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負仙心

風乍起,無數絳紅、淡粉的花瓣從她與他之間穿過,像是歡喜到了極致時,從她心口盛放出來的。有一瓣落在她鼻尖上,軟軟的,有些濕潤,和嘴唇上的觸感別無二致。

景止走後,魚丸便一直留心著素時。她的神色很平靜,照舊做那些日常要做的事,沏茶倒水、端杯換盞、幫爺爺磨墨,或者翻閱一下爺爺之前記錄的書卷,隻是那雙又大又黑的眸子沒了神采,仿佛一潭死水。

近晌午的時候茶攤幾乎沒了人,蒲爺爺在桌後打盹兒,魚丸溜到泡茶的地方,便見素時一個人靜靜坐著,指間夾著那些桃花熏製過的茶葉,呆呆地出神。

“你……你幹嗎不去?”魚丸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脫口而出便是這樣的話。

素時略抬了一下頭,衝他露出苦澀的微笑:“他不會高興的……”

“又沒叫你去追!”魚丸沒好氣地說,下巴向那些茶葉抬了抬,“你做了一晚上,好歹給他送點,別……別那麽小氣嘛!”

看著他一本正經卻小臉通紅的樣子,素時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魚丸的臉更紅了,轉身走了出去。素時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手中的茶葉,突然揚起嘴角。

不去最好……最好一輩子也別碰到了……魚丸心裏這樣想著,替蒲爺爺把折了角的書卷一一撫平。突然一道人影從他身前掠過,他一抬頭,便見素時快步向外跑去。她腳步輕盈,扭臉向魚丸一笑,眸子中已經多了幾分神采。

“謝了!”她用口型說出這兩個字,晃晃手裏的一小袋茶葉。魚丸立刻比了一個“八”,意思是可以騎他爹送他的那匹馬駒小八走。素時向他又是一笑,纖細的身影很快便離去了。

這樣也好……就大方一次好了。魚丸想,至少,他看到了素時姐姐比誰都要帥氣的一麵。

素時騎在馬上,一路上不時向路人詢問景止離去的方向。好在男子容色驚人,不少人都記憶深刻,她極容易知道他的去向。她手中緊緊攥著茶葉,那帶著桃花清香與茶葉清苦的淡淡氣息,隨著風四散開去,一路芬芳綿長……“說啊,你跟著我幹什麽?”

戴著兜帽的女人在景止略微嚴厲的眼神中縮了縮脖子,嘟囔了一句:“凶巴巴的。你對那小姑娘怎麽就……”

景止微微蹙了一下眉頭。貓妖似乎感覺到了他的不悅,立刻不再說話了。

“為什麽跟著我?”景止又問了一遍。

“我……我是貓妖嘛,對危險的感知大約更敏感些。我在那個城鎮感覺到了異樣,反正是不能留在那裏了。而我身邊的同類隻有你,所以……”貓妖咬了咬自己的手,“我就跟著你來了。”

“什麽異樣?”景止盯住貓妖的眼睛。她有些受驚,縮了縮脖子:“就是……好像隱隱有一股仙氣的樣子……”

景止沒有說話,他已經無須再說——風裏已經傳來一股氣息,似蘭非蘭,似麝非麝,清雅之中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量……貓妖嗅了嗅,低低說了一句:“咦,和你身上的氣味好像是一……”

話音未落,她“嗷嗚”一聲,已被景止用法力遠遠推開,化作一隻大狸花貓。似是知道危險臨近,她低低叫了一聲以示提醒,便豎著尾巴迅速跑開了。

事到臨頭,景止的內心深處反倒很平靜。這個味道他當然熟悉,也的的確確與自己身上的氣息相似——因為他的氣息就來源於那個人。

這裏地方空曠,方圓百裏內那個人都能察覺到他的氣息,輕易就可以抓到他。他一定逃不過,反而容易露了行藏,不如先躲起來,屏住呼吸。

景止拿定主意,隱在一處桃花樹後,屏住呼吸,雙目望向塵土飛揚的大道。

仿佛塵世成了仙境,仿佛喧鬧成了仙音,一個白色的身影踏著風裏片片落下的桃花緩緩而來。那絳紅花瓣本是濃烈而世俗的,可落在他身上卻仿佛初雪乍融,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他背背長劍,姿態優雅,足不沾塵,走得很快,卻又似乎很慢。他的形態舉止與景止有五分相似,可再近一些,到了可以分辨容貌的距離,便會發現他與景止的不同。他沒有一張絕色妖媚的臉,也沒有那微顯慵懶卻又澄澈的眸子——他渾身都是極正的,端方的臉孔,眉飛入鬢,鼻梁高挺,年紀約二十七八,神色中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慈和。

