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 籠

雞 丁

第一部:鐵皮密室

1

正月十五是城隍廟一年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元宵燈會成了暗夜魔都的亮麗一景。建築物在金色燈帶的裝飾下熠熠生輝,火紅的燈籠代替早已垂落的夕陽照亮夜空,五顏六色的花燈各施其技,以不同的形態吸引著絡繹不絕的遊客——因為受到疫情的影響,今年的客流量要比往常下降不少。

王家毅已經好幾年沒來過城隍廟了。今天也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到附近走訪一位謀殺案的證人,完成任務後才有閑情逸致過來逛一圈。他在鬆月樓門口排了半小時的隊,買了兩個淨素菜包,啃了兩口卻覺得菜心過於油膩,豆腐幹缺少香味,味道大不如前。穿過人群,王家毅看了看四周,不隻是包子的味道,這裏的一切都變了。

九曲橋旁,一盞巨大的鯉魚花燈懸在湖麵上空,猶如一條真實的鯉魚從水中躍起,引得橋上的遊客爭相拍照。沿著九曲橋走到湖心亭,兩盞圓鼓鼓的紅燈籠吊掛在屋簷上,上麵寫滿吉祥的文字。但無論是鯉魚花燈還是大燈籠,都無法讓王家毅感受到元宵佳節的喜慶,相反讓他的思緒陷入異樣的記憶旋渦。

鯉魚花燈上那栩栩如生的鱗片讓王家毅聯想到一條十二年前的蟒蛇,兩盞紅色的燈籠又使他回憶起九年前的“天蛾人”。這些“記憶點”都出自他曾經偵辦過的棘手案件。想到這裏,他的心裏咯噔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女性的臉。

她還好嗎?

九年前,在解決“天蛾人事件”後,她就離開了S市,飛往法國勒芒深造學習。一眨眼,已經過去了九年,當時和她在機場告別的場景依舊曆曆在目——當然,還有那個吻。九年間,偶爾和她在網絡上有過聯係。但生活在不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同的國家,缺少必要的牽絆,疏遠感不可避免地將兩人的距離拉開。上一次在微信上和她聊天是什麽時候呢?聊的話題又是什麽?王家毅已經不記得了。

思念,並不能讓人前行,做好刑警的工作才是王家毅的本分。這些年,王家毅每天依然要麵對那些錯綜雜亂的案件。憑借從她身上學到的思維模式,加上自身經驗的不斷積累,王家毅慢慢摸索出一套自己的辦案方法。在破獲多起重案要案之後,如今的王家毅已晉升為F 縣刑偵支隊的隊長。

王家毅駐足在豫園門口,望著周圍的人群發呆。牽著孩子的父母,相擁的情侶,結伴而行的親友……中國的大多數節日都帶有“團聚”的寓意。但這個夜晚,唯獨王家毅孤身一人,他覺得自己與這般繁華旖旎格格不入。

一個小男孩提著用可樂罐做的小燈籠奔到王家毅麵前:“叔叔,你看我的燈籠漂亮嗎?”

“漂亮。”王家毅摸了摸男孩的頭。

“你的燈籠呢?今天出門都要拿燈籠的!”男孩又得意地秀著自己手裏的燈籠。

“我的燈籠……我得找找。”

“那叔叔,我給你猜個燈謎!”

“叔叔不擅長猜謎……”

“一個罐,兩個口,隻裝火,不裝酒。”小男孩自顧自地說出了謎麵,“打一物件!”

“這個……”王家毅傻笑了一聲。

2

躺在棉被裏的王家毅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

昨晚從元宵燈會回家後,王家毅倒頭就睡。這些日子,他為一宗騙保殺人案奔波勞碌,連新年都沒有好好過。昨天,案件好不容易取得突破性進展,他本想踏踏實實睡上一覺。卻沒想到,翌日早晨迎接他的又是一樁新案件。

王家毅駕駛警車趕赴F 縣偏遠地段的一個廢舊汽車處理廠。這裏人煙稀少,警車的鳴笛驚擾到了四周的野狗,遠遠傳來的狗吠聲讓人煩躁不堪。廠區內有一塊堆滿報廢車輛的空地。王家毅和兩名警員穿過一排排報廢車,走到空地的盡頭。那裏矗立著一棟異常顯眼的深紅色小屋,就像一座棄置在路邊的電話亭。

在離小屋五米遠的地方,一攤暗紅色的血跡在水泥地麵上大範圍地鋪開。

血跡的形狀沒有規則,就像一位自暴自棄的畫家瘋狂地往地上亂丟紅色顏料,狂躁而張揚。兩位法醫組的同事正蹲在旁邊,耐心地進行取證工作。王家毅走近血跡,發現它還向外漫延出一條曲線,他馬上意識到,這是拖痕——如同蜿蜒的觸手,從那攤血跡一路伸展到鐵皮屋門口。

