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燈抄

陸秋槎

…of moments awful,

Now in thy inner life, and now abroad,When power streamed from thee, and thy soul received The light reflected, as a light bestowed-

1

下午的舞蹈課後,我和趙七海結伴衝了澡,洗去滿身的汗,又來到401室,問住在那裏的田茉裕借吹風機。替我們打開房門之後,田茉裕再度讓自己的下半身陷在柔軟的床墊裏,上身倚在床頭——這幾日她總是以這副姿態出現在我們麵前。披著浴袍的七海坐在床沿,解開纏在頭上的毛巾,擺弄著垂在胸前濕漉漉的頭發。我則比較客氣地側坐在桌子旁的木椅上,將毛巾握在右手裏,手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肘搭在椅背上,左手拿起原本放在桌上的吹風機。

床頭沒有電源,我和七海每次都這樣輪流坐在桌邊吹幹頭發。

“傷口還痛嗎?”

七海撫著田茉裕纏有繃帶的右手問道。

自從在樓梯上摔傷之後,田茉裕就一直處於臥床靜養的狀態,缺席了這幾日的課程。幸好她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有過演藝經驗的人,原本就接受過這類培訓,所以即便耽誤了幾天的課程,也絕對不會拖大家的後腿。

反倒是一無是處的我,明明每一節課都出勤了,卻總是拖累大家。

恐怕我真的不適合站在被聚光燈照亮的舞台上。畢竟直至一個月以前,我都無法想象自己會參加選秀活動,並接受偶像歌手的培訓。

和娛樂圈完全絕緣的我,會來到這裏,究其緣由隻是和家裏人大吵了一架而已。那天晚上,砸了房間裏所有的易碎品之後,我抱著自己的外套衝出了家門,乘坐倒數第二班公交車去投奔我的室友陳姝琳。聽完我的電話,姝琳非常冷靜地讓我在她家樓下等了半個小時,直到她父母睡熟了才招呼我上去。或許是為了不讓父母擔心我,也很可能隻是怕他們報警,我特地給比較能理解我的母親發了一條短信,告訴她我打算暫時住在同學家。之後我就和姝琳擠在一張單人**睡了一晚。

第二天,姝琳向她家長說明了我的情況,他們對此表示理解,並聯係了我的家人。當時我真的很羨慕姝琳擁有這麽善解人意的父母,但也清楚不能就這樣叨擾下去。

而且,我總擔心,姝琳的父母了解我離家出走的原因之後,難免會認為我這種叛逆的人可能會對姝琳造成一些不好的影響。雖然他們不會在我麵前表露出這種擔憂,但未必不會因此對姝琳施加壓力。更何況,這畢竟是高三的寒假,對於一心備考的姝琳來說,不論她是否介意,我的存在也總會幹擾到她。

可是,我和家裏的矛盾估計一時也沒法解決……因此,住在姝琳家的那幾天,我一直在尋找其他可去的地方。最後將這根救命稻草遞給我的正是趙七海。

我和七海是在一個古典樂論壇上認識的。她雖然比我低一年級,但自幼學習音樂,所以教了我許多東西。去年6 月,我去上海聽了一場紀念肖斯塔科維奇一百周年誕辰的音樂會,和她見了一麵,之後又在她家沙發上借宿了一晚。

此後,我們幾乎每周都會通一兩個小時的電話,報告近況、訴訴苦,再交流一下聽音樂的心得。

住進姝琳家的第四天,我接到了七海打來的電話。寒暄之後,她把話題引向了令我難以置信的方向。她說,就算自己繼續在鋼琴上麵下功夫,可能也很難再有進步,但是又不願放棄音樂,所以在考慮要不要朝著其他方向努力,比如流行音樂和作曲。她和老師商量過之後,決定報名參加某個培育偶像歌手的計劃。根據這一計劃,主辦方將選拔出人數未定的幾名女生,經過訓練,由她們組成一個偶像團體。據說她的鋼琴老師——以創作電影配樂和極簡主義音樂著稱的葉緒雪——也是這一項目的策劃人之一,會為這一團體創作歌曲。七海說她應該可以順利通過初選,隻要能熬過為時兩個月的訓練,或許就能闖進那個封閉的娛樂圈了。

最後,她半開玩笑地問我,對此有沒有興趣。而我後麵講的那些話一定讓她大吃一驚。了解了我的處境之後,她表示歡迎我去上海投奔她,順便參加一下那場選拔。如果通過了,就能找到免費的住處;即便不能,也大可在她參加封閉式訓練期間借住在她家。

或許是因為宣傳不利,也有可能是大家都不看好這個計劃,選拔當日來參加的女孩子寥寥無幾,恐怕還不足五十人。於是,毫無基礎的我也擠進了通過初選的六個人之中。六個人裏麵,除去已經年滿二十歲的許宜初,最年長的便是正在讀高三的我了。林結綺和方理南才剛滿十六歲。

說起來,我在那個年紀,都在做些什麽呢?

不,確切地說,直到現在,我都把人生浪費在什麽地方了呢?

