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殺手

(1)

藍韻出事的第二天,錢曉娟就請了假。本來打算五一結婚時讓藍韻給自己當伴娘,誰知道出了這檔子事,錢曉娟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穀底。

地產公司的趙總大年初一被殺,搞得錢曉娟直到初六都沒有休息,跟著藍韻沒日沒夜地瞎忙活,陪著文董一幫人連夜開會。直到藍韻自殺的消息突然傳出,像一下子抽幹了錢曉娟的精氣神,她有些不知所措。就在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該休息一下了。

今天是大年初八,按理說早該上班了,可錢曉娟就是打不起精神,連睡覺時都噩夢連連。中午飯她沒出去吃,一口回絕了男友的邀請,貓在家看韓劇,可怎麽也安靜不下來,心裏有種說不清的焦躁。

本來下午想開車去濟夢湖走走,誰知道中午剛過,家裏就來了兩個不速之客,錢曉娟的計劃被迫取消。來找錢曉娟的是兩個警察,男的姓李,將近四十歲,顏值還在線,老帥哥一枚,棱角分明的麵孔不怒自威。他身邊的女警察瘦瘦小小,其貌不揚,沉默不語,像是個極有心機的人。

李警官先是說了幾句客氣話,打擾她休息之類。其實錢曉娟知道他們是衝什麽來的,誰讓她是藍韻最好的朋友呢?可她沒有把話說破,就這樣不鹹不淡地扯了幾句閑話,李警官終於話鋒一轉,把話題引到了藍韻身上。

“我聽說你是藍韻出事當天請的假?”這位警官說話的時候不像影視劇中的警察那樣咄咄逼人,話說得慢條斯理,還半眯著眼,好像在和人聊天一樣,讓錢曉娟感覺很舒服,多少有些好感。她拿著水壺給兩位警官的茶杯裏續滿了水,輕輕地歎了口氣:“是啊,一聽藍韻出事,我腿都軟了,什麽工作也不想幹,就想回家躺著。”

李警官端起茶來呷了一口,抬頭看看錢曉娟,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錢曉娟發現這個中年警官一直微閉的雙眸中射出來的目光銳利而敏捷,表現出一種極強的自信,通常這種人都具有超出尋常的觀察力。隻聽他問道:“聽說你和藍韻關係不錯?”

雖然李警官的聲音不高,可錢曉娟仍然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無形壓力從四麵八方向自己奔湧過來。她不敢隱瞞,如實回道:“我們是高中同學,一直關係很好。她大學畢業以後和男朋友在塞北市橋南區開了家飯店,在那兒認識了文延傑,後來和男朋友分手,就來葦楠集團工作了,說起來也有兩三年了吧。”

“她和現在的男朋友於亮是來懷誌縣之後才認識的嗎?”

“對,他們去年才在一起。”

“那藍韻和文延傑是怎麽一回事?”李警官說話的時候,那個女警官一直在低頭做記錄,當聽到他問這句,也抬起頭把目光對準了錢曉娟。錢曉娟知道這事瞞不住,說道:“其實他們就是那種關係,說戀愛也不算。文延傑家裏很有錢,在懷誌縣又有勢力,再說還是已婚。

所以家裏不可能讓他和藍韻這種普通人家的女孩來往,反正我聽說文董對藍韻不太滿意。藍韻也知道他們沒什麽結果,所以才找的於亮,奔結婚去的。”

“於亮知道藍韻和文延傑的事情嗎?”

“我覺得應該知道吧,反正葦楠集團沒人不知道。但他怎麽想的我就說不清楚了,聽藍韻有時候說起來,於亮人挺老實,她也挺滿意這個對象,不過話裏話外的意思,好像文延傑不同意他們來往,也不是有什麽條件。”

“藍韻家還有什麽人?”

“她和母親長大,單親家庭,父親很早就和她媽離婚了。她好像還有一個哥哥,都住在塞北。藍韻自己在懷誌有一套房子,但她很少過去。”

“那她在哪兒住?”

“多數時候都住宿舍,隻有和文延傑一起的時候才去那邊。”

“藍韻最近和你說過什麽沒有,比如她和文延傑或葦楠集團的什麽事?”