景止微微攥起了拳頭。他沉默地望著那個男人,一個名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乘虛上仙……

如果不是他,自己不能成為今日的景止。他們曾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他點化自己、指引自己,幫自己走上修煉之路……可今時今日他出現在這裏,卻是來要自己的命!

景止的心緒翻騰,因為一直屏著呼吸,他不禁感覺胸悶。他急忙用手捂住口鼻——狐妖呼吸之間,有媚;而他,媚中更是混雜著仙氣。乘虛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仙氣,一定會發現的。他唯有忍。

胸腔裏的鼓動聲越來越大,在耳膜邊怦怦作響。這幻化為人的軀殼,竟是如此脆弱……不遠處的乘虛依舊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姿態從容地四下巡睃。他慢慢走向景止所在的地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道上突然塵土翻湧,傳來馬的嘶鳴聲。正向景止走去的乘虛驟然停住腳步,回過頭,卻見一匹小馬駒馱著一個少女飛奔而來。她的麵目在乘虛眼中看來實在太平凡了,隻能算是清秀,可神采卻是那麽鮮活,鮮活得令他微微一怔。少女看到他亦是愣了一下,慢慢勒停了小馬,從馬上翻身而下。

那少女,自然是素時。

素時看著麵前這個舉止與景止極像的男人,感覺到一種奇妙的情緒,仿佛……是寒冬裏捧著一杯熱茶,仿佛是炎夏裏含著一塊魚丸家地窖裏的藏冰讓人通體舒泰,精神慵懶。但她很快打起精神,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危險。

“你在找什麽?要幫忙嗎?”素時側頭端詳他,表情純真地問道。

乘虛微微搖了搖頭,他拒絕的姿態亦是優雅雍容,帶著不容置疑的魄力。可素時沒有離開,而是一副狗腿的模樣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滿臉都是“你在找什麽啊,我來幫你啊,別不好意思開口啊”的表情。

乘虛眉間微微皺了一下。三界之中,他見過太多因為他的容貌、身份或力量跟隨討好的人。他雖談不上厭惡,但終究不喜。這個神采鮮活的小姑娘,原來也不過是個媚俗之人。

罷了,要尋一個妖又有何難,反正不急於一時。乘虛想著,輕輕一揮袖子,便飛快地離去了。

素時長長呼出一口氣。她翻身上馬預備繼續前行,卻突然看到桃林裏走出一個身影。

是景止。

她立刻又從馬上跳下來,動作因略微慌張而顯得有些笨拙。看到她狼狽的樣子,景止急忙上前,伸手攙扶住她,幫她穩住身形。

“你怎麽來了?”景止低聲問道。

素時揚起右手,那包茶葉被她提在手中:“我想把這個帶給你。”

景止微微一怔,那雙難描難畫的美麗眸子裏映著淡淡的光芒。他伸手接過,垂眸看著那包茶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問道:“你剛才……對乘虛……”

“乘虛?哦,那個人嗎?”素時反應過來,摸了下下巴——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在哪裏聽到過,“看他的樣子,是個修仙之人吧?”

“不止,”景止答道,“他是上仙。”

他不著痕跡地抬眸看了一眼素時,她臉上並沒有驚訝或仰慕,反而像是鬆了一口氣。

“他是仙,你是妖,萬一他看到你,說不定就要糟糕了。我剛才一路尋你而來,聽路邊一位大姐姐說似乎看到你在附近,便一路找來。見他似乎是仙,我就想著要快點把他支開才好。”素時露出一個微笑,“剛才那一招是不是很惹人煩?我見巷尾的阿花對宋秀才用過,宋秀才逃得比誰都快,果然很有用吧?”