我總是在努力回應別人的期待,麵對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反而總抱著一種漫不經心、自娛自樂的態度。畢竟,對於我來說,“夢想”什麽的恐怕根本就無望實現。而且,就算實現了,也很難換取一般人眼中的成功,甚至還會讓我過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因而,上了高三之後,我就再沒寫過小說,若有不錯的構思湧進腦海裏,我也會竭力逼自己忘掉。幾個月以來,我隻是一心備考。盡管如此,當家長在填報誌願階段對我指手畫腳的時候,我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結果以此為導火索,積壓多時的負麵情感在那一刻決堤,最後鬧到離家出走的地步。

通過初選之後,我決定留下來接受培訓,恐怕隻是想逃避現實。不過,若能以偶像歌手的身份出道,或許能積攢一些名氣,最壞也不失為一種人生體驗。

相比參加高考,走這條路或許能讓我更接近目標吧……——成為小說家的目標。

兩周的訓練,我就是帶著這種僥幸心理堅持了下來。但我的表現的確令人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失望。實際上,按照製作人的解釋,我們六個人通過的隻是初選而已,該偶像組合出道時還能留下幾人,全都要看我們在訓練中的表現來決定。

換言之,我們之中應該有人會被淘汰。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六個雖然表麵上處得很融洽,實際上也總是難以忘掉競爭關係、毫無芥蒂地交往。

終於,災禍降臨在了最引人注目的田茉裕身上……“手腕已經沒事了,醫生說過兩天就可以拆掉繃帶。”田茉裕苦笑著回答道,“隻是手指還不行,畢竟挫傷了軟組織,要徹底恢複,可能還要一兩周的時間。

幸好沒有傷到頭或頸椎,否則可能這輩子都下不了床了。”

“快點康複,回到我們中間。大家都在等著你呢。而且,雖然你不可能掉隊,但是,如果你一直躺在**,就沒人能單獨指導秋槎了。這兩天她可是一直被江老師罵呢。”

江老師指導我們跳舞,而舞蹈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一門課程。和唱歌不同,在舞蹈方麵,不要說基礎了,我就連一點經驗也沒有。上課的時候,隻是跟著節奏擺出動作就已經力不從心了,還要保持笑容、放聲歌唱,對我來說實在是件要命的差事。體力固然是軟肋,僵硬的身體也是個難以克服的障礙。

為此,我曾經向參加過偶像培訓的田茉裕和有舞蹈基礎的方理南請教過,她們的建議驚人地一致,雖然我實在不願照她們說的做……“看來,隻要沒人監督,你就不會按照我要求的那樣,認真地做柔韌性訓練。”田茉裕將頭轉向我,為了讓我隔著吹風機的噪聲也能聽清她的話,特意提高了音量,“我必須早點康複才行啊。”

……嗚,又被教訓了。

明明她比我還要小上一歲。

我一想到這一點,心裏多少有些不甘。

不過的確如她所言,這幾天我都沒有按照她的要求完成練習。

“因為真的很疼啊。”每次拉扯韌帶的時候,我都會在心裏怨恨父母沒有把我生得更柔軟些,“真是的,為什麽隻有我要做這種訓練……”

“話也不能這麽說,每個人都有必須克服的東西。隻不過,你遇到的難題,碰巧是柔韌性罷了。”

“對於我來說,就是狹窄的音域吧。”七海接過話茬,“不過對茉裕你來說,必須克服的又是什麽呢?你的先天條件很好,外形和聲線都很漂亮,後天培養的技巧也無可指摘,還參加過選秀,見識過大場麵,不會像許宜初那樣容易怯場。硬要說的話,你現在需要克服的就隻有手上的傷了。”

“對我來說最棘手的事情是人際關係啊。”

“七海,我吹好了。”將吹風機放回桌上,我起身說道。就這樣,我和七海交換了位置。“茉裕,你真的確定嗎,自己當時是被人推下樓4 4 4 4 4 4 4 4

梯的

4 4

?”

“你該不會認為我在說謊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麵對田茉裕的強勢態度,我連忙解釋道,“隻是不願相信我們中有人會做這種事罷了,總覺得大家都是好人……”

“你自己做慣了好孩子才會這麽覺得。我也算是在這個圈子裏混過一段時間,自然知道其中的險惡。成功的概率這麽低,每個人自然不願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但是很多時候,公平競爭根本沒有勝算,就隻好采取別的辦法來鏟除比自己強大的敵手了。”

“茉裕也做過這種事嗎?”

“沒有,”她搖了搖頭,“但的確想過要這麽做。兩年前,我有過一次機會,得到一個很適合自己的角色,但當時有一個比我更擅長演戲的競爭對手。她和我同歲。我們住在同一家賓館裏。試鏡前一晚,我在二層陽台上打電話,無意瞥見她站在草叢邊的路燈下吸煙。而我的手機又碰巧有拍照功能。那個時候,如果我掛斷電話,拍下她吸煙的情形,拿去威脅她或想辦法讓導演看到,或許就能搶到那個角色了。”

兩年前田茉裕還隻有十五歲,而那個女生與她同歲……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如果被人拍到正在吸煙的照片,的確有些不妙。

“可惜我到最後還是沒有勇氣那麽做,也不知道是擔心被她報複,還是真的良心發現了。反正我退縮了。結果就是,她得到了那個角色。好在這部電影到現在也沒能上映。在試鏡中落選,對我來說其實也並沒有什麽損失,反倒節省了不少時間。”

“那麽,茉裕很看好我們這個計劃嗎?你覺得我們有可能走紅嗎?”

