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咖啡的一次聊天

陸燁華

“原來所謂的‘招牌橘咖啡’,就是普通咖啡附贈一個已經剝開的橘子啊。”

“……啊,你是在跟我說話嗎?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是我,突然坐在你旁邊,打擾了。”

“沒有沒有,位子空著嘛,本來吧台就是隨便坐的。”

“我也是好奇,這家店開在小區裏麵,進來的時候我就在想,坐在吧台不會看到小區房子裏的什麽東西吧。”

“確實是,這個視野挺差的,但還挺有看頭。嗬嗬。”

“有看頭,是嗎?哦,果然……你看一樓那戶人家,是自己弄了個院子吧,植物養得可真好啊,我就養不出這麽好的植物。我在花店買過的一些花草盆栽,平均壽命大概就隻有一個月,到期後不約而同都會枯萎。”

“看你的樣子,不像是……”

“看我的樣子,就是個很精致的女人,是吧?可能我把它們的養分吸光了吧,我隻能照顧照顧自己,照顧別的生命,我並不擅長。”

“你……結婚了嗎?”

“離婚了。”

“……對不起。”

“這話應該由我前夫說……哎,你不會是在看二樓吧?我剛發現!”

“二樓怎麽了?”

“你看這對麵的二樓,應該是客廳吧,這麽大的落地窗,可惜陽光太強了,窗簾拉了下來,看不見什麽。”

“嗯,那是羅馬簾,不過沒拉到底,還是可以看到一部分空間的。”

“大概能看到六十厘米吧,什麽也沒有啊,那裏住人嗎?”

“你問我嗎?我不知道啊。你坐在窗邊就是為了偷窺對麵住戶?”

“我不是坐在窗邊,我是坐在你旁邊。”

“我?我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嗎?這裏那麽多空位呢。”

“別誤會,我隻是單純好奇你坐在這裏能看到什麽,我也想看看。”

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我能看到什麽,這很重要嗎?”

“不重要,但這就是我喜歡咖啡店的原因,總能碰到各種各樣的人,看到各種各樣故事的碎片,以及看到別人眼中的風景。”

“那你應該去酒吧。”

“不行,酒吧太吵了,不適合聊天。而且酒精也無法讓人理性思考。”

“我還以為你是個感性的人。”

“男人總以為女人是感性的人。”

“所以,你是一個理性的……”

“我確實是一個感性的人。”

“……”

“同時還很八卦。啊……這橘子好酸。”

“嗯,不是什麽好橘子。”

“真該聽你的,不要吃橘子,把它當成擺設就好。”

“聽我的?我沒說過這橘子不好吃啊。”

“你是沒說,但我能聽出來。你在這裏坐了很久了吧,橘子都幹癟了,但你一點都沒有吃。如果你是第一次來這家店,總會想嚐一嚐這個贈送的橘子。這不是什麽沒有開封的小餅幹,也不是吃起來不太方便的食物,而是一個已經被剝開,會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失去水分的水果啊。但你沒有吃,就任它這樣失去水分,直到無法再吃。從這個橘子上我至少能推斷出兩點:一、你不是第一次來;二、這裏的橘子不好吃。”

“也許我隻是不愛吃橘子,所以沒碰。”

“那你就不會點橘咖啡。”

“哦,是啊。厲害厲害,要不是你長得這麽好看,我都懷疑你是警察了。”

“警察就不能長得好看嗎?我就認識長得很好看的警察,她也很優秀。”

“哦?你認識警察?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你猜。”

“猜不到。今天是工作日,你沒上班,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麽。你的年齡——不好意思,不像剛畢業的學生,而且你說你結過婚。”

“沒關係,我確實年紀不小了。”

“後來我又猜你是網紅,你知道嗎,就是那種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幹什麽,但其實很忙碌的那種人,通常長得都很好看。我以為你是,但你進來之後別說前麵架個攝影設備了,就連照片都沒拍一張。哎,現在社會上有太多奇奇怪怪的職業了,或者說也有很多人沒有職業同樣能過得很好,我實在是猜不到。”

“我是開咖啡店的。”

“哦?所以……你是來做市場調研的?”

“我是來喝咖啡的。”

“對呀,你不是開咖啡店的嘛,正好在其他家喝咖啡,當作市場調研。怎麽樣?這裏的咖啡加一點橘子,你覺得如何?”

