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果時光可以雕刻

初年賴在蔚瀾酒店的房間裏,她極少喝酒,不像蔚瀾有借酒消愁的習慣。但夜深人靜的時候見到蔚瀾獨自一人盤腿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喝酒,難免覺得心酸彷徨。

她靜靜在蔚瀾身邊坐下,漆黑的夜空,零星幾顆星星,從這裏看去,整個城市幾乎盡收眼底。多年來,她已經沒有俯瞰整個城市的習慣,依稀記得少年時,總是拉著喬慕笙跑到學校頂樓興奮得看這個城市的變化,那時還有厲言,他們三個總是形影不離,她喜歡著喬慕笙,而厲言喜歡著她。喬慕笙不知道她的喜歡,她也同樣不知道厲言的喜歡。後來想來,那時候的他們多悲哀。

這個城市的風景來回變幻,熟悉到近乎陌生的天空,泊油路的街道,早已與她記憶裏的樣子無法重合在一起,似乎一切都在變,隻有她一個人駐足不前,望著前方的道路日漸迷茫。

初年轉頭,盯著蔚瀾手中隻剩小半瓶的洋酒瓶,忽然來了興致,她問蔚瀾:“酒真的能夠消愁嗎?能讓難過的人變得不再難過?能讓那些悲傷不再悲傷,痛苦不再痛苦?”

蔚瀾噗哧一聲笑出來,狠狠拍了拍初年的臉頰,初年有時就是這樣孩子氣,可愛的讓人哭笑不得。哪裏有這麽好的東西,如果有,那也不該是叫酒,應該就仙藥。

蔚瀾聳了聳肩道:“反正我覺得沒那麽神,至少我的痛苦還是痛苦,悲傷還是悲傷,並沒有因為多喝一口酒而減少半分。”

其實誰都清楚這道理,那些總在深夜買醉,借酒消愁的人,不過是不想認清這些事實罷了。事實有時候傷人傷己,到最後麵目全非的現實,總是將人心傷的千瘡百孔支離破碎。那些你以為的美好,到最後發現不過是自己製造出來的幻想,美好到蒼茫。

初年把酒往嘴巴裏灌,不要命的灌法,沒一會兒小半瓶酒已經全數到了她的肚子裏。她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臉上發熱腦袋發昏,但思維理智又仍是清醒的。黑暗中,她看到蔚瀾支著腦袋若有所思的望著自己,那雙忽明忽滅的眼睛裏帶著看透的星火,刺的她不敢去看蔚瀾的眼睛,隻得心虛的別過視線假裝沒有發現。

一旦被人看清她心裏的想法,她就會變得無所遁形。她太害怕別人在她難過的時候安慰她了,那會讓她更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蔚瀾在黑暗裏的聲音顯得寧靜平和,一點也不若平日裏表現出來的霸氣,其實她也是個心思細膩異常溫柔的女子,隻是在日複一日對自己的鐵石心腸當中,漸漸學會了隱藏曾經最真實的那個自己。初年很想知道那個把蔚瀾變成現在這樣的男孩子究竟是怎樣一個男孩子,可惜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那個男孩子,在她們活著的時候永遠無法觸及到的地方。

“感覺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心髒悶悶得難受,頭痛的像是隨時都會爆炸一般?”蔚瀾的眼裏閃著隱隱的興奮,初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總之,蔚瀾的眼睛在發光。她微微的點點頭,臉上的熱度愈演愈烈,喉嚨著火似的難受。洋酒的後勁很足,這種酒,通常都是用來慢慢品嚐的,沒有人會像她那樣當白開水似的喝。

這就是後果。

蔚瀾拍拍初年的肩膀,表情裏帶著幸災樂禍的同情:“酒這玩意兒,就跟煙一樣,它們隻能把煩惱驅逐到離心髒最近的位置,在你以為遺忘了的時候,狠狠的紮你一針,痛的你撕心裂肺。它不能消愁,隻會讓你越記越深。”

很多時候的蔚瀾就是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無可救藥的白癡,明知喝死了去也無法改變現世,仍是整日整日隻能靠著酒精麻痹自己。因為如果不這樣,她甚至連入睡都成問題。日複一日,曾經的愛情成了如今困住她的枷鎖。逃不開躲不掉。