景止看著她的笑靨,微微愣怔了一下,跟著輕輕揚起嘴角。

真好。方才見她追來,他已做好了會被乘虛發現、需要背水一戰的準備。

真好,她聰慧機變。

真好,她心中有他……

他心裏輕輕一動,抬手伸向素時,卻又立刻收攏五指,默默收回。

素時沒有察覺他的異樣,隻笑著將茶葉塞到他手裏。她認真地說:“我不能跟你走,你就帶上它吧,一路上隻要在有熱水的地方,就能泡一壺好茶,旅途的疲憊便都會煙消雲散的。”

景止看著她,那種離別的失落感突然比任何一刻都要強烈地湧上心頭。他忍了又忍,才將心中的澀意壓下去。

或許是他方才屏息太久,此刻呼吸,才會覺得胸口刺痛吧。

他們並不知道,在一個並不算遙遠的地方,乘虛輕輕嗅了一下空氣中的味道,眼中閃過一道銳利的鋒芒。

嗬……景止……你果然在附近。區區一個妖類,竟還想瞞過上仙的雙眼?

乘虛的嘴角輕輕勾起,那笑容明明帶著譏諷,可在那張慈和的臉上,卻化為一種極為溫和的表情。他衣袖一翻,長劍自背後劃出一道弧線,落到他腳旁。他雙足一蹬,那劍身臨空而起,穩穩地破風而去。

風卷著細碎的桃花花瓣飛過耳畔,景止的心頭不知為何猛然一跳,雙目望著素時,語速加快:“你快離開。記住,乘虛上仙是來找我的,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讓他發現你我相識!”

素時的神色立刻也嚴肅起來:“他要對你不利?我能幫你什麽?”

“不必!我屏住呼吸,他便不會發現我!”景止飛快地說了一句,伸手一推她的肩頭,“走!”

或許因為素時隻是凡人,他這一推並不像對貓妖那般用力,反而帶著某種輕柔的憐惜。素時咬了下唇,立刻轉身走向馬駒,還未上馬,那種愉悅、慵懶的感覺突然再次襲上心頭。

乘虛……

素時鬆開了抓住馬韁的手,下意識地回頭望去,便見到那個極像景止的男子又折返了回來。他臉上依舊掛著淡然慈和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來,每一步都仿佛能開出一朵蓮花。

素時攥緊了自己的手。她望向景止,景止已來不及回避,便裝作若無其事,像個尋常人一般慢慢向城內走去。他應當屏住了呼吸、閉合了六識,依他所言,這樣便不會被乘虛發現。可他到底失算了,乘虛察覺不到他的氣息,但隻需判斷哪個人沒有呼吸,不就知道是他了?

素時心裏飛快地轉動著念頭。這個上仙對景止而言極其危險,景止躲不開,也裝不了,那麽為今之計,隻有讓景止的“不能呼吸”變為“無法呼吸”,而且理由要堂堂正正,不容一絲懷疑……她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念頭,時間已不容許她思考這個念頭有多瘋狂,有多無稽,有多少是出自要幫助景止,又有幾分是出自她真實的想法。她隻是聽從自己的心,快步衝向景止的方向,在他愕然回頭時猛地抱住他的脖頸,嘴唇貼上了他的嘴唇。

在這片桃林裏,世界是如此安靜、如此混沌、如此虛無。風乍起,無數絳紅、淡粉的花瓣從她與他之間穿過,像是歡喜到了極致時,從她心口盛放出來的。有一瓣落在她鼻尖上,軟軟的,有些濕潤,和嘴唇上的觸感別無二致。

可那個瞬間有如白駒過隙,她幾乎立刻就從那纏綿的情愫裏清醒過來,微微閉起的雙目從長長的睫毛縫隙中望出去。那個叫乘虛的上仙向他們瞥來一眼,便立刻轉身離開了。

果然是這樣……阿花曾又興奮又臉紅地對她說起,強吻宋秀才時忘了呼吸,差點憋死。在剛才那千鈞一發的關頭,素時唯一想到的就是這種方式。

這種時刻,兩個人都忘了呼吸,是極其自然的事,乘虛也不會生疑。作為一個風光霽月的仙人,他很禮貌地回避了這個場麵,一切真是再順利不過。素時鬆了一口氣,氣息噴到景止的臉龐上,距離太近,又軟綿綿地彈了回來。她這才意識到二人還保持著親吻的姿勢,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後撤了一步,重心不穩還踉蹌了一下。

