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時光回溯

兩個你,三個你,四個你……顛來倒去,滿目瘡痍。

時光,又成了一條筆直向前的線,再也沒有誰能將它改變……

白日漸漸變長,街上餘家當鋪餘老太太最喜歡的辰光到來了。

餘一白的假期結束,需要日日到學堂報到,時時沉浸在餘老太太雖然不懂卻與有榮焉的知識海洋中。蒲老頭的破茶攤關了門,那古怪老頭把自己關在家中整理文稿,而那個臉長得一般般卻敢來勾搭自家兒孫的小丫頭,也隻能憋在家裏,不能出來勾搭他們餘家的男人了,多好啊。

餘老太太覺得十分舒心,這份高興勁兒甚至隱隱蓋過了上次那個出塵絕世的男子給自己帶來的難堪。不過她一直想不明白,那樣一個俊美的男子,怎麽會站在那個窮酸丫頭身前?配給她那個才貌雙全的侄孫女兒還差不多……這一個兩個的!餘老太太冷不防又想起餘一白,恨得牙癢癢。那丫頭有什麽好?一白這孩子若不去學堂便要往那茶攤跑。當年她第一次發現不對,便禁了重孫兒的足,餘一白也是個硬氣的,不吵不鬧,卻將學堂裏原本的頭名考成了末尾,被夫子在手心打了板子也沒求一聲饒。

那時宛娘站了出來,哭著求她:“老太太,一白還小,脾氣又倔,您就讓他做些他喜歡的事吧。他是獨子,左右不過是拿那個丫頭當個姐姐,再者那丫頭大了總歸要配人的,一白也不會走歪了去。”

她不得不妥協,卻也憋了一口氣在心裏。她怎麽能不出這口氣呢,否則一個家財萬貫的老太太還鬥不過一個窮酸丫頭,她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餘老太太胸口起伏,一旁的心腹婆子連忙伸手來幫她順氣。老太太眼睛眨了眨,低聲道:“那蒲家茶攤的桌椅用具是不是還在咱們鋪子裏擱著?”

婆子點了點頭:“是啊。”

“你去找出蒲老頭平日坐的那把凳子,給凳子腿做點手腳。”餘老太太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隱隱的得意,“讓他狠狠摔上一跤!”

心腹婆子臉色一變,道:“蒲老頭這把年紀,摔一跤可不好受!”

“是啊,我就是要他不好受!還記得幾年前他連日高燒嗎?那個晚上又是大風又是大雪,那賤丫頭一家一家醫館跪地叩首求大夫出診,凍得臉都青了,想想我都解氣!”餘老太太咂咂嘴,冷笑了一聲,“一白瞧得上她,我動不得她,難不成還動不得那糟老頭子?”

那婆子點點頭,道:“摔他一跤也太便宜他了,待我再給他弄點花樣嚐嚐。

隻是這凳子是放在咱們家的,若出了事情,人家定會懷疑我們……”

“懷疑就懷疑!大不了賠一些銀子就是了!我們餘家還缺這點錢?”餘老太太大手一揮,“凡事有我頂著呢,你快去!”

“哎!”

素時醒得很早,日光剛剛映進窗欞,她便睜開眼睛,坐起上半身向床外看去。昨夜她臨時拿舊被子做成了小床鋪放在案上,以供景止休憩,但此刻上麵卻空空如也。

素時一驚,翻身而起,腳上卻蹬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她低頭望去,卻見白狐縮成一團,將頭埋在蓬鬆的大尾巴裏,兀自好夢正酣。

素時不禁微微地笑了,跟著又歎了口氣。眼前這一位,明明是自己暗暗喜歡著的男人,可變作一隻白狐時,她心中的憐惜寵溺卻要多過愛慕。這種感覺實在有些複雜,真說不清這是和心上人共處一室呢,還是養了隻通人性的小寵物。反正古往今來,大概沒幾個女子有如此特別的際遇吧。

