力點了點頭。謝九又笑了笑,伸臂輕輕把少女摟進懷裏。

阿俏覺得此生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幸福,雖然父母離世,但上天給了她最好的補償。她依偎在謝九懷中,輕聲說道:“九郎,其實,我也有一個秘密。”

阿俏有一個秘密,她能回溯時間。

這個世間,所有人的光陰都是一條筆直向前的線,無論是人、妖,還是仙。

但阿俏不是。一個月前阿媽因為服食了毒蘑菇去世後,她那麽那麽思念著阿媽,思念到每一夜都無法入睡。終於有一個夜晚她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念力,她睜開眼睛起身,突然看到有人在外屋靜靜地織布。

那是她的阿媽,一個月前去世的阿媽。

她難以置信,呆呆地看著阿媽織布、做飯、睡覺。她以為那是一場夢,可是後來她發現那不是。從智者那裏的時間曆上,她得知自己回到了一個半月前,阿媽還在的時候。

智者感覺到她的不對勁,第一次給她講了萬物恒定的道理。她說人一旦要貪婪地改變什麽,就會受到更可怕的懲罰。一日一日過去,終於到了阿媽要離世的日子。阿俏忍得心口都要炸了,才沒有阻止阿媽喝下那碗她注定要喝的毒蘑菇湯。

萬物恒定,她不能阻止阿媽注定的死亡,因為一旦阻止,也許會發生更加可怕的事情。

聽到這裏,謝九的手突然一緊。阿俏不解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臉上帶了幾分心疼之色:“你受苦了。”

阿俏搖了搖頭:“能見到阿媽,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而且,這個秘密我不敢告訴別人,獨自悶在心裏好久。能說出來,也是讓我很高興的事。”

謝九輕輕歎息一聲,將她擁得更緊。兩人正依偎在一起,大門突然被推開,一道粗獷的男聲傳來:“阿俏,你看我獵了什麽來!”

阿俏一驚,謝九已經鬆開了雙臂。她循聲望去,卻見族長的兒子阿竹正呆呆地站在院子裏,背上還扛著一頭野豬。部落人心淳樸,夜不閉戶,阿俏家自然也沒有插上門栓。她臉上頓時紅了,囁嚅著說:“阿竹……這是九郎,是我喜歡的人。”

她的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令阿竹臉上最後一層血色都褪了個幹淨。他怔怔地說:“喜歡……的人?一個外族人?!”

“外族人”三個字仿佛刺痛了他的神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阿俏,他是個外族人!‘綺’不能留外族人,我們必須要讓他走,你別犯傻!”

不待少女回答,謝九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用自己的身軀擋在阿俏身前,向阿竹優雅地拱了拱手:“此事因我而起,你不該讓阿俏為難。這樣吧,我跟你去族長處走一趟。”

阿竹的臉色鐵青。他看著這個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人,心頭警鈴大作:“好,你跟我走!”

阿俏想要說什麽,謝九卻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別擔心。”他的笑容是那樣真誠,似乎還帶著隱隱的喜悅。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阿俏才明白那笑容裏的意味。

那夜,她沒有睡覺,一直默默等待著。直到天色將明,阿竹才帶著謝九回來。謝九的神色有些疲憊,卻依舊那麽俊美。待阿竹走後,謝九輕輕將頭靠在阿俏懷裏,聲音清潤,卻像是在撒嬌:“我好累……阿俏,再讓我住一夜吧……”

阿俏已然明白了族長的決定。“綺”能一直如此平和安定,不與外族互通也是原因之一。他們畏懼一個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那樣會引來洶湧的波濤。她的九郎無法留在這裏,然而出去,等待他的也將是終結。

阿俏抱住謝九,輕聲問:“九郎,可有妻室?”

謝九一怔,搖了搖頭。

“可有心上人?”

這一次,謝九愣住的時間要更短些。他微微揚唇一笑,用食指刮了一下阿俏的鼻尖:“傻瓜。我的心上人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阿俏的臉微微紅了,朱唇輕啟:“九郎且與我共度今夜如何?”

謝九已從女孩的神色中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眯起眼睛:“不後悔嗎?”

