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個吊兒郎當的新兵蛋子

新兵連解散,新兵下連隊的時候,英誌走在隊伍中間。

路邊站著一個青年軍官。他濃眉大眼,雙目有神,讓人一見便肅然起敬。英誌走過他的身邊,軍官眉目一閃,問道:“到哪個連隊的?”英誌回答:“去四連的。”“什麽地方來的?”“春城。”英誌挺自豪。“春城?城市兵。”誰料,那青年軍官竟不以為然,撇撇嘴,眼睛又轉向後麵的隊伍中去。

英誌心中感受到了一種輕視,不過,他卻沒有放在心上,天曉得他是哪個連隊的?

誰料,到了連隊聽領導講話的時候,英誌才知道,那青年軍官竟然是他們的副連長劉德新!英誌心中一陣緊張,生活還沒開始,便受到了人家的輕視,今後……他心中一片茫然。

四連坐落在團部南麵的山坡下,六棟營房分列東西,一棟比一棟高,成梯狀排列上去。青灰色的瓦,淡黃色的牆。在東西營房的中間,有一個蓄水池,池邊有幾十平米的一塊空地,是連隊平時小集合的地方。這小平地也是一條寬敞的南北向的通道,上可去食堂至團部,下可去連隊的大訓練場到通向永城的公路。連隊營房西邊三棟是三個步兵排的宿舍,東邊那三棟前邊住的是炮排,中間是連長指導員的住屋和工作班大會議室,後邊那棟則是文書司務長的宿舍和小倉庫彈藥庫。在西列營房後邊的小山坡上,還有一大一小兩座平房,那是連隊的食堂和豬號。

連隊的訓練場在整個營區的南邊,有幾百米見方。訓練場的南邊是一棟很大的庫房,裏麵有一些訓練器械,還有一匹馬……白色,活的!

連隊的營區內整潔幹淨,四周長著高大的桉樹和柏樹,棟棟房舍前後圍繞著修剪齊整的齊腰高的冬青樹叢,操場邊則是一塊塊綠油油的菜地。走出操場,舉目南望,寬敞的永城壩子便展現在眼前。壩子四邊群山環繞,壩區內梯田層層,村莊點綴,一條公路從東麵的山中延伸出來,在壩子的東南邊繞過,又向西邊的群山中隱去。

永城壩子裏景色清秀,綠野村莊竹叢搖動。軍營內綠樹成蔭,連隊裏更有一群生龍活虎的士兵。練兵場上,隊列排排,口令聲聲,喊聲震天,齊整的步伐震得大地都在抖動。想象中男人成堆、髒亂不堪、風餐露宿、披星戴月的艱苦兵營,現在竟是綠樹環繞草木青青花園般的地方,不免令人情暢心舒。英誌渾身熱血頓時沸騰起來,豪氣衝天,恨不能立刻就投入到那火熱的隊伍中間去,和他們一起行進在訓練場上。

四連是一個有著光榮傳統的老連隊,戰果累累,戰史輝煌,尤那副連長劉德新講述起來,更是眉飛色舞,情緒激昂。著實讓新兵們激動不已,注目聆聽。

“我們是有種的部隊!”劉德新貴州腔很濃,開口便引來了會場上的哄堂大笑。劉德新不笑,神情仍是嚴肅,“笑啥子?我看你們是笑得早了一點!同誌們,我們團是有著光榮傳統是有種的部隊。這句話是有點不大好聽,但是這個光榮的稱呼是我們部隊的老司令員劉伯承和老政委鄧小平親自授予我們的,是第二野戰軍老首長對我們的愛稱。你們不要以為戴上了紅領章紅帽徽就是一個軍人了,告訴你們,不一定!你們還要吃苦,還要經受嚴格的軍事訓練和艱苦的部隊生活的考驗,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士兵,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軍人,才能真正地擔負起保衛祖國的光榮任務!”

會場上沒人再笑,青年們熱血沸騰,以崇敬的神情繼續聽著劉德新的演講:

“幾十年來,我們部隊跟著劉司令鄧政委經曆了艱苦的八年抗戰,打敗了日本鬼子。接著,又參加了三年解放戰爭,參加了著名的淮海大戰。隨後,又進軍大西南,挺進到雲貴川地區,多次參與剿匪戰鬥,解放了西南地區廣大的人民群眾。幾十年來,我們部隊經曆了無數次的大小戰鬥,消滅了幾百萬國民黨軍隊和殘匪,為祖國的解放和建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而現在,我們部隊又鎮守在祖國的西南邊陲,為保衛祖國的邊疆繼續奮鬥著!”

氣勢磅礴,聲音洪亮,青年們群情激動,人們似乎感受到了那戰火紛飛的年代,英雄的部隊勇敢的前輩們在戰火中衝鋒陷陣,英勇壯烈,曆經一次次的艱苦戰鬥,從中原直打到西南邊陲,為祖國的解放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如今自己成了這英雄團隊的一員,怎能不讓人感到驕傲和自豪!

“同誌們,”劉德新激動的聲音仍在繼續,“現在咱們團的團長和政委那都是老八路,是跟著劉伯承鄧小平打過日本鬼子打過淮海大戰的,還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戰鬥。咱們的張副團長也是戰鬥英雄,在四川剿匪的時候,全班的人都犧牲了,隻剩下他一個人堅守在一座石橋上,直到大部隊趕來。他是我們昆明軍區的戰鬥英雄,參加過全國的戰鬥英雄表彰大會,他就是我們四連當年的老連長!還有我們連隊的一排,當年在淮海戰場上堅守陣地,全排打得隻剩下兩個人,英雄啊!他們給我們四連帶來過許多的榮譽,我們要繼承前輩們的英雄事業,踏著他們的英雄足跡,做一個合格的革命軍人,為保衛祖國的西南邊疆貢獻自己的力量!”

英雄的連隊,光榮的戰史,連隊會議室裏那些沾滿烈士血跡被硝煙熏黑被彈片洞穿的錦旗,和平時期訓練生產當中所獲得的各種獎狀無不激**著青年們的熱血,在這樣的連隊中生活戰鬥,怎能不讓人感到光榮自豪!

四連的戰史輝煌,而四連現任的幾個軍官也讓士兵們感到自豪。四連是全團少數幾個軍事過硬的尖子連隊之一,那幾個軍官則更是全團矚目的百裏挑一的英模。許是團長本就自身高大也喜歡大個頭下屬的緣故,四連的連長田光也是大個頭。他相貌英俊,身板挺拔,雙目有神,聲如洪鍾,每每連隊集合他的口令一出,士兵們便頓感精力倍增,充滿豪壯之氣。比起連長來,那副連長劉德新也差不到哪裏去,他雖然比連長略矮寸許,但也是相貌英武,喊起口令來同是震撼人心。餘下的副指導員和幾個排長也是個個英武,軍姿挺拔,足以懾服每個士兵的心神。可不知怎麽,連隊的指導員冉福卻是另外一副形象:他中等個頭,身體幹瘦,眼睛細小,嘴大牙黃,臉上還有些許麻斑,像個幹癟的老太婆。加上個成天氣哼哼的樣子,讓人看了都打不起精神,天曉得他這副嘴臉怎麽會當連隊的第一把手政治指導員兼黨支部書記!?