初年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空氣漸漸變得渾濁,腦海裏如電影回放一般清晰的記載著他們的過去。那些年少時的荒唐感情,年少無知,歲月靜好,十七歲的年紀,不懂愛,卻以為愛上一個男孩子,便是一生。那些年裏,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擁有如此強烈的占有欲,想要的,隻不過是能夠陪伴在他身邊,看他笑,看他肆意張揚,揮霍青春,甚至連他做了什麽壞事,都能拍手為他叫好。青春是件多美麗的東西,它讓人一生肆無忌憚的愛一個人,那種愛,是長大成年後的他們再也不會有的感情。

人的一生隻能有這麽一次,愛的奮不顧身。初年給了喬慕笙,蔚瀾給了那個將她變成世上最寂寞的女子的人。

宿醉。自然是睡到日曬三竿。奇怪的是蔚瀾並不在身邊。

初年揉揉發酸的眼睛,一邊感歎洋酒的威力果真巨大無窮,想想那麽大一瓶的洋酒,她拿到手時才隻有最後的四分之一,另外一部分全被蔚瀾喝進了肚子裏,蔚瀾不會醉的嗎?也許,醉了未必比清醒時幸福,對有些人來說,喝醉,才是最殘忍的一件事。

想念卻永遠見不到的人,隻有在醉酒後才能在自己心裏製造出幻覺來,那個影子,隻存在於夢中,再也回不到現實。這才是最殘酷的事情。

初年的太陽穴隱隱發脹,閉眼,開始擔心起蔚瀾來。蔚瀾昨夜也喝了不少酒,這個時候卻沒了人影,而她竟然一點也沒有發覺她已經不見了,甚至連她是什麽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床頭放著杯蜂蜜水,已經冷卻了,想來蔚瀾已經離開了有段時間。

初年怎麽也沒想到,酒店走廊的轉角處,竟會傳來蔚瀾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與人發生了爭執。她心裏一縮,知道偷窺別人的隱私是可恥的,但還是忍不住躲在邊上,聽那邊隱隱傳來的爭吵聲。

確切來說,並不算是爭吵。因為在初年聽來,蔚瀾的聲音慢條斯理,顯然她並未把對方放在眼裏。倒是對方,聽上去有些癲狂急躁。

蔚瀾就是這樣,永遠的寵辱不驚,表麵淡然,絕不會給別人任何一絲看透自己的破綻。

那個人的聲音,初年分辨了很久才聽出來是喬慕菲。她腦子裏忽然閃出電視劇裏那些可笑的情節畫麵來。談判?要求蔚瀾離開厲言?這太可笑不是嗎?

誰又能左右誰的人生?或許正是因為喬慕菲這種高傲的不可一世的性格,才注定把厲言越來越遠的推離自己的身邊。大小姐的脾氣,若不是真正愛你的那個男人,哪個男人又能受得了?

麵前忽然被一片陰影籠罩,初年本能的抬頭,卻見到厲言緊蹙的眉心。他看了看她,視線順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初年頓時覺得尷尬,厲言也不和她打招呼,邁開步子就朝那邊走,初年幾乎立刻抓住他,衝他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男主角出現,這個戲還怎麽唱下去?

——“所以蔚小姐,你是不打算離開厲言了,對嗎?”

——“即便離開,也不是由你說了算,連厲言都不能左右我的決定,我想留便留,想走便走,除非我自己不樂意,否則沒人能決定我要走的方向。”蔚瀾回答的雲淡風輕,是她一貫的風格,是的,的確沒人能左右她。

——“搶別人的未婚夫,離間別人的感情,原來蔚小姐覺得這真是一件光彩的事。那麽我也不介意以我的方式來爭取我的未婚夫,希望蔚小姐日後不要後悔今日逞的口舌之快。”

喬慕菲,不知道是不是被寵慣了的原因,連口氣聽上去都那麽讓人不舒服,連初年都覺得反感,更何況蔚瀾。

蔚瀾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越是要挾威脅她,她越是不放手。喬慕菲顯然用錯了方式,這樣隻會讓厲言離蔚瀾越來越近,離她越來越遠。

三個人麵麵相覷,空氣裏的分子似乎瞬間凝結。初年像是個被人當場抓獲的小偷一般,臉紅的尷尬不已,反觀厲言,麵色平和,倒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蔚瀾淡淡掃了他們一眼,拉住正欲離開的初年往房間裏走,完全漠視厲言的存在。