錢曉娟知道李警官是想搞清楚藍韻的死因,其實她也想知道,遂主動提到了藍韻的身體狀況。她覺得這些也許對警察辦案有所幫助:“沒怎麽說過,就有一次和我說現在被捆到葦楠集團這艘大船上了,要沉船也不能和他們一塊兒沉,還說必須想辦法脫身。其實她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我知道她在吃抗抑鬱症的藥,但我覺得沒多嚴重。”

“平時有表現嗎?”這次問話的是那個女警察,這是她進屋以來的第一句話。錢曉娟想了想,給了肯定的答複:“有,她經常一個人發呆,老說頭痛。有時候我也旁敲側擊地勸勸她,但她很少正麵回答我,就說要是有一天她出事了,就讓我去報案,說肯定是文家對她不滿意下的手。”

“你說的文家是指文輝?”李偉提高聲音問。

“應該是吧。文輝是董事長,文延傑是集團公司的總經理,一個是文董,一個是文總。”

“趙保勝死了以後,這幾天有什麽異常嗎?”

“沒有。大年初一我們被臨時叫去上班,總裁辦就是平時整理會議紀要、發文件之類的事情。但這次他們一直開會,就讓我們待著,不能下班,也沒什麽事做。除了藍韻能進出會議室,我們都是待命狀態。”

“開會的人都有誰?”

“文董、趙副董,就是文輝的媳婦趙葦楠,還有文延傑和他媳婦宋豔,在集團管行政;登陸科技的老總武斌和財務總監耿總,好像還有兩三個股東。”錢曉娟想了想,補充道,“藍韻去世的前一天,其他人都走了,開會的好像隻有文董他們家三個人和股東代表,趙副董、武斌和耿總都沒參加。”

“有你不認識的人嗎?”

“沒有,都經常見。”

“會議內容知道嗎?”

“不清楚,但那天藍韻很緊張,中午我回家吃飯,下午剛到公司就聽說了她自殺的事。其實我也感覺挺困惑,請了假想清靜一下,直到今天也沒去上班。”

李警官沒說話,拿起女警的記錄本往前翻了翻,問錢曉娟知不知道藍韻有幾部手機。錢曉娟不明白,隨口說了句就一部。李警官顯然不太滿意,讓她再好好想想,似乎很重視這個問題。

錢曉娟茫然地抬起頭,將最近一段時間藍韻的事捋了一遍,終於回憶起自己好像有兩次見過藍韻看另外一部手機。雖然兩部手機的型號和外殼都相同,可從新舊程度還是明顯能看出區別。藍韻沒提,錢曉娟也沒說破,她知道雖然是好朋友,但前者有很多秘密不會和自己分享,她不能多問。

李警官滿意地點了點頭,好像這才是他要的答案。又聊了一陣兒,他忽然提出讓錢曉娟帶他們去辦公室找找這部手機。錢曉娟很奇怪地望著這位自信的警官,不禁問道:“你們怎麽知道那部手機在辦公室?”

“因為她身上和宿舍都沒有。”這位警官辦事極為幹脆,起身時已經收拾好桌上的東西,就等錢曉娟穿外套和他們動身了。錢曉娟知道這時候躲不過去,隻好和家人打過招呼下樓出門,登上警察的車。

“你怎麽評價藍韻?”李警官邊開邊問道。錢曉娟苦笑了一聲,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許久才道:“其實小韻是個好人,從小就幫她媽幹活,上學的時候,每個暑假都勤工儉學。她人長得漂亮,身材又好,去美院當模特的收入挺高,足夠自己一學期的生活費。”

說到這裏,錢曉娟停住了,想到素日裏藍韻那美豔的麵孔,她的眼圈有些濕潤:“可能就是從小不富裕的原因,她一直特看重錢和物質,賺錢的渴望比普通人強烈。正因為這個,她才開影樓、開飯店,老想賺大錢,可每次都賠得一塌糊塗。”

“和人相處怎麽樣?”

“挺好的,所有人都說她平易近人,雖然和文延傑相好,可自己從來不提,能多低調就多低調。而且她這個人特別心細,可以說心細如發,往往能想到很多別人意想不到的細節。文董雖然不喜歡她和文延傑來往,可在工作上很倚重她。”

閑談間,他們已經驅車來到了葦楠集團門外,遠遠地一輛消防車停在樓門前,挺顯眼,周圍站滿看熱鬧的人。錢曉娟心念一動,知道八成出事了。

跳下汽車,錢曉娟三人擠過人群,看見公司保安已拉了警戒線。

她左右瞅了瞅,並未見異狀,向一個保安打聽出了什麽事。

“今天早上總裁辦著火了,上麵救火呢。”一個保安認識錢曉娟,過來給她介紹情況。他話音還沒落地,那邊姓李的警官急切地打斷了他們:“火勢大嗎?”