景止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伸出手臂幫她穩住身形。他依舊忍住呼吸,隻用一雙澄澈修長的眸子望著她。他的眼睛那麽美,像一汪清池,包容著世間種種情緒,可偏偏無法分辨到底是什麽。那雙弧度完美的嘴唇微微嘟起,泛著淡淡紅潤的光澤。那清冽的氣息,摻雜了桃花淡淡的甜香,纏綿地包裹住了她。素時的心跳越發急促,她甚至恍惚覺得眼前這個局麵比方才麵對乘虛還要可怕。

“我……剛剛你不能呼吸……乘虛要是發現你沒有呼吸,一定會覺得奇怪……”素時結結巴巴地解釋。景止依舊沒有說話,隻是眼睛輕輕地眨了一眨。

素時也跟著眨了下眼睛,小聲問:“就當被狗咬了?”

男子突然低聲笑起來,胸口微微起伏。他鬆開馬駒小八的韁繩,讓它自己跑回城郭,隨後輕輕握住素時的右手,掐了一個遁形訣。素時隻覺眼前景物飛快流逝,耳畔風聲呼呼作響。她閉上了眼睛,不久再睜開,眼前已經是城鎮的僻靜處,石橋流水,寂靜無人。幾十米開外便是城郭的大街,爺爺的茶攤就在那裏。

他是……送自己回來?素時一怔。景止似乎明白她在擔心什麽,淡淡一笑,引著她在石凳上坐下:“剛才那處地廣人稀,乘虛很容易察覺到我的呼吸之中有仙氣。這裏人多,氣息混雜,他大約要離我百尺才能察覺到我的存在了。”

素時微微放了心,隨即吃了一驚:“仙氣?”

妖怎麽會有仙氣?

景止看了她一眼,目光不自覺地掠過她微微張開的、嫣紅的唇。他們方才……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坐正身子,眸子微垂,輕輕地說:“你要是想聽,我就給你講個故事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真的很久很久,久得時間的概念都有些模糊了。或許是幾百年吧,總之它最早的記憶都已經褪了顏色。那時它是一隻狐狸,飲山間清泉,食林間蔬果,無憂無慮地生長著。

直到有一日,它躺在草坪上仰望著浩渺的星空,仿佛突然醍醐灌頂般感受到一股清明。天地間萬物靈氣匯聚於身軀,它開始有了意識、有了思想。它成了一隻妖。

幾百年光陰,它以狐妖的形態在人間行走,下意識地躲避人類與仙人,以一種天然的狀態生活著、修煉著。它的妖力幾乎少得可憐,但吸收日月之精華,便如此一點點得以積累。

直到有一日,它棲息的山林間突然來了一個人。那天它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力量,仿佛五感都被放大,春花夏月秋雨冬雪,一瞬間無數的細節都呈現在眼前。

它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胸腔中充滿了舒適和愉悅。

是誰?它想著,四足向前奔跑。很快,它看到了一個男人,白衣黑發,麵目慈和。他似乎受了傷,不時輕輕地咳嗽。它歪頭想了想,隨即跑到自己常常采食之處,銜了一串嫣紅的果實,輕輕放到那人腳邊。

“這是……仙果?”那人怔了怔,望向它。它一驚,想起曾有一次在鎮上與人相遇,那人發現自己通人性時那驚駭的表情。它連忙表示自己無害,抬起前爪,將臉埋進去,小心地搖了搖蓬鬆的尾巴。那人低低地笑了,伸手摸了一下它的頭,又不可控製地咳嗽了一聲,彎腰將果子撿起放到口中。

“果真是仙果,漿液如酒,一顆含三年靈力,難怪你能化妖……”那人輕聲慨歎。吃了幾顆下肚,隱有醺醉之意,他便盤膝閉目,開始打坐療傷。它見自己派上了用場,十分高興,又搖了幾下尾巴,方才離去。