“我隻是來喝咖啡的。不過,你要說調研嘛……可能用調查更合適一點。”

“調查?”

“調查前不久這個小區裏發生的一起命案。”

“你……真不是警察?”

“哈哈,有意思。”

“哪裏有意思?”

“一般人聽到我說來調查命案,第一反應肯定是‘什麽命案?展開說說?’,但你很有意思,對命案毫不好奇,最想知道的反而是我是不是警察——你是不是怕警察?”

“沒有,隻是你突然跟我說來調查命案,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太荒謬了,沒有真實感。所以,我比較好奇的反而是你的身份。”

“這個解釋不錯。我確實不是警察,隻是一個無聊的咖啡店老板而已。平時呢,我就喜歡在自己的店裏和客人聊天。你知道,人與人之間真是千差萬別,不僅是思想,還有經曆,所以和別人聊天的時候就好像自己也在經曆一些平時不可能看到、聽到的事情,很有意思。前幾天,我們店裏來了一個客人,恰好說起這邊發生的命案,不過很多消息他也隻是道聽途說,再添油加醋,但已經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再加上案件發生的小區裏有一家咖啡店,關鍵的目擊證詞就是店裏的客人提供的——奇怪的故事,沒去過的咖啡店,這簡直是致命的吸引力。”

“這個解釋也不錯。那你聽到的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自殺。死者是一名年輕女性,我們叫她T 小姐吧,獨居,住在小區二樓。

她很熱愛生活,客廳裏有一麵很大的落地窗,通過落地窗可以看到房子對麵的咖啡店。當然,咖啡店裏的客人,對她家的客廳也一覽無餘。”

“現在的年輕人,真不知道是注意隱私還是不注意隱私,連手機這麽小的東西都要買個防窺膜屏幕,但客廳那麽大的展示空間,卻大大方方地給陌生人看。”

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你這個想法就跟女生穿好看的衣服是為了給別人看是一樣的。女生穿好看的衣服,其實隻是為了取悅自己。客廳裝大落地窗,也隻是為了自己能享受更多陽光和更廣闊視野罷了。裝大落地窗和貼防窺膜並不衝突。”

“好好好,不要對我打拳,我也隻是隨口一說罷了。那這位看起來熱愛生活的女生,又怎麽會自殺呢?”

“動機問題眾說紛紜,也是坊間八卦最愛添油加醋的地方……哦對,你不好奇她是怎麽自殺的嗎?不然怎麽會跳過自殺方式,直接問動機了呢?”

“你還真像一個警察。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自殺嘛,又不是謀殺案、凶殺案,沒那麽誇張的,無非就那幾種方式,總歸是動機比較有趣一點。”

“看來你也是一個八卦的人。”

“大家都一樣。”

“那這樣,我把我聽到的事情脈絡大致講一遍。有哪裏講得不清楚,你再來問我,怎麽樣?”

“好啊。”

“上個月的某日下午3 點左右,警方接到報案電話,稱X 陽花苑小區1 棟202 室疑似有人自殺。警方隨即趕到案發小區,在小區入口,也就是咖啡店的門口處,看到已經有大量居民圍觀駐足。在圍觀群眾站立的地方,可以清晰看到X 陽花苑1 棟202 室客廳的一部分。和今天的情況恰好一樣,客廳的羅馬簾垂下,但沒有垂到底,距離地麵約60 厘米。也就是說,那些在外麵圍觀的群眾,也隻能看到這60 厘米的畫麵。但這已經足夠了,在這個有限的畫麵中,可以看到一截**的小腿懸在空中。如果這不是惡作劇的話,那隻要稍微聯想一下,就能猜到——有人上吊了。

“警方來到202 室,因為沒有鑰匙,隻好破門而入,隨後發現T 小姐吊死在客廳。客廳很幹淨,非常匹配工業風的設計,甚至連沙發都沒有,牆邊是一排開放式書櫃,書櫃裏部分書籍已經被取了出來當成墊腳的東西,如今散落在地,最上方和最下方的書櫃格子中的書沒有被動過。順便說一句,書櫃最上方,還放著T 小姐的手機。警方放下T 小姐後,發現她已經沒有呼吸,但屍體仍有餘溫。用來上吊的繩子是麻繩,這種繩子的特點是纏住打結後很難用雙手解開,繩圈的大小剛好圍住脖頸,無法從頭上直接取下,判斷死者事前準備了麻繩,套上後自己打了死結。整個房間的裝修風格是現在年輕人中間比較流行的工業風,天花板沒有做吊頂,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穿梭的鋼管。這些鋼管是一體式的,但是做出來有高有低,也正因為有這樣的裝修風格,才能牢牢地掛住麻繩。而T 小姐上吊的那段靠近書架的鋼管,剛好是距離地麵最高的一部分,也恰好是這樣的高度,才吊起了T 小姐。如果是房間其他地方較低的鋼管,以麻繩的長度是無法成功上吊的。”