“挺大的,總裁辦都燒光了,連周圍第三會議室和總經理辦公室也燒得啥也不剩了。”保安說道。

“我們上去嗎?”錢曉娟無奈地歎了口氣,心道,這幾天也該葦楠集團走背字,屋漏偏逢連夜雨,難道公司和人一樣也有自己的命運?

可她走了兩步又察覺不對,原來那個姓李的警官站在原地沒動。

“李警官,你怎麽了?”錢曉娟好奇地問道。李警官沒有回答他,扭過頭問保安火是幾點著起來的。保安撓著後腦勺想了想,說監控室發現並報警的時候是早上五點多,他那會兒還沒接班,所以不是很清楚。李警官點了點頭,看了眼消防車和身邊的女警說道:“讓他們先查吧,估計這事暫時不用咱們管。”

“專案組也抽不出人手處理啊。”女警察說了之後,也問李警官要不要上去。他搖了搖頭,轉過臉問錢曉娟:“藍韻那套房子,就是你剛說很少有人知道的房子裏有家具嗎?”

“家具?”錢曉娟對警官的腦回路非常費解,她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有啊,都是實木家具。”

“有沒有需要兩隻手拉開的那種櫃子?”

“這—— ”錢曉娟被李偉問蒙了,躊躇道,“好像有吧,怎麽了?”

這時李警官身邊的那個女警好像想到了什麽:“李哥,你的意思是?”

“小汪,你還記得藍韻死前的奇怪動作嗎?後來解釋是說她患有OCD,就是強迫症,做出旁人無法理解的動作。根據小錢所說和我們對藍韻的了解,她雖然有輕度抑鬱症,卻並非強迫症,這一點一定要搞清楚。”

“區別很大嗎?”姓汪的女警問道。

“抑鬱症是一種極端的壞情緒,伴隨著各種各樣的身體反應,比如失眠、厭食、身體僵硬等。強迫症則是一種情感認知障礙,也是一種情緒認知紊亂,特征是對正常思維產生強烈的情緒失控,所以這兩個要區別對待。”

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專門查了多半宿的資料才弄明白,簡單點說,就是輕度抑鬱症的病人一般都神誌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而強迫症在某些時候做出的行為,自己可能都無法理解。”

“這麽說,藍韻死前的行為……”汪警官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

“對,我懷疑她是有意為之,就像這場大火。”李警官抬起頭往樓上瞅了兩眼,“走吧,這裏肯定沒有什麽了。”說著幾個人上了車,這位李警官挺猶豫,“回去申請一下搜查令,看看能不能去藍韻的那套房子看看,要是晚了恐怕又被清理幹淨了。”

“走流程怎麽也得兩天時間吧。”姓汪的女警察回複。錢曉娟這時候才明白他們想幹什麽,雖然她平時對警察談不上什麽成見,但也沒怎麽打過交道,算是無感。此時,她從姓李的這位警察身上感覺到了一種辦案的專注,對他印象不錯,挺願意幫忙。

想到這兒,錢曉娟覺得應該和警察說實話,最起碼說出自己知道的東西,也省得以後人家查出來自己反而被動,於是說道:“我有藍韻家的鑰匙。”

錢曉娟話音剛落,汽車就突然來了急刹車,把她和汪警官都嚇了一跳。隻見李偉很凝重地盯著錢曉娟,一字一頓地問:“鑰匙在哪兒?”

“在家呢。”錢曉娟怕李警官不信,又補充了一句,“我家的鑰匙藍韻那兒也有一把,我們互換了一下,想著萬一哪天誰需要呢。”

“那……方便帶我們去看看嗎?”李警官突然有些惆悵,錢曉娟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汪警官輕聲問了一句:“用不用和董隊說一聲?”