“以我們現在的水平,能不能出道都成問題呢。而且就算大家到最後能統一步調,唱功、舞蹈都達到專業水準,也未必有什麽前途。且不說國內唱片市場這麽蕭條,我們在做的事情,說到底不過是在模仿國外的偶像組合罷了。真正喜歡偶像歌手的人,想來會對我們嗤之以鼻。到最後,我們的受眾隻可能是那些不了解日本、韓國偶像團體的人,甚至是一些反日、嫌韓分子……”

“如果是這樣,真的會有人為了排除競爭對手而加害於你嗎?反正就算出道了也沒什麽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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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看,認為這個計劃毫無前途的我也來參加了,這又是為什麽呢?”茉裕一麵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擺弄著垂在肩上的卷發,一麵向我解釋道,“雖然這個計劃前景黯淡,偶像團體毫無前途,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以此為跳板,獲得更多的機會。隻要能出道,就可以參加各種晚會和綜藝節目,可能還有全員一起接拍影視劇的機會——而且吧,我們一起組成的偶像團體的前途,並不等於我們每一個人的前途。你還有機會成為超級明星。”

這種事怎樣都好,我根本沒有這方麵的野心。

一心想著做其他事情的我,的確不可能和她們競爭。

“我呢我呢?茉裕覺得我有沒有可能走紅呢?”七海吹好頭發,坐到我身邊,也加入了我們的對話,“雖然唱歌不行,但是我對自己的演技還是比較有信心的,如果以後能轉行做演員就好了。”

“那樣的話,我還是建議你去報考戲劇學院。不過有參加偶像團體的經曆,考藝術類院校可能會更有勝算一些……等等,我記得前兩天你還說要考音樂學院呢,怎麽突然又改變主意了?你還是先想清楚自己打算做什麽比較好。”茉裕說著,又把臉轉向我,“對了,秋槎,是不是快到你和她們約的時間了?”

“還有一會兒,不過我要先給在南京的朋友打個電話。”我和姝琳約定過,每天通一次電話。今晚要和林結綺她們一起去商業街購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所以我打算在出發前打給她。“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幫忙買給你的呢?”

“不必了,這幾天多虧你借書給我,我才不會覺得寂寞、無聊,怎麽好再麻煩你幫我買東西呢。”她把視線投向堆在她臥床位置左側的幾本小說,那些大多是我從姝琳家拿來的。“當然,也要感謝七海把CD 機借給我。”

“我們不是也一直用你的吹風機嗎?而且在課程上你也一直幫助我們。”

“對了七海,你晚上有鋼琴課,對吧?”我問道。

因為她的鋼琴教師葉緒雪是這個計劃的策劃人之一,我們的舞蹈室裏又放著一架三角鋼琴,很自然地,葉緒雪每周都會到這邊來給七海上鋼琴課。

“是啊。所以沒法和你們一起去買東西了。”說著,她麵露難色,“其實,老師留給我的作業,我還沒有練熟。”

“作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弗朗克的鋼琴作品?《前奏曲、聖詠與賦格》(Prélude, Choral et Fugue )?”

“如果是這首就好了,我大概早就已經練好了。這畢竟是弗朗克最著名的鋼琴曲,我還能找到不少前人的錄音,聽熟了之後練起來會很快。但是老師好像存心在刁難我,特意讓我練習一首比較冷門的曲子,說是要考驗我獨力讀譜的能力。”

看來我至少沒有把作曲家弄錯。“那麽她讓你練習的曲子是?”

“作品18 號,《前奏曲、賦格與變奏曲》(Prélude, Fugue et Variation )。”

這和我剛剛說的曲名之間有什麽區別嗎?

“區別就是我沒找到什麽能參考的錄音。”她說,“每天的課程已經快把我榨幹了,還要壓縮少得可憐的休息時間,把自己關在琴房裏練琴。我其實讀譜能力很差,尤其不擅長應付那些表情術語。幸好這首曲子裏隻出現了dolce、sempre legato、marcato il canto 之類比較簡單的。但如果今天葉老師給我留了更難的作業……”

聽到這一連串的音樂術語,沒有學過樂器的我一時語塞了。

最後還是茉裕替我解了圍。

“剛剛七海不是說對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嗎?其實演戲和演奏應該是一回事吧。拿到手裏的劇本也隻是記錄著你需要講的台詞和需要擺出的動作、表情,沒法提供更多細節上的指導。導演也總是自顧自地講些莫名其妙的話。結果,什麽事情都要自己把握,有時候要徹夜精讀劇本,要請教前輩,要一遍一遍演練、找出一種效果最佳的表演。我想,葉老師之所以留給你這樣的作業,也是想說明這個道理吧?她一定是希望你能走出自己的步調……”

“希望是這樣吧。對了,秋槎,晚上你能不能在書店幫我找找,有沒有關於音樂表情術語的字典?”我應允之後,七海繼續說道,“那我先去練習了。茉裕,六點鍾左右我再來找你,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好的。”茉裕應允道。

