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榮譽

1

步兵六連連長高遠早上沒有去飯堂吃飯,他第一時間就得到了複員兵殺人的消息,接著又接到師裏通報,確認殺人者隋猛也。於是呆呆地站在連隊榮譽室裏,四五個鍾頭幾乎一動不動。

通信員和文書,一個端著盛滿米粥的碗,一個拿著菜盤子和饅頭,扒著榮譽室的窗戶偷偷觀察著裏邊的動靜。他們知道高遠的脾氣,貿然進去送飯,弄不好會遭到一頓訓斥,馬屁可不是那麽好拍的,況且這連長大人還是一匹“烈馬”。

高遠的腦袋不大,但臉很長,有人說是驢臉,還有人說是像馬臉,反正不管是驢是馬,老人們可是說了,異相之人必有異常之處,很有可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再不就是野獸成精。好在高遠的個子很高,長長的身體與那大長臉還算匹配,穿著大號的軍裝往地上一站,讓人看了很威風也很容易讓人接受,尤其是一些女孩子,傻了吧唧迷得不行,硬說那是一種野性的美。如果按照動物界的審美觀點,這些女孩子迷得確實有道理。長得高大威猛的雄性才是最美的,孔武有力的才給人以美的愉悅。比如說雄孔雀求偶的時候會開屏,而雌孔雀則不會。雄獅子才配長那一身金光閃閃的毛,母獅子卻渾身光禿難看至極。隻有人類才把美麗、漂亮、可愛等詞匯一股腦兒地全部冠給了雌性。如果換個地方,比如說在森林裏、沙漠中等人跡罕至的自然界,那高遠簡直就是一匹千裏駿馬,美男子在世。不管怎麽說,高遠隻當是一些心理安慰,他也對自己的“牛頭馬麵”很不滿意,可沒有辦法,想賴爹媽製造的產品質量不過關都沒地方賴去,從他記事起就沒見過爹媽,如果不是一個好心的農村大娘收養,恐怕早就餓死了,也就沒有現在這個異相的連長。

“走吧,看這架勢,中午飯都夠嗆,連長是要破紀錄,他最長一次在裏邊站了十八個小時。”文書小聲地捅咕著通信員回屋了。

高遠今天並沒想破什麽紀錄,他在老兵離隊那晚上徹夜未眠,因為頭天會餐時喝多了,跟三十三個老兵每人都幹了半軍用茶缸二鍋頭,另外又喝了十來瓶啤酒,所以頭暈得像小耗子進了灶火坑,連嗆帶撞牆,連續頭暈三天,半個多月後還餘波未息。如今得到令人震驚的消息,急火攻心,到飯堂一口飯沒吃,還挑炊事班的毛病,硬說菜裏麵鹽放多了,快把他鹹死了,其實他連筷子都沒動過。他還像排雷似的在碗裏挑出了一粒沙子,非讓炊事班長找筐把那粒沙子抬出去,當場就把炊事班的幾個小子嚇得麻爪,兩個人抬一個大筐哆哆嗦嗦地從他麵前突然消失,動作比躲避一顆即將爆炸的地雷還迅速。倒黴的炊事班長,柱子似的傻愣著等待一頓臭罵,可半天沒有一絲聲響,連長已經憤然離去,如同即將爆炸的地雷沒炸,危險延續,警報未除,留下的是更麻煩更恐怖的排雷和引爆。

高遠願意浸泡在榮譽室裏沉思,這是他最重要的習性之一,不管好事壞事都要在榮譽室裏找到釋放和解脫。那個三十幾平米的房間就像有什麽神奇,通常都是高高興興地進去,痛痛快快地出來,再不就是愁容滿麵地進去,輕輕鬆鬆地出來,反正再憋屈再窩火再覺得頭疼也沒問題,榮譽室跟神醫一般包治百病。

六連的榮譽室布置得很特別,和其他連隊不大一樣,算得上獨樹一幟。室內正中間沒有擺放會議桌,更沒有擺乒乓球案子,不像其他連隊不倫不類地把榮譽室和會議室、娛樂活動室混合通用。最顯著的特征還不是中間的擺放,而是在最顯著的位置沒有懸掛顯著的領袖偉人像,四周牆壁也沒有全軍幾大英雄模範的位置。道理很簡單,屋子太小容納不下榮譽,出自六連的戰鬥英雄就有上百位,從這裏走出來的將軍也有幾十位,光開國中將、少將就十來個,可謂星光閃耀,猛將如雲。也正是這些將星、戰鬥英雄把領袖偉人和全軍英模擠沒了位置。