“走吧,沒事。”李警官重新發動汽車,他們先回錢曉娟家讓她取了鑰匙,然後直奔藍韻濟夢湖畔的勝景小區。

李警官做事非常幹脆,估計是擔心再出意外,車開得很快,隻用了十多分鍾就到了目的地。

錢曉娟帶著他們從小區南門進去,穿過大半個小區才找到藍韻的房子。這是一套位於高層的大戶型複式建築,一梯隻有一戶。錢曉娟仔細確認無誤後,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平時她好像不怎麽來,就是和文延傑在一起過夜的時候才過來。

白天他們一般去酒店。”錢曉娟用很低的聲音說道。

“這是文延傑給她買的房子吧?”李警官邊四處轉邊問。錢曉娟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隻是陪著李偉四下看。她睹物思人,又念起藍韻和她的昔日友情,多少有些傷感。

此時是中午一點,房間裏除了錢曉娟他們三人,在李警官身後僅僅兩米的五門櫃裏,其實還藏著一個手中握有彈簧刀的人。

這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他蒙著臉,很有耐心地等待著機會,準備將手中的刀第一時間插入那個男警察的身體。他知道,隻有這樣才能完成任務,否則他估計自己和主人都有可能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十五分鍾後,機會來了。就在那屋傳出驚喜的叫喊聲時,男子心存的最後一絲僥幸在錢曉娟的驚呼中化為烏有。他知道,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已經落到了警察手裏,看來自己必須得動手了。

他躡足潛蹤地來到書房,稍停了幾秒,看準了位置後突然提刀,一個箭步衝出,向男警察紮了過去。隻要解決了這家夥,剩下的兩個女人好對付,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2)

在孔自強的記憶中,一九九九年的懷誌縣有兩件事讓他印象特別深。除了澳門回歸,另外一件事不僅間接導致了好友季宏斌的死,還讓他心驚膽戰,至今想起來仍不寒而栗。

那時候文輝和趙葦楠認識不久,還處於瞞著媳婦眉來眼去的階段,與趙保勝、季宏斌再加上孔自強被稱為“懷誌四害”。他們時分時聚,也不常在一起,為什麽人們就把自己和另外三個扯在一塊兒呢?對於這個問題,孔自強至今也沒想明白。

過了正月十五,懷誌縣的街道上就顯得冷冷清清,拎著大包小包過年的打工仔不是北上就是南下,留下的老弱病殘無力支撐起新建步行街的繁華,整個懷誌像是被降維打擊了一次。那幾天,遊**在街衢的混混兒占比絕對是一年中最高的時候。

下午,孔自強和季宏斌從錄像廳出來,無所事事地站在街頭嗑瓜子,眼睛不停地從每個行人身上掠過。季宏斌一條腿搭在人行橫道的欄杆上,臉上充滿了這個年齡少有的驕橫。

“過個年欠一屁股債,得想辦法搞點錢花。”丟掉手中的瓜子皮,季宏斌掏出幹癟的煙盒,丟給孔自強一根煙,“過幾天孩子開學,媳婦又嘮叨沒錢,我他媽聽得真煩。”

與季宏斌相比,孔自強的老爺子老太太都還有不錯的退休金,即使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也不愁生活,最起碼沒有季宏斌那層憂慮。隻不過他對季宏斌過年這幾天的表現尤其不滿:“他媽的沒錢你麻將還打那麽大,陪著你輸了個底朝天,兜比臉都幹淨。”

“我瞅那個黑頭不像能贏錢的樣兒,誰知道這小子運氣真好,竟然一卷三。不行,咱們不能吃這個虧,得想辦法把錢撈回來。”季宏斌憤憤不平地說。孔自強白了他一眼:“咋撈,去金沙灘洗浴做個局?”

“和人家不熟,不一定來。”季宏斌說,“我的意思是叫上文哥、老趙他們,直接去麻將館堵他。那家夥每天都半夜回家,咱們也不多弄,把本金利息都搞回來就行。”他說的文哥就是文輝。

“行嗎?”孔自強其實挺反感季宏斌這一套,這小子沒少在這上麵吃虧,連派出所、刑警隊的警察都成了熟人,還不知道收斂。再說現在他們年齡也不小了,做這種事不比年輕人,能少幹還是盡量少幹。