“蔚瀾,我們需要談一談。”厲言喊住她,但沒能阻止蔚瀾的腳步。

初年想說她可以一個人出去,但被蔚瀾嚴厲的眼神唬的一聲不敢出,她知道蔚瀾在生氣。生誰的氣?或許連蔚瀾自己都沒有答案。

“需要談的是你和你的前未婚妻,而不是我。”蔚瀾從始至終未曾回頭。

砰的一聲,房門發出巨大的震響,把他們隔絕在兩個世界。蔚瀾的臉色在關上門的那一刻終於止不住的發白,嘴唇已經被她自己咬出絲絲血絲來,微闔著眼,將所有的情緒隱藏於未知的目光背後。

這樣的逞能,這樣的兀自堅強。

這天是這個月月末,初年心事重重,不止一次翻看手機裏的日曆。每個月的最後幾天,都是喬慕笙固定的理療日,依稀還記得,上次陪他去醫院時,她還承諾他以後的每一次都會陪在他身邊,沒想到世事無常,承諾過後的第一次都未能實現。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現實無奈?她的腳步沒能被她的思想控製,一個人漫無目的的遊**在人來攘往的街頭,心頭空成一塊巨大的陰影,總覺得無論有多少快樂都無法填滿,那些失去了的,要怎麽再找回?她丟失了的喬慕笙,要如何才能回到身邊?

直到反應過來時,已經站在了醫院大廳的門口。刺鼻熟悉的藥水味,正是喬慕笙做理療的那家醫院。初年自嘲的裂開嘴狠狠笑了起來,瞧,她多不爭氣,潛意識裏又開始想念牽掛他,隻要看一眼他也是好的。蔚瀾說的沒錯,她果真又朝著曾經連自己都唾棄自己的方向走去。女孩子,何苦要愛的這麽卑微,何苦把自己的姿態放的很低很低,讓自己的感情變得這樣廉價?

初年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她應該掉轉頭立刻離開,在還沒有被喬慕笙發現之前。但,雙腿似有千斤重,如何都挪不開一步,心裏有一個聲音不斷蠱惑著她:隻是看一眼而已,一眼就好,隻要看看他過得好不好,看完立刻就走。

她就真的像是被下了蠱一般,朝著二樓的理療室走去。

所有的緊張和期待,都在麵對那個空****的理療室時瞬間撫平。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釋懷,那一刻她竟大大鬆了一口氣,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比開始時更大的空虛感。她此刻才發現,那個人的輪廓這樣深的被她埋藏在腦海裏,不經意間,就已經完美的勾勒出那張俊朗的臉蛋。

有人從身後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渾身一顫,緊張到了極點,心眼都要冒到嗓子口裏去。

“嘿,初年?果真是你。”那人的聲音,初年覺得耳熟,她回頭,正是與自己有過幾麵之緣的裴碩。

裴碩穿著潔白的醫生大褂,麵帶笑容的望著她,清俊的笑臉露出可愛的虎牙,還是她在巴塞羅那認識的他。有的人每天都在變,有的人不管過去多久都不會改變,顯然裴碩屬於後者。

初年驚喜的有些不敢置信,如果這算是緣分的話,那果真是緣分匪淺。

“你……你在這家醫院就職?”她指了指他胸前的名牌,聲音微微顫著。

這一切都巧合的不像是真實的,初年隻知道裴碩來自中國,卻不知道他來自中國的S市。她同樣知道他回國後仍會從事醫療工作,但沒想到會是在這家醫院。所有串聯起來,竟然是甩都甩不掉的緣分。

裴碩有些孩子氣的吐了吐舌頭:“不然你以為我穿著白大褂站在你麵前是在玩角色轉換嗎?要知道這白大褂真的一點也不帥。”他有自己極其幽默的一麵,陽光,樂觀,在初年看來,恐怕他是極受女孩子歡迎的類型,但可惜,蔚瀾並不吃這一套。

初年忽然湊近他,以一種隻有兩人才能聽清的聲音低聲問:“你該不會追隨蔚瀾來的吧?”

不想裴碩卻一臉驚訝,反問:“蔚瀾也在S市?”