走進六連的榮譽室就像走進一個小型的軍事博物館,置身室內立刻被籠罩在一片肅穆之中。四麵牆壁和展桌全部被連隊光輝的曆程、戰鬥的足跡等文字和各種榮譽錦旗、曆史照片、戰鬥實物等占滿。光是“挖敵心髒”“登城先鋒”“無敵尖刀”等彈痕累累的錦旗就有幾十麵。每年的新兵入伍都要在這個榮譽室進行一番入伍思想教育。其實根本用不著說教,一進榮譽室肯定受教育,從榮譽室轉一圈再出來都是熱血沸騰無比自豪,從心理上已經成為六連的一員。從此屋出來的新兵馬上就會和老兵們一樣,把連隊的榮譽看得比生命還重。

高遠手摸著榮譽室正中最醒目位置那麵誌願軍總部授予的“挖敵心髒的尖刀”榮譽錦旗下麵的一個精致玻璃罩子。罩子裏豎立著一把擦得鋥亮黃銅色的軍號,跟抗美援朝紀念館和北京軍事博物館那兩把一模一樣。據連隊的老人講,這把號是仿製的,另兩把也是仿製的,真品早已不知去向。

高遠用鑰匙輕輕地開鎖,掀開玻璃罩,小心地把軍號取出,左手叉腰,右手握住號頸,挺胸仰頭,軍人與軍號結合成一尊偉岸的雕像,兀然肅立。拴在軍號上的紅綢子穗“刷”地抖摟,火種一般瞬間點燃照亮了榮譽室。牆上所有照片裏和不在照片裏的人們,可以統稱為曆史人物的六連前輩,似乎都瞪大了眼睛盯著高遠,盯著那把即將吹響的軍號,他們好像都盼望著一件事,就是把它吹響,諦聽那久違的雄壯。

高遠讓那些六連曆史上的英雄們失望了。他沒有吹號,隻是擺個剪影般的姿勢,模仿了一下吹號的動作,他的長形腦袋裏不斷地猜測著那段長達五十餘年的場景。當年那軍號的主人是采取的什麽姿勢吹響的衝鋒號呢?據說當時那號手身負重傷,站都站不穩,他會不會是趴在地上吹的呢?

在高遠當兵之前,部隊已經取消了司號員,軍號早成為曆史,號譜中也隻剩下起床、開飯、操課、就寢等少量的幾種象征性的擺設,都是用錄音機通過高音喇叭播放整個營區,聲音比過去的人工吹號要大得多,團部一吹號,方圓百裏都能聽得到,隻是號譜中沒有了衝鋒號。而缺少了衝鋒號那催人奮進慷慨激昂的旋律,就是聲音再大,軍人們還具備那勇敢衝鋒的戰鬥意誌嗎?

高遠的眼睛又向榮譽室的四周牆壁望去,他知道這把軍號的主人就隱藏在那些照片中,就隱藏在光榮的連史、戰史中。可能在某個時期某個階段,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各種軍史、戰史和回憶錄中,人們明哲保身猥瑣不堪地暫時隱去了這個人的姓名,暫時回避了這個人的存在,甚至短暫地忘記了這個人所代表的一種精神。盡管人們選擇了回避躲避不說實話,但誰也抹殺不了那段可歌可泣的戰史和軍魂,那個號手的精神占據了照亮了“大功六連”一代代軍人的精神世界,凡是在六連戰鬥生活過的軍官、戰士都知道有這麽一個人,有一個“一把衝鋒號退敵”的英雄故事,有一個震破敵膽的英雄號手。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六連的連史到今天已有六十多年,老一輩諱莫如深。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離開一拔軍人都會流水似的帶走一些軍營的故事,既把英雄的真實帶走,更把英雄的事跡推向社會廣為流傳。新一代的六連人,入營聽到的第一個故事恐怕就是這個“一把衝鋒號退敵”。講的人很多,聽了之後熱血沸騰,耳膜中貫穿的全是那衝鋒號的聲音和那號手的神秘,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傳奇。他們在神秘的英雄故事中得到鼓勵鼓舞和啟迪,卻很難了解其中的內幕玄機。沒有人告訴他們,那吹號的號手是誰,甚至還張冠李戴地把很多連軍號都沒有摸過的人,說成是英雄的號手。