英誌還沒有見到一排長,他是什麽樣子?自己到他的排裏幾天了,沒見到他的人影,聽說他集訓去了。看看連裏幾個相貌堂堂的軍事幹部,估摸著他的形象也差不到哪裏去。

一天傍晚,排裏集合點名列隊完畢的時候,隻見從牆角處轉過一個矮個子軍官來。他圓圓的臉,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目光犀利有神,不怒自威,讓人看了心中也顫。他個頭雖矮,卻壯如牤牛,甭問,也是一條好漢,讓人心中充滿敬意。

四連的光輝戰史,四連的軍官和士兵,四連火熱緊張的生活、花園般的營區等等一切都讓人充滿**,恨不能立刻就施展全身的力量,在這裏大幹一場。當士兵,當軍官,當將軍,從此指揮千軍萬馬馳騁戰場盡顯男兒英豪。毛澤東曾說過:軍隊是所大學校……那麽,英誌將在這所大學校裏學到些什麽呢?他今後在這裏的生活又該是怎樣的呢?英誌穿著肥大的軍裝,模樣也英俊挺拔,他模仿著連長的軍人姿態,開始邁起了軍人的步伐。隻是,手中那條半自動步槍卻舊了一點,木托上油漆斑落,槍管也不烏亮,真不知道這支破槍還能不能打得準?

英誌心中仍是充滿**,充滿自豪,他要為保衛祖國貢獻青春!

他們立刻投入到了緊張的軍訓中去。

來了個會吵架的家夥

走進火一樣的群體,英誌渾身充滿了**,可漸漸地,他對連隊裏的一些事情就有些看不慣,有抵觸情緒。還是在北方邊疆兵團的時候,他的身上就充滿了野性,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青年們之間有些看不慣的可吵可鬧甚至不惜武力解決。可到了部隊就有所不同,任什麽事情都要絕對服從,士兵服從軍官,新兵服從老兵,不能有一點自己的主見。這就讓人感到有些氣悶。總覺得老兵們對新兵們應該多一些幫助多一些關懷,就像一些電影裏演的連隊裏的士兵們像親兄弟那樣,可你就是體會不到。班裏的氣氛也讓人感到煩悶,從平日裏說話的口氣和冷漠的眼神中就看得出來,班長陸夫銀和幾個老兵對英誌和那兩個新兵多不感冒。

和英誌一同分進班裏的還有曾桂康和陳言培,一個昭通兵一個貴州兵,都是農村來的。農村娃兒老實聽話,可會看眼神辦事,英誌就不行,就要弄出事。

下連隊沒幾天,連隊裏似乎就有了新的風氣,各班的新兵們不分早晚隻要是訓練歸來,都爭著搶著去給老兵們打洗臉水。連隊中間的水池邊擠滿了新兵,少見老兵的影子。為此,副連長在晚點名時還大加表揚。開始,英誌也參與其中去給班裏的同誌們打水,是熱情是相互關心,英誌沒有多加考慮。可過了幾天,英誌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對頭,班裏的幾個老兵訓練回來誰也不去打水,似乎新兵給他們打水就是應該的,尤那曾桂康和陳言培甚至把洗腳水都抬到了班長的麵前!這讓英誌感到氣味不對,有獻媚的感覺。氣憤之餘,便幾天不去給老兵們打水,自顧自,裝作看不見。可沒幾天時間,他便感覺到了班長和幾個老兵的白眼。班務會上幾個人的話也就不好聽,冷言冷語,“個別人對班裏的工作不主動”“對同誌不關心”等等。對此,英誌不以為然,連長指導員都自己打水,你一個班長的架子咋就那麽大?

排裏有人注意到了英誌幾個人的表現,甚至還有了傳言,共青團的小組要發展他們幾個入團,這讓英誌心裏挺高興。

然而,英誌卻沒有發覺的是,他和班長及老兵們之間的隔閡正在加大。

班務會是連隊為各班發揚民主總結日常生活軍事訓練、討論連隊的事務、為連隊各種決定提建議等設立的小會議,由各班班長主持,三天兩頭就開一次。英誌不歡喜這樣的會議,因為這會除了討論每天的日常工作以外,還夾有個人的私念在裏麵,常常是大家不講話,總是班長一個人在那裏把著說。長事短事隨他講,點事不點人,含沙射影,矛頭卻很明了。有時候就算是發揚民主讓大家都說話了,但多數人也是向著班長,和他說著一個意思的話。

這幾天英誌的氣就不順,不給班裏的老兵們打水了,班長的白眼和老兵們的閑話也就來了。這天晚上的班務會上,老兵王啟才又先來了一炮,說英誌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每天往臉上擦胭脂照鏡子不說,訓練的時候還自以為是,不聽老兵招呼,不按老兵教導,傲氣十足。緊接著,班裏另外幾個老兵也相繼發言,又大說了一通英誌的不是,還有不發揚光榮傳統不互幫互助不團結的傾向。英誌憋氣,班長樂了。他麵露喜色,陰陽怪氣道:“新兵啦,剛來幾天,有啥子本事啦?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的,以後還咋個整?不好好向老兵學習是不行的啦,以後會拖班裏的訓練進度哇!”英誌心中有火,他可不愛聽!立刻頂上:“我抹擦臉油怎麽啦,那是為了防曬。再說啦,新兵是沒啥本事,可是我會學的嘛,我就不相信以後會比不上你們!”得,英誌這一回嘴,會場上立刻炸了窩,好家夥,還敢和班長頂嘴啦,了得!立刻,眾老兵不滿,班長瞪起了眼睛,就群起攻擊,紛紛指責英誌態度不好,不謙虛不尊重老兵。英誌對這種不讓人說話亂扣帽子的行徑本就氣惱,這會兒工夫更是毫不相讓,“班務會本就是民主生活會,怎麽隻許你們講話就不讓別人講話呢?你們講的那些現象本來就是沒有的嘛,我為什麽非得承認呢?都是胡說八道嘛!”得,一對八,這就幹起來了。越吵越凶,驚動了隔壁的排長。袁義遠來到門口解圍,沒好氣道:“別吵了,別吵了,要集合上課了,有話下次開會再說!”

班務會不歡而散。

三班氣氛緊張。

排裏集合,點完名,袁義遠冷言道:“班務會就是民主生活會,有啥子話讓大家說出來嘛,光聽一個人講話也不行嘛!立正,齊步——走!”