阿俏搖了搖頭。

那一夜,他以極致的耐心讓她由女孩變為女人。香冷金猊,被翻紅浪,帶著一種一別經年、纏綿致死的深情。在最銷魂時,她聽到他喃喃說道:“阿俏,救救我……”

蒙矓中睡去,阿俏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謝九被砍掉了那漂亮的頭顱,滾燙的血濺了她一頭一臉。他臉上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珠盯著她,不再有愛意,卻有著刻骨的哀傷。

阿俏,為何不救我……

阿俏從夢中醒來,身上已香汗淋漓。她身邊沒有了氣息溫熱的男子,空餘清晨清冷的風。

阿筍在她院門外大喊了一聲:“阿俏姐姐,莫去西山邊呀。哥哥說那裏地動,定是不遠處有人在籌集兵馬!”

阿俏的手握成了拳頭。

她……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謝九那場戰事之前。

素時說到這裏,沉默了片刻。景止望著她,那雙漆黑的眼睛洞若觀火,他仿佛已經猜到那少女的決定。素時苦澀地笑了,點了點頭。

——是啊,古往今來,無數癡情女子隻要將一個男子看到了心裏,就再也拔不出來。

阿俏忘了智者的警告,忘了扭轉過去將會帶來怎樣可怕的結果,她滿懷歉疚地尋個借口同阿竹借了一匹馬,向“綺”外麵的世界疾馳而去。

那一天,風華正茂的白衣謝九見到了一個滿身灰塵、膚色微黑的少女。他漠然一顧,卻聽那少女用全部的力氣喊出三個字來——“火牛陣!”

謝九停住了腳步。他猛地回頭看向那麵目平凡的少女,手開始微微顫抖。

三日後的一戰,謝九大破敵軍。他在己方戰場燃起更大的火焰,被嚇退的牛群退回到謝一的軍隊中,橫衝直撞,將士死傷無數。他生擒父親與逆賊誠王,勝利歸來。

金鑾殿上,阿俏站在謝九身後。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心中覺得十分恐懼。她想著自己破壞了萬物恒定,不知上天會如何降罪。可看著麵前那挺拔的白衣背影,她又覺得心中寬慰。

他還活著,還好好的,這就夠了。

“甚好!甚好!不愧是幼有才名,通讀兵法!”皇帝拍掌大悅,“好,朕便兌現當日的承諾,饒你一家滿門,許你榮華富貴。桓愛卿,平身!”

謝九站起身來,姿態風流優雅,臉上帶著笑意:“皇上,臣不敢貪功,今日能得此大捷,多虧一位奇女子。”他身子微微讓開,阿俏便落在了皇帝眼中。

“這是……”

“這是阿俏。謝一此次用的火牛陣,便是她來知會我們的。”

皇帝點了點頭,大手一揮:“賜封聖姑之號,賞!”

阿俏模仿著其他人的動作,別別扭扭地謝了恩。她想快一些離開這冰冷冷的皇宮,她要回去跟阿竹道歉,跟族長道歉,跟智者道歉……風吹起簾幕,一個宮女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阿俏抬頭望去,那人卻低著頭,看不清長相,不過身材嬌小玲瓏,跟自己相仿。阿俏又看向那宮女身邊的一個小太監,他偷偷地對著殿前的一個大臣擠了一下眼睛……“皇上,”那大臣躬身出列,恭敬道,“桓九郎立此功勞,保我江山社稷安然,如此年輕有為,可謂不世出之英才,堪配公主啊……”

另一個大臣也出列,道:“皇上,如此青年才俊,不可配他人啊!”

皇帝微微沉吟。的確,桓九有如此大的本事,一旦不好好拉攏,怕是要成為第二個誠王。那時,他還要派誰前去征討?

阿俏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仿佛看著一場荒腔走板的戲。原本不是這樣的……公主,九郎……她望向謝九,謝九的神色十分平靜,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他並沒有望向她——對了,在這個輪回裏,他根本不曾愛過她……“朕準了,桓愛卿,回去準備準備,迎娶三公主吧!”皇帝道。

“謝皇上隆恩!”謝九回答的幾個字變成了最後一根壓垮她的稻草。她頭暈目眩、立足不穩,猛地摔倒了下去……“聖姑!”人們的驚呼聲漸漸模糊。

果然,她受到了更為可怕的懲罰。

阿俏再一次醒來,是半個月前,戰事尚未開始,謝九也尚未從京畿出發。她想了又想,思了又思,終於想到一個主意。

她要讓謝九獲勝,也要讓謝九愛上她。

她打定主意,偷了智者家的地形圖,借了阿竹家的馬,孤身一人去了京畿。

當站在偌大京城車水馬龍的道路上時,阿俏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

九郎,這一次,你還能不能認出我來?