高遠把軍號小心地放在玻璃罩中,又將目光徐徐地移向右側牆壁上顯示連隊曆任主官的名單。整個榮譽室裏隻有這個名單設計得有些混亂,與其他設置相比似乎有些尷尬。因為那名單是動態的,每任連長、指導員離任時,才將自己的名字和在任時間貼上去。高遠隻代理了不到一年的連長,還沒有離開連隊,所以沒資格上那個名單。

細心的人可能不隻發現那個名單的混亂,還能發現那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前二十幾任的連長、指導員大部分犧牲了,活下來的幾乎都成了開國元勳,解放後連隊湧現出的十幾位陸、海、空軍中將、少將都是那名單上的人,包括現任的大名鼎鼎的A軍區於克功副司令員。每任主官更替的時間間隔也算有些規律,戰爭時期的不超過三個月就更換一次,甚至還有一周內更換六任指導員,一天內換五個連長的經曆,戰爭的殘酷可見一斑。那些剛剛被換上就被換下的連長、指導員,隻要名字永遠留在六連的榮譽室牆上,差不多就是犧牲了,再不就是提升了,去指揮營、團等更高級更大規模的部隊。反之,極有可能是因為沒有守住陣地,或者沒有完成進攻任務,被擼了被撤了被降職了,被……後麵的事定會引起人們無數猜測,而這些猜測又折射出一部被永遠封存的曆史。建國以後,六連的連隊主官更換也很勤,基本不超過三年就會換一茬,主要是光榮的連隊進步快,能在六連當一名連長或指導員,本身就是值得驕傲的光榮。如果把團史室中的曆任團長、政委拿過來做參照,六連的連長、指導員基本就是809的團長和政委,爾後的前景也很美妙,更大的進步會等著他們。

再細心點的人還會發現名單上有很多細小的變化,那幾處細微的人工造成的刻意變化,似乎在掩飾著什麽。而那些細微的掩飾,讓曆史不再成為真實的曆史,一個細微的掩飾讓曆史能拐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同樣能引起人們的無限遐想和猜測,神秘隨之而來。從第二十三任指導員開始名單有些亂套,居然有兩年半的時間連隊沒有指導員,而且沒有連長兼任的記載。這在一個連隊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連隊不可能一天沒有指導員,還是整整兩年半,實在難以想象。看來這段曆史是個禁區,沒人去想沒人敢想更沒有人去觸碰那段曆史。大家也都在急切等待著一個解禁的時刻,撫去積壓在曆史上的厚厚塵埃,把那段曆史還原,說不定又是一段閃耀的光輝。

聽說部隊就要減編了,光榮的曆史,馬上要成為另一個曆史。高遠呆立榮譽室撫今追昔不能自拔,他似乎融化在那厚重而又悲壯的連史、戰史中,與連隊的英雄前輩們戰鬥在一起,卻又像個百般挑剔的史學家,嚴肅認真,反複考據。他想去觸碰那段長達兩年半的連史空白,他想親自找到那個英雄的號手,這份心思在他的心裏已壓抑了好幾年。他不想在這光榮的連隊,代表曆史榮譽的番號取消前留下一絲遺憾。他的膽子很大。

2

“高遠,我找你有事。”

榮譽室的門咣的一聲被粗魯地推開,這連隊裏還有一個人的膽子與高遠不相上下,他就是副連長於繼成,也隻有他敢在各種場合直呼連長高遠的大號。道理應該很簡單,這於繼成不是別人,正是高遠當新兵時的排長,所以他有資格指名道姓,有膽量發泄憤怒,有理由表達自己心中的妒忌與不滿。

高遠以不應答作為對來者的有力回擊,他甚至連頭也不轉過來,繼續沉浸在曆史的回憶中,同時也讓對方看不到自己的眼神和“馬臉”上的任何表情。

“高遠,那個菜班的人員得重新調整一下,胡宗禮不適合在菜班工作,更不適合去給連隊放羊,這樣的人很危險,還靠不住,一旦給他“放了羊”,以後會有很大的麻煩。”於繼成打破了室內的沉寂與平衡,生生地把高遠從曆史硬拉回現實,而且他說的話與高遠想的事風馬牛不相及,可他偏要在這個時候提出來,有點發難的意思,還弄出個雙關語。