初年頓時無言,才想起在蔚瀾來之前,裴碩就已經離開了巴塞羅那,誰都不知道裴碩的家鄉究竟是哪裏,又哪來追隨蔚瀾這一說。她一下有些尷尬,輕輕咳了一聲,見裴碩正盯著自己猛看,才不清不願的點了點頭。

裴碩愣怔了半晌,像是一時無法消化這個消息,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看似有些古怪,最後都一一散去,平淡無奇。也許是他也驚異於這種巧妙的緣分,也許是他已經看透,總之,初年覺得這個男子一下子雲淡風輕起來。

裴碩有些自憐的笑了兩聲:“我能說這是孽緣嗎?”

他想要逃離的人,飄洋過海,仍是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城市遇見,在今天之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和蔚瀾還是呼吸著一樣的空氣,生活在同一片藍空下。那個總是將自己拒於千裏之外的女子,居然就和自己在同一個城市。想要遠遠的逃開,仍是躲不過那些情感的逼迫。裴碩承認,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遠遠不夠他忘記一個人。

電梯到樓層,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從電梯裏出來兩個人,一個坐著輪椅,一個在身後推著,喬慕笙的目光與初年的不期而遇。他輕輕一顫,有些不敢相信能在醫院見到初年。他拿起很多次電話,很多次想讓她回來,很多次想告訴她他多麽需要她,然而每一次,都被自己可笑的自卑擊垮。他總是覺得,這樣殘缺的自己配不上初年,初年與自己在一起,隻會被人看輕,受盡苦頭。

可此刻,初年臉上尤有未完全散去的笑容,那些純真,帶著曾經初戀般的美好,她笑著的樣子,仿佛讓喬慕笙回到了多年前的時光,隻不過,她對著的,不再是他,而是另一個與她更加匹配的男子。

喬慕笙握緊了拳頭,閉上眼嘲笑自己:承認吧喬慕笙,看到她對別的男人笑,你吃醋了,你嫉妒了,你恨不得自己取代那個男人站在她的麵前,你連這樣就已經受不了了,你怎麽把她徹底推倒別人的懷抱裏去?

初年的身體一下僵住,喬慕笙分明看見了自己,但卻別過了視線。是不想再看到她的意思?她頓時覺得周身冰冷一片,找不到可以溫暖的溫度。她與喬慕笙,走過漫長的那麽多年,沒想到,終有一天,形同陌路。

“初年?”似乎看出了初年的異樣,裴碩輕輕喊了她一聲,初年這才衝他苦笑一聲,隨手抓過他的手臂站到了邊上。喬慕笙來這裏,定是為了做理療,他的腿治愈能力雖然幾乎為零,但隔斷時間就必須要做理療以免肌肉壞死。

喬慕笙是不準別人看他的雙腿的,就連初年也不例外。初年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但那也足以說明,對她,他也並非是毫不保留的。人心總是貪婪的,得到了就想要更多,很多很多的不一樣來滿足自己內心的渴求。他們都是有欲望的人,無法阻止心裏的貪念。

擦身而過的瞬間,破裂的又何止是那顆搖搖欲墜的心,初年死死抓著身邊的人,無論這個人是誰,她隻知道現在,身邊的人是她的救命稻草,她隻能逼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讓自己的悲傷無限擴大循環。

隔著一扇門的距離,曾經所有的美好親密,那些被他們珍藏在記憶裏隻屬於彼此的動人年華,像是隨著時光的推移慢慢散去一般,她心慌的想抓住那些來不及收藏的回憶,才發現手心滿滿的都是空虛無助。

初年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如此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害怕所有自己在意的人可能的離開,哪怕一點點都能讓她兀自神傷好久。曾有人說她是個薄情的女孩子,但若連這樣的她仍算是薄情,那麽她當真不知道怎樣才算深情。

裴碩一直跟在初年身後。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剛剛好能將她背影的落寞盡收眼底。這個女孩子,和他認識的蔚瀾一樣,都太過堅強,卻又格外脆弱,想什麽事都往自己肩上扛,不去依賴甚至依附別人,獨立,從容,以為這便是長大。但是女孩子的身邊,總是需要有個男孩子能夠為她擋風遮雨的,再強勢的女人,也有嫁做人婦的那一天,而她們,究竟要把心藏到什麽時候呢?