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乞兒盯了阿俏很久,才走到她麵前。他笑嘻嘻地問道:“可是阿俏姑娘?”

阿俏茫然地點點頭。

乞兒伸出手,掌心是一錠銀兩:“有一位蒙麵的姑娘讓我給你這個,還要我轉告你,明日辰時京城北郊,謝九將軍將率大軍啟程。”

阿俏渾身一震,奇怪道:“可我初到京城,並不認識什麽人呀!”

乞兒看了她一眼,眼中也掠過一絲狐疑,搖了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銀子拿好,我走了!”

阿俏握著那錠銀兩,心中彌漫上一股奇異的恐懼。至於為何恐懼,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次日,阿俏早早趕到了大軍的出發地。她站在一群膚色黝黑的鄉野村民中間,遠遠看到坐在駿馬上的謝九。他偉岸英俊,恍如一個神……阿俏在心裏默默重複了一遍等一會兒要說的話。她要拿出智者的氣魄,告訴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讓他帶上她同行,再為他出謀劃策。一路上他敬重她、信賴她、依靠她,在凱旋之前,他就會像兩人初始的那次一般愛上她……她正準備行動,突然見一個眼熟的小太監氣喘籲籲地自城門內跑了過來。謝九翻身下馬,向那人道:“小公公……”

小公公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離得有些遠,阿俏聽不清楚,可那小公公的模樣……她看得心中一緊。

上一次在金鑾殿上對著大臣使眼色的,正是這個公公。隨後,那大臣就說出了讓九郎娶公主的提議。

是巧合嗎?

謝九聽完小太監的話,似乎蹙了一下眉頭,卻很快恢複如常。他點了一下頭,道:“……定能心想事成。”

這句話聲音略微大了些,落進了阿俏的耳中。她心裏翻湧起奇怪的感覺,以至於謝九已然上馬離去,她也沒有上前毛遂自薦。

待大軍走後,阿俏微微咬唇,走向那個尚在路邊眺望謝九背影的小太監。她正盤算著如何開口,那小太監卻已經看到了她,瞬間瞪大了眼睛:“阿俏?你怎麽在這裏?!”

阿俏仿佛被一道雷劈中,愣在了當場。他怎麽會認識自己?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麽會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樣?

她心緒翻湧,腦袋嗡嗡作響,幾乎要作嘔。小太監倒是先反應了過來,道:“是劉嬤嬤放了你的假吧?唉,你一個孤兒,也是可憐見的。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他頓了頓,看向謝九離去的方向,道,“你可也別把咱家的事情說出去啊……”

阿俏並不懂他在說什麽,卻還是點了點頭。小太監歎了口氣:“咱們的命都捏在公主手裏,要出個什麽差錯,必定保不住性命……”

公主。這兩個字落進阿俏耳中,讓她臉色刹那間一白。所有的事都可以串聯起來了——小太監來送別、大殿上的那個眼神、臣子諫言讓九郎尚公主……可一切的源頭是什麽?謝九知道嗎?默許嗎?是公主一廂情願,還是他們兩情……阿俏已經不敢再想下去。

一次次的輪回中,他都與她錯過了。她死死握住的、看不到源頭的緣分,究竟還是幸福嗎?

“咱家這就要回宮了。阿俏姑娘,你回去嗎?”小太監問道。她心裏一震,尋了個借口沒有跟他回去,而是翻身上馬,向著大軍前行的方向追去。

很快,隊尾的幾個兵卒發現了她,將她攔下。她向他們道:“我奉上頭的指示,來見將軍。”那幾個年紀尚小的兵卒怔了怔,竟露出一絲畏懼之色,其中一人匆匆跑去前方通報,其他人則與她並行,一路默默無語。

阿俏初以為他們是被“上頭”二字震懾,後來發現不是。行至溪水畔,她望了一眼水中倒影,才發現自己麵目疏冷,仿佛罩著寒霜,眉間有一道淺淺的蹙痕。

原來,他們怕的竟是自己。這不是那個活潑單純的阿俏,這是誰?