這話挺中聽,說誰呢?沒人敢和排長頂牛,可英誌卻覺得排長有點向著他。

下連隊個把月時間,英誌的熱情很高,可自打在班務會上和班長老兵們頂牛之後,他的名聲開始壞了起來。“三班那個城市兵,傲得很哪!”“是不落教哇!”“新兵蛋子,跳哪樣嘛,整他兩次就好啦!”“……”對這些傳言英誌不在意,別人可上心,班長老兵對他甩白眼有微詞,幾個連幹部對他也沒好臉色。他這個城市兵陷在了農村兵的群體中,感覺到好孤獨。

連隊有匯報製度,每個星期連部都要開幾次班排長會,搜集各班排裏的情況,大到軍事訓練人員思想,小到各人生活起居吃喝拉撒,無所不談。誰知道那些家夥在會上說什麽呢?不會有什麽好聽的!班長每次向指導員匯報工作後從連部出來的樣子都是春風得意的!而過幾天連隊大會上,就總是能聽到指導員不點名的批評,“個別新兵傲氣得很哪,不尊重老兵,班務會上公然吵嘴,不虛心接受別人的意見,是不團結的現象!”“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搽脂抹粉戴手表,爛習氣,把城裏邊的醜陋現象都帶到軍隊裏邊來了,不像話!告訴你們,這裏是軍隊,不是地方,給老子注意改正嘍!”

連長的話更是嚇人,“吊兒郎當地,不像個軍人的樣子。給我老實點,把我惹火了要關緊閉要紀律處分的!”

不用嚇唬了,英誌自己先倒下去了。

算算,到南方也就半年多的時間,從北方到南方從地方到部隊,還遠沒有適應高原的氣候,水土不服。在北方以麵食為主到了南方卻要天天吃大米,怎麽也不適應。地方的野性到軍隊的約束,你雖有**卻又要麵臨相繼而來的各種矛盾。連隊裏的士兵們來自四麵八方,雲南四川河北山東貴州廣西你還不知該怎樣和他們相處。在新的環境中還沒有開始施展自己的抱負人就有了壞名聲,所有這些該有多背時!

英誌在**躺了兩天了,渾身沒有氣力,水土不服,重感冒。床頭上擺著一碗麵條,幾片藥,他不想動。

新兵連的**?

我要當上尉排長

汽車衝出了山口,來到了一個山間平壩,這個壩子叫永城。

永城壩子不大,壩區裏散布著高低彎曲的梯田。周邊山不高,山上林木清秀。壩子西邊有一條南北流淌的小河,縣城就坐落在河邊的高地上。

永城縣城很小,幾條土街,幾座小樓幾家店鋪,街麵上除了行人,還有豬牛在溜達。公路在縣城邊上穿過,又向西邊的群山裏彎去。月的天,北方早已是冰天雪地,這裏卻仍是春意盎然,一片蔥綠。

汽車沒有駛進縣城,卻順著城邊彎向了城北。

在縣城的對麵,有一座很大的山坡,山坡上散落著許多淡黃色的房屋,那裏便是山地步兵團的軍營。

汽車沿著坡路緩緩駛進了軍營,路邊上站滿了敲鑼打鼓歡迎新兵的人群。三天了,人都被汽車顛得快散了架子,沒神了,可現在進了軍營,精神卻是一振。

軍營遠比永城縣城氣派,永城是一座山區小鎮,軍營卻是一座大花園。

營區內的房屋一組一組地散落在山坡的四周,或向南或向東西,每一組的房屋都排列得十分整齊,其間有用卵石鋪就的有各種花紋的小路相連。營區四周滿是高大的桉樹和栢樹,而每棟營房前卻又有一排排齊腰高的修剪得整齊的冬青樹圍繞。營區內幹淨整潔,窗明門亮,彎曲的小路上似一塵不染,更有一些南國特色的芭蕉竹叢和豔麗花朵在營區裏點綴……美啊!不是想象中的那樣,荒山野嶺板棚草屋。

軍營美,軍營氣派,新兵卻多是農村娃。

沒過幾天,新兵營教導員就操著四川話在大會上罵娘,“人一到十五六歲,尿就有味了,像你們這些大小夥子們的尿就更臊。”新兵們大笑。教導員卻沒有好臉嘴,“他奶奶的,還有臉笑嘞,你們當中的一些人就是不自覺,一天到晚到處撒。房前屋後牆角旮旯,滿營區都是你們的尿臊味道,臊臭得很哪!你以為還是在你們自家的菜地裏麵啊,隨地亂拉,那營房裏麵的廁所是幹什麽用的啊?養豬養牛的嗎?那是專門給你們拉屎撒尿用的嘛,完後還可以用來澆菜地當肥料的嘛!同誌們,當兵了,你們就是解放軍戰士了,就應該懂得點規矩就應該遵守紀律了,就應該從吃喝拉撒睡開始學起了……給我注意了,今後我再發現誰到處撒尿,我就叫衛生員把他的小雞縫起來!”在又一次的大笑聲中,教導員喊道,“散會後都給我打掃衛生去!”

新兵連熱鬧,老兵們熱情,飯菜噴香。年青人不懼生,幾天一過,就似曾相識,就有話說,語音不同,口味也怪。訓練休息的時候,大家湊到一起,話語就多:

“我們耿馬那邊產甘蔗、香蕉,甜呢!”

“我們四川那邊的紅苕稀飯好幹得很!”

“俺們山東濰坊的煤太好了,油光光的,一根火柴就能點著。騙你是小狗!”

“我是貴州仁懷的,我們那邊有個鎮子叫茅台鎮,產酒,全國都有名氣。”

“我們昭通那裏產洋芋,烤熟了吃最好了!”

“我家麗江那裏風光好,雪山景色好美。”

“你們知道北大荒嗎?那地方的土地都是平展展的,一眼望不到邊際。種地收莊稼都是用拖拉機收割機幹的,不用人!”

“比不上嘍!我家在高黎貢大山上,在老林子裏打麂子那才好耍嘞!”

“……”

新兵連還有十幾個黑麵孔的兵,像是非洲人,他們是西邊大山裏來的民族兵,傈僳族,挺有意思。他們說著聽不懂的話,愛唱愛跳,許是當上了兵高興,連隊裏每天都能聽到他們歡快的歌聲見到他們粗放的舞姿。不過,他們卻舍不得穿那雙發給他們的新膠鞋,每天出操訓練都是光著腳片子,鞋子呢提在手上,讓大家哭笑不得。排長三番五次讓他們把鞋穿上,他們卻說在山裏家中習慣了!他們的腳粗糙黑壯,像小熊掌,想得出他們常年在山林中在寨子裏來往奔跑的樣子。待過了幾天,好容易讓他們穿上鞋子了,他們卻又不洗腳,弄得宿舍裏臭氣熏天,一片怨聲。這時,排長又要教他們洗腳。待幾個星期過去,十幾個黑小夥兒才總算有了點軍人的樣子。

新兵們來自四麵八方,口音不同,在一起吹大牛時說話還勉強能聽得懂,可在私下裏和自己老鄉在一起聊天的時候,那地方土話聽起來可就費勁了。尤其那些黑小夥兒,講起土話來簡直就像在說天書!