“現在果然是信息時代啊。這些現場的細節居然傳得這麽詳細。”

“當然了,我也通過我的渠道詢問了很多人,最後才整理出這個版本。信息時代,辨別真假的成本真是太高了。”

“我先來說下我的看法,屍體仍有餘溫,說明她剛死去不久,通過目擊者的證詞,也可以判斷現場沒有其他人。而且,她事先準備了麻繩,套在頭上後再打了死結,可見鐵了心要自殺。”

“沒錯,光看現場確實是這樣。被判斷為自殺,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目擊者。

“前麵說過,警方是接到報案電話才去現場的,報案人是咖啡店的一名顧客。據他所言,當天下午,他和往常一樣,在咖啡店的吧台處喝咖啡——就跟我們現在一樣——在喝咖啡的過程中,無意間發現對麵202 室的客廳裏麵有人在走動。因為羅馬簾被放下,目擊者隻能看到一雙**的小腿在客廳裏來回踱步。我後來特意向好幾個目擊者詢問過,他們說雖然隻能看到一截腿,但是從步伐的速率來看,可以想象到當時死者很焦慮。這個過程持續了大約不到十分鍾吧,其間或許是第一個目擊者有意地提醒,又或許是看得太入迷了,總之咖啡店裏又有其他人觀察到了這一幕。再後來,在好幾個人的目視下,那雙腿的主人放了幾本書在地上,疊成一疊,然後她踩了上去,很快,書籍散落,雙腳懸空。那雙腳掙紮了一陣,最終無力地垂**在半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大家終於意識到自己剛剛看到的可能是一個人自殺的過程,於是有人報警了。”

“我打斷一下。”

“請講。”

“你說的目擊者所在的咖啡店,不會就是這家店吧?”

“你完全可以這麽認為。”

“這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

“咖啡店嘛,還要開門做生意的。”

“好吧,你繼續往下說。”

“說得差不多了,咖啡店裏的目擊者算是目擊了自殺過程的一半吧。雖然隔著兩塊玻璃和一段距離,也沒有看到死者的容貌,但根據一般的生活經驗加上合理的想象足以判斷發生了什麽。現場從頭至尾隻有死者一人,沒有第二個人,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或者說沒有出現第二個人的腳。而且警方後來看到的現場也沒有可疑之處,現場的環境、目擊者的證言、關於死者的傳言……這一切都指向了自殺。”

“死者的傳言?”

“就是你最期待的動機環節。”

“哦對,我一開始就問動機來著。那麽動機是什麽?”

“為情所困。T 小姐不是上海人,在這邊也沒有任何朋友。兩個月前,大學畢業的T 小姐來上海旅遊,原本打算玩一個禮拜就回去的,可就在要回去的時候,她突然跟老家的父母說在上海找到了真愛,再過一陣回去。父母一開始當然很擔心,但是T 小姐每天都跟他們打電話、微信發照片,表現出生活非常幸福的樣子。後來還說在上海找到了挺好的工作,接下去可能會在上海發展,先忙完這一陣就回去。工作和婚姻,兩件對T 小姐父母來說最重要的大事,居然通過這次旅行全部解決了,他們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直到傳來噩耗。”

“說起來,父母真的很奇怪啊,上學的時候不讓人戀愛,一畢業就要人結婚。這樣反而會讓人陷於不幸。”

“這不是奇怪,隻是‘什麽年紀該做什麽事’的要求困住了很多人。獨立思考之所以可貴,就是因為很多人都在用他人的思考方式生活。不過這個話題和今天我們討論的案件是兩碼事,過分指責T 小姐的父母沒有必要。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反而是開明的父母。T 小姐已經大學畢業,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她願意和誰在一起、選擇怎樣的工作、留在哪裏發展,父母都不應該阻撓,不能如今發生悲劇之後再從結果反推。試想,如果T 小姐真的在上海生活得很幸福呢?這件事情裏,唯一要責怪的就是殺害T 小姐的凶手。”

“不對啊,哪裏來的凶手?”