很快,通報的兵卒跑來,讓阿俏趕去前鋒部隊見謝九。阿俏收攏心神,打馬揚鞭,向著前方疾馳而去。

“你是何人?”謝九翻身下馬,沉聲問道。他的眼睛漆黑,薄唇輕抿。她曾經吻過那雙眼睛,那雙嘴唇。他曾經對她說過:“阿俏,這世上隻因我是九郎才對我好的人,隻有你一個。”他曾經刮著她的鼻子說:“我的心上人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一切的源頭,都在她將要說出的這一句之間。阿俏拚上了全身的氣力,才終於說出口:“是公主讓我來的……”

謝九目光沉沉地打量她。他的聲音沒有溫度:“三公主找臣何事?”

心悄然落回原處,阿俏眼中慢慢蓄起淚水,腦中唯有一個念頭——他不知道,他不曾與公主有過鴛盟!他沒有騙她!她一時氣力鬆懈,幾乎就要摔倒在地。橫裏卻伸出一隻手來,將她攙扶住,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阿俏姑娘?你怎麽在這裏?”

阿俏轉頭望去,卻是一張十分陌生的臉。謝九也怔了怔,問道:“莫副將,你認識這女孩?”

“是,我在宮中見過她一次,她叫阿俏。嗯……是月公主的貼身婢女。”莫副將回答道,悄悄將扶著阿俏的手鬆開,臉卻不自覺地紅了。他偷眼瞧著清秀可愛的阿俏,心中暗自揣測是否是公主派她來,為將軍傳話的……謝九臉上的神色頓時鬆懈下來,揮退了莫副將,對著阿俏露出清風般溫和的笑靨:“抱歉,我很少去宮中,所以不大認識阿月身邊的人。方才為了穩妥起見對姑娘無禮了,望姑娘海涵。”

阿月……是公主的名字嗎?他竟叫得這樣親切!

阿俏怔怔地望著謝九。

“阿月的心意我都明白,剛才在城門外,我已托小公公傳話過去了。你讓她不必憂心。此戰不但關係著我與她的鴛盟,更關係著我謝家的生死榮辱。我不惜一切代價,不擇手段,定會凱旋的。”

他的語氣是那麽篤定,那麽擲地有聲。她好像該鼓掌、該喝彩的,可是她突然非常非常想笑,想要笑出聲來。

原來……都是假的。

他說沒有心上人是假的,他說喜歡她是假的,他與她纏綿是假的。他要的是什麽呢?對了,她可以回溯時間,她可以幫他獲勝,讓他迎娶公主,獲得榮華富貴。

她居然可以做這麽多呢,她居然可以讓風華冠京城的謝九紆尊降貴、不擇手段,編織出一個天大的謊言!

阿俏無聲地笑起來,笑得身軀都微微顫抖。她腦中暈眩,口中發苦,幾乎想要嘔吐。謝九奇怪地看著她,她急忙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輕輕點了點頭。

這已經是她唯一能逼自己做出的動作了。

謝九淺淺一笑,問道:“姑娘還有話要說嗎?”

她抬眸看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古怪,仿佛她已經知道他此行會遇到什麽,會有什麽樣的結果。然而她嘴唇輕輕動了動,卻隻說了一句:“沒有。”

她已無話可說。

阿俏上馬,向皇宮的方向跑去。她腦中隻剩下一個問題——為什麽他們都管她叫阿俏,那個幫助她的神秘女子又是誰?

她直覺那裏麵的真相無比恐怖,可她又必須要弄清楚。

素時說到這裏,才發現自己掌心已經滿是汗水。這個故事奇詭,更殘酷。殘酷到讓她複述時都覺得心口疼痛。而故事的真相,比這一刻更要殘酷百倍……夜色如墨,染透了整間屋子。心中的冷意彌漫到四肢百骸裏,那津津的汗水都變得寒涼如冰。突然,腳上一暖,狐狸景止將身軀湊到了她的腿邊,蜷成一團。他那長長的潔白的下巴,輕輕擱在了她的小腿肚上。

體溫從他身體裏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素時覺得胸口慢慢變暖了。這個人哪……不會同謝九一樣給予擁抱,卻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他在。