“裴碩,你回去吧,別耽誤了工作,我先回去了,改天再見。”前麵的初年頓住腳步,低著頭,看地上兩道影子寂寞的橫行在一起,像極了兩個人的心,渴望得到的,都那麽遙不可及,觸手便痛。

裴碩不去看她的表情,試圖看清她的目光。隻有人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但長長的劉海把那雙靈動的眼睛遮住了大半,他歎口氣,才篤定道:“你愛那個人。”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就像說著今天天氣真好那麽理所當然。

初年到不覺得奇怪,她所認識的裴碩,心思自是細膩,況且,她也從未打算隱瞞他。她愛喬慕笙這件事,不丟臉,不犯法,幹嘛要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呢?她記得剛與喬慕笙在一起時,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是喬慕笙的女朋友這件事,那時的性子怎麽就與現在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呢。那些肆意不再,溫情不再,勇氣不再,最後連追逐的力氣也不再。

歲月蹉跎了她的光陰,耗盡了她的愛情。

“初年,他也愛你。一個男人會用那種眼神看一個女人,隻能是愛。”裴碩的語氣像極了兄長的感覺,初年一下子就酸了眼睛。

她回了身,衝他揮手再見。她知道,裴碩是為了她好,男人看男人的眼神即便不是百分之百正確的,也基本八九不離十。她比誰都清楚喬慕笙的感情,他們彼此相愛,卻彼此折磨。也許再矢誌不渝的愛情,麵對時光變遷,仍是忍不住變味的。他們隻是沒能逃脫這個怪圈而已。她真的從來沒有怨過任何人。

猜疑,自卑,不自信。這就是現在的初年,造成她和喬慕笙如今這種局麵的,不是因為別的,正是他們不在如從前般確定對方是否還對自己始終如一。太在乎,太害怕失去,好不容易再次擁有的,誰願意就那樣再次失去了呢?如果結果是這樣,初年寧願沒有第二次的擁有。

沒有緣由的,就是那麽不願意認輸,那麽不甘,曾經陪伴著彼此走過最好的歲月,無法想象今後沒有對方的日子該是怎樣的。有些人,一生隻能愛一次,失去了,便再也沒了愛人的能力。初年覺得,除了喬慕笙,她大概此生都不會像那時愛喬慕笙那樣愛一個男人了。

直至暮色暗黑,樓道兩旁的樹枝丫丫的作響,樹葉散落在地上,無端端的讓人悲從心來。幾道陰影遮住初年的身影,她縮在漆黑的樹蔭下,樓上喬慕笙的公寓黑著,顯然他還沒有回家。

隻是在這樣大冷的夜裏守在這棟公寓的樓下,究竟又是為了什麽?見到他,要說什麽,不要說什麽,初年在來之前根本沒有考慮過。她隻是遵循著心裏的意願,本能的到了這個地方。不知不覺便靠著樹杆睡了過去,醒來時是被冷風凍醒的,兩束燈光打在漆黑的夜裏,空氣裏有稀薄的霧氣飄**著。

初年看到有人費力的將一個醉死過去的男人從車裏拽出來,然後小心的放到輪椅上。借著路燈的光亮,那確實是喬慕笙。醉的不省人事的喬慕笙。

她心髒突突得跳,看下時間,已經淩晨兩點四十五分。她竟在這裏守了四個多小時,最後見到的還是這樣的喬慕笙。這世界多可笑荒唐,連從前從不讓自己喝醉的喬慕笙都沉溺於酒精之中昏睡過去,還有什麽是不能相信的呢?

那個男人推著喬慕笙進了電梯,電梯門一開一合之間,初年的世界又回歸了平靜。靜的連她自己都開始害怕,如果,以後的生活都隻有自己一個人,如果,心不再期盼,不再燃燒,甚至,不再愛,那麽即便她多自由多灑脫,又有什麽意義?

她對幸福的定義從來就是如此簡單:一個家,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或許還會有一個他們無比珍愛著的孩子。

倘若一樣都未曾得到,是不是表示此生,她從未幸福過?