“聽我的,沒事。”季宏斌來了精神,從口袋裏摸出零錢去打電話,他給傳呼台留言,讓文輝到錄像廳門口找他們。誰知道十分鍾後沒等來文輝,卻被小賣鋪的老太太叫了回去。

“你們的電話。”老太太很不情願地過來喊了一嗓子,然後馬上掉頭,沒多說第二句話。孔自強和季宏斌麵麵相覷,不知道誰會把電話打到這兒來,難道是文輝?果然,他們猜得沒錯,電話裏的人是文輝派來的趙保勝。

“文哥讓你們到濟夢湖一趟,就是來濟夢湖這條路上,快到湖邊的時候有條小路往西拐。”電話裏,趙保勝神秘兮兮地說道。

“啥事啊?”季宏斌很不情願地問。趙保勝卻不再多說,隻是一個勁地催他們快點過來:“別問了,反正是好事。”

聽說是好事,季宏斌一下子來了精神,撂下電話就打了輛夏利直奔濟夢湖,路上還和孔自強猜測文輝是不是在河邊撿到啥寶貝了。等他們到了趙保勝所說的地方時,沒有見到文輝他們的身影,隻有一輛黑色桑塔納汽車遠遠地停在路邊。

“這地方這麽偏僻,他倆來幹啥了?”孔自強正疑惑著,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順著聲音望去,趙保勝正拉開車門和他們招手。兩個人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鑽進了汽車。

汽車裏隻有文輝和趙保勝,隻是與往常相比,趙保勝的臉色有些蒼白,心神不寧的。當然這是孔自強事後回憶起來的樣子,那會兒他和季宏斌一樣,能引起他們興趣的隻有身下的這輛汽車。

“文哥,這是誰的車?”季宏斌興奮地問道。文輝沒有回答,慢吞吞地從煙盒裏抽出香煙分給兩人:“我一會兒帶你們倆去個地方,你們下去看看。那兒有兩個人,你們告訴我他倆在幹什麽,觀察一會兒,不要讓他們發現,最好能聽到他們說什麽。”說話的時候,文輝一直小心翼翼,聲音很低,完全不像平時的他。

孔自強很敏感地察覺到這輛車的來曆不簡單,就把嘴邊的問話咽回了肚子裏。季宏斌仍然很興奮,一個勁地問道:“誰呀,這車是他的嗎?”

“讓你幹啥就幹啥,該說的我一定會告訴你。”文輝拉下臉,季宏斌馬上就不敢再說什麽了。別看都是混社會,他們幾個人裏文輝最有主意,手腕多,腦子活,平時大夥都唯他馬首是瞻。

文輝一發脾氣,車裏的人都不敢說話了。平日裏趙保勝和季宏斌處得不錯,相比孔自強,他和文輝自小長大,更親近一些,所以把話接過去替季宏斌解了圍:“宏斌也是問問,怕弄不清楚下車再說錯話。”

“和誰都別說話,你們倆也分分工,一個放哨、一個進去,誰進去一會兒我把準確的地點告訴他。”雖然沒說去哪兒幹什麽,但他這鄭重其事的態度搞得孔自強也緊張起來。就這樣汽車往回,也就是往濟夢湖的方向開了一段,文輝指著遠處的一片鬆柏林說:“到了,你們誰進去?”

這個地方以前孔自強來過,知道穿過鬆柏林就是濟夢湖西北岸,有一大片沙石地,靠了座小山包,相當偏僻,越往裏越難走,人跡罕至,白天也少有人來。一時間車裏沉默了一陣兒,季宏斌嘿嘿笑道:“都不說話,到底是什麽人,我非得去瞅清楚不可。”

“那行,宏斌進去吧,讓老趙告訴你地方。”文輝說著轉過頭看了看孔自強,“小孔下去,在樹林那兒給看著點人,這邊就這一條路,好看。”

“好嘞。”孔自強答應著跳下車,見趙保勝帶著季宏斌在前麵低聲交代了幾句,然後眼瞅著季宏斌進了樹林。他走到樹林邊上,隻聽趙保勝說:“你在這兒待一個小時,完事我們來接你,絕對不能瞎跑啊,千萬記住。”說著,上了汽車和文輝揚長而去。

湖邊冷風襲人,眼瞅著日頭往西去。孔自強找了棵背風的大樹,蹲在後麵,忐忑不安地往兩邊瞅。此前也有過類似的事情,文輝和趙保勝去工廠偷電池,讓他們放哨,也是事先什麽都不知道,事後兩人分了點錢。今天,雖然有滿肚子疑問他也不敢問,當然文輝也不會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孔自強覺得早待夠一個小時了,樹林裏有腳步聲,接著季宏斌跑了出來:“風大得很,鬼影都沒有。”