會講漢話的黑小夥兒叫凹興華,口音很怪,“我家在緬甸那邊的大山上,聽親家說這邊的解放軍招兵,就忙著往回趕。白天不敢見人,就在晚上趕路。那天晚上下大雨,我阿爸在前麵探路,我阿媽抱著我小弟走在後邊,我走在中間,還牽著一頭豬崽。走了一晚上的路呢……當上兵真讓人高興唉!”

黑小夥兒的話讓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從國外回來的!

英誌講普通話,許多人說好聽,而更光彩的是,他還露了一次臉。

新兵生活不太緊張,主要是學習文件,講講國內外的形勢和部隊裏的一些生活常識,教導紀律,練些隊列基礎,還搞些遊樂活動,唱唱歌子。

這天,課間休息,教導員和幾個幹部拿著木槍在研討刺殺動作。他們比比劃劃,旁若無人,在那裏大談自己刺殺如何厲害。英誌一時興起,也拿起了木槍比劃了幾下。那邊教導員一見,有味兒,立馬擺出架勢,要和英誌對上幾槍。四周人群立刻圍了上來,呼聲一片。那教導員神氣活現,連呼:“來,來,上啊!”英誌無奈,隻有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和他對陣。誰料,幾個回合過去,你來我往,你推我擋,英誌動作像模像樣,居然一槍還捅在了教導員的肚子上!一時間,人群中喝好聲響成一片。教導員鬧了個大紅臉,放下木槍,問道:“小子,行啊,哪兒學的?”“我在兵團幹過幾年。”“兵團?聽說過。也難怪,那兒老兵多啊!”

英誌為此神氣了好幾天。可他也丟過臉,教導員對他也不客氣。

新兵會操,團長政委親自到場觀看,以檢閱新兵幾個月來訓練之成績。幾百名新兵在團部大操場上列隊,立正,稍息,跑步。轉了幾圈,團長忽然叫停。團長是抗戰時期的老兵,山東大漢,不怒自威。隻見他從隊列中叫出一個新兵,讓他跑了幾步。眾人一看,明白不少,那青年是個跛子。團長大怒,“娘個×的,瘸子怎麽也弄到部隊來了?弄虛作假,太不像話。陳教導員!”“到!”“娘個×的,糊弄到我們部隊來了,明天就給我退回去!”

會操不歡而散,團長大為不滿,“鬆鬆垮垮的,沒個好樣子,過兩天都給我下連隊去!”團長有了指示,團黨委立馬開會研究,新兵連提前解散,都下到連隊嚴格訓練去。不過,團長也開恩,新兵連解散之前,每人給五發子彈,讓新兵們打打真家夥,聽聽槍響,練練膽子。

新兵連臨時從各連隊借來幾十條槍,眾人匆匆練了幾天,拉拉槍栓,扣扣扳機,就上了靶場。

英誌小時候就和爸爸學過那一套,又在邊疆兵團打過幾槍,不外乎就是準星對缺口三點成一線拉槍栓扣扳機唄,不以為然,自信好槍法。上了靶場,大咧咧往地上一趴,想象著電影裏那些神槍手的樣子,抬槍就幹!幾乎是那邊射擊的口令剛下達,他這邊的幾發子彈就打完了!邊上教導員瞪起了眼睛,英誌這裏也傻了眼,一百米的距離,不遠,咋就不見靶子後麵冒煙呢?好容易等來報靶,六七八環,還有兩發子彈呢?上了天啦?英誌氣癟。下了靶場,見教導員那邊還有子彈,便想拉關係,套近乎,厚著臉皮再要幾發打打。誰料,教導員沒給好臉嘴,話也不好聽,“你小子還好意思啊,過去一發子彈是七斤小米,現在也便宜不到哪裏去,也得塊八毛錢一顆。就你這樣的,下連隊好好練練去吧,別在這裏浪費老百姓的錢糧啦!”英誌扭頭就走,那話太傷人自尊,讓人忍受不了,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不過也活該,誰讓你不自重!

新兵要下連隊,不少人都渴望分個好連隊,尤其是技術兵種,汽車連、通信兵、衛生員、特務連,爭著去。英誌心中有氣,就要到步兵連去,當兵的連槍都打不準,還叫什麽兵呢?

英誌被分到了二營四連一排三班。

英誌戴上了鮮紅的領章、鮮紅的帽徽,槍卻是舊的。他領到了一支破舊的半自動步槍,槍號是“四九四九”,讓人看了都沒勁。

發完槍的那天,三班在宿舍裏開歡迎會。貴州仁懷來的新兵陳言培很激動,他大聲地說:“我爹挨我講啦,讓我好好幹,過幾年弄個官兒當當。我要當上尉排長!”

三班出事了

“揚餘付!”

“到!”

陸夫銀沒好氣地將揚餘付喊出隊列,“去把劉英誌從宿舍裏邊給老子拉出來,讓他參加訓練!”

“是!”揚餘付甩開步子,快步向宿舍跑去。

清晨,四連的操場上,各班排正在出早操,口令聲和士兵們的腳步聲此起彼伏。三班長這一突來的喊叫,攪亂了訓練的場麵。

“怎麽回事?”站在操場邊的田貴不滿地瞪了眾人一眼,吼道,“各班排繼續操練,不要受其他事情幹擾!”說罷,他向身邊的冉福瞟了一眼。

冉福撇撇嘴,同樣不滿地回敬了田貴一眼,然後,朝三班的隊列走去。

“三班長,咋個回事,有啥子事情不能在班裏解決非要在操場上大呼小叫的?”冉福也對陸夫銀影響訓練的行為大為不滿。

那陸夫銀見指導員走過來,更是有意提高聲音,沒好氣地說:“哼,都是你們招來的那個孬兵,偷奸耍滑怕苦怕累,裝病不起床,兩天早上沒出操啦,把我們班的臉麵都丟淨啦!”

隨即,三班的隊列裏響起一片附和聲:

“就是,三班啥時候出過這號兵?”

“城裏的娃兒吃不了苦喲!”

“躺在**多安逸,參加訓練幹啥子?”

“床頭櫃裏邊塞的都是饅頭,幾天不起床也夠吃了。”

“這些新兵蛋子,花樣多得很!”