就這樣,我和七海一起離開了茉裕的房間。很快我們就來到了隔壁七海的房門口。她問我要不要進去坐一會兒,被我婉拒了。

走廊裏的白熾燈,如日落前的最後一縷光一般昏暗。

“真是受不了,茉裕她,怎麽這麽喜歡說教,明明自己一直在逃避現實。”

“小聲些,七海。會被她聽到的……”

“不用擔心,我們不在的時候茉裕會一直戴著耳機。”七海從浴袍的口袋裏取出磁卡,打開房門,轉身麵對著我。她的後背靠在門上、將房門推開幾厘米的縫隙。“老實說,我真的很擔心茉裕。雖然論能力和經驗,我們一時都還沒法追上她。但是,即便如此,在一事無成這一點上,她和我們幾個還不都是一樣的嗎?”

“七海,你說得好過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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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如此,不是嗎?這就好比一個文學青年,一直向別人誇耀自己文筆如何出彩、腦子裏裝著多少絕妙的構思,甚至宣稱書桌的抽屜裏塞滿了驚世之作的手稿,結果,這樣自吹自擂了幾年之後還是什麽都沒有發表過……秋槎,你臉色好差,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我很好。”

……一點也不好,完全被戳到痛處了。

“這樣的人呢,或許真的積累了不少創作經驗,比從來沒動筆寫過東西的人更有機會接近成功。但是她也會比別人焦急吧?畢竟,總是不能向別人證明自己的能力——璞玉被剖開之前,和一般的石頭又沒有什麽區別。”

“放心好了,我總有一天會出道的。”

“你在說什麽啊,我們不是在談論茉裕嗎?”七海恐怕是在故作遲鈍,隻是為了不繼續打擊到我,“她一定很害怕被我們追上吧。我想她也發覺了,即使是最沒有幹勁的你,這段時間也非常努力。她沒有信心繼續保持優勢,所以開始選擇逃避,預先為自己的失敗尋找借口,為此甚至不惜故意弄傷4 4 4 4

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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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麽斷定她是自己故意摔下去的呢?”

“我至少可以肯定,她不是被人推下去的。這件事我隻跟你說過。”七海開始複述茉裕受傷那天的情形。這些內容她在事發當晚曾向我訴說過一次。“當時我正好要下樓,已經走到四層的樓梯口了,就聽到下麵傳來茉裕的驚叫聲。四層到三層的樓梯有兩段,她是在下麵的那一段摔倒的,從我當時站立的位置無法看到她摔下去的情形。但是,如果她真的是被人推下去的,那個人不可能站在原地不動,肯定要跑上樓來,那樣的話應該正好撞上我才對。但是當時並沒有任何人衝上來。所以,雖然不能斷定她是自己故意摔倒的,但至少可以證明她不是被人推下去的。但是茉裕自己卻一口咬定有人要加害於自己,這又是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呢?”

“不管怎麽說,她都在說謊欺騙我們,這個事實是不會改變的——不管她是自己故意摔倒,還是不慎踩空,都與她自己的說法不符。”

“可能她也有什麽苦衷吧。”

“反正我已經沒法再信任她了。所以剛剛我才向她誇耀自己的演技——明明心裏很討厭,卻還能若無其事地跟她談笑。”七海苦笑道,“我該不會真的是演技派吧?”

不,七海你錯了,我才是我們六個人裏麵最大的演技派。

我一直裝作和大家擁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裝作在與你們競爭,裝作一直為課程的事情苦惱不已。

其實,那都是演技。

說到底,能不能成為偶像,我根本就不在乎。

“秋槎,有些話我一直想跟你說清楚。”七海說,“你不適合留在這裏,還是趁早麵對現實吧。就連我也看得出來,你在演藝方麵毫無天分,留在這裏也隻是浪費時間罷了。快點跟家裏和解,好好準備考試吧。你不是一直打算報考F 大的中文係嗎,好好備考才是你現在最該做的事情……”

“我知道,這種事我當然清楚了。但是……”

對於我來說,能不能考上F 大,也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考上F 大和成為偶像一樣,都和我的目標沒有多大的關係,不過是跳板罷了。

所以就算都失敗了,我也並不覺得可惜。

“秋槎,我沒有你那種夢想,所以有時候我還蠻羨慕你的。但我總擔心你到了最後什麽都做不好,還要拿‘夢想’當擋箭牌。我希望你能明白,即使真的到了那一天——你做不成偶像、高考失利、在大學裏掛科乃至被勸退、被戀人拋棄、為當初的朋友所不齒、沒有工作隻能做‘啃老族’、最後被父母趕出家門——這一切的一切,並不是‘夢想’的錯,而是你的錯。”

“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喜歡說教了?你這語氣就像我家長一樣。”我不確定自己的兩頰是否已沾滿淚水,但視線的確變得模糊了起來,“我還以為你一定能理解我。”

“就算我可以理解你,又能為你做什麽呢?把你養在家裏,讓你安心追求夢想嗎?好啊,我當然願意為你這麽做,我當然想和你一起生活,但不是現在。

現在的我們還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繼續偽裝,憑演技活下去,不管是否懷有難以成真的夢想,也不論是否對誰抱有不可能實現的戀心……”