她自嘲地笑笑,悄悄起了身,去灶間準備了清粥小菜,送到爺爺的房間外。

爺爺閉關整理故事的時候最不愛被人打擾,因此她在外頭放下食盒便悄悄離開,把自己和景止的那份帶回自己房間。

**已然翻了個身、露出肚皮的狐狸景止蹬了蹬後腿,修長的眼睛微微睜了睜,又重新閉上,倒像是要睡個回籠覺的樣子。素時看了一會兒,嘴角微微揚起,將白粥和小菜一一端上桌,整齊地排布好。就在此刻,身後傳來一陣微風,她還來不及回頭,白衫的男子已經邁步坐到桌前,就著菜喝起粥來。

這變化隻是電光石火的刹那,素時一時卻未反應過來,怔在了原地。景止抬眸看她一眼,粲然一笑:“吃早飯吧。你放心,若有人走近,我能察覺得到,會變回去的。”

“哦……”素時訥訥地應了一聲,拿起筷子開始用早飯。她聽過那麽多仙啊妖啊的故事,可真有一隻變來變去的妖待在自己身邊,這衝擊力還真是不小。隻怕還要許久她才能習慣吧……

景止喝粥的姿態優雅,動作卻很快,一碗粥迅速見底。他輕輕打了個哈欠,將自己的碗碟收拾好,目光在房間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一排陳舊的書架上。

素時抬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解釋道:“那是爺爺記錄的故事,我按照人、仙、妖分開整理了。你若想看隻管看吧。哎,對了,你識字嗎?”

景止望向她:“我在人間行走的時候,隔三岔五會去一趟私塾,字還算認得全。”

“嗯……魚丸也在私塾念書呢,你大概是跟他一個水平吧?”素時摸了摸下巴。

景止又看她一眼,目光有點像在看一個傻瓜:“我修煉百年,六識靈通,過目不忘。”

也就是說……魚丸要翻來覆去、搖頭晃腦念很久的書,他看一遍就記住了?

素時覺得此刻應該替魚丸痛心疾首一番,於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景止看了她一會兒,臉上泛起疑惑:“怎麽了?”

“大概這就是差距吧。”她笑笑。

那是魚丸和他的差距,亦是她和他的……素時放下筷子,輕盈地站起,領著景止走到書架前:“這邊一排架子是講仙人的,中間是講人的,那邊一排是妖。雖都是些百姓們口耳相傳的故事,但都由爺爺重新整理過,文筆流暢、情節曲折、立意深刻……喀喀,這是爺爺自己說的。說這些故事的大多是人,因此其中的善惡、規則都適用於人間。”她看看景止,“你六識靈通,不必我講,光看這些書也定能明白不少道理。哦,對了,裏頭有我的朱批,你別在意就好。”

景止認真聽完,點了點頭,看素時回到桌前繼續用飯,才轉頭望向那幾排書架。他曾受過乘虛指點,心中依舊有對成仙走正途的渴望。可他此刻卻沒有半分猶豫,伸手取了一本講人的書卷。

個中理由,他沒有去想。

因為想了,他怕自己越發狼狽。

春光浮影,照在他的眉間。白衣散開如曇花初綻,從椅子上一直逶迤於地,映著一張粉雕玉琢般風流俊秀的臉。那雙含媚的眸子微微低垂,目光凝在白皙素手握著的書卷之上。四周寂靜無聲,唯有書頁翻過時,那細碎而規律的輕響。

素時覺得,她此生的寧靜與美好,大抵都在此刻。

她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仿佛稍重一些便會破壞這麽美好的畫麵。悄無聲息地用完飯,她悄悄起身,想要把碗筷拿到灶間去,卻聽景止低低發出一聲輕笑。

“茶香臭矣?願一生奇臭不香。”那是一個描述“茶臭不香”的故事旁,素時留下的朱批,簪花小楷,字跡清秀,雖沒有多漂亮,卻已見風骨。

景止又翻一頁,是個郎君考取功名後不認老父的故事。最後這郎君生命垂危、眾叛親離,唯有父親找到神醫,以心頭血換得他的性命。郎君終於悔悟,奉上自己的一切求神醫救回老父,卻已回天乏術,從此心灰意冷出家為僧。景止心中暗暗歎息,卻見一旁素時的朱批寫著——“一生一悔,一悔一生。”