順著拖痕踱步到鐵皮屋門前,近距離看,屋子的形狀、大小,甚至那廉價感十足的“塑料紅”,真的就跟電話亭無異。小屋由四麵長方形牆板,以及上下兩麵正方形頂板與地板組成。唯一和電話亭不同的是,這六麵板實則是六張薄薄的廢舊鐵皮。鐵皮表麵——小屋頂部和外牆都被塗上了紅色油漆。

據技偵的同事介紹,搭建小屋的鐵皮應該都屬於“馬口鐵”,也就是那種為了防止生鏽,在表麵鍍上了一層錫的薄鋼板或鋼帶。馬口鐵通常是餅幹罐子的原材料,一些廢品處理廠經常會回收。但眼前的這座小屋,即便有錫的保護,牆麵仍然出現了一些難看的鏽斑,它們分布在紅色外牆上,就像裂開的膿瘡。

由此可見,小屋建造已有些年頭了。

此刻,在小屋正麵的牆板上,一扇門敞開著。所謂的門,其實也隻是一塊稍微比牆板厚一點的鋼板。王家毅踏入狹窄的小屋,一股血腥味混雜著焦味的難聞氣味撲鼻而來。這使他條件反射地想要開窗通風,環顧了一圈後,他才注意到屋子裏沒有一扇窗戶。昏暗的光線下,地上的屍體依然給他帶來強烈的視覺衝擊。死者以蜷縮的姿勢側躺在小屋中央,身上像被潑了柏油一樣呈焦黑色,破爛的衣物下**出裂開的皮膚,全身上下還能看到好幾道深深的口子,隻是這些傷口中的血液已經變成深褐色的凝固物。

究竟是什麽人,會以這種姿態死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一切都顯得那麽匪夷所思。

“你來了王隊,初步判斷,死者是一名六十歲上下的女性,身上有二十八處砍傷,應該是斧頭一類的利器造成的,致命傷在頸部和胸部,都砍到了大動脈,最終死因是出血過多。”年邁的瞿法醫指了指皮開肉綻的傷口如是報告,“不過,小屋裏的出血量不大,從現場狀況判斷,外麵那攤血液是屬於死者的。另外,被害人死亡後,屍體還被燒過。所以,犯人應該是在屋外砍死被害人後,再把屍體拖進這間小屋,然後倒上汽油進行焚燒的。”

“焚屍?是要毀屍滅跡嗎?”

這時一位技偵組的同事從門口探進腦袋:“王隊,小屋和屍體上檢測出滅火器裏的幹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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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火器?”

瞿法醫點點頭繼續說道:“犯人雖然在屍體上澆了汽油,但屍體的燒毀程度並沒有很嚴重。我想,凶手應該是等屍體起火之後,又在短時間內用滅火器把火滅了。”

“燒屍之後又滅火?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真是奇怪的家夥。”王家毅疑惑地搖搖頭。

3

“死亡時間呢?”

“昨天夜裏十點至十二點之間。”

這兩個小時內,到底發生了什麽?王家毅對真相的探究欲上升到了頂點,這不光是出於一名刑警的職責,也是緣自他自身對離奇現象的好奇心。

王家毅蹲下身子,仔細查看了一番屍體。經過焚燒後,屍體的麵容已經無法辨別,身上也沒有能夠識別身份的證件。

站起身,王家毅很輕易地就摸到了天花板。這個鐵盒一般的房子再一次引起了他的興趣。從小屋出來,王家毅發現門的側邊被鋸開了一道弧線,而原本安裝在門上的插銷,如今已和房門分離,牢牢地插在另一側牆板的金屬扣內。

警員小胡拿著記事本向王家毅報告道:“王隊,報警的是這裏的廠長。今天是年後第一天開工。他早晨來廠裏,看到空地上有一攤血,就打了110。我們趕到現場之後,發現血跡延伸到小屋門外,但上前拉門,門又打不開,插銷從裏麵反鎖了。這個屋子沒有別的出入口,我們隻能找來消防隊員,讓他們用切割機鋸開了屋門,才進到裏麵。”

王家毅感到心髒顫動了一下:“所以,當時屋門是從裏麵反鎖的?”

“對,是這樣沒錯。”

密、室、殺、人!