“閉嘴!”冉福喝道,“三班長,劉英誌的事情回班務會上去解決,現在不要影響其他班排的訓練。”

“是”陸夫銀要的就是這種支持。他頓時氣足,“三班的,立正,向右看——齊!”

宿舍就在操場邊上。

揚餘付快步走進宿舍,來到英誌床前,望著昏睡中的英誌,卻沒了喊叫的勇氣。他輕輕地拍拍英誌,小聲道:“劉英誌,班長喊你起床,去參加訓練。”

“我……”英誌從昏睡中醒來,喃喃道,“我身上疼得厲害,實在起不來。請,請你轉告班長,我想再休息一天。”說罷,英誌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揚餘付猶豫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走了出去。

“報告班長,劉英誌說他起不來,還想再……”

陸夫銀憤憤地打斷他的話,說,“我就不信治不了這個孬兵。湯富,你來指揮隊伍繼續操練!”

“是!”湯富出列。

陸夫銀衝向宿舍。

陸夫銀氣衝衝地來到英誌床前,二話沒說,一把就將他的被子掀開,扔到了一邊去。接著,他揪著英誌的衣領,竟將他拎了起來!“給老子滾起來,參加訓練去!”

英誌已然無力掙紮,“班長,我真的病了,起不來床……”

“狗屁!你怕苦怕累裝病不出操,丟我們班的臉麵,今天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你!”

“你媽的真沒人味兒……”

“你還罵人?能罵人就能出操。起來!”

英誌此時渾身無力,麵對如此強橫,也已憤怒至極,“你小子不是個人,等我病好了,老子饒不了你!”

三班宿舍裏這一吵鬧,外麵操場上頓時一片混亂,議論紛紛。冉福和袁義遠立刻向宿舍奔去。進了門,見陸夫銀和英誌仍在對仗:

“三班沒你這樣的孬兵,怕苦裝病,給我們丟臉,滾起來!”

“他媽的,等老子病好了,拿刺刀捅了你!”

見此情形,冉福和袁義遠忙將陸夫銀勸開了去,

“三班長,有話好好說,不要太激動。”

“有啥子意見班務會上去解決,罵啥子人哪?都住嘴啦!”

陸夫銀自覺無顏,甩手出門,“這種孬兵我管不了啦,你們連裏看著辦吧!”

英誌又無力地倒在了**。由於過分氣惱和委屈,他哭了起來,雙手開始抽搐。他喃喃罵著:“他媽的不是人,你,你等著……”

袁義遠見狀,立即喊來了衛生員王征明。

“這個娃兒真的是病了,”王征明道,“要打針了。”

三班出事了。

中午,連裏的人們都吃飯去了,這時,英誌掙紮著爬了起來,走到操場南邊的馬號,一頭紮在幹草堆上,再也不願起來。

他再也忍受不住心酸,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英誌太過浪漫,他想象中的軍人就像電影裏宣傳的那樣,年輕的人兒身穿草綠色軍裝,佩戴著紅色的領章帽徽,一個個手握鋼槍,英姿勃勃,在祖國的邊防線上站崗巡邏。而一旦發生戰爭,戰火紛飛中他們又會像電影裏的士兵們那樣衝鋒陷陣,與敵人廝殺,光榮無比,充滿了英雄豪氣。

英誌豪氣太壯,他想象著軍隊就像毛主席所說的那樣是所大學校,青年人從四麵八方來到這裏,在這裏學工學農學文化,軍營中充滿團結友愛、互幫互助之祥和氣氛。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當兵也是一種生活。人們從四麵八方匯集到這裏,經受著一種特殊的約束和訓練,他們中間也會產生各種矛盾,社會上的各種現象也會在這裏有所反映和體現,理想與現實畢竟是還有差距。當豪氣**與現實發生碰撞時,你麵對的便是嚴肅的生活。

爸爸當年是一個英武的大尉軍官,英誌打小就幻想著長大後能像爸爸那樣,成為一名軍人當上軍官,指揮千軍萬馬衝鋒陷陣。可如今,當他終於也成為軍人的時候,卻躺在這幹草垛上,再也激動不起來了。

軍隊不是家,不能任你隨心隨意,在這個有鐵的紀律的特殊的團體裏,你將受到嚴格的約束和付出堅忍的承受。

英誌對這種生活還遠沒有適應,他還沒有朋友沒有戰友,麵對眾多陌生的麵孔,在遭受不解的屈辱之後,他還無法將自己的困苦向他人訴說。他為此傷感到極點,他需要幫助,需要安慰,需要同情。他還能在這裏呆下去嗎?

軍隊怎麽會是這個樣子?簡單,粗暴,不解人心,這實在是與他的想象、人們的傳說、社會上的宣傳相差得太遠太遠。英誌不解,英誌傷心,他多麽懷念在兵團時和朋友們在一起時的歡快生活……英誌無力地躺在幹草堆上,傷心地哭泣著。

不知什麽時候,悄悄走來了幾個人,曾桂康、陳言培和炮班的李民。他們吃完飯沒有休息到馬號這邊來玩兒,尋著哭聲找來的。隔了一會兒,同班的四川老兵王啟才也走來了。幾個人說些勸慰的話,可英誌就是不聽!他緊閉著雙眼,就是傷心,就是哭泣。他孤獨,他氣憤,他思念過去的朋友,想念父母,還有遠在北方的那個姑娘。此時此刻,他們如果能在這裏,他們一定會安慰他鼓勵他,一定會幫助他解除困境的。

朦朧中,英誌又覺得麵前走來一個人。甭問,從他那特有的哼聲中,就知道是指導員來了。此時,英誌誰也不願見,他傷心已極,長時間哭泣,手開始抽搐了。媽媽的,他手下的班長都是那麽粗野,他當連幹部的又能說出些什麽好聽的來!

果然,冉福哼了一聲,不屑一睬地向地上唾了一口,道:“有啥子大不了的,哭成那個樣子。我當了十幾年的兵,還從未見過你這樣的日膿包嘞。起來,有話站起來說!”

英誌聽他說話就來氣,“你了解情況嗎?動不動就會訓人,我病得一天都沒吃飯了,他還要拉我起來參加訓練,真他媽的沒人味兒!這是軍閥習氣!哼,說得好聽,軍隊是個大學校,是溫暖的大家庭,互幫互助,哼,一點兒階級感情都沒有!”

王啟才輕聲道:“和指導員不能這樣子說話。”

“我才不管他是誰呢,他陸夫銀這樣做就是不對,就是軍閥作風,他指導員不管就是放任這種習氣發展!”