如此幾日過去,它每天都會為男人帶來仙果,看他一點一點好起來。時光漫漫,長日無聊,男人就會給它講故事,講極東的城池,一妖報恩;講極西的城鎮,人妖相戀;講極北酷寒之地,妖與妖的愛恨情仇。它聽在耳中,也一一記在心裏。

那是一段極好的時光,它第一次遇見一個人,且那人不嫌棄它妖類的身份。

隻是後來它才知道,他不是人,是仙。

“我是仙界上仙,名為乘虛。狐妖,你的名字呢?”見它有些失落地搖頭,乘虛慈和一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願你能追求高尚的品行、光明的行止。

即便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你就叫景止如何?”

它——景止,懵懂地點了點頭。乘虛心中寬慰,又一點一點說起如何走上正道,如何棄惡從善,如何增加修為。如此它終有一日會從妖修煉為仙,而那才是它畢生應該追求的光明未來。

景止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它相信乘虛說的都是正理,因為他是仙人,是三界之中最厲害的存在。

乘虛十分高興景止的溫順,也十分感念它的恩情,二人漸漸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彼此惺惺相惜,在這荒無人煙的山野間相依為命,又多了幾分知己的意味。一日乘虛高興,多吃了幾顆仙果,有些陶陶然,甚至對景止道:“沒想到,這世間在我最落魄時伴我左右的竟是一隻狐妖。景止,你我是知交,我有什麽,都可以分你一半!”

這話景止一樣聽在耳中,記在了心裏。

終於有一日,乘虛的傷養好了,準備離開。他背上長劍,對景止道:“我該走了。上一次受傷,乃是在群仙宴上比試仙術時為小人所害。這一次,我要去找那人複仇,必定讓他伏誅。你且記著——這世間的邪佞陰毒,皆不可長久。”

景止點了點腦袋,見他要離開,頗有幾分依依不舍。它用爪子抓了他的袍角一下,轉身跑去采擷仙果處,將所有成熟了的果實都采摘下來,銜到乘虛麵前。

“好好好,今日乃是喜離別,當浮一大白!”乘虛爽朗一笑,將果子都吃了進去。他腹中覺得仿佛被一雙手熱敷,十分溫暖舒服。陽光從枝葉間灑落,形成斑駁的影子,微風拂過,最親近的朋友就蜷縮在腳旁。他覺得自由而舒泰,像喝了人間最美的酒一般微醺,便在石頭上躺下睡著了。

他睡得安靜,睡得毫無防備,周身仙氣失去了桎梏,縈繞在他身旁。景止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爬起身,搖了搖尾巴。

這麽醇厚而強大的力量……它深吸一口氣,那些仙力爭先恐後地湧進它的身體,讓它變得輕盈而清明。它修行數百年,行遍世界的各個地方,也比不上此刻吸一口氣得到的力量更多、更純粹。

它吸了一口又一口。它全然沒有擔心,隻因乘虛曾經許諾——我有什麽,都可以分你一半。

素時聽到這裏,綿長地歎息了一聲——這個傻瓜,有多不懂得人情世故?

她雖然隻是一介凡人,卻也知道仙力的珍貴。乘虛所說的話,大概不過是一時迷醉,屬於酒後胡言亂語。就算真的願意分他一半,也是那些唾手可得的東西,怎麽可能是需要長久修煉累積、彌足珍貴的仙力?

景止看著素時的表情,似乎慢慢明白了什麽:“我錯了,對不對?”

素時輕聲歎了口氣:“那後來呢?”

後來,強大的仙力在它體內遊走,它感受著從未有過的力量、速度與五感,興奮地在山林間奔跑起來。直到跑到筋疲力盡,它才回到二人居住的山林間。但此時乘虛已然不見了蹤影,隻留下山崖上用法力刻下的字跡——“今朝離別,他日再聚。青山不改,後會有期。”

素時想了一想,問:“那字跡如何?”