於繼成說的不無道理,擅長管理的部隊基層幹部,都知道有句老話叫“幹部怕集中,戰士怕分散”,有些戰士的思想素質並不高,一旦放他們出去單獨執行任務,受不了“鳥語花香”的**,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很容易出事,非常容易給連隊管理造成被動。

高遠還是不回話,而是轉過身,兩隻大眼睛會聚放射出一束激光般惱怒的光芒,不可阻擋地對上了於繼成略顯平和的眼神。

於繼成也是火氣正旺,每到老兵複員時他都會有幾天脾氣忒大,還一直保持著不給老兵送行的習慣,原因誰也不清楚。有人猜測說他是怕觸景生情,怕影響威嚴的形象,看到老兵們分別時的痛哭場麵,容易禁不住跟著哭出聲來。當然,僅僅是猜測,像於繼成這樣鐵石心腸以巴頓為榜樣的軍人,想看到他哭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據說,他的兩個哥哥先後戰死沙場,噩耗傳來時,他和他的父親誰都沒哭,隻是默默地一夜未睡。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榮譽室,顯然都不想在六連的列祖列宗麵前發生什麽爭執。於繼成也是這榮譽室的常客,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從前也跟高遠一樣,有事沒事就愛在榮譽室裏轉悠。每當工作上取得了成績,他馬上跑到榮譽室向那些英雄的前輩們報功,遇到工作不順,思想起波瀾的時候,也會在榮譽室裏向前輩們請教,盡快地找到辦法找到動力。如今高遠當上了連長,他才迫不得已,輕易不進高遠盤踞的榮譽室,平時也是躲著高遠走,不願意看到曾經的部下趾高氣揚。

二人的矛盾由來已久,早已不是什麽秘密,連隊除了那幾口肥豬和五十來隻羊,誰都知道他們不和。曾經的上下級現在整個顛倒過來,曾經的手下新兵如今成了頂頭上司,這事擱誰身上都會不痛快,再寬宏大量之人也難免憋屈窩火。可沒有辦法,部隊就是這樣,大部分時間論資排輩,也有很多時候不論資曆隻憑本事說話,今天你領導我,明天我就能領導你,能者先行是部隊戰時和平時很常見的現象。當然,也有某些投機之人捷足先登,極盡取巧之能事,把一個個“能者”遠遠甩在後麵。

在這之前,兩人已經吵過一架,還都發了很大的火。導火線似乎很平常很簡單,就為了一頓酒,一頓給老兵送行的酒。

根據以往的經驗,老兵複員喝酒極易鬧事,經常發生借酒耍酒瘋、借酒亂砸的事情,有的連隊被砸得窗戶框、門框都不剩。所以為了避免意外,團裏頒布了禁酒令,老兵複員期間全團戒酒。

高遠沒有信這個邪,他相信自己連隊的戰士不會幹出什麽出格的事情,禁酒令倒是堅持執行了幾天,但最後這頓不喝肯定不成,隻是喝多喝少的問題。營長和教導員也是這個意見,稍微放寬了政策,每個老兵兩瓶啤酒,留隊弟兄每人一瓶,大家點到為止,意思到了即可。就這已經夠大仁大量,給弟兄們掙了很大口袋,屬於大慈大悲了。

高遠當然沒有滿足,他可是豁出去了,命令司務長采購時,每個老兵必需達到五瓶啤酒外加一瓶二鍋頭的定量。

光整啤的恐怕營長、教導員還能睜隻眼閉隻眼,可又弄出了每人一斤白的,這還了得?明察秋毫的教導員立馬趕往六連當麵製止。高遠沒有給教導員留一點麵子,為了爭取每名老兵的一斤二鍋頭,他是把自己的“馬頭”豁出去了,兩個人鬧得不歡而散,教導員也拿這個“倔驢”一點辦法沒有,連拍了幾次桌子也沒能鎮得住,最後也跟倔驢似的一跺腳走人。

於繼成看到高遠狂得沒邊,他這個當兵就紮根在六連的“六朝元老”再不出馬,看那架勢高遠這“倔驢”能把驢蹄子踢上天。

“崽賣爺田心不疼,高遠,我是分管連隊後勤的副連長,我有權否決你的獨斷專行,連隊夥食費沒有多少結餘,沒有買酒的錢,就是有也不能違反紀律,讓戰士們放開量造。連隊是你家開的?說花錢就花錢?想喝酒就喝酒?”