“任何死亡都有凶手,凶手是疾病,凶手是時間……”

“自殺呢?”

“總有人要為自殺負責。”

“警方沒有找到T 小姐的男朋友嗎?”

“找到了——不,這樣說不對,應該說,那個男人從一開始就出現了,但也因此,他不可能是凶手。他就是最早的那個目擊者。”

“也就是說,她男朋友是親眼看著她一步步上吊自殺的,是嗎?”

“沒錯。”

“那這還挺諷刺的,想必在那個男人的心裏也留下了陰影吧。他在這邊喝咖啡,看著對麵女朋友焦慮地走來走去,就沒有想過她會想不開嗎?”

“據說,他們當時正在鬧分手。當然,那都是坊間傳聞。關於桃色新聞,坊間的傳聞一向是極盡誇張之能事的。有他——我不太喜歡把某一個具體的人統稱為男人或女人,所以還是老規矩,暫且稱之為J 先生吧——有J 先生是有婦之夫的版本、J 先生是詐騙犯的版本、J 先生是某著名遊戲公司高管的版本,聽起來都不像真的,又都特別像真的。這些眾說紛紜的花邊新聞就不談了,對我來說也沒有太多價值,總之,用最簡單的故事陳述,就是兩人度過了戀愛蜜月期之後,因為某些不大不小的性格原因鬧別扭。案發的時候,他們已經三天沒有聯係了,這一點在T 小姐的遺物中也得到了證實。

“據J 先生所說,他還愛著T 小姐,所以案發當天下午他來到T 小姐的小區,點了一杯咖啡,準備喝完之後就去談複合。他看到T 小姐在客廳焦慮地踱步的時候,內心也十分煎熬,還給她打了一通電話,但是T 小姐沒有接,竟然選擇了自殺。這一通未接來電,後來也被警方證實了。”

“男人很天真,以為傷害之後是複合,而對女生來說,傷害之後是無盡的痛苦。”

“這又是一個天真的想法,男人總以為世間萬物都可以歸納總結出一些規律。”

“好吧。說回案件,通過你的敘述,這起案件雖然很不可信,但也沒有什麽可疑之處啊。”

“對,這起案件看起來特別清晰明了,從現場和目擊情況來看,不可能是陌生人入室搶劫,意外殺人。在上海唯一和T 小姐有關係的也隻有J 先生一人,但兩人之間沒有金錢糾紛。T 小姐剛畢業,隻身來滬,本來就沒有多少積蓄,據說房租也是J 先生幫她出的。而如果說是因為T 小姐纏住了J 先生,J 先生想幹淨地擺脫她呢,也不合理,因為J 先生作為案件的目擊者第一時間跳了出來,對兩人的關係供認不諱,可見‘想要隱瞞這段關係而殺人’的動機也是不存在的。除此之外,兩個月的交往過程中產生的情感糾葛,也不至於會恨到要將對方置於死地。綜上所述,從動機方麵考慮,確實T 小姐自殺更為合理。

但是……”

“但是什麽?”

“如果我說女性的直覺,你會不會覺得很可笑?”

“會。”

“感謝你的誠實,但整起事件確實有很多耐人尋味的地方。比如空曠的客廳和書架。”

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這一點確實很奇怪,但你前麵不是說了嘛,這是某種現在流行的工業風設計。我大概不太理解,在我的概念中,這和極簡風應該差不多吧,就是家裏幾乎沒有任何家具。”

“對,確實有這種裝修風格,但這種裝修風格和書架是矛盾的。我有一些朋友家裏也是極簡風,那是非必要的東西不買,必要的東西還是有的,比如沙發、餐桌,或者一兩把椅子。我曾經參觀過一個朋友的家,他們花了很大的價錢,把房間做成了所謂的‘戰後風’,乍看之下,就像是戰爭後的一片廢墟,但這些‘廢墟’也是他們請裝修團隊一點點製作出來的。與此同時,他們的房間裏依然有該有的生活家具。T 小姐的客廳,如果硬說是極端的極簡風,什麽東西都不要,那也不應該有書架。放書架無非有兩種目的:一種是為了裝飾——這顯然和客廳的整體風格不搭;另一種是為了實用,也就是閱讀,但客廳裏連一把椅子都沒有,又如何閱讀呢?這個客廳給我一種故意弄成這樣的感覺,刻意感極強。”