他的心口仿佛被什麽敲中,帶著微微的酸澀。

他的感覺,她都明白。而她的感受,他也都懂得。

看她批語時這種微妙的靈犀相通,像是春蠶吐出的綿密細絲,一點一點將他裹起來。細絲質地綿軟,卻又讓他透不過氣來。

景止怔怔地抬起頭,女孩子已經將碗筷收拾好,坐到窗邊練字。她的筆拿得很穩,姿勢端正,全神貫注。她的目光沒有一絲偏移,可方才那目光還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充滿驚豔……

景止抿了抿唇,放下書,安靜地走到素時身後。靜靜看了一會兒,他低聲道:“我雖識字,卻從未寫過自己的名字……”

素時一怔,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讓景止心中隱隱生出一絲狼狽。他輕輕呼吸,吞吐之間媚意橫生,素時的眼睛漸漸蒙矓……她真的習慣了自己。她會像過往的那些人一樣,即使中了媚術,對自己沉迷半日,但等光陰流轉,自然又會忘得一幹二淨……景止緩慢地吐息,突然揚起嘴角微微一笑,伸手從素時手中拿過毛筆,向她三分央求三分嬌嗔地道:“教我寫一次好不好?”

素時拚命克製著內心翻騰的情緒,以及即將脫口而出的一句“磨人的妖精”。這句話是阿花送給宋秀才的,因為一記強吻,宋秀才小半個月沒有出門。

阿花日日拿著好吃好喝的徘徊在他家門外,等啊等啊,等到不耐煩了大喊一聲:“你這磨人的小妖精!”

素時歎息——景止與宋秀才明明不同,他不但沒有躲起來,反而自己送上門來——不對,這說法有些怪怪的。可她怎麽就想跟阿花一樣慨歎呢?慨歎自己遇到了命裏注定會讓自己輸得丟盔卸甲的那一個?

但她什麽也不能說,說了隻怕景止就會立刻離開。於是她表情凝重地站起身來,讓開了位置。

景止在尚有她體溫的凳子上坐下,握著筆,笨拙地在紙上一豎一橫地寫起來。大約是從未執過筆,他的姿勢十分不正確。素時下意識地把手伸了過去:“要這樣握……拇指按,食指壓……”

肌膚相觸的刹那,她感覺到景止的手背冰涼。素時一怔,略縮了一下手,隨即眼觀鼻鼻觀心,繼續認真地教他執筆。兩人的身子靠得很近,她暗自祈禱,希望他不要聽見自己那根本不受控製的心跳聲。

“我握著你的手寫一次。景……止……”

景止的眸光微睞,看向那隻握在自己手上的小手,掌心綿軟幹燥,手心手背都還留有被燙傷後的疤痕。細膩的皮膚上那些粗糙的傷痕觸在他冰冷的手背處,像撓在他的心上。

他想要……

景止舔了舔嫣紅的下唇,左手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地撫在自己白玉般晃眼的鎖骨上。素時抓著他的手一抖,那個“止”字的最後一橫頓時就止不住了,劃到了宣紙外頭。

“喀喀……”景止輕咳了兩聲。素時覺得口幹舌燥、臉上發燒,一半是羞的,一半是窘的。她隻能盡力裝作不在意,鬆開景止的手。

“……好,寫好了。”

——不不不,隻能說是寫完了,離“好”還有十萬八千裏。

素時的臉更紅了——因為羞愧。她退開半步,深呼吸兩下,才輕輕說道:“古人有高德者則慕仰之,有明行者則而行之。給了你這個名字的乘虛,應當是希望你能走上正途吧……”

景止握著筆的手微微一僵。

走上正途……

人妖殊途,可是人與仙……

他的眸中陡然掠過一絲光亮,轉頭望向素時,低聲問道:“有沒有人或妖升仙的故事?我記得曾有人說過升仙台的典故……”

素時不明所以,但還是很快去架子上找出了那天貓妖所講的故事。景止擱下筆,拿起書卷快速翻閱了一遍。

“十裏修羅場,一線升仙台。生而為人,或者生而為妖,經過漫長的修煉,才有機緣上達仙界。從升仙台跳下,就可能升仙。修行越高、行善越多,升仙的機會便越大。”

妖,可以升仙。景止的手微微發抖,隨即便僵在了那裏。

“失敗者,魂魄將永不入輪回;成功者,卻也會忘卻前塵往事。”