“你去哪兒了?”孔自強好奇地問道。季宏斌抽著煙,用下巴往裏虛點一下:“挺遠的,都他媽上山了。”兩人正說著,文輝開著汽車回來了,趙保勝跳下汽車問他們那兩人在幹什麽,聽季宏斌說沒人還挺奇怪。

“裏麵往出走就這麽一條路啊,他們能遊出濟夢湖?”他說著話扭頭看文輝,顯然文輝也沒啥主意:“八成剛才咱們出去接宏斌他們的時候走了。”他遲疑了幾秒鍾,說道,“咱們去那邊看看,是不是回去了。”

說著,他帶著孔自強又沿著湖堤開了四十分鍾,來到環湖路最靠北麵的一片開闊地,指著遠處湖邊的一塊大石頭說:“去後麵看看有人沒。”

文輝沒下車,趙保勝這次帶著孔自強和季宏斌來到石頭後麵,依舊沒見到人。孔自強注意到,這裏的草叢樹枝都被壓得亂七八糟,石頭上麵和地上隱隱可見不少尚未幹透的點點血跡。既然文輝他們不提,他也不敢問。

這回文輝什麽也沒問,開著車離開了濟夢湖。他們在快進城的地方下了車,文輝指揮著趙保勝把車停在郊外的一家化工廠後麵,帶著他們走了十來分鍾,到路邊坐長途車回城。

之後的幾天風平浪靜,孔自強琢磨這車八成是文輝他們偷來的,所以這麽謹慎,想著過幾天風頭過去賣了車還能分點錢。誰知道很快就聽說了馬碩、曹芳的失蹤案,接著就是文輝和趙保勝被警察傳喚的消息。

這下孔自強有點蒙了,他沒想到事情鬧得這麽大,開始懷疑失蹤的兩人是不是和文輝有關係,直到確認那輛車就是馬碩的車時,他才有點害怕。忐忑不安地又等了幾天,他才聽說文輝和趙保勝都被判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

孔自強再見到文輝是他出獄一個月以後了。這期間,他和季宏斌偶有見麵,卻心照不宣地避談此事。文輝出來後不久就和妻子離了婚,與小他不少的趙葦楠結婚成家,把兒子文延傑弄到了綜合執法局。隨著時間流逝,孔自強認為與他們做過的其他不光彩的事情一樣,這件事會隱藏在記憶中,不承想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被季宏斌給抖摟了出來。

那天季宏斌喝了點酒,他們談論起文輝給他們安排的新工程,聊著聊著不知怎麽就扯到了那天在濟夢湖發生的事。季宏斌小心翼翼地告訴孔自強,這份工作其實是文輝封他們倆的口,因為當年那個案子就是文輝幹的,很可能他們把馬碩、曹芳弄死以後扔進了濟夢湖,地點就是第一次去的地方。

“那第二次去的地方,有血的那塊石頭後麵是怎麽回事?”孔自強疑惑地問。

“那是他們殺人的地方,第二次是拋屍的地方。讓咱們去就是想看看有沒有人發現,留沒留什麽痕跡。他告訴咱們有兩人,讓咱們聽他們說什麽,我告訴你這些都是障眼法,為了讓你安心。”季宏斌信誓旦旦地說道。他又喝了口酒,告訴孔自強他見過馬碩的屍體,估計是被捅死後扔下了湖。

“不可能吧,我可聽說馬碩和曹芳都失蹤了。”孔自強現在都記得自己當年聽到這消息時好像被雷劈了一樣,但季宏斌言之鑿鑿:“曹芳被人強奸了,馬碩和老趙他們打了一架,讓老趙捅死了;曹芳跟著他們開車去加油,我估計是文哥怕人看出不是他的車。之後他們回到咱們第一次去的地方,把倆人都扔湖裏了。”

季宏斌就像親眼得見一樣說著經過:“我聽老趙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文哥強奸了曹芳,他好像沒上。不過這哥們兒膽太小,老怕那兩個死鬼找他的麻煩,還專門去寺廟求心安,聽說每年都上香許願,請人給他們超度。”

“你這是猜的,還是聽老趙說的?”