“放屁!”冉福聽罷,也是大怒,“你才當兵幾天,你知道些什麽?受了點兒委屈就了不得了,以後該咋個辦?以後的苦日子還多著嘞!你以為軍隊是你的家呀,說不得罵不得,動不動還要耍耍脾氣,給哪個看,不像話!有哪樣問題就講出來嘛,哭哭啼啼的能解決問題嗎?動不動就哭就叫的,一點男子漢的樣子也沒有。我看哪,你以後也不會當出個啥子好兵來!”

英誌悲憤之中,聽到這話,不知怎麽,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豪氣!他猛地掙紮著坐了起來,憤然道:“指導員,你聽著,你不解決問題也就算了,但是你不能瞧不起人。這次的氣算我受了,咱們今後走著瞧,我劉英誌要是幹不出個樣子來,我就不是人養的!”

冉福聽到這話,愕然一愣,想說什麽卻又沒有說出來。他氣惱地看了英誌一眼,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他又回轉身來,道:“你的問題以後再說。王啟才,你去食堂給他弄點病號飯來,先吃飯。哼!”

冉福沒好氣地又哼了一聲,走了。

英誌心中忽然湧上來一股熱流,更湧上來一股勇氣,他一把擦幹眼淚,衝著冉福的背影喊道:“指導員,我不要你關心,咱們以後走著瞧!”

一張大字報

幾天來,英誌氣就不平,想全國運動那樣如火如荼,轟轟烈烈,怎麽在這軍隊裏就這麽死氣沉沉,甭說什麽批鬥會,連一張大字報也沒有。還軍閥習氣嚴重,欺負新兵,沒有一點團結互助的風氣。他越想越氣,忽然做出了一個驚天舉動:為了緊跟全國形勢發展,也為了揭發連隊裏存在的不良習氣,他居然給團黨委寫了一張大字報!

大字報的內容有點嚇人,說團黨委不緊跟黨中央的戰略部署,不積極參與的運動,團裏政治鬥爭與階級鬥爭的氣氛不濃,團黨委應該端正革命態度積極參與全國的運動,狠抓軍隊內部的走資派,消除不良習氣,增強團結,進一步掀起運動的**……雲雲。上掛下聯,把團黨委批了個透。口氣之大,令人咂舌,堂堂野戰軍的團長竟然沒放在眼裏!末了,英誌還約了趙旭才、高玉平幾個人敲鑼打鼓熱熱鬧鬧地將大字報送到了團長和政委的辦公室門前。

轟動,好多人跑到團部看熱鬧。

驚動,團長和政委停止了辦公,走出門來。

團長杜樹義,山東人,大個長臉,嚴肅至極,終日不見個笑臉。他見此情形,大為惱怒,開口就罵:“他娘個×,中央軍委三番五次下令,軍以下單位不搞運動,你們他娘的裝什麽糊塗哇?趕什麽時髦?不好好當兵扛槍杆子保衛國家,成天竟想歪點子搞邪門,不像話!我們是戰鬥單位,是要時時準備打仗的,不是那種吃飽了飯沒事幹的成天耍筆杆子的機關。誰出的餿點子?給老子抬回去,我團長不看這東西!”

政委趙光銀是個白發老頭,他不罵人。他擺擺手,道:“先送到小禮堂去吧,誰愛看就到那裏邊看去吧。運動中嘛,總有人要表現要出風頭的嘛!”

一陣忙亂,警衛將那張大字報摘下,送到了團部對麵的小禮堂去。

送大字報的英誌幾個人討了個沒趣,灰溜溜地走了。

團長大氣未消,“通訊員,打電話叫二營長和教導員跑步到我這裏來,我非得查出來是哪個孬兵搞的這種鬼名堂!娘個×,弄得軍隊不像軍隊地方不像地方,你以為是在你自己的家呀,想造反就造反啦?這裏是軍隊,老子是團長,少他娘的在老子這裏鬧事件!”他越說越氣,又扭頭喊道,“王參謀,告訴政治處,給老子記住這件事,退伍的時候讓他滾蛋,回家造他自己娘的反去吧!”團長不解恨,還在嘮叨,“這號人打什麽仗,鬧大了看我不斃了他!”

四連召開緊急黨支部會議,田光沒好氣:“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哪裏來的這麽個孬兵,壞我們連的名聲!城市兵就沒一個像樣的,一天吵架鬧事爛習氣,球本事沒得還傲得很,說不得管不得,還寫大字報告到團部去。要批評要處分,要嚴明連隊紀律。年底給我滾他媽的蛋,退伍回家鬧去吧!”

冉福冷冷地道:“你激動哪樣嘛……團裏的事情我去找政委說。人嘛,還是留下來,等他病好了看看再說吧。”

那個吊兒郎當的新兵蛋子

班裏的老兵青得順這幾天話可多,他沒事就操著四川話嘮叨:“新兵蛋子,新兵蛋子,那個吊兒郎當的新兵蛋子。”

青得順矮個子,長臉,嘴巴大,他像班長陸夫銀一樣,總是在新兵麵前擺出一副嚴肅的麵孔。他不喜玩笑,會抽煙,話醜不說還會罵人,動不動就來上幾句“新兵蛋子,懂個啥子?”的醜話。來到連隊後,老兵們對新兵們的稱呼可不敢恭維,叫“新兵娃兒”,那還是好聽的,唯青得順這“新兵蛋子”的叫法卻讓人難以忍受。像他這樣喊的還有王啟才,那小子的話更醜,動不動還要加上幾句,“狗日的,新兵崽子,給老子注意點,球本事沒得,跳哪樣嘛!”乖乖,厲害!

老兵嚴厲,可奇怪的是連裏的班排長們竟對此不加製止,就像是司空見慣天理一般!

新兵初來乍到的,不明道理也沒啥資曆,老兵們說啥就忍一忍吧?可英誌就不願聽!啊,毛主席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當兵扛槍保衛祖國,新兵初來乍到不懂生活規矩,可你幾個老哥也不能這樣盛氣淩人哪?真讓人憋氣,不能容忍!

於是就有了吵鬧,有了矛盾。

初到連隊,樣樣新鮮,熱情也高,也就勤快,三班的三個新兵這就攀比。每天訓練結束或早晚休息,總之是一有時間就積極主動地幫班裏的老兵和戰友們打洗臉水,或是掃宿舍和門前院壩的衛生,忙裏忙外,沒個閑時候。可過了些天,英誌就發覺了些異樣,那兩個小子隻給正副班長和幾個老兵打水,有時候還特意把洗臉水抬到班長的麵前,那班長就很是得意。而英誌和另外幾個半老不新的兵就晾在一邊,像是看不到一樣。打掃衛生時兩個人也是班長在時才動手,班長不在時就偷閑。見到這些情形,英誌就不大高興,就認為他倆是在做表麵工作,是在討班長和老兵的歡心,熱情這就大減。為此再不主動給班裏的人打水,不主動打掃室內外衛生,並且對那兩個新兵不屑一顧。

這就麻煩。

連續幾天,班務會上就有了陰陽怪氣,陸夫銀和王啟才、青得順幾個老兵就你一言我一語的,目標也就明確,“訓練不刻苦。”“不積極參與班裏的活動。”“自私……懶……有傲氣”“曾桂康、陳言培表現得好啊!”“個別同誌要注意嘍,不要拉班裏的後腿。”天,讓人忍受不了!而青得順更是火上澆油,“新兵蛋子,跳啥子跳嘛,啥子本事也沒得,整天耍哪樣子威風嘛!”