“這麽說來,確實有點。”

“還有手機。前麵我說了,手機被放在書架的最上方一層,我從來沒有見過一部手機會放在這麽不趁手的地方。”

“嗯……可能她不想用手機?為了不被別人打擾,而故意放到自己很難拿到的地方。”

“那和自殺者的心境不符。前麵你也說了,從麻繩的準備、繩結的打法等可以看出,T 小姐是一個很決絕的人,鐵了心要自殺,那麽她就不會擔心一個來電、一條信息就會動搖自己。而且,一個人在做出生死抉擇之前,難道真的不會再猶豫一下,或者給別人留一點信息嗎?現場並沒有發現T 小姐的遺書,不管是出於報複也好,交代也罷,她應該想要拿著手機給J 先生或者自己的家人留一點話才合理,哪怕最終沒有真的發出去,也應該是猶豫的,手機就在手邊的。這是第二個不對勁兒的地方。”

“還有第三點嗎?”

“有,就是踩書自殺的方式。T 小姐事先買好了堅固的麻繩,這說明是一次有準備的自殺,可如果有這樣的準備,再不濟也得給自己準備個凳子什麽的吧,可她卻是臨時在書架上拿下來幾本書墊在腳下,這兩者之間充滿了矛盾。”

“所以你的結論是——T 小姐並不是自殺?而是被人謀殺?”

“是的。”

“凶手呢?J 先生嗎?”

“隻有他。”

“他是如何辦到的呢?T 小姐上吊的時候,J 先生正在咖啡店坐著,身邊有一群證人,而且他們和J 先生一起目睹了T 小姐自殺的全過程。”

“這確實讓我苦惱了很久,我在錯誤的思考方向上走了很遠。比如我想過房間裏其實不止T 小姐一人,大家看到的腿是別人的,但這樣考慮的話要麵臨的問題就更多了,這第二個人是如何離開房間的?屍體有餘溫說明T 小姐確實剛死,那這麽一覽無餘的客廳,她又被藏在了哪裏呢?不管怎麽樣,六十厘米的高度不算矮,屍體總不能懸浮著或者一直背在身上吧?我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最終碰到了更多死胡同,現場的特殊性限定了凶手沒有共犯,房間內也沒有第二個人,目擊者們看到的那雙腿,就是T 小姐本人的。”

“那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了,凶手是如何辦到的呢?”

“不,並沒有回到最初的問題。我們在麵對不可思議的事件時,往往會順理成章地用不可思議的思維角度去思考。”

“很正常,隻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

“但這起事件並不是,凶手的詭計很簡單,簡單到堂而皇之,就在所有目擊者眼皮子底下,殺掉了T 小姐。”

“哦?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嗎?”

“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是怎麽辦到的?”

“你覺得T 小姐是什麽時候上吊的?”

“什麽時候……不就是所有人看到的那時候嗎?警方後來進到現場也證實了T 小姐剛死不久,這一點是最沒有疑問的呀。”

“我不是問她什麽時候死的,我問的是——她什麽時候上吊。”

“也是那時候啊,按照常理推論,一個人上吊最多堅持一兩分鍾,而且T 小姐上吊的整個過程不都……咦?難道說?”

“對,正如你所想,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T 小姐上吊的過程!大家看到的,隻是T 小姐的在客廳裏走來走去,顯得很焦慮,然後她踩在了書上,最終完成了吊死的動作,但是最關鍵的凶器——那根麻繩——是什麽時候套在她脖子上的,沒有一個人看到!”

“那麻繩究竟是什麽時候套在她脖子上的呢?”