“老趙沒明說,就這意思唄。”

“你可別瞎說,讓文哥知道非弄死你不可。”

“我知道,馬誌友找我幫他找他兒子的屍體,我都沒敢告訴他。”

“他為什麽找你去?”

“我他媽嘴欠,賣給小杜點消息的時候說漏了嘴。後來他問得急了,才說馬碩、曹芳出事當天,我去過現場,是被文輝叫過去的。不過我可沒提你,就說過去看看有沒有人來。”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孔自強真心覺得季宏斌這張破嘴一點都不值錢,“那他找到兒子沒?”

“找到了,不知道從哪兒請了幾個蛙人,帶著自製的潛水服找了一個多星期,在湖底找著他兒子了。不過他和誰也沒說,好像偷偷埋了。”季宏斌說這話的時候難得地認真,孔自強聽得脊背一陣陣發涼,似乎看到一個佝僂的身軀拿著鐵鍬在野外挖坑,將兒子那具沉甸甸的屍體放進去的場景。

(3)

藍韻的家裝修得很豪華,滿堂的實木家具配著一水的進口家電,儼然是一副暴發戶的做派,貴雖貴卻稍失品味。最起碼在汪紅看來,自己要是有這麽套房子,絕不會弄得如此俗套。

李偉顯然沒有注意家裏的裝修,進門後先是簡單地四下轉了一圈,然後把目光放到了臥室的衣櫃上麵。這是個左右對開門的實木衣櫃,拉開後正對著一麵鏡子,裏麵掛滿了衣服。李偉試著用手推了推櫃壁,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藍韻臨死前做的動作是左右拉開,可這屋子裏除了這個櫃子,也沒有什麽能拉開的東西了啊?”他邊說邊在屋裏來回踱著步子。汪紅跟著他的視線瞅了一圈,也有些奇怪:“難道像諜戰片裏演的那樣,有秘密儲藏室?”

兩人正說著,進屋後一直沉默不語的錢曉娟忽然“啊”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藍韻的辦公室裏有這麽一個櫃子,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打開,就是兩邊拉開那種。”她想了想又道,“好像她那部不常用的手機就放在櫃子裏。”

李偉歎了口氣,很無奈地望著汪紅:“白來一趟,我們走吧。”剛要轉身離開,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藍韻用的是什麽手機?”

“iPhone,怎麽了?”錢曉娟顯然沒有跟上李偉的思路,汪紅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在屋子裏尋找起來。李偉看了她一眼,笑道:“小汪的腦子轉得很快嘛,孺子可教也。”

他們走進書房,在一個抽屜裏發現了一部iPad 平板電腦。整個書房很亂,好像走的時候非常倉促,沒有來得及整理一樣。錢曉娟還嘀咕著藍韻怎麽把屋子搞得這麽亂,李偉已經讓她解了iPad 的密碼。

“你們還真是好朋友啊,連平板的密碼都知道。”

“她一直用自己的生日當密碼,其實不難猜。”錢曉娟說道。

汪紅探過頭去,看到李偉已經打開了平板電腦的照片文件夾,裏麵發現了大量沒有圖像的視頻。他輕輕點開一個,裏麵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好像是一男一女的對話。

“這是藍韻和文延傑!”錢曉娟驚呼道。汪紅心念一動,也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就是這些,藍韻死前發給於亮的短信說‘我手機裏有’的內容肯定是這些視頻,裏麵有錄音。沒想到手機被毀掉,但雲端上還有備份。”

“文輝他們懷疑藍韻手裏有證據,但又不知道是什麽,幹脆一把火將總裁辦燒掉了,這樣也算銷毀了證據。然後再到這裏搜索一番,如果我們來遲,沒準兒這裏也會重蹈總裁辦的覆轍。”李偉關了平板卻沒有合上,對身邊的汪紅笑道。汪紅也鬆了口氣,心想,跟著李偉這幾天沒白忙活,正要說點什麽,猛然發現房間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黑衣黑褲的蒙麵大漢,手裏握著明晃晃的一把尖刀,就在汪紅剛剛看到他的時候,對方的刀和整個身體已向李偉撲了過去。