班務會不歡而散。

新兵敢在班務會上和老兵罵架,這還了得,全連第一例,影響極壞!當晚,陸夫銀就向指導員做了匯報。

第二天,早操完畢,田光開口就批,“個別新入伍的同誌不要自以為在社會上闖**了幾年,就了不起了,吵吵鬧鬧的像個什麽樣子嘛!給我注意嘍,這裏是革命軍隊,不是你家,動不動就耍小脾氣,給誰看哪?從今天起,各班排必須注意新兵的教育工作,搞好新兵老兵之間的團結,杜絕吵鬧等不團結的現象再次發生。解散!”

架吵完了,連長也批了,雖說沒有公開點名,但指向也很明了。青得順和王啟才仍時不時地將“新兵蛋子”掛在嘴邊,可在英誌麵前再也不敢言語。

一班的趙旭才悄悄地告訴英誌:連隊團組織曾準備把他樹為典型,作為培養對象,在新兵中第一批發展入團的,現在這樣一鬧,影響極壞,發展的事情就停止了。許多人還都說你這個新兵真討厭!

入團的事情也吹了,得,那些讓人進步的好事全完!

剃個光頭,弄出個笑話

午休,英誌向工作班走去。

下連隊好長時間了,發生了那麽多的事……總算病愈,心情也好了起來。馬瘦毛長,頭發都有寸許,該收拾收拾了。找到理發員王明莊,喊了聲“王老兵”,請他幫忙理發。

“長點兒,短點兒?”

“亮蛋!”就想散散心中的悶氣。

“光頭?好嘞!”王明莊爽快,二話沒說,開理。

頭剛剃完,旁邊連部的門開了,一夥人從裏麵出來,邊議論紛紛。午休期間,指導員召集團支部開會,這時散會。

突然間,指導員和趙旭才幾個人圍住了正在剃頭的英誌,他們目光驚詫,表情怪異,望著英誌的光頭,個個瞪圓了眼睛!

連隊裏嚴令士兵不許留長發,但剃光頭的也沒有幾個。這也稀奇?允許的嘛!

趙旭才想笑卻沒有笑出來,急忙開溜。冉福望著英誌,氣惱地哼了一聲,也走開了去。另外幾個嘀咕幾句,也散了。

英誌莫名其妙,大是不解。

晚飯後,自由活動。趙旭才把英誌拉到一邊,忽然大笑起來!

英誌奇怪,“哥們兒,笑啥?”

“你知道今天中午大家圍著你看什麽嗎?”

“不就剃了個亮蛋嗎?”

“你知道個屁!告訴你吧,你剃頭時,我們就在邊上的屋子裏開會,還就是專門討論你的問題!老冉點名批評你,什麽小資產階級思想吊兒郎當留長發嘍,什麽和老兵吵架鬧不團結嘍,什麽傲氣十足不虛心接受別人意見嘍,總之就是孬兵一個還影響極壞。並要你們班長好好批評教育你,還說要找人就是按著也要把你的長頭發像割草一樣地割掉。那老冉把你恨得咬牙切齒,沒一句好聽的。可誰知一散會,就見你在門口剃頭。你說你在哪兒剃不好?還偏偏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剛開完會時剃,就像是要特意氣他似的,而且還是個光頭!他們在屋子裏麵商量著如何處理你,而你小子卻在外麵出洋相堵他們的嘴,你說他看了能不氣嗎?不光他氣,我們站在一邊也氣,想笑還不敢笑。那情形真是巧啊,妙哇,真氣死個人哪,哈哈!”

開心!

英誌病好後,像是脫了一層皮,人很幹瘦,但精力卻很是充沛。他目露精光,像一隻猛狼,隨時準備與人爭鬥。老兵對他有看法,不理他。英誌也對他們充滿敵意。總之,三班就像是沒有這個人似的。

冉福指示陸夫銀,“那個兵給我抓緊點,放鬆不得!”

咱們兩個談談吧?

這天中午,冉福把英誌找了去,“你這個同誌個性太強了點兒,咱們兩個談談吧?”

冉福要給這個新兵重塑形象。一顆老鼠屎攪壞一鍋湯,他不願意自己手下的兵落後,鬧不團結,從而影響連隊的建設,破壞連隊的聲譽。

英誌疑惑地望望他,勉強點了頭。談什麽,誰願意和你談?你包庇老兵,縱容他們的壞習氣,對新兵不關心愛護,你還好意思跟我談話!英誌怨氣十足,坐在他對麵,一句話也不說。

冉福卻滿臉笑容,那笑臉可真是難看!他先問了英誌的一些家庭情況,便轉上了正題:“望著你也是個聰明人,咋個就辦些糊塗事呢?這個連隊裏就你正確,就你是好人,別人就都是吃幹飯的?哪個不是為連隊著想嘛!你看你那天那個樣子,又哭又鬧一個婆娘似的,有哪樣意思嘛,讓大家都瞧不起。有事說事嗎,班長不好的話找排長找我呀?一樣也不說光在那裏哭鬧影響多不好哇?這一小點事情都想不通,以後咋個辦?還想著當班長排長,自己都管不好還能管哪個?一個人活著讓大家瞧不起,那沒得意思。我看過你的檔案,你還是想爭取入團入黨的嘛,還是要求進步的嘛,這樣就不能放縱自己要努力的啊?當好兵還是當孬兵自己是要想清楚的喲?在部隊好好幹個幾年,入團入黨,以後退伍回家到哪裏工作都有人要。幹不好一年就回家,對不起家人,大家瞧不起,哪個單位願意要你?工作都不好找!所以要努力,要在部隊好好幹才是啊?這些道理不再多說,你比我曉得。再一個問題就是團結問題。你父母親都是軍人,又是幹部,我想他們對你的教育也是不少的,你也要發揚他們的光榮傳統。部隊是個大家庭,士兵們都來自四麵八方,各人的性格脾氣也就不盡相同。但是,不論你來自哪裏,所有的人一定要服從一個統一的目標,那就是萬眾一心,保衛祖國。所以,這個大目標裏就包含著團結的問題。試想,假如人人都懷有二心,心不往一塊想,力不往一處使,各幹各的,那萬一敵人打來了該怎麽辦?隻有被人家打敗的份了。所以部隊裏的團結就是一個重要的問題。部隊是個大家庭,連隊裏的士兵們也都像親兄弟,你不能把自己孤立起來,一天到晚吵來吵去,哪個不討厭你?一個戰友一個朋友都沒得,以後在工作上生活上有了問題,哪個會幫助你?孤家寡人,早晚會被大家拋棄。當然,我們黨支部是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的,我們要團結每一個革命同誌,包括犯了錯誤的同誌,使他回到黨的隊伍中來,共同為保衛祖國貢獻力量。你初來乍到,有些情況有很多人還不熟悉,這些要慢慢來。但是來到這個連隊了,就要從做一個好兵開始。這裏邊你也要注意一個問題,咱們連裏邊多數都是農村娃兒,沒有多少文化。你不要認為自己來自大城市,又有點文化,就了不得了,就瞧不起他們了。你要想辦法改掉自己的壞毛病,和他們打成一片,融入到這個集體之中,這樣才能幹好自己的工作,成為一個優秀的士兵,為連隊作出貢獻。你說,我說的這些有點道理沒得?”