說到這裏,七海哭了出來。她的肩膀在不住地顫抖。

“再忍一忍,給我一些時間,好嗎?十年。我現在十七歲,到二十七歲的時候一定就有穩定的收入了,應該可以維持兩個人的生活,到那個時候,我一定可以為你做些什麽。”

“謝謝你的好意。我當然不能讓你為我付出那麽多。我知道該怎麽做。”恐怕我說這些隻是在敷衍她,因為對於以後的事情,到底還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放心好了,我會繼續留在這裏,和你們一起訓練,大學也一定會考上……”

就自己的人生向別人許諾,即便有時能幸運地騙過別人,卻終究無法讓自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己信服。

“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吧。”她擠出笑容,眼淚卻依然流個不停,“我們這樣在走廊裏大吵大鬧,其他人應該都聽到了。再不回去,隻怕她們要出來圍觀了。

我準備收拾一下,就去琴房練習弗朗克了。希望我們吵架的事情不會傳到葉老師的耳朵裏。”

“對不起,我一直在逃避現實,讓你擔心了。我會找機會和家裏人談一談的。”

說著,我伸出手,想放在她的肩膀上。七海卻迅速轉過身去,打開了門,隻留下了一句“晚上見”。看著她走進房間、掩好房門之後,我才借著走廊裏昏黑的燈光,踉蹌著逃回寢室,撲倒在**痛哭了一場。

等到啜泣完全止住了,我撥通了姝琳的電話。

2

在電話裏,我沒有將剛剛和七海吵架的事情告訴姝琳,隻是報告了課程的內容而已。但她顯然覺察到了什麽,或許是從我的語調中聽出了什麽異樣。在我說出“再見”之後,她沉默了很久,最後問出一句:“秋槎,下個學期開學的時候還能見到你嗎?”

我卻沒法給她一個確切的答複。

正在我遲疑著、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的時候,姝琳繼續說了下去。

“我也很想尊重你的選擇。”我能從姝琳的話音中聽出她在拚命隱忍,“但是這樣真的好嗎?總感覺這樣下去我會後悔的。在事情變得無法挽回之前,我也該采取些行動了。其實我已經買了明天去上海的火車票。”

“你是打算強行把我帶回南京嗎?”

“是啊,我就是這麽打算的。這件事本想瞞著你,結果還是講出來了。”

不對,她一定是故意講給我聽的。

“還有就是,你最好不要太信任趙七海。”

“為什麽要這麽說?七海也是我的朋友,就像姝琳你一樣。”

“就是因為她把你騙去參加這場鬧劇,才會變成這樣。如果當初她沒有摻和進來,事情估計早就解決了。”

“不要說下去了,姝琳。”不知為什麽,我補上了一句異常刺耳的話,“我不想變得討厭你。”

我明明不願和誰爭吵,為什麽一開口就會變成這樣……“這樣也好。”姝琳笑了,“我總算是下定決心了。麻煩你今晚收拾好東西。

明天,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帶回南京。開學之前,我會把你一直關在自己家裏。

直到畢業,我都會看好你的。你願意討厭我便討厭吧。明天見。”

就這樣,電話被掛斷了。

說到最後,姝琳的話音裏已經帶上了些許哭腔。隻怕此時的她,正像剛才的我一樣,正伏在枕頭裏哭泣著。

我有些猶豫,要不要再打一個電話過去,卻怎麽也想不出該講些什麽。

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個小時裏麵,我接連和兩個最重要的朋友吵了架,這究竟意味著什麽呢?或許,是我這段時間待人接物的態度過於尖銳,還是說,我目前的狀況真的很讓她們替我著急……我到底應該怎麽做才好?

這半個月以來,我就像那輛被戈耳狄俄斯之結(Gordian Knot)捆縛著的戰車,沒法自如地進退,隻能停在這裏,任憑自己在令人窒息的泥淖裏越陷越深。

就算拉扯繩結,也隻能讓它們纏得更緊。這種時候,真想揮動利刃,一舉斬斷這條用山茱萸樹皮編成的繩結。

我真的累了。什麽都不想做,而且,什麽也做不了……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心裏那些被友人們驅散的陰霾就會卷土重來。

我來到窗邊,推開窗戶,想看看街景。一家養老院擋住了我的視線。那是一棟灰色的建築,半數的窗口黑洞洞的,半數亮著燈。

那裏會是我若幹年之後的歸宿嗎?