在喬慕笙家守了一個晚上後的結果就是,第二天下午開始,初年就高燒不斷,加之蔚瀾一夜未歸,到第三天才發現已經燒到三十九度八。蔚瀾看到體溫計上的數字時著實嚇了一大跳。初年臉色蒼白,渾身發熱,嘴裏卻喊著冷。這模樣,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憐惜。

蔚瀾連拖帶抱,好不容易才把初年弄進了醫院,醫生看完後不冷不熱的冒出一句:“再晚來點兒就等著燒死過去吧。”

那態度,簡直像是她大爺。蔚瀾在心裏默默罵了句靠,麵上仍極力保持著溫和。

初年住了院,一天後高燒才有所緩解,但總是退不下來,後來才被診斷是急性肺炎。蔚瀾記得初年的身體一向健康,更想不起這些天初年有什麽過人的舉動能讓她在一夕之間患上急性肺炎。

在醫院守了兩天,初年時清醒時昏睡,蔚瀾也就安安心心的把家挪到了醫院來,隻是她萬分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個地方遇見裴碩。裴碩標誌性的白大褂曾一度讓她心裏留下陰影。她承認他是個好男人,如果她想要結婚,他會是第一選擇對象。但現在的蔚瀾,隻想過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厲言,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一個男人徹底進入到自己的人生裏來。

他們隔著不長的距離,一個在走廊末端,一個在走廊中間,進退不得。還是裴碩率先走向了蔚瀾,簡單的招呼過後,見到了躺在病**的初年。

“她病了?”

蔚瀾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繞過他想去為自己買杯咖啡暖暖胃。

“其實你沒必要每次見到我總躲著,這樣反而會讓我誤會你對我有什麽。”裴碩嬉笑著開口,在蔚瀾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想伸手抓住她,最後隻抓住空氣。

若他有這樣的勇氣,今日就不會從巴塞羅那回到國內。以為相隔一個海洋,就能阻斷所有的思念,隻有自己知道,很多東西,不過自欺欺人。

蔚瀾頓住,好笑的回頭看他,這個人似乎有什麽地方變了,他比從前不愛笑了,眉宇間的愁色取代了曾經的陽光,她不禁恍惚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嗎?

“裴碩,不管我對你的態度如何,唯一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我對你沒有感覺。OK?”話已至此,蔚瀾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跟他糾結下去。她是真心覺得裴碩實在算是難得的好男人,所以才用如此冷漠的態度對待。這個男人值得更好的,而不是一心吊死在自己身上。

蔚瀾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不願意他再繼續將時間浪費在沒有結果的事情上。

裴碩低垂著眼瞼,睫毛下一片陰影。看上去如此陽光俊朗的男人,卻在麵對蔚瀾的時候止不住的憂傷。有些人,即使你用盡全力也抓不到,即使你無數次告訴自己要放手,真正見到那人的那一刻也無法真正做到視而不見。

愛情,本就無法隨著自己的意識變化。否則,又如何稱之為愛情呢?

他進到病房的時候初年堪堪轉醒過來,見是他,咧嘴想笑,但怎麽都笑不出來,頭昏腦脹,全身無力。

“發燒嗎?”裴碩探了探她的額頭,並不是看上去那樣嚴重,但若不是特別嚴重,絕不會到住院的地步。

初年好不容易才舒出一口氣,緩緩吐出兩個字:“肺炎。”

病房內很久沒有聲音。裴碩沉默著,不知道該不該把那件事告訴初年。依照初年如今的身體狀況,原本是不該說的,但他自己已經錯過了,不想讓別人也留有自己這樣的遺憾。他很想自己身邊的人都可以幸福,至少,得到自己想要的。

裴碩低歎一聲,眉宇間,是初年看不懂的憂慮,似乎這次見到裴碩,感覺他比從前更愛歎氣了,她喜歡跟裴碩相處的感覺,沒有負擔,像兄長那樣。

“初年,那個人,叫喬慕笙,對嗎?”