他不怕失敗,不怕入不了輪回,可是忘了前塵往事……景止抬眸,望向麵前的少女。素時歪著頭看他,臉上帶著輕柔的、淡淡的微笑。陽光下她的睫毛纖長、麵目柔和,溫暖得不可思議。

倘若真的修仙,他會忘了自己曾是一隻狐妖,忘了山間綠野與無盡天穹,忘了人間那麽多的故事,忘了與乘虛一起度過的歲月。

他也會忘了她。

……

景止將書卷合攏,輕輕放回架子上。他的聲音微啞,沒什麽精神:“我再看會兒別的書。”

“好。”

他翻過一本一本,讀過一句一句。這三界之中有那麽多故事,可沒有哪個妖變成人,隻有無數妖渴望成仙。仙、人、妖三界之間,“升仙台”是唯一的一座橋梁。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方法。

他要能跟她走上同一條路,就要先忘記她……景止臉上微微掠過一抹澀然的笑意,將那些書重新放回去。他一目十行,看書的速度極快,不過半日工夫已將所有的卷本看完,心中卻隻剩下淡淡的荒涼。

“這麽快就看完了?”素時驚訝地放下筆站起身,問道,“可有什麽收獲嗎?”

景止雙手背著身後,把那苦澀的情緒暫且壓下,眼前如慢放般閃過一個個故事:“人和我們妖類不一樣。妖若是想要什麽,隻會說那東西好,再去要。而人,卻會先說那東西不好,待貶低它的價值,再收入囊中。妖恨誰,會與他搏命;而人恨誰,卻會表麵笑眯眯的,暗裏時刻預備著捅他一刀。”

素時道:“也並非所有人都這樣,世間也有快意恩仇、愛憎分明的英雄好漢。隻是人間確實要比妖界更為複雜一些。你故事裏那個設計逼死黑狼妖黝暉的白英,在妖界大概已經算是極為聰明的了,可在人間,卻也算不得什麽。”

景止輕輕呼出一口氣:“我以人的身份在人間活到現在,大概算是運氣好的。”

素時不禁一笑。她很想說其實以景止的容貌氣度,在人間自然不會有人欺負他。普通百姓會覺得他如姑射仙人不可冒犯,而身份顯赫之人的則會愛惜他的風流氣韻,不會輕易騷擾。不過這麽久以來,沒遇到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山大王把他搶走,倒確實是運氣。

素時想著自己身著紅衣、大馬金刀將景止劫走,而他則一臉茫然無措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景止看看她,雖不明所以,卻也跟著揚起了嘴角。

人間雖與妖界不同,可還是有美好的事物存在。

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打破了一室的溫馨旖旎。魚丸像一陣風一樣刮進來,撲到素時桌前大聲叫道:“素時姐姐,我餓了!”

素時大驚,一回頭卻見景止已變作狐狸躺在床尾,優哉遊哉地舔著自己的爪子。她暗暗鬆了一口氣,伸手抓住魚丸的耳朵:“說了多少次,不許隨便進來!”

“我錯了我錯了,姐姐,我想吃炸丸子……”魚丸可憐巴巴地說。

素時無奈地鬆開手,去灶間尋三分肥七分瘦的豬肉去了。魚丸盯著景止,兩眼放光,“嘿嘿”一笑,撩起袖子就撲了上去。

隨之而來的,便是驚天動地的哀號聲。

素時嚇得急忙折回,便見魚丸“嗷嗷”叫著撲過來,啜泣道:“狐狸一點也不可愛,你看你看,張嘴就咬了我一口!”

他白胖的手指上真有一個血印子,看得素時也有些緊張:“我給你上點藥吧?”

魚丸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素時把他帶到廳堂裏,替他擦了點藥。

魚丸盯著傷口,小心地問道:“素時姐姐,那狐狸是誰托付給你的?”

“是一個仙人。”素時答道。

“哇!”魚丸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仙人?長什麽樣?”

“嗯……穿白衣服,頭發很長,臉很端正,氣質很好。”素時隨意描繪了一下乘虛的長相。

“白衣服?氣質很好?”魚丸皺起了鼻子,嘟囔道,“那不就是那個家夥嘛!”