我又將視線投向立在養老院屋頂上的那根瘦小的煙囪,青灰色的煙霧正從那裏湧出。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好想消失。

一切都沒有意義,什麽都不屬於我……接著,我將頭探出窗口,注視著地麵。我房間的正下方是一塊草坪。枯草之下,是柔軟的泥地。就算從這裏跳下去,也未必能讓自己消失。

闔上窗,拉好窗簾,我打開燈,從抽屜裏取出折疊刀,掰開它,並將有刃的一側對著自己。這是我離開南京之前背著姝琳偷偷買的。刀身上映出的我的笑容,起初隻是讓我覺得恐怖,漸漸地,我感到了莫大的自我厭惡。

隻可惜……

我不能確定,折疊刀落地的聲音和叩門聲,究竟是哪一個先響起的。所以,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我也沒法確認,我到底是自己退縮了,還是說,僅僅是很不巧地被人打斷了。

這些都無所謂了,就這件事而言,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反正我本來就是個怯懦、有癔症而優柔寡斷的人。

根本就不可能下定決心。

“秋槎,在嗎?我們都準備好了,在樓梯口等你。”

從門外傳來了林結綺的聲音——她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歡快而清澈,從中絲毫聽不到負麵的情緒。

一時間,我不敢應門,隻是“嗯”了一聲,然後就披上大衣,拾起那把刀並折好,將它收進口袋裏,關上抽屜和燈,離開寢室去與她們會合了。

出發之前,由林結綺向位於四層值班室的管理員說明了晚上的行程,並告訴她我們會在晚上八點鍾左右返回住處。管理員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性,平時一直待在值班室裏,與我們隻有事務上的往來。我們都被製作人叮囑過,外出之前要和管理員打聲招呼。

了解了我們的外出計劃,管理員也隻是提醒我們注意安全而已。

坐了兩站公交車抵達商業區之後,我們走進了一家價格適中的餐館。

雖然沒有什麽食欲,我還是和飯量最小的許宜初點了同樣的東西。食物的味道應該比訓練基地附近的小餐館要好上許多,但我卻什麽味兒也嚐不出。

“秋槎今天好像沒什麽精神?”平日就缺乏表情的方理南左手拄頰、斜乜著我,問道,“是因為七海不在嗎?”

“理南,你怎麽可以這麽問呢,”林結綺低聲抗議道,“你沒聽到嗎,她們剛剛在樓道裏……她一定是因為和七海吵架了,心情才會不好。”

“我倒是覺得她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會和七海吵架。”

結果她們兩個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持續著無意義的對話,而我的心情、我和七海的爭執很不幸地成了她們的談資。

性格內向的許宜初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邊,緩緩地從餐盤裏夾起一塊芋頭。

我丟下筷子。木筷碰撞著瓷碗的邊緣,發出清脆的聲響。坐在我對麵的林結綺和方理南都將視線投向我這邊……“大家都是出於什麽目的才參加這個項目的呢?”近乎無意識地,我甩出了這個滿是火藥味的問題。“你們到底為什麽想成為偶像?”

“因為很帥氣,不是嗎?我想站在舞台上。”

林結綺不假思索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啊,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會這樣回答我,早在她開口之前我就很清楚。

許宜初的話,一定會閃爍其詞,沒法講出一個像樣的理由。但是,我也可以想象,她大抵是出於“想改變自己”或是“想嚐試一下自己一直不敢想象的事情”

一類的理由才加入我們的。

我一時沒法看透的隻有方理南而已。

從我們初見,她全身彌散著不良少女的氣息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然,我也十分清楚,那其實是煙草的味道。

說起來,她那一頭茶色的卷發應該也不是天生的吧……“原來你都是先給自己找好理由再開始行動的嗎?我還真的沒考慮這麽多。”

說著,方理南放下手裏的餐筷,“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幹嗎擺出那種表情,一點也不適合你。反正,你問出這個問題之前,也根本沒考慮過什麽吧?”

“是啊。你說的對。”

“這樣才對嘛。你看,我們出生之前不是也什麽都沒有考慮過嗎?”

假使考慮過,才會不選擇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我沒有你那麽聰明,很多事就算去想肯定也想不出什麽結果。既然很清楚自己就是這樣沒用的人,一旦做錯了事、選錯了道路,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才是適合我這種人的生活方式。如果是那種心機比較重的人,做事之前肯定會考慮再三。可即便如此還是失敗了的話,就免不了要歸咎於自己了,以為都是自己想得不周全的緣故。”

“我隻是覺得,如果考量之後發覺某件事毫無勝算,那麽就沒必要去做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這個計劃不會以失敗告終嗎?”

“你認為呢?”

“當然會失敗。結綺也這麽認為吧?”

“是啊。”林結綺歡快地回答道,“就算失敗了也是一段不錯的經曆啊。”

“秋槎,你是不是一直過於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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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呢?或者說,太執著於結果了。”

“你們比我小兩歲,當然有資格這麽指責我,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再犯錯了——不對,我可能就是想犯錯才會參加這個項目吧?或許真的是這樣。我一定是想著要做些要付出極大代價卻必定顆粒無收的事情、要背叛別人對我的期待,才會加入你們,哪怕這並不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

十八歲和十六歲之間或許真的有著天差地別吧。

但是,這兩年來我究竟經曆了什麽,又學到了什麽呢?似乎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但轉念又覺得並沒有。

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說到底,我的青春時代已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吧?

那麽,我的人生是不是也已經結束4 4 4 4 4 4 4 4 4 4 4 4

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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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讀的、還有自己構思出來的故事,多數是以校園為背景的。就算不是這樣,也往往以未滿十八周歲的少女為主角。我為什麽如此執著於這樣的設定?難道,在我看來,隻有未滿十八周歲的人才有資格擁有屬於她的故事?