隻是陪伴,這一刻,這樣的陪伴,足夠了,足夠支撐她繼續說下去,說出那陰森可怖的真相……

阿俏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殘酷的方式找到答案。

為了不讓謝九起疑心,阿俏騎馬向京城奔了幾裏地,才又悄悄折返。她一路尾行在大軍之後,千裏躡蹤,見證了那一場慘烈的戰爭。

“在他們眼裏,謝某不過是個蠻橫愚蠢的莽夫!逆子,你與你母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兩軍陣前,謝一喊陣的聲音裏,阿俏聽出一份絕望。謝九曾對她說過,這個父親魯莽、無知又無好學之心,讓他蒙受了無數白眼和屈辱。可阿俏看著那個兩鬢風霜的男人,突然讀懂了他的絕望。

她對九郎如此偏聽偏信。她以為他永遠不會欺騙她,以為他是濁世的白蓮花。

但他不是。他是人,他有陰謀算計,有七情六欲。他心中想要的,他哪怕犧牲親人愛人,也會不擇手段去得到。

她不會再幫他,絕不!

命運的齒輪重新複位,謝九如初次一般在麵對“火牛陣”時輸得一敗塗地。

他縱馬逃命,阿俏悄悄跟隨在後。果然,夜色降臨時,他又一次逃進了“綺”。

謝九牽著馬走到一潭清泉邊,望著水中盔甲不整、長發淩亂的自己,發出一聲苦笑。他掬水拍了拍自己的臉,站起身來仰望夜空中的明月。

明月……阿月公主……阿俏恍然大悟,心中突然掠過一陣冰冷的刺痛。原來,讓她一見傾心的那個白衣郎君對月一望,卻是他對心上人的思念。

謝九,你當真厲害。你的言行舉止,都可以違背自己的心,隻為達成一個心願!你瞞得那麽完美,不過是要利用我的力量!

阿俏的目光中滿是悲傷與怨毒,仿佛一支淬了毒的箭矢,瞄準了謝九。她曾有多愛他,此刻便有多恨他。她若手中有劍,定會揮向這個負心郎!

謝九似乎察覺到了危險,身軀微微一顫,猛地轉過身,盯著阿俏的方向,整個人如一根緊繃的弦。

突然,他麵前的草叢被輕輕撥開。他的神經已經繃到極致,幾乎立刻撲了上去擒住對方,上去就張口狠狠咬下。

阿俏怔住了。

這一幕如此熟悉。曾經,便是她撥開草叢,走向了謝九。

那麽,此刻走出來的,會是誰?

“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為什麽?怎麽會?

她渾身的殺氣一下子散去,整個人沐浴在沉寂的月光下,恍如一座石像。

“你是誰?”那個熟悉的聲音問道。

阿俏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這太過詭異太過荒誕,她的心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

月光下,那個滿頭發辮、膚色微黑的少女凝望著謝九,目光中隱隱含著初生的情意。

那是跟她一模一樣的女孩。

那是阿俏自己。

阿俏呆呆地退後了一步,又一步。

她終於明白了,智者所說的“人一旦要貪婪地改變什麽,就會受到更可怕的懲罰”是什麽。

在回溯光陰的過程中,她改變了決定。萬物不能恒定,世事將要坍塌,於是為了維持平衡,造出了一個新的她。

新的輪回中,那個原本的她還存在,還在做她原本會做的事情。謝九他們,也在照著既定的方向前行。唯有她——被孤零零地拋棄在了時間之外。

冷風吹在阿俏臉上,讓她狠狠打了個寒戰。在眼前這個輪回裏,謝九又將成功騙得阿俏的心,騙她為他回溯時光。然後,他得到榮華富貴,與心上人白頭偕老;而她,永生永世都無法掙脫這宿命。

她不能讓他得逞!

阿俏攥緊了拳頭。殺了他嗎?可他身懷武功,她未必是他的對手。

而且……而且……

她的心跳得極快,突然明白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那個讓乞兒轉交銀兩的人是誰?那個在宮中做婢女、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是誰?

是她,全都是她,是上一個、上上個輪回的她。

原來,她不是第一次為他回溯時光。原來,世間還有無數個阿俏在輪回的縫隙中行走,為了愛一個負心郎,或是為了恨一個負心郎。

或許是因為輪回的規則,她們不能與她見麵,不能說出真相。於是在茫茫人海之中,用自己的方式接近謝九,想要終結這一段孽緣。

可是,她們都沒有成功。於是一個又一個新的阿俏出現了,重複著曾經愚蠢的舉動。

回溯時間,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阿俏抱膝,在那裏不吃不喝坐了許久許久。她看到阿筍她們那些年輕的姑娘,活潑快樂地去采摘野菜。她看到自己提著菌菇去找智者,看到智者來到她家勸謝九離開。她看到謝九送智者出門後,臉上陰沉沉的,仿佛已經做了某種決定。