他心裏已經得出了結論,這狐狸定是景止離開時留給姐姐當作紀念的。你走就好了,留什麽東西嘛,而且物似主人,都這麽不好相處。

“好了。”素時上完藥,見魚丸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心裏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終究是個孩子呀,若是知道那就是景止,還不氣炸了肺?若是知道他顛來倒去十幾遍才能背給夫子聽的課本,景止看一遍就能牢牢記住,他會不會氣得哭出聲來?

魚丸手上不疼了,又高興起來。他嘟著嘴問道:“姐姐,那你要養它多久?”

不過一句話,卻讓素時方才還愉悅的心境慢慢籠罩上了陰霾。多久呢?不過是多一日,再多一日。

“不會很久了,不過幾天而已。”素時微微一笑,盡力裝出風輕雲淡的模樣。她那幾乎沒有波瀾的聲音飄進窗欞裏,傳入景止的耳中。景止的耳尖微微動了一下,他睜開了漆黑的眼睛。

他六識靈通,看一遍那些卷本上的故事,便已經明白了人間的許多道理,就算現在離開,應當也不會再有大礙。隻是,他真的要現在就走嗎?

“姐姐,我要吃炸丸子。”窗外,魚丸又開始撒起嬌來。靜了片刻,素時有些無可奈何的聲音傳來:“好好好,你等著,乖。”

她哄他的口氣像對待自己的親弟弟,可是,那小子真的想做她弟弟?景止眸色一深,垂下了頭。

女孩的腳步漸漸遠去了,隨後,是魚丸躡手躡腳走進來的聲音。白狐甩了下大大的尾巴,閉上了眼睛。

一隻小手試探地伸過來,摸了摸他的頭,便立刻縮了回去。很好,這便是人間的道理——吃一塹,長一智。

那隻手又伸過來,扯了扯他蓬鬆的尾巴,用力猛了些,還扯掉了幾根白毛。

很好,這便是人間的另一個道理——趁你病,要你命。

素時該放心了,他對人間的道理已經掌握得極好,再好不過。

景止暗自磨了磨牙,做好了再狠狠咬魚丸一口——讓他大哭著跑回家——讓他一口炸丸子都吃不上的準備。誰知景止剛剛預備張嘴,他便聽到魚丸發出一聲沉沉的歎息。

景止愣住了。

他從來跟素時一樣,拿魚丸當個涉世未深、沒有煩惱的小弟弟,卻從未想過魚丸也會有如此的憂鬱和沉重。

“喂,狐狸。”魚丸的聲音不太客氣,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腦袋,“我隻是拔了你幾根毛而已。可你的主人呢,他奪走了我最最喜歡的人的心。”

景止想了一下,才明白這孩子是把他當成自己送給素時的寵物了。他感覺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一時陷入了沉默。

“我從來沒有見過素時姐姐那樣喜歡一個人。她很堅強,也很果決,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

她的確果決,景止想起方才那個風輕雲淡的聲音,喉頭微微發苦。她說不糾纏,就真的不糾纏了……

“素時姐姐早就跟我說過,如果我認她,就是她永遠的弟弟。我認了,我不能不認。我要是不認,她一定會遠遠地避開我,決不讓我靠近。她真的會的。”

或許她會吧,可你,至少是個人……“我真的很討厭你的主人。他既然注定不會為姐姐停留,又為什麽要擾亂她的心?就算拒絕了姐姐又怎樣呢?以姐姐的堅韌心性,她表麵上會假裝不在意,可是她的心裏一定會在意很久很久吧?”

再久能有多久?能像他一樣千年百年地活下去,獨自品嚐那份孤獨與悲慟嗎?

“姐姐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她吃過的苦,所以他什麽也不知道,他不配被姐姐喜歡!他知道姐姐是孤兒嗎?知道姐姐為了養這個家學炒青,在手上燙出多少水泡嗎?”

景止怔了一下。她是孤兒嗎?

他在那些手劄中見過孤兒的故事。那些孤兒不是苦大仇深,便是憤世嫉俗。

就算有勵誌向上的,那也是為了活給別人看,告訴全世界他並不比誰差。這林林總總,與素時溫煦體貼的笑容,是如此的不同。

她的笑容底下,原來是他從未了解過的傷口。

魚丸輕輕歎息了一聲,臉上的表情由憤懣漸漸變為難過:“喂,狐狸,其實,你的那個主人……也是喜歡姐姐的吧。”

景止的動作一頓。

魚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並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哈哈,別問我為什麽這麽聰明。我的素時姐姐那麽好,那麽好的素時姐姐又偏偏喜歡著他,他怎麽可能會不喜歡呢?”