我根本沒法想象高中畢業之後的人生,就像我肯定沒法駕馭校園之外的小說題材。

但是我的高中生涯即將告終。將來的我,會一直緬懷這段時光,不斷美化自己的記憶,再編織出許多滿載著少女心的文字嗎?還是說,隨著年齡和閱曆的增長,終有一天,我能勝任更複雜的題材?

是不是,等我到了許宜初的年紀,就能找到答案了呢……“我去一下廁所。”

許宜初放下筷子,起身說道。

她離開之後,方理南輕歎了一口氣。“你好像忘了,你也比宜初小兩歲,你剛才的那番話,在她聽來一定很刺耳吧——以她的性格,現在說不定已經在哭了。”

“我去看看。”

“如果弄哭了她,記得道歉。”

問過店員,我找到了位於餐廳最深處的洗手間。隻見許宜初站在男女共用的洗手池前麵,任憑自來水從水龍頭裏不住地湧出,卻沒有將手伸進水流,隻是注視著它而已。幸好,她的麵頰上沒有掛著淚水,眼圈也沒有泛紅。

但她這副樣子,還是不能讓人坐視不管。

“宜初……”

“秋槎,你說,”她並沒有將頭轉向我,也沒有按下水龍頭的開關止住水流,“到了我這個年紀,還不能麵對現實,是不是很可笑呢?你不用回答,你會追過來就已經說明一切了。”

我按她說的,保持著沉默。

“我的同學,很多都開始在外麵實習了,我卻在做這種蠢事。每天和你們這群高中生一起蹦蹦跳跳,把精力都投在這種不會有結果的事情上。可是,我像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根本還沒有這樣的機會。當時,我周圍的同學大多根本不知‘偶像’為何物。所以我就算有這方麵的誌願,也根本得不到實現的機會。

知道我的夢想的高中同學半開玩笑地把這個計劃的選拔信息發給我的時候,我剛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到了這個年紀,僅僅是講出‘我要追逐自己的夢想’這種話就已經夠丟人的了,更何況真的去做呢。所以這件事我瞞著所有大學同學,我父母也瞞著所有的親戚……”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可恥的,相反我很佩服你的勇氣。”

“不要再說這種漂亮話了。我會加入這個計劃,你肯定鬆了一口氣吧?‘終於有比我條件更差的人出現了’——你是不是這麽想的呢?‘如果沒有許宜初,我就是倒數第一了,幸虧她來參加了’——這才是你的真實想法吧?”

“不要這樣揣測我的想法。”被我深埋在內心深處的負麵情緒終於被她發掘到了意識的表層,“我根本就沒覺得你比我差。相反,我覺得是因為有我的存在,你才能心安理得地留在這裏。”

“但是我跟你不同啊,我是真的想成為偶像才加入這個計劃的——你們,都隻是玩玩而已吧!”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沒有那麽認真。”

“我很喜歡美空雲雀的歌,像是《生如川流》(川の流れのように)、《沒有終點的旅程》(終りなき旅),都曾經激勵過我。但我漸漸發現,我們的人生根4 4 4 4 4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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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這樣一股自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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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廠裏被批量生產出來,從水龍頭裏流出來以後,便湧向那最穢惡的、令人作嘔的下水道。我們沒法洗淨這個世界,但注定會弄髒自己……”

我很清楚她的這個比喻究竟指向什麽。在許宜初看來,社會是肮髒的下水道,而學校則是批量生產畢業生的工廠,整個世界都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

我不願承認她是對的,但一時也想不出反駁的話語。

我能做的,或許隻是替她按下水龍頭的開關而已——於是我這麽做了。

“說到底,真正像川流一般的就隻有美空雲雀這種了不起的人和她們的人生吧?我竟然夢想成為那樣的人,竟然被這種歌詞打動,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我也覺得,宜初,你不會成為美空雲雀那樣的人。假使你們的人生都可以比喻成水流,你和她之間的區別並不是水量。每個人其實都是那樣一股渺小的水流吧,隻不過她用歌聲打動了許多人,讓別人追隨自己,才成為一條廣闊的深河。但是你做不到的。你這樣沉醉於怨天尤人、自暴自棄的人,根本不可能打動別人。你的人生注定就是這麽渺小的,你的歸宿也隻會是下水道而已。”我看到她開始放聲哭泣,鏡中的我則露出了猙獰而苦澀的笑容,“我不會陪你哭,也不會為自己弄哭了你而道歉。”

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不需要,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我不需要你向我道歉!你又沒有說錯什麽,為什麽要道歉!”

“……但我覺得,宜初,你也沒有做錯什麽。”我替痛哭的她重新打開了水龍頭,一時水聲大作。“你隻是以為自己做錯了4 4 4 4 4 4 4 4 4 4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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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許宜初一個人丟在那裏,回到餐桌之後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最後還是把她弄哭了,真抱歉”。

“秋槎你也一樣,”方理南說道,順勢將一張餐巾紙遞給我,“還沒哭夠嗎?