那時,他決定先留在這裏。然後,他聽到了她的秘密,再然後,與她一夜盡歡……他已經決定了要不擇手段,所以,跟著阿竹走的時候,他笑了。他笑他們推了他一把,讓她為他披荊斬棘……阿俏臉上掠過一絲冰冷的笑容。那麽多輪回裏,她殺不了謝九,隻因謝九“身懷武藝、通讀兵法”,又有一個將軍對危險天生的敏感。那麽,她其實還有一種選擇,最後一種選擇。這種選擇,也可以將這個輪回徹底終結,讓謝九永遠無法欺騙自己,永遠無法凱旋,永遠無法獲得榮華富貴、心上明月。

那個選擇就是——殺了她自己。

阿俏繞到了阿筍家,向阿筍借了一把鐮刀。阿筍毫無心機,隻說了一句“姐姐怎麽髒兮兮的,快回去洗洗吧”。阿俏應了一聲,從心底發出一聲笑。

髒的,不是她的臉,而是靈魂,那麽,就用鮮血來洗淨吧。

她用柴火灰抹黑了臉,握著鐮刀埋伏在家門外,看著那個天真的自己向家門走去。她揮起那把鐮刃,向那個自己砍去,月光下,一片清輝……阿俏的尖叫聲響起,謝九立刻從家中衝了出來。他看著眼前這一幕,臉上帶著深深的錯愕。他沒有上前,沒有扶起地上的阿俏,反而是倒退了一步,無比警惕地望著持刀的她。

果然……

他從未愛過她。

阿俏冷冷地笑起來,眼淚卻不知何時順著眼角落下。柴灰被洗去,露出她的肌膚和模樣。謝九望著她,眼中突然掠過一絲恐懼,望向地上的人,又望向她……

怎麽?他認出她來了嗎?阿俏對著謝九嫣然一笑。那笑容或許太過可怕,謝九竟硬生生倒退了好幾步,“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這一輪的阿俏死了,輪回也永遠終結了。不再會有一個愚蠢的女人為他改寫命運,助他翻雲覆雨。他無法留在“綺”,一旦族長趕他走,他就是敗軍之將,謝家上上下下都逃不開一個“死”字……殺與不殺,他都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阿俏疲憊地轉過身,向自己的那匹馬走去。

她想做的,已經做完。她要去哪裏呢……作嘔的感覺突然又湧了上來,阿俏幹嘔了幾下,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那個她刻意遺忘的夜晚,是不是……她覺得惡心,卻又覺得生活好像重新有了希望。她踉蹌著上馬,護著肚子,用盡量慢的速度向外麵的世界跑去。

阿俏果然懷了身孕。她有了一個孩子,一個與愛情、欺騙、複仇無關的孩子。她在掙紮了許久之後,才接受了這個現實——這將是自己生命唯一的寄托。

可在懷著孩子的時候,阿俏發現自己的身體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萎靡下去。

或許,是幾次回溯時間,讓身體承受了太多無法承受的念力。阿俏猜測,隻有放棄這個孩子,自己才有生機。

可她無法放棄。

她的生命已經如枯萎之花,而這個孩子的生命剛剛萌芽,未來的錦繡風華,多麽令人向往。

十個月後,她在京郊的一家旅店裏,用最後的力氣生下了一個女嬰。當穩婆抱起那孩子時,阿俏已經斷了呼吸。旅店外人聲鼎沸,人們口耳相傳著最新發生的大事。謝家因謝九輕敵被滿門處斬,逃兵謝九被人找到,帶回京畿問罪。而投降誠王的謝一原來是詐降,他尋了機會綁走誠王回到京城,結束了這場叛亂。皇帝向他拜行大禮,致歉滅謝門一事,他卻哈哈大笑:“吾所願也。”

謝九沒有死,被其父圈禁於家中,好像是瘋了。曾經風華冠京城、連月公主都心儀不已的青年俊彥,如今卻癡癡傻傻。一次昔日友人前去探望,他隻反反複複地說著什麽:“我看到了!有兩個你,三個,四個……”

兩個你,三個你,四個你……顛來倒去,滿目瘡痍。

時光,又成了一條筆直向前的線,再也沒有誰能將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