“很早之前,當時凶手還在家裏。我傾向於是晚上,畢竟凶手在T 小姐脖子上套好麻繩後,還要把客廳的羅馬簾拉開一部分,好露出T 小姐的小腿讓目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擊者看到。在拉開羅馬簾的時候,凶手很難保證自己的雙腿不會被小區或咖啡店的人看到,所以保險起見,他應該是在前一天的晚上,或者淩晨做這些準備的。當凶手給T 小姐套好繩套後,拉開羅馬簾,離開現場,之後的時間隨便找個地方度過,等時間差不多了,他來到咖啡店,坐在吧台前,有意無意地引導店裏的客人見證T 小姐死亡的那一瞬間。這起事件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殺人和死亡,並不是同一時間發生的,甚至之間還隔了很久,這就是凶手的殺人詭計。

“現場每一個地方都流露出一種‘刻意’的感覺。比如羅馬簾半垂,你說想要視野吧,它上麵全部擋住了,你說想要私密感吧,下麵又偏偏露出很多令人遐想的空間來,就好像這露出來的地方,是一塊屏幕,一塊刻意要別人看到的屏幕。不用說,咖啡店坐在吧台處的客人就是現成的觀眾。再比如書架,前麵也已經說過了,這個書架實在是太過奇怪,和整個客廳的風格完全不搭,它出現在現場好像是為了完成某個任務。再加上過於空曠的客廳、放在書架頂層的手機、用來當腳墊的書,這些物品一個個的,都仿佛帶著強烈的目的性。”

“等一下。你說的這些如果要成立,得有一個前提,就是T 小姐的反應。

凶手在T 小姐脖子上套麻繩的時候,難道她不會反抗嗎?”

“會,正常來說肯定會,但你別忘了凶手動手的時間是在前一天的晚上。凶手是趁T 小姐睡著之後才動手的,為了讓計劃能夠順利進行,恐怕他還給T 小姐下了一點安眠藥。”

“這都是你的憑空猜測吧?畢竟現場沒有說發現什麽安眠藥啊。”

“你以為在玩劇本殺嗎,必須搜到線索才能指認別人?首先,我說的這些本來就是我的推理——哦,你要說是憑空猜測也可以,這兩者之間可以畫個約等於符號吧——其次,凶手有大量的時間可以處理現場,安眠藥的瓶子難道他還會留在現場嗎?死者生前有沒有服用過安眠藥,恐怕隻有法醫屍檢之後才能得知,但一來已經結案為自殺了,家屬不同意的話是不太會進行司法解剖的,二來即便解剖了,結果也不會告訴別人,警察自己就去調查了。所以,我隻是通過現場的一些情況嚐試做一番可能性的推理,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東西當然是沒有證據的,但不妨礙它們出現在我的邏輯鏈中。”

“明白了。我來總結一下,凶手前一晚和T 小姐待在一起,他早就有了殺人的預謀,為此還準備了麻繩和安眠藥,等T 小姐昏睡過去後,凶手將她帶到客廳,用麻繩在她的脖頸上纏了一個徒手無法解開的死結,另一端則掛在天花板的橫梁上。客廳內沒有家具但是有一個擺著書的書架是必要的道具,所以留著。最後,凶手把羅馬簾拉開一點空間,使對麵樓下咖啡店的人可以看到T 小姐的小腿動作。準備完這一切之後,凶手離開現場,等著T 小姐‘自殺’成功。”

“沒錯,這就是我的推理,或者說猜測。”

“但是這裏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就是繩子的長度。在你的推理中,凶手把麻繩纏在T 小姐的脖子上,然後離開,這個時候,T 小姐應該還沒有處於‘上吊’的狀態吧?”

“是的。”

“也就是說,這個時候繩子是鬆弛的,所以T 小姐才不會窒息,甚至不會醒來。那既然如此,凶手是怎麽在離開房間後,讓繩子變短,由此讓T 小姐處於‘上吊’的狀態呢?”

“很簡單,讓T 小姐醒來後自己上吊,就行了。”

“你在開玩笑吧?”

“我沒有哦,還記得客廳上方鋼管的構造嗎?”

“我記得是……鋼管是一體式的,有高有低……繩子就綁在最高的那一段鋼管上。”

“記性很好啊。”

“你在描述的時候我就在想那個畫麵,真的是很奇怪的裝修風格,所以印象很深刻。好像這個裝修風格就是為了……殺人用的?”