景止答道:“筆走龍蛇,肆意瀟灑。”

素時想,恐怕乘虛上仙當時宿醉未醒。否則,仙力損耗了近半,他總會有所察覺。

景止歎息了一聲:“我從未想過,那日一別,我們便成了不死不休的結局。”

自從乘虛走後,它便覺得無聊起來,很想與人說說話、談談天。於是它靈機一動,化作一個人類男子的模樣。因為最熟悉乘虛的樣子,因此它的化身與乘虛有三分相似,皆是白衣墨發、正氣凜然。不過它天生帶媚,卻是化不去的。

變做人後,他小心地試探著融入人類之中,也偶爾會回到那山林間,等候乘虛歸來。

一日,他在城中的飯鋪遇到幾個修仙門派之人,聽他們自稱“道法”一門,似乎說起了“乘虛上仙”的名字。景止十分高興,便裝作要用餐坐到了他們旁邊。他不忘屏住呼吸,收斂了自己身上的氣息,如此,即便離得再近,那些人也不會發現他身上混雜著妖氣與仙氣。

修仙門派中,有一個脾氣頗急的女郎,嘰裏呱啦很快便將事情說了個清楚。

這女郎想必是阿袖了,素時想。

“上仙上一次已經栽在那個清河真人手上,可明明不是法力不濟,而是被對方陰了!這一次他說是要報複回去,又有了提防,定不會著了人家的道兒,怎麽還是輸了?難不成真像那個清河真人所說,上仙本就敵不過他,是在給自己輸了找借口?”阿袖又急又氣。

一位師兄忙出聲喝止。坐在一旁的一個年輕女子卻突然開口,向那師兄道:“阿蘇師兄,你若不告訴阿袖師姐,隻怕這一路都會不得安寧呢。正好聶大師父稍離一會兒去拜訪故人了,無法責罰於你,你還是快快告訴她吧!”

阿袖姑娘心思單純,沒聽出什麽別的意思,便瞪著眼睛眼巴巴地瞅著阿蘇師兄。那師兄愣了一下,道:“鬆香師妹真是厲害……喀喀……乘虛上仙的法力自是極強的,不容置疑,就連聶大師父也隻能高山仰止。上次乘虛上仙敗給清河真人,是被他在茶水中下了禁錮法力之藥,才會輸了的。我聽聶大師父說,此次乘虛上仙頗有機緣,服食了不少仙果恢複了元氣,又有了提防,所以才信心十足地向清河真人挑戰,甚至一口答應了若輸就要向他跪拜道歉的賭約……”

阿袖急急地道:“可是我們都親眼看到了,比試之時,上仙的法力明顯不濟!是不是那個尖嘴猴腮的清河真人又使了什麽下三爛的手段?”

阿蘇師兄搖搖頭:“大概不是。上仙輸了氣急遁走之時,我隱隱聽到一句話。”

“什麽話?”

這時候,就連那個似乎不怎麽感興趣的鬆香也望向了阿蘇。景止的心怦怦直跳,他還在努力消化方才二人對話中的含義,但心中已然升起了極為不祥的念頭。

“上仙說……我拿你當朋友,你卻害我如斯!”阿蘇說到這裏,咽了咽口水,停住了。阿袖驚得捂住了嘴巴,那個鬆香卻沒什麽表情,淡淡說:“師兄,你知不知道你有個毛病?”

“什……什麽?”

“一旦話說出一半瞞住一半,就容易結巴。”

阿蘇師兄愣了下,阿袖已經嚷嚷起來:“師兄,上仙還說了什麽?”

阿蘇苦笑:“鬆……鬆香師妹真是厲害……上仙還說……還說……你背信棄義、枉顧天道,若不殺你,誓不為仙!”

“砰”的一聲,景止桌上的茶杯落地,摔了個粉碎。眾人向他望來,幾個女孩子眼中都閃過一道驚豔之色,倒是鬆香神色依舊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沉思了起來。小二恭恭敬敬地過來收拾幹淨,沒有半分責備,畢竟以景止的模樣氣度,哪裏像賠不起一個茶杯的。

景止腦中嗡嗡作響,乘虛要殺的人,是他嗎?乘虛說他背信棄義、枉顧天道,他有嗎?不過匆匆一別,他們就從知交好友成了死敵,為什麽?為什麽?