英誌渾身輕鬆起來。他不自主地站起身來,給冉福敬了個軍禮,“指導員,我明白了。”

冉福笑道:“既然明白了,那就回去好好幹,別讓大家失望。”

從冉福那裏出來,英誌覺得心中充滿了一種溫暖,升起了一股豪氣,激起了一種鬥誌。他沒想到冉福那難看的麵孔後麵還有那麽一種親切,這讓他感覺到冉福是一個可尊敬可信賴的人。英誌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決心要以自己的行動重新在連隊裏站立起來,以一種新的形象展現在人們麵前。

他劉英誌也是有種的人!

沒有選擇

“我們連隊今年補充來了五十二名新戰士,他們的到來,給我們革命隊伍增添了新生力量,給我們這個大家庭帶來了新的快樂。但是,由於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身體狀況不同,語言和文化程度不同,個人脾氣和思想狀況不同,也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為了使他們在短期內成為一名合格的士兵成為堅強的革命軍人,為保衛祖國和人民貢獻自己的力量,我們連隊黨支部研究決定:在全連範圍內掀起一個軍事訓練的**。為此,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要吃大苦流大汗,掉幾斤肉脫幾層皮,磨破幾身軍衣,苦練加巧練,早日練就一身過硬的軍事技術,成為一名合格的鋼鐵戰士!”

英誌小時候常玩打仗的遊戲,喜歡當大官當將軍當司令,就沒想過當士兵。打仗的遊戲,童年的夢,熱鬧。待長大了當上了真正的軍人的時候,才知道兒時的遊戲是多麽的天真。

“有的人自以為來自大城市,見過大市麵社會經驗豐富,自以為很了不得,但在我看來就不怎麽地。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不會穿衣戴帽不會走路,沒個人的樣子,跩些什麽嘛!從明天起,就給我先從穿衣戴帽齊步正步開始學起,先練出一個人的樣子來。同誌們有信心沒得?”

“有!”豪氣震天。

這是冉福在全連軍訓動員大會上做的報告。來到步兵連隊,就沒有別的選擇。

山地步兵團二營四連一排三班,新兵劉英誌,拚啦!

有人看上了英誌

副指導員田文興是個麵善的人,看樣子有點文化,待人也和氣,可就是愛嘮叨。下連隊沒多久,他就把英誌找去談話,問他會不會唱歌跳舞,會不會寫文章,嘮叨著讓他參加連裏的文藝宣傳隊。田文興主管連隊的文化宣傳方麵的工作,每天就忙乎些什麽政治宣傳呀,文藝節目排練呀,參加什麽團裏的演出哇,還總想著要拿個什麽獎回來,鬧得全連不少人都想著往他那兒跑。唱歌跳舞炫耀自己有名聲,還可以借排練節目不參加軍訓小休息,好事。可英誌自參加工作以來最討厭的就是文藝宣傳隊那些事了,蹦蹦跳跳的,倒是好看了,可那不是正經事兒呀!當兵時間不長,每天的軍事訓練就夠忙亂的了,一身臭汗,累得賊死,誰還有心思去想那些?英誌借口說考慮幾天,推了。

晚飯後,連隊裏自由活動。戰士們有的打球,有的在侍弄菜地,有的在洗衣寫家信,有的在散步聊大天,還有扯脖子唱歌的,一派祥和景象。英誌和曾桂康、陳言培在球場邊練單杠。那器械古怪,兩根柱支一根杆,老兵們在上邊翻來倒去姿態挺美,新兵們跳上去抓住橫杆就不會動。老兵笑新兵們就得練,手掌上磨破了皮用手絹裹著咬著牙也要上!單兵技術上不去給班裏丟臉不說,大家也瞧不起。

休息時光,英誌望著連隊的熱鬧景象,心中不免也是激**,也覺得自己應該為連隊做點事情,融入到這個火熱的集體中去。英誌念了幾年書,初中,這在農村娃眾多的連隊裏就有些了不起,他會寫大字編牆報弄點小文章,就報名參加牆報組吧。英誌不想給田文興留下壞印象。

田文興當然高興,牆報組有了新成員,文藝組那邊也有幾個愛唱愛跳的佤族新兵加入,這連隊的文化宣傳工作就又有了起色。

英誌熱情雖高,工作起來卻也很煩。“文革”期間,局勢變化也多,今天這樣,明天那樣,批判這個打倒那個,從中央到地方,從孔老二到林彪集團,直到一些軍師級幹部,你知道他們都幹了些什麽?批判文章都跟不上形勢,都來不及寫!隻有寫大標語。副指導員讓寫什麽就寫什麽,沒人願意看,也沒人看得懂。倒是寫連隊內容的牆報大家挺願意看,如表揚某某啦,說說某某做好事的經過啦,某某鬧了笑話受到批評啦,軍事訓練哪個班成績突出、哪個人受到表揚及一些要注意的事項啦等等,事情挺多,內容豐富。有時候你在前邊寫,大家就在後邊看,還邊指指點點、品頭論足、評點文章,英誌臉雖紅卻也頗感光榮。

不過,英誌想得最多的還是他的軍事技術,他的肚子裏還憋著那股氣呢!他是一名軍人,一個攻山頭的士兵,他要刻苦訓練,練就一身真正的本事,他不能被人瞧不起,他一定要趕上並超過了他們去!本來就是個孬兵了,再成為一個日膿包就更讓人瞧不起了,他要爭回這口氣,重新在連隊裏站立起來!

牆報員也是他的一個新形象,當他在寫牆報時並聽到有人在背後喝好的時候,心中就充滿了自信。當然,寫牆報的工作有時候也可讓人喘口氣,尤其在訓練緊張和心情不好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