把嗓子哭啞了的話,明天就上不了聲樂課了哦。”

五分鍾之後,真的將嗓子哭啞了的許宜初回到了我們身邊。

我和她後來都沒有再說什麽,並且回避著坐在對麵的林結綺和方理南的視線。在壓抑的氣氛中,她們吃完了盤中的食物。結賬之後,我們便離開餐廳,分頭行動了。

林結綺和方理南打算去買幾件衣服,再去一趟超市。許宜初計劃去花店。

至於我,自然是以書店為目的地。

在這種位於鬧市區的國營書店裏,很難買到自己中意的書。但是陪朋友去逛街的時候,當她們在幾款似乎並無多少區別的衣服之間猶豫不決之際,我總會抽身去附近的書店轉轉。

平時隻要走進書店我就會覺得很安心,但今天我卻感到了某種異樣。我以為這裏一定不會讓我反感,以為這是僅有的一個可以讓我放鬆一下的場所。

看著密集排列在架子上的花花綠綠的書脊,我卻像是一個常年患有肺病的人,隻是覺得它們令我窒息。

我很清楚,就算我賭上自己的一生,舍棄所有屬於普通人的平凡幸福,再幸而避開每一樁平凡的悲劇,忘我且仿佛忘記這世界存在一般不顧一切地寫作,最後究竟能在這世界上——在書店裏——留下怎樣的痕跡呢?

最多不過是排在架子上的幾冊書而已。

但是,出版的書太多了,一如出生的人。

結果,我的作品能在書店裏占有多少空間、擺放多久呢?又能被幾個人碰巧看中、買回去填充自家的書櫃呢?若幹年之後,又能被幾個人記住?恐怕,“立言”根本就不能使人不朽,恰恰相反,它隻能加速人的死亡、榨幹作者的人生。

為了所謂的“文學”,真的值得嗎?我雖然不能想象不從事文字事業的人生,但就算真的成為作家,我的努力就有意義了嗎?我自以為是“成就”的東西,會不會也隻是一種自我陶醉呢?

那樣的話……

都燒掉算了。

——像梶井基次郎所寫的那樣,以一顆檸檬為爆彈,將這裏夷為平地。

我將手伸進口袋裏,用指尖反複體味著那把折疊刀的溫度和金屬質感。

隻可惜,它沒法變成一隻打火機。它隻能被用來毀滅我,而不能捎帶上眼前這些令我窒息的書籍。這個時候,我第一次羨慕那些吸煙的人,因為,他們可以在有縱火的衝動時馬上遂行。

下次跟方理南學一下吸煙吧,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不行,現在不是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找到七海拜托我買的東西。

於是,我走向擺放音樂類書籍的區域,很快就在“音樂理論”的架子上最醒目的位置發現了一疊小冊子,那是人民音樂出版社刊行的《音樂表情術語字典》。這應該能幫上七海的忙吧?

從中間抽出一冊之後,我準備轉身離開,視線卻被一樣與架上其他書籍格格不入的東西攫住。那是一冊少女向小說,被人封麵朝外地擺在架子上,擋住了後麵一排書的書脊。我注視著它鮮豔、俗麗的封麵和毫無格調的小說標題,剛剛走進書店時那種窒息的感覺再次襲擊了我的胸口和咽喉。

好惡心……

將來我的小說也會被裝幀成這樣嗎?還是說,若不寫這種東西便沒有出版的可能性,我的文稿會在抽屜和電腦硬盤裏躺上幾十年而無人問津?

若真的是這樣……

帶著一種莫名的憤懣,我抓起那本放錯了位置的書,將它擲在地上,仿佛這是一種複仇。

我也很清楚,自己的這種行為不過是在破壞屬於書店的財物,若被店員看到難免會引起麻煩。或許,正確的做法是將它放回原位,讓喜讀這類書的讀者可以找到它。還是說,我應該負起損毀它的責任,忍著羞恥將它帶到收銀台並買下它……

下一個瞬間,它卻被人一腳踩住了。

“就讓它躺在地板上吧,這才是最適合它的位置。”

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耳畔響起陌生的聲音,這句話顯然是對我說的。我急忙抬起頭,一名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女站在我麵前,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注視著我的兩眼中卻滿是苦惱、義憤,還有些許快意。她身著一襲灰色的緊身套裝連衣裙,其上裝點著扭曲而渾厚的黑白色線條,仿佛出自保羅·克利之手;一件呢子大衣被她對折之後搭在左臂;下身是黑色長襪和黑色馬丁靴。

她的發型碰巧和我去年的一樣,是那種以齊劉海搭配及腰的直發,就像是平安朝公主的樣式。因為這種發型經常在少女漫畫裏出現,我也忍不住嚐試過。

當然,每周將快要長進眼睛裏的劉海重新剪短、剪齊,實在是種辛苦且要求高精密度的差事,我自然沒法堅持做下去。結果一直以來,都是姝琳在幫我修整頭發。讀高三之後,我和姝琳都不再有打理頭發的閑情,我便漸漸蓄長了劉海,將它們別在耳後,再用發卡固定好,換成了現在這個平庸的發型。

當然,我自己也很清楚,這發型實在不適合我,我終究做不成平安時代的貴族。高二那一年,我的發型被許多友人嘲笑過,說這樣的發型根本就不適合我,“文學少女就應該乖乖地紮三股辮”。

不過,她的五官倒是很適合這樣的發型,衣著也意外地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