這什麽邏輯?景止差點吐血。

“再說了……要真是不喜歡,他就不會在拒絕姐姐之後就馬上讓我去陪姐姐。要真是不喜歡,他就不會說出‘人在傷害別人的時候,自己也不會好受到哪裏去’這句話了……”

景止身軀一僵,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已經嗅到屋外傳來的炸肉丸的香氣,已經聽到緩慢靠近的細小腳步聲。他不能讓魚丸再說下去了。

景止腦海中突然掠過書中講的那些人世間的道理,於是突然睜開眼睛,向魚丸望去。魚丸果然停住了話頭,雙眸瞪得老大:“哇!”

在他失了警惕的刹那,景止猛地張開了嘴。

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聲痛呼。

人類要欺負誰,都會表麵笑眯眯的,然後趁其不備捅上一刀。

果然,對付人類,還得用人間的道理呢。

素時坐在當中,左看右看,想說些什麽,卻又實在找不到機會開口。

魚丸坐在她左手邊的凳子上,眼睛裏還含著兩泡淚,一口口泄憤似的咀嚼著香噴噴的炸肉丸。而狐狸景止則坐在她右手邊,兩隻小前爪抱著肉丸子,一口一口咬著,修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十分滿足的樣子。

“喀喀。”魚丸瞄到景止的動作,頓時噎住了,有點委屈地問,“姐姐姐姐,狐狸怎麽也吃肉丸啊?”

“呃……因為它是仙人養的狐狸呀……”知心姐姐素時胡亂編了個理由。

“哼,那家夥哪裏像仙人了?再說要是仙人的話,他幹嗎不說出來?我看就是個妖孽。”魚丸嘀嘀咕咕。

“喀喀。”這次輪到景止噎住了。

過了吃晚飯的時候,餘家派了丫頭來請少爺回去,魚丸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素時送他出了門,回來時夜色初上,房中燭火搖曳,在窗欞上映出一道男子挺拔俊秀的身影。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仿佛要看進心裏。直到把此刻的心情全都深深印刻在腦海中,直到確定以後隨時都能回憶起來,她才推門進屋。景止正坐在窗前沉思,見她進來,眨了眨眼睛:“下次,我也可以點菜嗎?”

他也想吃炸丸子嗎?素時呆呆地點了下頭。

“那我想吃……炸魚丸。”

二人目光相碰,突然都笑了起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笑,笑聲輕柔纏綿,在夜色中彼此交織。

笑了一會兒,景止輕輕地說:“素時,你願不願意講講你父母的事?”

素時一怔。景止微微抿了下唇:“我才知道他們已經不在了……”

素時笑起來:“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生身父母是誰。十七年前,一個年輕女子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來到爺爺的茶攤,向他討一碗水喝。那時候茶攤就有了現在的規矩,自然,爺爺請她講一個故事。她講的那個故事實在太過神奇詭異,爺爺竟一直到她講完,才想起還沒給她倒茶水。就在爺爺轉過頭去倒茶的工夫,那個女人卻消失了,木凳上放著那個繈褓中的嬰兒。爺爺收養了那個嬰兒,便是我。”

素時說起自己被遺棄的故事,臉上的神色始終十分平靜。最後她道:“那個故事爺爺收在自己房中,你今日沒有看到。如果你想聽的話,我講給你聽。”

景止看看她,突然搖身變回了白狐的模樣。素時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要她對著一個心儀的男子講那些與身世有關的往事,其實有些殘忍。她輕輕拍了拍桌案上用舊被子做的床鋪,景止卻沒有乖乖上去,而是縱身一躍跳上床,在床尾尋了個暖和的角落,蜷成一團。他甩了甩蓬鬆的尾巴,仿佛在說“我就在這裏聽”。

素時對他這副賴皮的樣子實在無可奈何,於是坐上床頭,吹熄燭火,就著窗外月明星稀的光亮,輕聲講起了那個十七年前的故事……自霜降以來,朝堂的氣氛就仿佛這乍冷的天氣,快速降至了冰點。