這四個字猛然間從塵封的記憶中冒出來,王家毅仿佛聽到一聲震碎記憶閘門的巨響,往事如泉湧般浮現在腦海裏。這是時隔九年之後,他再一次遇到密室殺人事件。

“王隊,聽說您以前是破解密室殺人的高手。”小胡投來敬仰的目光,“您看看這個屋子是怎麽回事?”

王家毅擺擺手:“先別急著下結論。”他走到屋內,撥了一下還留在牆上的插銷,插銷卻紋絲不動,“這個插銷怎麽拉不開?”

小胡連忙說道:“哦,技偵的同事說,這個插銷從裏麵插上之後,又被焊死了,現在它和牆上的插孔連在了一起。”

“焊死?”王家毅感到震驚。原本他認為這個密室很簡單。像這種破破爛爛的鐵皮屋,即便門關上也不可能嚴絲合縫,隻要用釣魚線之類的工具,通過門縫拉動插銷,就能順利讓房門反鎖。但現在,技偵的結論堵死了這條路——就算能夠在門外拉動插銷,也不可能僅僅通過門縫把插銷從內側焊死,這是必須待在屋內才能進行的工作。

“對的,焊得很精細,也很牢固,所以最後隻能從外部強行把門鋸開。”小胡補充了一句。

王家毅又不死心地檢查了屋門另一邊的鉸鏈。此刻,兩根鉸鏈完好地固定在屋門上。可讓王家毅有些疑惑的是,兩根鉸鏈離得很近,隻相距十厘米左右,而且都靠近門的中間。

這鉸鏈是不是被拆下來過呢?

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王家毅找來了技偵的警員。對方的回答卻讓他麵露失望:“鉸鏈沒有拆過的痕跡,甚至沒有一絲最近有被工具撬過的痕跡。”

放棄在屋門上找突破口之後,待屍體被擔架運走,王家毅又專心研究起了牆壁和天花板。在技偵警員的協助下,他發現小屋的頂板和地板都嚴絲合縫地焊在了四塊側麵的牆板上,但是四塊牆板之間卻沒有任何焊接點。換句話說,小屋的上下都是密封的,但側麵的四條邊都留出了縫隙。

這時,王家毅的腦中響起了她曾說過的一句話:“任何密室都存在‘猶大之窗’。”

四條縫隙會不會就是猶大之窗?

王家毅興衝衝地找來一根長條狀的鐵片,用力從其中一條縫隙插進去,似乎很順利。他又使勁掰了掰鐵片,試圖將縫隙撬大一些。當縫隙被撐大到極限時,也隻留出一厘米不到的寬度。而在王家毅將鐵片抽走之後,縫隙又迅速閉合了起來。呼出一口氣,王家毅又嚐試了另外三邊,也是一樣的情況。

如果死者隻是被人一刀捅死,那麽凶手還有可能利用縫隙把刀插進去刺死受害者。但現在,死者被斧頭砍了二十八下,還被澆上汽油焚屍,這麽複雜的事情能隻通過四條縫隙做到嗎?

更何況,按照法醫的結論,死者是在屋外被砍死後再拖進小屋的。換個角謎托邦·中國女偵探

度思考,將屍體扔進小屋後,犯人必須親自待在屋裏把插銷反鎖再焊死。那麽按照常理,這時候他自己也會被關在密室裏。可現在,小屋裏隻剩一具屍體,本該存在的凶手卻不翼而飛。四條縫隙再怎麽樣也不可能讓一個大活人通過吧?難道凶手化為一縷青煙消失了嗎?

“這個頂板或地板有沒有可能被拆下來又重新焊上去過?”王家毅不死心地向技偵警員求證。

技偵警員搖搖頭:“頂板和地板都沒有新焊接的痕跡。”

“那麽這四麵牆板呢?”

“牆板的內外都沒有撬痕。”

經過一番苦思,王家毅甚至想到利用起重機把小屋抬起來。在他以往經手的案件中,曾遇到過這類詭計。小屋的底部雖然有一塊底板,但即便把小屋抬起來,人也不可能從底下爬出來。

又是一個如此純粹的密室,每條思考之路上都擋著一塊名為“矛盾”的巨石。深深的無力感讓王家毅有些喘不過氣。

這九年來,王家毅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社會上的密室殺人事件,隻希望不再勾起隱藏在內心某個角落的孤獨感。即使是四年前鬧得沸沸揚揚的青浦區陸家宅連環密室殺人案,他也沒有過多關注,隻聽說最後解決案子的,是一個青年漫畫家。

但此刻,他心中突然又湧起一絲對過往的懷念。

4

汽車處理廠的負責人詹廠長被帶到了王家毅麵前,這位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顯得很焦躁。

“是你報的警嗎?”