沒有想到裴碩會突然問她這個問題,她一時沒有防備,心裏狠狠一痛。那個人……不知道那天喝了那麽多酒,有沒有怎麽樣。酒傷身體,何況他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容許他多喝的。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但是,總覺得有些事,錯過了或許就是一輩子的遺憾,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又有怎麽樣的誤會,但是那個人,就是喬慕笙,這幾天每天都會來醫院,不是為了做理療,是來盯我的。”

裴碩想起來便覺得好笑,你能想象,一個男人每天都會來醫院,為了盯緊另一個男人,這種感覺,至少裴碩是第一次體會。喬慕笙每天很早就來,很晚才走。他們沒有說過話,喬慕笙會很遠的安靜的坐在他辦公室外麵,靜靜的,像是活在一個人的與世無爭的世界裏。

後來裴碩終於受不了了,又一次趁著喬慕笙不在的空擋終於跑去問喬慕笙的醫生,得到的答案卻是喬慕笙想看看他究竟好不好,是不是好到可以守在初年身邊。

他當時隻覺得這世界有時真荒唐的可笑,見過太多深情為愛奮不顧身的人,卻很難得見到這種整日守在別人辦公室外,隻為驗證那人是不是好到可以守護他想守護卻沒辦法守護的人。這樣的心情該有多矛盾呢,至少裴碩覺得,自己是無法達到喬慕笙的境界的。

“他從那天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之後,就每天都來醫院,你了解那種感覺嗎?雖然我也覺得這樣做的確滿男人的,但是我也有受到困擾,所以初年……你可不可以麻煩幫我轉告一下,讓他不要再來了?”

初年瞪著眼睛,似懂非懂,竟還傻傻得問:“他盯著你幹嘛?他不喜歡男人的呀……”

裴碩當場石化,初年平日裏看上去十分機靈,沒想到一旦生病起來,腦子的轉動速度也比常人慢了好幾個節拍,他揉了揉眉心,耐心道:“他當然是來衡量我是不是有資格可以守著你啊,初年你沒聽懂嗎?他誤會我們了,他以為我們是男女朋友,他想看看,我是不是一個值得你對我好的男人。”

這樣直白,不懂也該懂了吧?果然,初年垂了眼瞼,不再看他。那雙眼睛,迷茫又彷徨,像是個突然迷了路的孩子找不到了回去的方向,讓人看了心生憐憫。

有些錯過可以避免,有些誤會可以解開,不要等到十幾二十年後,當你回想那時的自己,感歎如果當時自己如何如何結局就會不一樣,這樣,未免給自己留下了太多的悲哀。

“那他的結果呢?有沒有告訴你?”

“你去問他呀。”裴碩好笑道,“初年,別說我沒提醒你,他是確實想跟你在一起的,也許你應該好好想想關於你們的以後。”

初年闔了眼睛,身邊再沒有響動,過了一會兒才傳來腳步聲離去的聲音。曾幾何時,她已經開始越來越害怕一個人守著空****的屋子,滿室的清冷,沒有人情味,隻剩自己與自己開玩笑,安慰。她該開心還是失落呢?至少,喬慕笙還是把她放在了心裏很重要的位置的,對不對?但是他怎麽就能因為那一眼就誤會了她和裴碩之間的關係呢?

她和喬慕笙之間,難道連最基本的默契都**然無存了嗎?

總是幻想著,也許有一天他們也能夠再次如從前一般心無芥蒂的彼此擁抱,他們之間不會再隔著一個蘇伊,一個喬慕菲,或者其他任何人,隻完完全全的屬於對方。那種幻想,在現在看來,是不是太不切實際了些?

他寧願自己受累每天來醫院盯著裴碩,也不願向她求證。心高氣傲的人,總是把心藏的那樣深不見底,初年不得不承認,重逢之後,與喬慕笙的相處讓她覺得很累很累,因為他的心太難懂太難猜。她戰戰兢兢,他始終冷冷清清。

寡淡如他,自是不願意解剖自己的心境,但初年不一樣。她渴望的東西,就算最後沒有得到,也一定要解開原因。凡事求得明白,是她對自己最低的要求,也是最低的底線。

安靜寧和的病房,突兀的響起輕緩的敲門聲,大概又是哪個護士來查病房,初年有氣無力的喊了一聲請進。門開了,卻沒有護士進來的腳步聲。

正覺奇怪,艱難的看去,心跳仿佛頓時就要停止。門口的那人,清俊的臉龐,憔悴的眉眼,坐在輪椅上,整個人似乎又瘦了很多。

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喬慕笙又是誰?如果時光可以停留,那麽初年希望這一刻能停留的更長更久一些。因為這一刻的喬慕笙,如天神降臨一般,像極了多年前會為一些些小事蹙眉的他。年少光陰,總是成為他們內心最柔軟最疼痛又最無法觸及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