“阿袖師姐,收起你臉上的表情,聶大師父回來了。”鬆香淡淡地說道,用手指輕敲了下桌麵。阿袖一驚,連忙板起臉做麵無表情狀。一個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老頭在同一時間走了進來。他仿佛要睡著一般,眼睛微微閉著,卻不知是不是錯覺,在目光掃過景止時眼中陡然閃過一道光亮。

景止心中“怦”地一跳,下意識地感覺到了危險。他本身屏息已經快到極限,因此立刻站起身來,放了用石頭幻化的銀兩在桌上,起身離去。

“聶大師父?”阿蘇見聶大師父神色有些奇怪,不禁低聲喚道。聶大師父收回了看景止的目光,搖了搖頭:“大概是錯覺。”

一個尋常人,怎可能與乘虛上仙相似?

景止渾渾噩噩地走出了飯鋪,他需要理一理、想一想……他偷偷回了一趟山林,“今朝離別,他日再聚。青山不改,後會有期”,乘虛刻下的八個字已被仙力毀去。那一刻他才真的相信,乘虛要殺的人,就是自己。

後來,他回到飯鋪外,等待著那些修仙之人用完飯走出來,遠遠地、不露痕跡地跟在他們後麵。乘虛大敗遁走後不知去向,這些道法門派的人正是去尋找乘虛的。他不敢與他們接近,卻又想知道更多乘虛的事,於是就這樣走著走著,從一座城鎮到了另一座。

那一天,他跟著阿袖他們來到了蒲爺爺的茶攤。他們離去後,景止覺得口渴,也來要了一杯水……

“我從前不明白他為何要殺我,現在卻好像有些明白了呢。”景止抬頭望向素時,苦笑了一聲,“人們說,不問自取視為偷。我……是個壞人,對不對?我害了我的朋友、我的知交,對不對?”

素時深吸了一口氣,直視景止的雙眸,認真地道:“是,你做錯了一件事,便是不問自取。可是乘虛做錯了三件事。他知道你不通人情世故,卻還說出‘分你一半’這種話令你信以為真,這是其一;他說出‘分你一半’,卻不過是誑語,並非真心願意分你一半,這是其二;他輸給別人,卻把罪責全都推到你的頭上,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殺你而後快,這是其三。所以,這件事並不完全是你的錯。”

聽著素時的話,景止突然覺得心中十分平靜。如果素時說自己什麽錯都沒有,他倒反而覺得不踏實;可她說他們二人都有錯,他便覺得心靜了下來。自己有錯,那就盡力去彌補、去挽回,不光是為了乘虛這個曾經的知交,更是為了換得自己內心的平靜。

景止站起身來,素時嚇了一跳,急忙跟著站起:“你去哪裏?”

“我去找乘虛道歉。”

素時一時情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行!”

景止看著她,有些疑惑。素時歎了口氣:“呆子,你還不太明白這其中的人情世故。乘虛已經決心要殺你,隻怕未必肯聽你道歉。我知道你想彌補,可這麽彌補隻會賠上你的性命。”

景止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麽去找那個勝了乘虛的仙人呢?我將實情跟他說清楚,他知道自己勝之不武,也許會替乘虛正名。”

素時搖搖頭:“我聽那些道法門派之人的話中之意,那個清河真人也不是個心胸寬廣之輩,隻怕反而會宣揚乘虛身為上仙卻與妖類為伍,更汙了他的名聲。”

景止眨眨眼睛,媚眼中升起幾絲困惑——做錯了事去道歉,竟也有這麽多不妥。仙與人,怎會如此複雜?

素時捂了捂自己的胸口——此刻一派純真的男子,明明有一張妖冶的麵孔,卻仿佛一隻楚楚可憐的小白兔。他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偏偏身攜仙氣與妖氣,行走於這複雜的世道中,她怎麽能放心?

“如果可以,多留幾日好不好?我替你想個萬全的主意,也教你一些人世間的道理。”素時認真地道。

景止眼睛微微一亮,隨即便露出了些許為難之色。他清楚地知道,在這女孩兒身邊,自己的心正在動搖。若再留下去,他會不會無法控製自己那隻蠢蠢欲動想要伸出去的手,將眼前這朵纖細脆弱的花兒輕輕摘下?