“是啊,警官……你說這叫什麽事啊?我們這麽太平的一個地方,怎麽……怎麽就莫名其妙出現一個死人?您可要幫忙查清楚,還我們廠一個清白啊。”對方哭喪著臉。

“你認識死者嗎?”

“哎喲,都燒成這樣了,她爹媽都未必認識,我怎麽可能認識?”

王家毅歎了口氣:“你們這有沒有六十歲左右的女人?”

“當然沒有,我們這兒都是男工。”

“那邊那個鐵皮小屋,是幹什麽用的?”王家毅指了指案發現場。

詹廠長別過頭不敢朝那個方向看:“那就是個雜物房,沒啥特別的用處。”

“如果隻是用來堆雜物,為什麽還要在房門內部安裝一個插銷?”

“這個你得問老曹,他偶爾會住在裏麵。”

“老曹?”

“哦,他叫曹偉明,是我們這兒最好的技工,這小屋就是他搭的,不過一個月前離職了。”詹廠長掏出手機,打開一張幾位工友坐一起吃飯的照片,指著其中一個男人道,“就是他。”

王家毅接過手機,端詳著照片裏那個濃眉粗眼、皮膚黝黑的男子:“他是什麽來頭?”

“好幾年前來我們這兒的,湖州人,汽修專業畢業,手藝好,效率高,話不多。”

“是他搭的那間鐵皮屋?”

“沒錯,是他用廠裏回收的廢舊鐵皮搭的。說來也挺奇怪,有時候晚上值班啊,他就一個人在那屋裏待一夜。尤其是過年那幾天,基本上天天睡在小屋裏。

不過這個老曹人挺老實,做事賣力,所以我也沒管太多。”

“他是因為什麽離職的?”

詹廠長皺了皺眉:“我也問過他為什麽要離職,但他吞吞吐吐的也講不清楚,我試圖勸他留下來,還提出漲工資,但他執意要走。”

“那這個曹偉明現在在哪裏,你知道嗎?”

“可能還在縣裏吧,他有自己住的地方,你們可以打他電話。”詹廠長在通訊錄裏翻出一個手機號碼。

王家毅把號碼記下來之後繼續問道:“昨天晚上,廠裏有人值班嗎?”

“警官,昨天元宵節,這大過年的,廠裏都放假了,誰值班啊?”

“一個人都沒有?”

“對啊,有人的話,哪至於發生這種事情?”詹廠長的臉上寫滿懊悔。

“那你昨晚在哪裏?”

“我……”對方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我當然在家吃湯圓啊!這事跟我沒關係警官,我們這小破廠保安措施不嚴密,大晚上的誰都可以進來的。”

“你別激動,我隻是例行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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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局裏,王家毅撥打了曹偉明的手機,卻無人應答。他又派人前往曹偉明的現住地,依然撲了個空。曹偉明會不會和這個案子有牽連?敏銳的職業嗅覺告訴王家毅,必須找到這個人。

另一邊,搞清死者的身份也是當務之急。屍體的麵容雖已無法辨認,但整體燒毀程度並不嚴重。瞿法醫順利在屍體血液裏提取到了DNA 信息。王家毅則讓小胡通過公安信息資源庫逐一比對。與此同時,他也篩查了全市50 至70歲之間的女性失蹤人口。

很快,警員小胡興衝衝地帶著一張個人信息資料表奔進辦公室。

“王隊,查到了!”他將資料攤在王家毅的辦公桌上,“死者名叫王玉寧,原名王蓮,今年59 歲,有過案底,因販賣兒童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去年年初剛放出來。由於在監獄服過刑,所以全國違法犯罪人員信息資源庫錄入了她的DNA 信息,和屍體的DNA 完全吻合。”

“好家夥,原來是個人販子。”王家毅拿起資料表,上麵貼著一張王蓮的照片,那是一個麵容慈祥的女人,怎麽也看不出做過傷天害理之事。“這個王蓮我也有所耳聞,在短短三年時間裏拐賣過二十幾個兒童,其中最小的隻有四個月。”

“沒錯,這個女人特別可恨。”年輕氣盛的小胡咬了咬牙,“曾經拐走一個七歲男孩,男孩中途哮喘發作,她就把孩子扔到橋底下不管不顧,眼睜睜看著他窒息而死。簡直毫無人性,這樣的人死了活該!”

王家毅連忙做出製止的動作:“欸,不能這麽說,就算王蓮罪大惡極,能夠嚴懲她的也隻有法律。現在她被殺害,我們還是得抓住凶手。這是我們身為人民警察的職責。”

被王隊一番教育後,小胡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心裏的怒火卻仍然沒有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