在此之前,於繼成一直避免和高遠正麵接觸,他有些自卑,覺得很丟麵子。應該都屬正常反應,那是看到下級進步快而自然產生的一種情緒。除此以外,更主要的是為了工作,怕讓別人看出來連隊幹部不和。但於繼成和其他連隊那些“副官副官,吃飽轉圈”的副職們相比還是有本質的區別,他對待工作從來不應付,也算是默默地支持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小上級”。這回“小上級”太能裝了,連教導員都不放在眼裏,他眼裏還能有誰?再說那酒是隨便喝的嗎?一旦喝出事來,誰能負起這個責任?於繼成心裏話:小子,俺這可是為你好。

高遠剛當上連長那會兒也不自然,他像坐直升飛機似的突然越過了高山,心裏沒底,也不輕易動嘴,怕讓人看出驕傲自滿,尤其在於繼成麵前更是慎言慎語,生怕那塊做得不對,刺痛老上級敏感的神經,傷害老上級脆弱的心靈。

可當了一段時間連長,聽到本連院內下屬們大聲的報告,看到一個個標準的軍禮,使勁掐了掐自己的“馬臉”知道不是在做夢,真的是這院裏名副其實的“土皇上”。那感覺不是一般的牛,應該是翅膀硬了,官升脾氣長了,反正他要發號施令,不能再顧及旁人的感受。高遠也知道於繼成是拿酒說事,借酒找碴兒,醉翁之意不在酒,再不給予有力回擊,自己這連長麵子是丟大了,以後沒法在步兵二營混了。

“於繼成,請你注意一點,連隊不是給誰家開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淩駕於連隊黨支部之上。老兵複員是目前我連的頭等大事,給老兵們喝一杯餞行的酒是人之常情,是我和指導員慎重考慮研究後的結果,是連隊黨支部的決定,不是搞個人說了算,你有意見,可以在支委會上提……”

高遠高昂著高頭大馬似的頭,眉毛上揚,嘴巴上下開合一字一頓,聲音抑揚頓挫,弄得跟口述戰鬥命令一般,尤其是那兩雙讓姑娘愛讓敵人怕的眼睛裏,射出的寒光直逼著於繼成,分明是沒把這位老同誌放在眼裏,分明是不想給老同誌半點麵子,把“不是”當理說,竟然說得很在理。

高遠自己都沒想到,邁出這第一步竟是如此的痛快、爽快加愜意,從認識於繼成到第一次大聲向對方吼出壓抑六年的話,這一步看似艱難卻又如此的簡單。六年啊,高遠除了僅有的一次反抗還迅即被鎮壓外,一直被緊緊地圍裹在於繼成龐大的陰影下,就像一個小雞崽老實地躲在雞窩裏,仰望著天空盤旋的雄鷹。

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小雞崽如今也是傲視長空的雄鷹,還是職務高半級的雄鷹,高遠底氣十足,他衝著於繼成再次放大音量:“胡宗禮去菜班是我和指導員研究過的,這個人訓練沒問題,不會拖連隊後腿,在家就跟著他爹養豬種菜多年,我們要發揮他的特長,對他的使用,我們認為是合理的,既不耽誤訓練,又能最大化地為連隊創造經濟效益。”

“效益?這個人思想意識有問題,是個不穩定因素,我曾經在他的床下翻出過好幾本花花綠綠的雜誌,都是光屁股女人,你把他放出去,遠離連隊,遠離管理,還不等著出事?到時候甭說效益,你連笑都笑不出來。”於繼成除非極端憤怒,很少使用高音,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慢中蘊火,再加上他那沒有笑神經的臉,總是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恐懼。

“於繼成,你不要戴著有色眼鏡看人,我們六連的兵什麽時候出過思想意識問題?過去不能,現在更不能。”高遠說完就有些後悔,隋猛的殺人事件雖然撲朔迷離,真實原因不清楚,還是脫下軍裝後發生的,可背後是思想意識問題,自己的話破綻太多,容易被於繼成利用。

果然,經驗老到的於繼成不失時機地打出隋猛殺人這張牌。

“高遠,你也看到通報了,隋猛事件給我們敲響了警鍾,對那些思想意識有問題的同誌,我們除了做工作,幫助引導外,更要加強管理,不能把他們放在重要崗位,否則吃大虧的是你,受損害的是連隊集體利益。”

“通報我看了,說隋猛殺人,剛到家就殺人,打死我都不信!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