素時看到他眼中的掙紮,頓時醒悟過來,胸口湧上一股劇痛。他在擔心她喜歡他,擔心她以這樣的手段挽留住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所有的情緒埋在心底——她做得到,也隻能這樣做。

“景止,你不必擔心。我答應你,不會打擾,不會動心。我會忘記喜歡你這件事,隻拿你當一個普通朋友。你若願意留下來,我便會幫你到底;你若要走,我也會笑著送你走,絕不糾纏。”

女孩的安慰沒有讓景止的心中好受一些,反而湧上一股澀意,像飲了頭泡的茶一般苦澀。他抿了抿唇,將目光從素時臉上移開,望向遠方。

春意盎然,繁花爭豔。一片桃花花瓣被風吹下,輕盈地落在湖麵上,**開層層漣漪。花不知道自己已攪亂一池春水,兀自掛在枝頭,肆意盛放。

如果湖水可以,必不會讓花這樣肆意地來去,肆意地打擾。可它不可以,它隻能等光陰挪移,等粼粼波紋漸漸恢複平靜,並且暗暗祈禱——不再有花瓣落下,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果湖水可以……它會要花也愛上它,要花為它跌落枝頭,沉在湖心。它會抱著她,一起翻湧、一起前行,彼此糾纏一生……景止的沉默讓素時心中一緊:“你不信我?我真的可以做到!”

景止轉頭,默默看她一眼,突然道:“我信。隻是我這般跟你回去不大妥當。這樣吧……”他臉上淡淡的落寞已然消失不見,媚眼中閃過一絲深沉,他突然伸出右手掐了個訣。

素時隻覺得眼前一花,麵前俊美的男子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漂亮的白狐。狐狸的皮毛如初雪般純淨,耳朵尖尖、毛發鬆軟、尾巴蓬蓬,它還長著一雙修長的媚眼。它四爪靈活地抓住素時的衣衫,爬到她的懷裏。素時一時腦袋發蒙,順勢抱住了它。

景止輕輕發出哼哼聲,麻利地尋了個舒服的位置,便倚在她懷中一動不動了。素時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景止以人的模樣再回去,總會引來人們的議論。以他的容貌風度,早就已經是城郭之中眾人的談資,萬一乘虛尋了來,那抓到他幾乎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他變作了狐狸,便不會那麽引人注目了。就算乘虛真的找來了,問及“景止”

這個名字,自會有人告訴他景止早已離開。以眼下的局麵,他變作狐狸藏在她身邊,的確是最最妥當的選擇。

可是……她怎麽就是覺得哪裏不對頭呢?非常不對頭。

素時想了許久也沒有想通,懷裏的景止已經昏昏欲睡,舒服地打起微鼾來了。素時歎了口氣,索性不再去想,將他抱緊,抄無人的小路回到了茶攤。

魚丸早就在茶攤外等著了,兩個眼圈都是通紅的。見素時回來,他小鼻子動了幾下,強忍住了兩泡淚水:“素時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魚丸,噓。”素時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將懷裏的白狐給他看。魚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大大地張開,就要發出驚歎,素時連忙上前用手捂住他的嘴:“噓!這是一個朋友托付給我的,過幾日便要還回去。我答應他會保密的,你也不要對任何人說。”

魚丸連連點頭,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素時暗暗鬆了口氣,收回了手。魚丸的視線順著她的動作望向那隻纖手,臉上泛起了點點紅暈。

這算……夫子說的肌膚之親嗎……狐狸的耳朵突然抖動了一下。

素時奇怪地看看魚丸:“熱嗎?臉這樣紅?”

魚丸連忙搖頭。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正好看到素時姐姐懷裏的狐狸。那模樣實在機靈可愛,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它的頭。

“唰”的一聲,狐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伸出爪子,向他齜了一下牙。

魚丸嚇了一跳,他很委屈地看著那隻不大友善的狐狸,心想:我還沒氣你躺在素時姐姐懷裏呢,你竟敢嚇我……

素時也是滿臉鬱悶——這兩個人怎麽就是不對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