“現實不是小說,沒有一種裝修是為了殺人而裝的,但架不住有些人因地製宜。關於這起案件,你記得沒錯,T 小姐確實是吊死在距離書架最近的那一段鋼管上,那也是最高的一節鋼管了,但是凶手在離開的時候,綁的並不是這一節,而是客廳內偏低的那一節鋼管。”

“那她是以什麽姿勢被綁住的呢?較低鋼管的部分,客廳內並沒有其他家具。”

“應該是坐在地上,背靠在牆壁吧。那個地方應該距離書架和羅馬簾都有一定的距離,從樓下看不到。還記得第一個目擊者說的嗎,忽然看到兩條腿出現在客廳,那說明T 小姐是逐漸走過來的。安眠藥的藥效退去之後,T 小姐醒來,然後她意識到自己的脖子上纏著一根麻繩,麻繩的另外一頭係在鋼管上。她的第一個反應是疑惑,她當然知道給她套上繩圈的人是誰,事實上那個人在兩個月之前就已經給她的生活套了一個繩圈,她隻是不明白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繩圈無法徒手解開,她也夠不到天花板,但即便這樣又如何呢?她不會因此而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窒息死亡,所以,T 小姐隻是很迷茫地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她想尋求一個答案,那個人這麽做是為了懲罰她嗎?讓她感到害怕、孤獨、無助?”

“她就不會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嗎?”

“或許有過一絲吧,但不會很強烈,多數人在危險靠近的時候都渾然不覺,總覺得死亡距離自己很遙遠。而且,一個碰到渣男而不自知的女人,我也不認為她有足夠的能力辨別出更大的危險。”

“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女人,所以我也沒法反駁。那T 小姐戴著繩套在客廳來回踱步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呢?”

“幸福的,悲傷的,曾經的,未來的,都繞不開那個親手為他套上繩索的人。總之,不管是繼續和那個人大吵一架,還是再看看有沒有可能,最重要的是聯係到那個人。所以你覺得T 小姐那個時候在想什麽?”

“想一個人?”

“想自己的手機在哪兒。”

“啊?”

“這才是人之常情吧?不管遇到了什麽問題,總會想要先找一下手機,心裏想著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拿起手機看看吧。可是T 小姐在空曠的客廳看來看去,卻找不到自己的手機在哪裏。這個時候,她才真正地著急了起來。”

“所以她步伐變得焦慮,其實是因為找不到手機?”

“因為這之前所有的事情,再加上找不到手機——而這是最重要的。有了手機,她可以打電話給對方,甚至可以報警,總是有辦法的。但沒有手機,就等於斷絕了她所有的後路,所以她著急了。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響了。”

“這個鈴聲是……”

“沒錯,正在咖啡店裏的J 先生打的。他在樓下看到T 小姐的步伐變得焦慮,知道時機成熟了,可以打電話了。”

“這麽說來,J 先生的電話並不是沒有意義撥打的?”

“當然,J 先生——現在我們已經形成了閉環,他就是凶手——在他的計劃中,打電話是不可或缺的一步,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步,正是因為這通來電,才讓T 小姐真正走向了死亡。”

“因為……手機在書架的最上層。”

“對,來電鈴聲讓T 小姐知道了手機的位置,在這種焦慮的情形下,她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拿到手機。對她而言,手機就是離開這裏的鑰匙,就是解開繩索的小刀。於是,她一步步靠近書架,與此同時,上方的繩索也在一體式的鋼管上移動,逐漸升高,為了夠到手機,也為了緩解繩索越來越緊的壓力,她把書架裏的書拿了出來,墊在腳下……隨後的一切,都和我們知道的沒有兩樣了。”

“很有趣的故事。”

“謝謝你的聆聽,一杯咖啡正好喝完,我也得走了。”

“等一下。”

“怎麽?”

“這個故事……是你編的嗎,還是真的?”

“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了,真的是已經發生的。編的,就是假的。”

“真的是已經發生的,編的卻未必是假的,也有可能是還沒發生的。或者,正在發生的。”

“那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事呢?總覺得你意有所指……”

“你想多了,一個故事而已。沒有故事,隻有咖啡,那也太苦了。況且,這杯咖啡也不好喝呀。”

陸燁華,推理作家、上海作家協會會員。2012 年在豆瓣連載幽默推理短篇集《擼擼姐的超本格事件簿》,初次嚐試將搞笑與推理相結合的創作。已出版推理小說《春日之書》《今夜宜有彩虹》《逐星記》《助手的自我修養》等。譯有阿加莎· 克裏斯蒂的長篇小說《長夜》《他們來到巴格達》。同時經營B 站賬號“推理作家陸燁華”,科普關於推理小說的趣味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