李偉此時背對著黑衣人,眼瞅著刀尖就向他後心紮了過去。

錢曉娟這時也發現了黑衣人,尖叫聲幾乎與汪紅同頻喊出。好在李偉的反應更快一點,就在刀未及身的瞬間躲了一下,將致命部位甩開的他卻將左臂碰到了刀尖上,瞬間鮮血如注,黑衣人也被他的力量帶偏,往旁打了個趔趄。

汪紅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想都沒想就向黑衣人撲了過去,將他撞倒在地。隻是她與男人的力量差距太大,對方略一使勁已經將她甩開。李偉此時也轉過身,向黑衣人奔來。

黑衣人一刀沒中,已失了先機,再加上賊人膽怯,見汪紅和李偉這不要命的架勢先自衰了,搶身就往外跑。他這時顧不上走電梯,拉開防火門想從樓梯往下跑。李偉晚了一步,眼瞅著他下了樓梯,便在汪紅和錢曉娟兩人眼皮底下縱身越過樓梯欄杆,跳了下去。

李偉這一躍相當冒險,無論碰不碰到人,自己都麵臨著摔傷的風險。好在黑衣人這時候正到樓梯拐彎處,被李偉從天而降地重重壓在身下。

汪紅隻聽得砰的一聲巨響,接著是一聲慘叫,眼前已沒了李偉和黑衣人。她跑出樓道,李偉正從下麵樓梯上掙紮著爬起,身下的黑衣人已然一動不動。

“打電話,叫救護車。”李偉用右手捂著左臂,顯得異常痛苦。汪紅這才反應過來,拿出手機打電話。錢曉娟也從屋裏出來,不知從哪兒拿了一卷紗布:“先纏上這個,我來報警。”

“你不用管,屋裏等著。”李偉可能是怕錢曉娟添亂,把她打發回去以後,自己草草包了兩下,彎下腰將男人臉上的麵紗揭了下來。隻見受傷的男人有四十多歲,身材魁梧。要不是被李偉當場砸昏,恐怕還真不好對付。

“這個人叫張誌虎,我們都叫他張哥,是文總的親信,具體幹什麽不清楚。”錢曉娟瞅著黑衣人說。李偉慢慢起身,臉上的表情相當興奮:“今天的收獲不錯,如果能證明藍韻的死和文延傑有關係,也許真有可能和‘二四滅門案’並案處理。”聽了李偉的話,汪紅心下稍感安慰,也覺得這段時間沒日沒夜地工作不白忙活。隻是她平時不願將情緒掛在臉上,所以跟著李偉忙來忙去,並未表現出來。

不多時,楊坤帶著董立、老杜、侯培傑等專案組成員悉數趕到,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張誌虎抬上車,由侯培傑和老杜跟著去醫院。楊坤則帶著李偉去包紮傷口,董立和汪紅、錢曉娟回專案組錄口供,一直忙了半夜。

送走錢曉娟時已是夜裏一點,汪紅疲憊地坐到辦公室椅子上,感覺渾身都快要散架了。董立走來告訴汪紅,張誌虎被李偉砸成重傷,全身多處粉碎性骨折,目前仍昏迷,還在ICU 搶救當中,他帶著責備的口吻說道:“這個李偉,做事真沒輕沒重,把嫌疑人砸成這樣不耽誤事嗎?”

汪紅沒理他,心下頗不以為然,當時的情況萬分危急,他們失了先手不說,對方手裏還有凶器,李偉能奮不顧身地追上去製伏他已經很了不起了,這時候說這話分明就是馬後炮。可是她從沒有直言頂撞上司的習慣,隻低頭不語。

正說著,李偉從外麵走了進來。他左臂上包了厚厚的紗布,腦袋上腫了老大的包,看上去真像個傷兵。好在說起話來還算條理分明,與沒受傷的時候區別不大:“董組長,平板電腦裏的錄音我們都聽過了,應該是藍韻偷偷錄下的,是她和文延傑的對話。有些內容涉及文延傑放高利貸、私下限製他人的人身自由等,可以作為他違法亂紀的旁證。另外有一部分照片是文延傑帶人聚眾鬥毆、私藏槍支、敲詐勒索的證據,可以用。看不出這姑娘還真給自己留了一手,悄悄攢下這麽多東西。”

李偉也意識到了董立的情緒,又道:“不過還有一個發現,可能你會感興趣,我覺得應該重視一下。”