皇帝的弟弟謀反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這位誠王在民間極有威望,甚至到了一呼百應的程度。這還不是最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皇帝派出征討逆賊的老將軍謝一竟被皇弟收買了。這謝一自然知道隨意換主子的下場,偷偷摸摸想將自己的家眷接離皇城,卻不幸被皇帝的人捉了個正著。如今謝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被關在刑部大牢裏頭呢。

山雨欲來風滿樓,早朝時皇帝臉色發黑,冷冷地道:“謝一此人不忠不孝,斬其滿門,以儆效尤!”

一個臣子快步走出,跪倒在地:“皇上,臣有一言。”

“講!”

“謝一這等小人,百死而不足惜。然其九子謝桓,幼有才名、身懷武藝、通讀兵法,又對皇上忠心耿耿。謝一剛降那逆賊之時,謝九郎曾與謝家長輩爭辯,後在祠堂跪了一日一夜向祖宗謝罪,決意與謝家脫離幹係,不再做不忠不孝的謝家之人。這位九郎一片赤誠,不可殺啊皇上!”

簾幕後微微顫動。接著又有幾個臣子上前跪倒附議,道:“不可殺啊!”

“哦?”皇帝眯起眼睛,嘴角帶著一抹冷笑,“幼有才名、身懷武藝、通讀兵法?甚好,讓他帶兵,去殺了他那個不仁不義的父親,再綁了朕的皇弟回來見朕!隻要能做到,朕不但可以饒他謝家滿門,還能許他榮華富貴,禦賜一個‘桓’姓!”

眾臣麵麵相覷,最後齊聲道:“皇上英明!”

簾幕後又顫動幾下。一個小太監尖細而又低不可聞的聲音響起:“快去通知……成了,隻是……”

腳步聲漸漸遠去。一個皮膚略黑的宮女垂著頭,身軀微微顫抖了一下,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大殿一時靜下來,隻剩下龍涎香燃燒時輕微的聲響。

冬天是真的來了,自那日起便起了風,天氣越來越冷。皇城的寒冬總帶著一絲潮氣,寒冷如附骨之疽直鑽人的心裏。

京畿之外的郊野處,大軍已經整裝待發。為首的雪白駿馬上端坐著一個身披銀盔的青年,他劍眉星目、身形頎長,極其俊美。他的馬噴著鼻息踱來踱去,而他的神色間也有幾分不安,不時望向京畿的方向。

“謝將軍,還不出發嗎?”副將低聲問道。青年搖了搖頭:“要等一個人……”

他的四下巡睃。此處是京城外的郊野,閑雜人等早已經被隔離在外,那些沒見過世麵的鄉野之人對著他指指點點,更有不少年輕少女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青年緩緩移開目光——這些黝黑鄙陋之人裏,並沒有他在等待的那一個。

突然,一個小太監氣喘籲籲地自城門內跑了過來。青年立刻翻身下馬,動作優雅輕盈如一隻白鴿:“小公公……”

“……不能出來,讓咱家給您帶個話,若事成,定能達成當日約定……九郎盡管去……”

小太監細碎的聲音落在謝九耳邊,他下意識地蹙了一下眉頭,卻很快恢複如常。對上小太監殷切的目光,他點了一下頭:“……定能心想事成。”

謝九瀟灑利落地上了馬,一抖韁繩。那時他想,無妨,自己未必會輸這一仗。

父親?父親能有多厲害?一個不識字、不讀兵法的草莽武將,一個毫無背景的孤兒,不過靠著一身蠻力和所謂的“為人仗義”成了大將軍。母親身為識文斷字的大家小姐,被皇帝指婚嫁與他二十多年,受盡了委屈。那些與她一般出身甚至還不如她的小姐妹們,講起母親時臉上都帶著淡淡的訕笑。這是母親的恥辱,又何嚐不是他謝九的。

母親、謝家、未來、榮耀、恥辱……一切都係於他一人,係於這一次剿滅逆賊。

他隻能勝……

謝九目光堅定,打馬揚鞭,向前奔去。

容貌、身家、才學、風華、氣度,都注定了那一刻謝九的腦海裏不會有“輸”這個字眼。然而他竟然真的輸了,輸得一敗塗地,輸給了那個叫謝一的父親,他從未覺得有多厲害的父親!

兩軍陣前,深諳兵法的他欲先折對方銳氣,痛斥父親的所作所為不忠不孝,令謝家滿門蒙羞。謝一對著他卻絲毫沒有愧色,哈哈大笑:“我一孤兒,親人早已死絕。現在謝家的那些人,不過是賴著謝某過活的!我行兵打仗、刀口舔血,他們花天酒地、橫行霸道!不但如此,在他們眼裏,謝某不過是個蠻橫愚蠢的莽夫!逆子,你與你母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眼見那群逆賊氣勢越發張狂,謝九的臉色陰沉,大手一揮,布下一字長蛇陣。誰知謝一那方卻紛紛撤去,卷起滾滾沙土狂奔而來的,竟是數千頭狂性大發的牛,尾上點著火!

火牛陣!

魯莽的父親給了謝九可怕的一擊。這是他此生最狼狽的一刻,兵卒亡命奔逃,跑得慢一些的便葬身於牛蹄之下。若沒有副將舍命相護,隻怕他也早已喪命在亂軍之中了!

怎麽會這樣?!謝九難以置信,卻不得不狼狽而逃。他一時慌不擇路,也不記得自己逃命的方向,從山巒到平原,從平原到峽穀。最後月上中天、駿馬累得再也跑不動時,他才總算甩掉了所有追兵。

謝九牽著馬走到一潭清泉邊,望著水中盔甲不整、長發淩亂的自己,發出一聲苦笑。誰承想,聞名京都的謝九郎也會有如此狼狽的一日!

他掬水拍了拍自己的臉,站起身來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忽然,一股危險的氣息自背後襲來,仿佛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看著他,仿佛有一支淬了毒的箭矢已經瞄準了他!謝九猛地轉過身,盯著眼前的樹木草叢,整個人如一根緊繃的弦。

有人追來了!要殺自己!他腦中唯有這一個念頭。

突然,麵前的草叢被輕輕撥開。謝九的神經已經繃到極致,幾乎立刻撲了上去擒住對方。他手中劍已失,當下已經什麽也顧不得了,上去就張口狠狠咬下。

“啊!”少女的痛呼聲喚回了謝九的一絲理智。女的?他震驚地鬆開那少女,卻見她脖子上已經被咬出了幾個血窟窿。謝九怔了怔,突然發現那股危險之氣已經消失了。

這是怎麽回事?

謝九腦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望著那少女。借著皎潔的月光,可見少女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天真懵懂,一雙眼睛清澈幹淨,仿佛不染塵俗。她的穿著打扮十分怪異,滿頭發辮,膚色微黑,卻生得十分俏麗精致。少女伸手摸了下脖子,見手上沾了血,嚇了一跳,立刻蹲下身從地上摘了幾棵怪模怪樣的草,在口中嚼了嚼敷了上去。

說來也怪,那流血的地方瞬間止了血,隻是一片綠油油的略有些怪異。謝九向來長於機變,此刻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倒是少女先開了口,目光灼灼地瞧著他,問道:“你是誰?”

昔有桃花源,其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而今天,謝九也尋到了一個桃花源。

這個部落叫作“綺”,在此已經繁衍生息了百年。皇城寒氣逼人,此處卻溫暖如春,日日桃花開放不謝。部落的人口並不多,不過一百出頭,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很親密和諧。人們在這裏躲避著外麵的世界,於一方天地中自給自足,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少女粗略說了說此間的情況,笑容爽朗地問道:“我叫阿俏。你呢?”

“九郎。”

“九郎,九郎。”阿俏繞著他轉了一個圈,笑嘻嘻地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好看的人。”

好看嗎?謝九苦笑——應當是狼狽才對。阿俏的目光在他的俊臉上流連了一會兒,指指不遠處的屋舍:“那裏就是我的家,你要不要去?”

謝九又凝神感受了一下,那股殺氣的的確確已經消失。無論出於什麽原因,跟隨自己、想要自己命的人已經不在了。他長長鬆了口氣,點了下頭。這一點頭他才覺得頸部疼痛,伸手一摸,竟是滿手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